到底是哪一年?
哪一年,我第一次在揚州的街市上,見到了這個滿身紅衣的姑娘?
那一年,她還是個小姑娘啊,小小的身子還沒放開身量,看上去分明還是個孩子的模樣。可是,居然就是這麽個孩子,卻穿了層層的紅衣,掛了滿臉的各色粉彩,挨家挨戶地詢問其家中是否有正值婚嫁年齡的男女!
這是什麽世道啊!就算是國力大張、胡漢混雜的時代,男女之防不再嚴謹,但是一個孩子也想做起保媒的營生,就算各家各戶都恰好有試婚年紀的子女,又會有誰信得著這麽個小孩子呢!
那孩子的父母,又怎會狠了心,讓自己的女兒小小年紀便穿行市井?就算窮困得無以維生,也要替這孩子的未來想一想啊!試想,有幾戶人家,願意讓一個當過媒婆的姑娘嫁入自己家門呢?
媒婆這個行當,從來都是讓人們又愛又恨的呀!各家各戶的孩子們要仰仗媒婆說合姻緣,卻也讓媒婆因此而過多地浸淫世俗,從而被烙上了過於算計與功利的印記。更何況,男女之事,古來便是涉及風月,雖然不似勾欄院那般直白,但是媒婆們也沒少做了些見不得人的皮條生意……所以,從來隻見半老婆娘做媒婆,拚卻一張老臉,賺得些許銀兩;又有誰,能舍得一個好好兒的小姑娘家,巧言令色地披起紅裝?
越是這樣想,卻又越留意起那小姑娘的行動來。
不出所料,她又一次被拒絕,綢緞莊的王掌櫃麵無表情地當著小姑娘的麵兒,哐當一聲關掉了大門,將那小姑娘好不容易堆砌起來滿臉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小姑娘滿嘴的話也被噎在了嗓子眼兒裏,我眼見著她小小的臉頰窘得通紅,亮晶晶的淚珠兒在眼圈裏一個勁兒地滴溜溜地轉……
我這心啊,猛然就好像被誰狠狠地掐了一把,那般地疼。
好在,天光尚早,派出去采花兒的丫頭們還沒有回來,我的胭脂鋪子也尚未忙碌起來。且給這小姑娘指一條路去吧。不看她年紀的大小,也不去深究她的身世背景了,單就為了她眼裏努力忍著的淚。
隔著五六個門麵,我當街扯開喉嚨嚷著,“哎,那個紅衣的丫頭!你說你是媒婆不是?我家倒有個遠方的侄女兒正值嫁齡,不過她爹媽都去得早,除了幾個銅錢,她可沒更多的好處可以給你,不知道這樣的親事,你可願意接啊?”
那一瞬,不知道是不是我眼睛花了,我仿佛看見一朵桃花兒在金色的陽光下倏然綻放。那雙眼睛裏,亮晶晶的淚花還沒有遁去,一抹快樂的光芒又瞬間閃爍!那個孩子,就這般絲毫不知掩飾地,眨著淚花的同時,便快樂得笑出聲兒來!
“大娘,謝謝您!我願意接,願意啊!我保證,一定幫您的遠方侄女兒找到一個心愛的男人!還有,大娘您誤會了,我保媒不是為了銀錢的!我願意免費為您的侄女兒做這件事兒!”
那把聲音,真的澄澈如山泉啊,清脆明亮,還有藏不住的稚嫩。她的確還是個孩子啊,就算號稱自己是個媒婆,卻完全不懂得媒婆的說辭呢:經驗老到的媒婆一定會說“我一定會幫您的侄女兒找一個好人家”,可是她卻說“我一定幫您的侄女兒找到一個心愛的男人”!這個時代,這個社會,就算女子的地位已經大大提高,但是依然要依附在一個男人身邊,唯那個男人的喜好為自己的意願。命好的,能夠得到夫家數載的傾心也就心滿意足了,哪兒還敢問問自己的心:自己是否愛著身邊的這個男人呢!
