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山垂淚,洱海嗚咽,所有人都因僧王的故事而心生唏噓。
佑世隆的臉上,陰晴難測。眼光冷冷地反複在僧王、段宗牓與喜娘之間遊移。
當所有的兵士都悄然地收起了兵戈,以為這件事情終於可以告一段落,佑世隆忽然凜凜地開口,“僧王,您老這其實是在代人受過。蒙嵯巔臨死前不過是眼前出現了幻覺,他嘴裏叫著您的名字,可是真正將劍插入他咽喉的卻是段宗牓!”
僧王猛然抬首望向佑世隆,目光悠長,“孩子,你真的長大了。你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獨自成長在康巴草原上的孩子,而是擁有帝王氣概的景莊皇帝了!”
僧王灰色的僧衣被微風輕輕扯動,僧王話音一轉,“你現在,連老衲的話都不相信了……”
南詔大禮國,篤信佛教,僧王是至高無上之人,即便俗世的帝王都該禮讓三分。僧王此言一出,即便佑世隆都是微微變色,“僧王言重了,世隆不敢!世隆隻不過是想抓住殺人的元凶,還死者一個公道!”
僧王輕笑,麵帶佛光,“好,為帝王者一定要法紀嚴明!既然皇上一定要一個公道,那麽老衲就還皇上一個公道……”
僧王言畢,結迦趺坐於地,雙目微垂,口鼻清逸。雙手結禪定印,仿佛整個人進入了入定的狀態,莊嚴而又慈祥。
眾人都呆呆地望著僧王,都想看看僧王如何來還佑世隆一個說法,可是卻見僧王入定一般,沒了下文。良久,喜娘忽然心頭一動,她顧不得自己的安危,手腳顫抖著從馬鞍上滾落於地,一步一頓,輕手輕腳地走向僧王。
喜娘輕輕地跪倒在僧王身畔,凝望著他慈祥的麵容低低輕喃,“老人家,是我啊,是喜娘啊,您睜開眼睛看看我啊……”一聲一聲,眼淚一顆一顆隨之跌落,敲入鬆幹的塵土,砸起點點煙塵……
等待,等待……僧王終於沒有睜開眼睛,依舊保持著之前的端莊與慈祥,宛若睡熟……
喜娘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悲傷,哭倒在了僧王的肩頭!
此時,周圍的眾人方醒悟過來,不知是誰悲痛地長聲淒呼——“僧王,圓寂了……”
頓時,山海間哀聲一片。
佑世隆鐵青著臉,呆呆地跌坐在象背上,一股冷意從心底裏直竄四肢。
喜娘更是無法接受眼前的一切!
剛剛知道,他就是自己的生身父親;剛剛知道原來這些年他也一直惦念著自己……曾經以為自己在遇到雲開之前,是飄零於世間的葉,無根、彷徨,找不到自己投靠的方向;可是自己依然堅強地笑對人生,堅強地相信這世間一定保存有真摯的情與愛。
那時候自己都會佩服自己,真的堅強,真的會自己安慰自己……現在才知道,其實這一切都是冥冥中的諭示!因為,一直有一個人,盡管關山迢迢,盡管無緣相見,但是卻一直在心底默默地關心著自己。所以,自己的心才總是溫暖地熨貼著,所以自己才從不覺得淒涼。
可是這一切卻在它揭曉的時刻戛然而止!從此,自己真的會跌入淒涼。世界上那個最關心自己的人去了,到哪裏再去找尋那份稍縱即逝的溫暖!
如果早知道這一切會這麽快地失去,寧肯從來不知道!
正在此時,一名侍衛急匆匆奔到佑世隆乘坐的白象前,憂聲稟報,“皇上,弄棟當地的苗人,反了!他們說皇上不守約定,未將弄棟之地交給他們管轄,反倒派了朝廷的官員進駐!”
他的話音還未落,又有一名侍衛匆匆跑來,“稟萬歲,工匠營中被蒙嵯巔大人從漢地掠來的五千漢人工匠,造反了!”
佑世隆聞訊大驚,臉上驟起陰鷙之色,“好啊,反吧,反吧,都反吧!給我派兵,把苗人和漢人都給我碎屍萬段,一個不留!”
清平官鄭回聞言急忙上稟,“皇上,如今六大節度使都在任上,六大軍將也均在邊境,就算六百裏加急緊急召回,也無法解燃眉之急啊!”
