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酣鬥。
當晨光乍起之時,驃國都城卑謬的重圍已經解了。獅子國的軍隊被南詔大禮國的部隊分割成若幹孤島,各自包圍。
城樓上,火光已熄。喜娘扯住幾度險險暈厥的小蠻,依然目光炯炯地凝立於城樓之上。
當最後一顆星子緩緩隱沒於天際,所有人都以為朝陽將升,這世界終於要迎來光華燦然的一天;卻不想,一場全無前兆的傾盆大雨兜頭而下,天地之間雨線渺茫。
頭頂全無半點遮攔的兩國軍隊,黑壓壓如一群呆立的鵝,被這場急雨砸暈了頭腦。立時搭帳篷麽,已然來不及。全都進城麽?兩國軍隊加起來十數萬之巨,縱然卑謬城足夠寬廣,而是又到哪裏找得到這麽多的房舍,給所有的人遮風避雨呢?
雨淒淒惶惶地下,城外的兩國軍隊渾渾噩噩地僵立。喜娘心悸地望著城外尚來不及打掃的戰場上,無數倒地的屍體,青白血汙的麵孔被埋入雨水泥濘之中,漸漸腫脹發酵,血水順著雨水蛇樣地蔓延,在整片大堤上縱橫交錯為無數條紅色的溪流。
每一場戰爭,都是生靈的塗炭。無論勝敗,沒有一方會在高壘起來的屍體旁,笑得真心酣暢。
這是上天,淒厲的哭泣吧……
雨霧彌漫,天地混沌,喜娘紅衣的身影在高高的城樓上飄搖如花,招展瀲灩,卻又是刻骨的倔強。
經曆了一夜鏖戰的疲累,再加上大雨傾盆的衝刷,段宗牓此時已是身如重負。麵對著叢叢呆立的士兵們麵上的青紫,盡量忽視地麵泥濘中蜿蜒的血水,段宗牓忽地厭惡起自己身為武將的身份!
是的,自己的使命終於完成,自己的戰簿之上又將增添一筆勝利,但是自己的心卻無論如何也無法輕鬆下來。一將功成萬骨枯,踏著士兵們累累白骨堆砌起來的勝利,有什麽值得炫耀!
好在,好在,好在遙遙的城樓之上還有一抹紅,堅毅地在風雨中綻放,才讓自己在這混沌的世界中不必徹底迷茫。
紅衣,喜娘,我的記憶告訴我,與你本是陌路;可是我的心卻明明白白地訴說,我與你一定不可能隻是陌路!
隻要一想到你,隻要一看到你身上層層疊疊的紅,身體裏便會遊走起萬蟲嗜齧一般的疼,可是這份疼卻如何也抵擋不住,找不見你時我心底那如墮寒潭的悲涼痛楚!身心之痛,為何都是你,一人所係?
並非沒有看到,隔著雨幕,在那耀眼的紅衣身影身畔,我彩衣白銀花冠的小蠻,也在極目地向我的方向眺望。小蠻,我的小蠻……我看得見自己心底對你湧滿溫柔的愛意,我從裏不懷疑我心底對你的感情。可是,不知道為何,我的眼神總是不由自主被你身邊招展的紅色吸引而去。相比於你柔情的凝望,你身邊女子那清亮如金剛石一般的眼神,在這個殺戮剛剛結束的雨霧清晨中,宛若天空中唯一的星辰,讓我無法躲開眼睛!
為什麽!為什麽……
盡數成為戰俘的獅子國隊伍中,忽地傳出誦經之音,聲音不大卻在渾噩的天地間劈開一線清淨。
剛剛在恐懼與疲累中倉皇無依的獅子國官兵,忽然在悠悠的梵音之中靜寂下來,天地之間的雨霧也似乎不再徒增煩擾。有的士兵更是肅然合十,撚動自己即便征戰亦不離身的念珠,跟隨著誦經者,念念有詞。
人世間的苦難驟然到來之時,當人力已經無法改善身處的一切,那麽信仰的魅力便會得到無限極的放大。此刻,悠悠天地之間,寂寂眾人之心,都沐浴在一片佛光籠罩之下。現實淒惶漸漸遠去,心底漸漸攏起篤信的溫暖,此時的業障便是來世得以涅槃的保障!