嗬嗬,不過,哪個女子心底,在十四懷春的年紀上,沒有描畫過一個自己喜愛的男人的模樣兒呢!這孩子,估計也正是這個年齡上下,所以才會這般地說吧。不管怎樣,也算難得了她這片心,姑且聽信了吧……
噢?那個孩子在做什麽?看著她變戲法兒一般地從衣服裏翻出紙張、毛筆、硯台,我一時竟然無法揣測她所欲何為?難不成,還要按著買賣人的習慣,跟我簽訂一紙合約不成?
不過是一樁親事,不必這般地大費周章吧!從來沒見過哪個媒婆會帶著這樣的“裝備”上場啊!
“大娘,麻煩您跟我說一下,您的侄女兒的生辰八字、身高體重大致樣貌;還要告訴我一下,她平時都讀什麽書?她閑暇時都以什麽消遣?她素日裏見到什麽樣的男子會臉紅?她有沒有說過喜歡什麽樣的男人?她喜歡放紙鳶嗎?她喜歡吟詩嗎?她對待朝廷時政有沒有自己的見解……”
這前幾個問題倒也對路,可是後麵的卻越說越遠了。放紙鳶、吟詩、品評朝政,這些,跟親事有什麽關係!哪個男子的家,會希望自己未來的媳婦兒,除了三從四德、溫柔賢淑之外,還有這麽些個旁門左道的愛好?
我急忙擺手,不想說這些不相幹的事情。可是這丫頭卻滿臉正色,“大娘,您一定要告訴我。因為真正相愛的兩個人,一定要擁有相似的人生理解與生活愛好!”
……
時間過了兩月有餘,我也滿沒把這件事兒放在心上。沒想到那個紅衣的姑娘,竟然在一個大雨的清晨,真的跑到我的胭脂鋪子,扯過我那遠房侄女兒的袖子,嚷著說要讓她相看未來的夫郎……
不知道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隻見著侄女兒紅著臉頰回來,每逢我問起,眼睛裏便是一片迷朦朦的水霧。
隻得旁敲側擊地問了那紅衣的小姑娘,幹嘛非要大雨天地帶著侄女兒去看人呢?紅衣的小姑娘眨著晶亮的眸子,嚴肅地告訴我,“因為您的侄女兒喜歡吟詩啊!下雨天正是所有喜歡吟詩作對的人們才情洋溢之時啊,這樣便可以考較那個男子是不是符合您侄女兒心中的標準呢!”
這、這孩子的說辭,真真讓我瞠目結舌!不過,倒也的確有幾分的道理,雖然有點旁門左道之嫌,卻也的確是另辟蹊徑呢!
在那孩子的撮合之下,侄女兒終於歡歡喜喜地嫁給了那個詩詞才華橫溢的男子。算到如今,成婚已近五載。膝下已有一雙兒女,生活雖然不算富裕,但是兩個人閑時便帶著一雙兒女吟風誦月,日子過得倒也風流快活。
這,就該是那個孩子曾經強調過的愛情了吧。不在乎衣食富有,隻在乎心情愉悅。想想也是啊,夫妻二人畢竟是一生一世的伴兒,“衣錦繡”永遠比不上“相見歡”吧……
那個紅衣的孩子,後來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做喜娘。
她說她當媒婆不僅僅是為了謀生,而是為了給死去的母親的一個承諾。為什麽會有這般奇異的承諾?想問出口,卻被她眸子裏一抹遙遠的迷茫阻住。這孩子,心裏定是藏了無法對人言明的苦楚。
她說她不喜歡稱自己為“紅娘”,因為“喜是心之快慰也”,一樁情緣隻有兩心相悅才能算作喜事一樁。她說,她要讓自己保定的每一樁親事都是兩心相悅的情緣。
她的說法徹底顛覆了我對於媒婆的理解。
我不得不對這個孩子刮目相看。
盡管,她的年齡隻有十二歲;盡管,她混淆了美醜地裹了層層的紅在身上;盡管,她是個說不清身世的沒有了親爹娘的孤兒……
不過,我卻無法忽視,她說話時永遠挺直了的小小脊梁,還有她眸子裏不時閃現的,耀眼光華。
我知道,她的未來,一定不隻是擾攘市井間一個著紅裝的普通媒婆。
我相信,她的未來,定有許多故事發生。
或許她本身,就是一個最好的故事,一段引人追問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