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情勢一觸即發之際,一直安靜地站立在一邊的喜娘,緩緩走上前來。她從隨身的兜囊裏拿出一個物件兒,映著火光,高高地舉過頭頂!
“我知道,此刻跟隨攝政王大人而來的,一定是我南詔大禮國最勇猛的烏蠻蒙氏的官兵!此刻站在你們麵前的我,不是所謂的未來正宮皇後,我不是代表著皇室的威嚴在與你們講話。我隻是想讓大家看一看,是否還記得,此時在我掌心的,是什麽?”
映著熊熊火光,官兵們都看清了,此刻擎在喜娘掌心的,是一枚純白象牙雕琢而成的扳指兒。並不華麗,甚至還有一點點簡陋,但是在場的的官兵無不下馬跪拜,齊聲高呼,“白牙信物!”
喜娘迎著火光款款而笑,“是的,這正是烏蠻蒙氏的白牙信物!這是皮羅閣王統一六詔、建立南詔國之前就已經存在的聖物!你們是否還記得,白牙信物代表著什麽?”
每一個烏蠻蒙氏的族人都不會忘記,因為祖先們對白牙信物所發下的誓願,已經記載於各家各戶的族譜中,一代一代地傳承下來。在烏蠻蒙氏中,白牙信物代表的便是“主人”,隻要白牙信物現身,所有烏蠻蒙氏的族人,不論官居何位,抑或是散居何地,都要無條件地服從擁有白牙信物之人的調遣,不可違拗。
白牙信物,在烏蠻蒙氏中代表著最為珍貴的情感——忠誠。
白牙信物驟現,自己手下的官兵都已經俯伏在地,蒙嵯巔冷眼望向喜娘,心底再一次責備自己,竟然又一次低估了這個小女子!
蒙嵯巔一陣自負的狂笑,“喜娘,你不要白費心機了!白牙信物乃是古早之物,那時沒有皇權,沒有轄製,所以才要用這麽一個勞什子來框定忠誠。而如今,烏蠻蒙氏的主人是我!即便沒有那無用的扳指兒,我的官兵依然會聽從我的命令!”
喜娘卻隻是淡淡一笑,依然麵對眾官兵,“皇權可能更迭,轄製也會變換,可是深深鐫刻在蒙氏族人骨血之中的忠誠卻是永遠都不會消逝的!這枚扳指兒,不是強權,沒有神力,隻是一枚再普通不過的象牙指環——但是,我相信,蒙氏族人代代相傳的忠誠之心,卻會永遠跟隨著白牙信物,萬古流傳!”
一席話說得在場官兵無不俯首稱是。
蒙嵯巔不禁震怒,點指著在場的官兵,“大膽!你們要造反不成!”
喜娘又是輕笑,“身為蒙氏族人,不從白牙信物;身為大禮國之臣,不忠於君王旨意。現在,造反的不是在場的官兵,而是你——蒙嵯巔!”
蒙嵯巔陰鷙地凝望喜娘,半晌忽然仰天長笑,聲音如夜梟淒鳴,懾人心魂,“哈哈,哈哈……造反?我蒙嵯巔今日就是造反了,又能怎樣?試問整個南詔大禮國內,還有誰能攔得住我蒙嵯巔的嗎?”
蒙嵯巔話音未落,忽然身邊便有幾柄寒光閃閃的刀刃,橫空劈來!蒙嵯巔驚訝地看到,這些持刀砍來的人,竟然是自己的親兵!
那幾位親兵麵色凜然,“攝政王,對不住了,我們追隨你,卻要忠於白牙信物!”
“好啊,有種的,你們就來吧!”蒙嵯巔那黑色的長衣忽然被氣體鼓脹而起,仿佛一個巨大的球,牢牢地護住了周身,反將那幾柄刀劍彈射出去,直刺入了持刀者自己的喉嚨!
另有幾個功力較強的,刀身雖被反彈回去卻依然被雙掌定住,他們趁著蒙嵯巔催動真氣之機,揮刀再次攻擊!
蒙嵯巔的眸中寒光頻閃,黑色長衣聚合而成的巨大的球忽地裂開,蒙嵯巔兩隻瘦削嶙峋的手,如閃電一般直取揮刀者的咽喉!隻聽得“噗噗”兩聲,蒙嵯巔那長長的指甲已經捏碎了揮刀士兵的頸椎,鮮紅的血花如同噴射的泉水瞬間迸發!
眨眼間,幾個率先發難的蒙氏士兵便已經命喪黃泉,蒙嵯巔舉著鮮血淋漓的兩隻手仰天狂笑,“哈哈,還有誰來?本王好久沒開殺戒了,今天索性殺個痛快!”他飛散的長發飄舞在空中,唇邊尚有血漬未幹,此時又有更加新鮮的血液順著他長長的指甲滴落……今天的蒙嵯巔,根本就是嗜血的阿修羅!
又一批蒙氏士兵倒下,咽喉處噴出的鮮血,在火光中仿佛妖豔的曼佗羅。蒙嵯巔身邊的丫頭碧蟬也已經加入了戰團,一雙鴛鴦劍仿佛饑渴的靈蛇,鑽入膽敢攻來的士兵的胸膛!
雖然,蒙氏官兵人多勢眾,但是他們已經全都被眼前的情景震駭住。而且,遠處已經隱隱地傳來了馬蹄之聲,一定是蒙嵯巔事先安排下的其他部族的士兵也已經聞訊前來!