城樓之上,喜娘的心也隨著那飄渺而來的梵音,頓生清淨自在。
耳畔又響起段宗牓憂慮的訴說,“驃國與獅子國皆為佛國,兩國之間的這場戰爭便絕非通常的世俗戰爭可比。兵戈之爭易止,然而最怕那戰火最終卻蔓延埋藏至了兩國子民的信念之中……”
悠悠的梵音入耳入心,喜娘驀地心下一動:解鈴係鈴,飲水思源,信仰之爭必定要信仰來解,起之緣佛也必滅之因佛……
心念既定,喜娘遙遙望向箭樓中的鎧甲軍官回眸一笑,“將軍,請你大開城門,喜娘要獨自一人前去化解眼前這場信仰之爭。”
這個堅毅堪比男子的紅衣女子,能夠堅持著在城樓上佇立通宵,鎧甲軍官縱然再愚鈍,也早有人將喜娘的身份信息通報了上來。驚訝地聽說這女子便是南詔大禮國未來的正宮皇後白瑪達瓦,更是聽說她被藏傳佛教創始人、密宗高僧蓮花生大士欽點身具蓮花心性,鎧甲軍官早已對這個女子心生景仰。
遵從喜娘的意見,驃國都城卑謬的城門大開,喜娘一襲紅衣,獨自一人,踏雨而來。
混沌天地,一紅獨展,卑謬城外兩國十數萬的士兵,都將疑惑的眼神投射到了喜娘的身上。
喜娘淡淡微笑,麵無異色,就像層層疊疊壓來的目光,不過是山石樹木,是再正常不過的自然預設。
她款款走向獅子國軍隊,朝向那梵音傳來的方向,輕柔相問,“小女喜娘,求見大德,有佛法之事不明,請求賜教。”
獅子國本是篤信佛教,舉國上下無不一心向佛,而追隨佛祖之人每聞求經問道,便不應拒絕。聽得喜娘說來請教佛法之事,所以獅子國的軍隊自動向兩麵分開,留下一條一人寬的小路給喜娘。
人群開處,卻隻見一華服青年男子結跏趺坐於地,雙手結禪定印,雙目微張,望向喜娘。
喜娘虔誠合十,“小女本以為誦經之人乃是出家人,沒想到竟然是一位俗家大德。”
那華服青年男子淡淡一笑,“兩軍陣前殺戮頗盛,自是不便邀請高僧同來。所以,既然能夠手執屠刀大開殺戒的,便沒有一個真正算得上什麽大德。姑娘的稱呼,某不敢當。”
華服男子並不意外地看到喜娘眸中靈光一閃,他不禁展顏,“想來,姑娘對於本王身份的猜測得以印證了吧,既然如此,本王便也不便隱瞞,本王正是獅子國王子僧加密多。”
喜娘微笑,想來獅子國軍中能夠這般不受限製地隨性誦經之人,一定是在軍隊中擁有崇高地位之人。以此揣度,不是將帥,便是王族!
喜娘再次合十施禮,“原來是王子殿下……小女鬥膽,敢問王子殿下,獅子國此番進攻驃國,真的僅僅是為了得到土地、奴隸和財寶麽?”
僧加密多極為隱蔽地翻了翻眼皮,語氣中流露出淡淡的不屑,“姑娘既為向佛之人,這樣說就是太過輕慢我獅子國了!土地、奴隸,抑或財物,不過是身外之物,心中本無物,何處惹塵埃?”