鄭回話音一頓,眼睛瞟向段宗牓所在的方向,“不如讓段將軍戴罪立功……”
佑世隆狠狠地看了看段宗牓,無奈點頭,“段宗牓,朕救命你速速帶兵前去平定漢人與苗人的叛亂!”
雲開柔柔望了望喜娘,喜娘依然沉浸於悲痛之中的眸子,忽地閃過光芒,“皇上,漢人叛亂在東,苗人叛亂在西,段大人他無法同時兼顧,所以——小女自薦前去平定漢人之亂!”
佑世隆深深地望了一眼喜娘,嗓音喑啞,“你是朕未來的皇後,這一點永遠都不會改變!”
喜娘避過佑世隆陰鷙的凝視,“皇上,正因為是未來的皇後,所以小女才更應該在國有為難之時挺身而出!”
佑世隆的眸子裏波浪翻滾,良久,他冷著麵孔說,“好!朕就同意你去!”
雲開凝望著喜娘,神色中有擔憂,有不解。喜娘柔柔地回望,輕聲說,“別忘了咱們在弄棟曾經說過事,弄棟不會永遠居於末尾……”言罷,喜娘率先縱馬向工匠營方向馳去,為風鼓蕩間微微回首,無聲地說了一句,“等我……”
蒙嵯巔死了。僧王圓寂。苗人反了,工匠營的漢人也反了……倏忽間,朝堂如遭遇地震,一大堆爛攤子等著佑世隆自己來收拾。
所以他寧願在此時把段宗牓派到弄棟去!遠遠地離開自己的朝堂,遠遠地看不清自己的軟肋,這是給他一個喘息的機會,其實更是給自己喘息的時間!
而喜娘……她不是自己要求去平定工匠營的叛亂麽?他跟段宗牓不是一個在東一個在西麽?佑世隆垂首望著自己攏起的五指,我會把你緊緊地抓在我的手心!就憑你一個女子的力量,絕對不可能跑出我的掌心去!
你是我的!上天注定是我的!誰,都,搶,不,走!
想到此,佑世隆心下一寬,問丹珠,“白瑪達瓦她,這幾日在工匠營,可還好啊?”
丹珠叉手施禮,“娘娘這日記還好。隻是下官們都看不懂娘娘到底在做些什麽。”
佑世隆挑眉,“哦?”
丹珠道,“算到今日,娘娘去工匠營已經足足十天了。”
“第一天至第三天,她什麽都沒說沒做,隻是允許那些漢人工匠盡情地大哭大鬧,讓他們傾訴自己的思鄉之情。”
“第四天,那些漢人哭也哭累了,想說的也說完了,工匠營安靜了許多。娘娘便命人煮了大鍋的粥飯,放在營地中央,讓那些哭鬧累了餓了的漢人盡情取食。”
“第五天,娘娘命那些沒有造反的匠人,坐在牢房門前忙活自己的手工,木匠坐在木僵的牢房前,繡工坐在繡工的牢房前。”
“第六天,娘娘命人一一盤點我南詔大禮國內所有著名的工程、工藝傑作,高聲誦讀給漢人們聽,並一一說明都有哪些環節是漢人工匠做成的。”
“第七天,又是類似的誦讀,隻不過內容變為了漢人遷徙的曆史,並強調出洞蠻中的漢裳蠻實則就是接受了當地風俗的漢人,當朝的大軍將段氏一族就是漢人。”
“第八天,娘娘命人將一些半成品的手工扔進他們各自工種的牢房。”
“昨天,漢人工匠營忽然地安靜了下來,所有鬧事的漢人都已經乖乖地開始了做工。”
佑世隆聽完,朗然大笑,“聰明,真是聰明!製敵之術,攻心為上。那些漢人,並不是真的要造反,他們不過是想家了。他們都是蒙嵯巔從中原劫掠而來的,聽說蒙嵯巔死了,自然有一種重獲自由的感覺,所以便盡情地來鬧了!讓他們發泄,讓他們鬧,等他們把情緒都發泄幹淨了,自然會冷靜地重新睜開眼睛看現實。回去中原已經是不可能了,莫不如就學那古往今來遷徙而居的漢人們一樣,安心地在我們大禮國定居下來,生存繁衍……”
丹珠聽完,方才恍然大悟,“皇上,為臣真的認定,白瑪達瓦娘娘是上天派來襄助您的!”
佑世隆卻仿若聽而未聞,眼前隻回蕩著雲開與喜娘緊緊牽在一起的那雙手……
案幾上的一隻茶盅應聲而落,碎成齏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