回首望段宗牓,他還依然沉浸在剛剛的悲痛中,久久無法醒來。站在火光人影之中的他,孑然獨立,仿佛整個世界的鮮血與殺戮都與他無關……
喜娘的心愀然一痛。小蠻已經用自己的生命救了他一次,現在能夠救他的,隻剩下自己了啊……
喜娘沉痛地凝眸,從隨身的兜囊中鄭重地拿出一個金光四射的寶瓶,義無反顧地將寶瓶打開——一時間無數光芒從金瓶中奔湧而出,七彩琉璃之光直達天際,耀得所有人無法睜開眼睛!
金瓶開啟的刹那,喜娘大喊一聲,“雲開!看玉佩!”
七彩琉璃光束中,一塊白色的玉佩淩空而起,朝向蒙嵯巔所在的方位,激射而去!而段宗牓,仿佛突然被喜娘的呼喚驚醒,身體裏頓生一股奇特的力量,當自己還沒有意識到在做什麽的時候,整個人已經彈射而起,直挺著手中的長劍,追隨玉佩飛行的方向,疾飛而去!
玉落,劍至,血花盛開……
七彩琉璃的耀眼光芒中,人們終於看清,一襲白衣的段宗牓如飛天鷂鷹,身子倒轉,手中的長劍恰恰刺入蒙嵯巔咽喉之中,而劍尖上掛著一塊羊脂美玉!
血色、劍光中,那塊玉佩光華氤氳,氣若遊龍,隱隱然仿佛已經擁有了生命,縹緲的光霧環繞著玉佩如浮雲飛舞……
蒙嵯巔不可置信地大喊一聲,“雲卿,殺我的竟然是你!”他齒著雙手握住劍刃,仿佛已不是血肉之軀,仿佛全然不知疼痛!殷殷的鮮血順著劍刃與手掌之間的縫隙涔涔而下,蒙嵯巔的眸子裏閃爍著悲涼的痛苦。
“你若殺我,我必定不躲,隻是你這次,一定要聽我說完。二十年前,你寧肯轉身跳入大渡河,都不肯聽我說,讓我這二十裏活在痛不欲生的悔恨之中。你知道嗎,你知道嗎,這二十年來,我是生不如死啊!雲卿,聽我說,在拿走我的性命之前聽我說完,好嗎?”蒙嵯巔恍若囈語,“雲卿,當年我第一次被召入京,在大殿裏第一次看見了你。你坐在丹墀之下,一朵千瓣蓮花座上,給王上講經……那一刻,整個世界寂靜無聲,整個大殿空無一人,我滿眼所見不過一個你,我耳朵裏隻聽得見你溫潤如玉的嗓音!那一刻我便發誓,我要變得更強,我要權傾天下,我要坐上這大殿之上的寶座,這樣,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聽你講經,隨心所欲地獨享你清雅無儔的俊美了!”
一口鮮血從蒙嵯巔口中噴出,可是他不想歇息,仍然掙紮著想繼續說下去,“權勢、財富,這些凡人眼裏最有誘惑力的東西,對於我又有什麽用呢?如果,如果上天垂憐,允許我自主地選擇一次,我寧願用我所有的一切去換取,讓我變成女兒身!”
又是一口鮮血化成血花飄散而下,“為什麽我要生為男兒身,為什麽卻又要讓我遇見你?如果沒有遇見你,我會娶妻生子,甘心做個凡夫俗子;如果注定要遇見你,又為何偏偏將我托生成為男兒身!”
蒙嵯巔巨大的痛苦,如滔滔的海浪洶湧而來,震撼了在場的每一個人!段宗牓更是心如鉛墜。
蒙嵯巔喘息著,努力地說,“雲卿……我真高興,能夠死在你的劍下……從見到你的第一眼,我的性命便早已經交托給了你……帶我走吧,雲卿……”
段宗牓不禁心下大慟,他舉起劍便欲再次刺入蒙嵯巔咽喉,“蒙嵯巔,既然活著對你已經是一種痛苦,那麽我就送你痛快些地走吧!”
忽地,一雙秋水寒光無聲刺來。段宗牓趕緊撇過劍尖,加以防備。卻不想,那雙寒光隻是虛張聲勢,真正的意圖僅僅是隔開段宗牓與蒙嵯巔。
一分神間,蒙嵯巔已經被一雙臂膀劫走!待大家看清,原來是一直跟隨在蒙嵯巔身邊的丫頭碧蟬!
碧蟬擁住奄奄一息的蒙嵯巔,神態癲狂,“不許,我不許!你的命是我的!我知道你並不愛我,我知道我不過是你眼中的一個工具,但是我願意,我心甘情願地被你利用!你不愛我沒關係,隻要我愛你就夠了……你這條命早已在二十年前被奪走了一半了,剩下的一半是我的,我絕對不讓別人再搶走你!”
說著,碧蟬猛地將手中的長劍插入了蒙嵯巔的小腹,“別怕,我會輕輕的,你不會疼……有我送你,你可以放心地走了。黃泉路上你不會孤單,因為有我一直陪伴著你!”言畢,碧蟬將長劍從蒙嵯巔腹中猛抽出來,然後便毫不猶豫地刺入了自己的小腹!
良久,整個世界寂靜無聲。所有的人,都被蒙嵯巔和碧蟬的傾訴震撼住,忘了該如何去反應。
都以為這世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擁有了功名利祿便已經是此生最大的幸福……卻原來,那些東西不過是生死之前一場空!
人生在世,最大的渴求,最真的願望,原來仍然逃不脫一個“情”字!
問世間,情,為,何物?
直教人,生,死,相許……
天下熙熙皆為情生,天下攘攘皆為情死!
§§第十一章 歸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