喜娘又是一笑,狀似驚詫,“王子殿下,那麽獅子國興兵數萬大舉進攻,為的又是什麽呢?”如果得不到當事者的親口揭曉,即便自己心下有數,但是又實在不好把戰爭的肇端牽扯到佛祖身上去。
僧加密多麵色一整,“我獅子國百年前也曾與驃國一樣,信奉上座部佛法,潛心自修,以求脫離苦海,逃脫輪回,早得涅槃。但是後來,我獅子國上下均發現上座部佛教實在偏狹,於是接受了大乘佛法,視渡人重於渡己。在大乘佛法弘揚之下,我獅子國富庶平安,三教九流無不心境恬淡。於是我獅子國便以渡人之心為本,期待將大乘佛法傳揚天下,首先便想到幫助驃國將上座部佛教改為奉持大乘佛法。我獅子國此行,隻是行渡人之善,全無半點私己之心……”
喜娘頷首輕笑,緩緩向前踏出步伐,卻一步一定,一步停處向僧加密多提出了一個問題:
“其一,既為向佛,便應珍惜生靈,決不可輕開殺戒。而此時,麵對這泥濘中蜿蜒的血水溪流,王子殿下該如何說?”
“其二,既為心無塵埃,便應坦蕩而無芥蒂,奈何視他國教派選擇為眼中之釘,非要強行扭轉之而後快?”
“其三,既無私己之利,便應不犯秋毫,為何軍中各士兵馬上均可見驃國百姓財物?”
“其四,既為弘法,便應以講經法會集合信眾,何必要兵戈相逼?”
“其五,既為渡人,便要令其心有頓悟,終至心悅誠服,可是此番所為卻激起了驃國上下所有子民的反抗!”
……
喜娘一步一問,姍姍紅衣踏開滿地的水泊,每一個問題響起時,足邊便騰起一朵輕盈的水花。走到僧加密多眼前時,恰恰走滿了七步,問了七個問題,踏起了七朵水花。
僧加密多被喜娘一步一問的氣勢震撼,又被問題的內容詰責得無言以對。
更加令僧加密多震驚的是,隔著重重雨霧,帶著點點心驚,遠遠望著喜娘一路踏開水花而來,恍惚之間,竟然見到她腳邊盛開的是一朵又一朵聖潔的白蓮!
七步蓮花!
所有向佛之人,誰人不知佛祖七步蓮花的故事?佛祖誕生當日,出生便能說話,無人扶持即能走路。他身上放射光明,目光注視四方,舉足行了七步,每一步都從地上綻放出一朵蓮花!一時間,香風四散,花雨繽紛,仙樂合奏,諸天神人齊聲讚頌。地上也忽然自然湧出二泉,一冷一暖,香冽清淨。泉水匯而成泊,泊上又有千朵白蓮綻放,每一朵中都坐著一位小菩薩……
僧加密多心頭忽然有靈光閃亮,耳畔鍾磬齊鳴,心內陰霾一掃而空,自視心湖一片澄澈。他從泥水中站起身來,不假用手,袍上剛剛沾染了的泥水便自動流瀉,衣擺髒汙之處自然重現潔淨。
僧加密多虔誠合十,“女菩薩所言極是。此番用兵,的確是我獅子國之錯,曲解了我佛意旨,方造成這許多的業障。獅子國立即退兵,與驃國重修舊好,各守國土,各自禮佛……”
喜娘微笑頷首,眉宇間的白蓮花鈿光華隱隱。
僧加密多再次合十,“敢問女菩薩姓名?”
此時已經聞訊而來的丹珠代替了喜娘回答,“這位便是我南詔大禮國未來的正宮皇後白瑪達瓦娘娘!”
僧加密多麵色恍然,“原來竟是白瑪達瓦娘娘!您被蓮花生大士欽定為蓮花心性,身具慧根之人,這消息早已經傳便了西南各國!是小王愚鈍了!多謝白瑪達瓦挽我國於泥濘,還我向佛之心歸清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