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詔大禮國之兵再向前,便已是驃國與獅子國兩軍對壘之地了。獅子國重兵圍困驃國都城卑謬(今緬甸伊洛瓦底江下遊卑蔑附近),大禮國軍隊若想入城,則必須要衝破獅子國重圍。這樣,大禮國與獅子國之間正麵的交兵,便已經不可避免了。
本來,獅子國軍隊並不想與大禮國短兵相接。但是一聽到大禮國此番是專為解驃國之困而來,尤其是聯想到大禮國本來奉持的是大乘佛教的漢傳佛教,這本與獅子國當前所尊教派相通;可是大禮國卻不幫獅子國,轉而出兵幫助奉持上座部佛教的驃國……獅子國軍中立時便起了猜忌之心,主戰者的意見占據了上風。
此一戰,一觸即發。
段宗牓料定必然開戰,所以搶占先機,連夜派五百名騎兵,人身馬背均換上輕便而堅實的藤甲,人銜草,馬銜枚,閃電出擊,趁著獅子國尚未布置好兵力之時,率先護送著喜娘、小蠻衝入卑謬城中!
望見一隊輕騎兵電掣而來,驃國鎮守城門的軍士無不振臂喝彩!
將喜娘送入城門,段宗牓卻不下馬,撥馬回身就要向城外衝去!
聽著獅子國營地中沸騰的喊殺之聲,馬車之中的喜娘忽然心底震顫,顧不得同坐車中的小蠻,獨自衝下車來,攔住段宗牓的去路,“段大人,已經進得城來,還是應該與驃國君臣從長計議後,再做出兵打算!”
段宗牓被突然攔住去路的喜娘驚了一下,胯下的戰馬“兮溜溜——”一聲長嘶,前蹄飛蹬,直身而起!
飛蹬的馬蹄正在喜娘頭顱上方,隻要馬匹前蹄踏下,便難以保全喜娘!段宗牓大驚之下本能傾身彎腰將喜娘撈上馬來!
段宗牓一手將喜娘謹慎地固定在身前,一手緊勒馬韁,強令胯下的戰馬穩定下來。戰馬幾個踏步之後,伴隨著鼻孔中濃重的呼吸,終於漸漸停住了身形。馬驚已定,馬背上的兩個人才愕然發現兩人此時尷尬的身態——對麵而坐,膝腿交疊,鼻息相聞,臂彎環抱……每一個眼神都會絲毫不缺地落入對方的眼底,每一下呼吸都會纏綿地噴吐於對方鼻息,喜娘更像是整個人偎坐在段宗牓的懷中,衣料之下曖昧的溫暖層層而來。
段宗牓心下如捶重鼓!這般的親昵,這般的情景,分明在哪裏。曾見!卻是何時?卻是何地?思及此,全身血脈突地痙攣脹痛!
“段大人,獅子國軍隊已經調動起來,此時不動,戰機稍縱即逝啊!”跟隨段宗牓率隊而來的丹珠手握青泓圓月刀,立馬而問。
段宗牓望著喜娘,眼神忽地變得柔和,“利用騎兵突擊擾亂獅子國陣腳,趁著他們部署不及迅速回擊,裏應外合定能一舉擊破!所以,我要去了,如果再晚一點,等他們得到喘息之機部署好兵力,那就會貽誤戰機了……”
忽地,段宗牓身子裏那奇怪又熟悉的疼痛感再次襲來,縱然是鐵骨錚錚的段宗牓,都忍不住疼得抱緊了自己的肩膊!
段宗牓的異樣自然落入了喜娘的眼底,她猛然醒悟到,這一定是他身體裏所種下的情蠱!喜娘的心痛如刀絞。她知道,一定是自己不經意之間的真情流露,激蕩起了段宗牓潛意識裏的情感,於是便勾動了情蠱肆虐!
都是自己的錯,都是自己啊……
喜娘心痛得深深埋下身去,不敢再看向段宗牓微微輕顫的身體。
良久,喜娘終於重新站起身來,抬眸的刹那,卻已經不見了剛才的心痛。那眸子澄澈清亮,透明如南詔大禮三月間的洱海之波。隻是——這世間微波澄澈至清,則隻有寒冰。喜娘此時澄澈的眼神,就恰似那沒有任何感情遊動的——亙古寒冰!
臉垂秋水,目寒如冰,那一刹那間的喜娘恍若清濯出塵的蓮花,不沾染一絲一毫人間的煙塵,她淡然回首,瞥向馬車之內,“小蠻,段大人不舒服,你是怎麽伺候的!”
坐在馬車內呆呆地望著段宗牓與喜娘之間情愫纏繞的小蠻,突然被喜娘揚聲呼喝,心底驀然一驚,急忙從隨身的包囊中取出事先煉好的蜜丸,跳下車來,奔向滿身痛楚的段宗牓。
蜜丸入腹,段宗牓幾乎立刻便恢複了常態,可是他並未覺得身上的痛楚已經消失,卻反倒加重了幾分。喜娘剛剛的語氣,他無法忽略,無法裝作沒有聽到那嗓音裏的不關己事,無法裝作沒有聽到那嗓音裏的疏離寒涼。
捋不清心下纏繞而起的如麻亂緒,段宗牓調轉馬頭高舉長劍,“眾將官,撥馬回去殺他個片甲不留!”
五百將士高舉兵戈,“殺,殺,殺!”
段宗牓一帶馬韁,又忽地心有所動,猛地回頭,望向喜娘與小蠻所在的方向,輕輕說,“等我回來。”
旌旗獵獵,兵戈錚錚,小蠻似乎看到段宗牓說了些什麽,可是那嗓音早已被淹沒在人聲馬蹄中,完全聽不到。隻有喜娘,縱然隔著叢叢人群,縱然顧忌著身畔的小蠻,縱然——刻意壓抑著內心的情感,卻依然輕易讀懂了段宗牓的心意。那微微攏起,又如微笑般漸漸展開的唇形,說的正是他每次離開都要說的話,“等我,回來……”
五百名奇兵整齊離去,他們身上披覆的藤甲,雖然沒有金屬甲胄的凜冽寒光,卻格外帶著一種內斂沉穩的氣勢。糾結的藤條彼此纏繞盤桓,仿若虯結的龍髯,而由這五百騎兵組成的突擊隊便似足了矯健的遊龍,眨眼間便已經從街巷間穿過,直至被城門吞沒的身影。
城外,鑼鼓喊殺聲瞬間驚爆而起,就如同一滴水跌入炙熱的油鍋。喜娘的心愀然揪緊,回望了一眼身邊臉色恐懼至蒼白的小蠻,“跟我來!無論生死,我們都要親眼看著!”喜娘一提裙裾,扯住小蠻的手,朝向城門的方向,沿著全然陌生的街巷一路奔跑。
攀上城樓,驃國的官兵都屏息凝神望著城下。高高的城垛與密匝匝的人叢遮住了喜娘的視線,她看不到沙場上的情形,隻聽到一陣接一陣驟雨般的鼓點,在一浪高過一浪的喊殺聲中竟然還隱隱夾雜著梵音誦經之聲!抬眼,半空中黧黑的夜色已經被火光映紅,漫天的塵煙結成浮動的雲,遮住了星月。不時會聽到金屬兵刃全力刺入皮肉的裂帛之聲,不時會爆發出痛苦的哀號,真實的兩軍對陣,此刻已經血肉淋漓地近在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