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驚慌的呼聲還在山穀間飄蕩,一條馬鞭粗細、長不過盈米的綠色小蛇突然如閃電一般奔向紅衣的喜娘而去!頸邊忽來的風聲讓段宗牓本能地反應,卻已經來不及環護住兩個人的周全,隻能本能地飛身旋轉,牢牢地將喜娘擁在了自己懷中,而顧不得此舉已經將自己的整個身體暴露在了那條竹葉青毒蛇的眼前!
喜娘驚呼,卻已經無法推開段宗牓,用力推搡間,自己的身體忽地失去了平衡,直向崖邊傾倒!段宗牓大驚,顧不得竹葉青已經狠狠地咬齧在了自己的大腿之上,一力向前一把將喜娘從崖邊拖了回來!
待喜娘站穩了身形,段宗牓方才鬆開雙手,攫住依然咬齧在大腿上的竹葉青,扭斷了它的脖子!望著喜娘麵上的蒼白,段宗牓柔柔一笑,“有我在,便不會讓你涉險……”話音未落,段宗牓大腿上忽然一陣刺骨的痛麻,他身子向前倏然傾倒,手臂向前本能地擁住喜娘,兩個人的身子一起急速地向崖邊跌落……
啊!——山坡下的士兵齊聲驚呼,卻已經,來不及,挽回他們滑出崖邊的身形!
夜,驀地降臨。
夕陽最後的一縷光線投射在從山崖上向河水中跌落的一雙人影。白衣如雪,紅裙勝火,翻飛的衣袂,飄揚的長發,在夕陽最後一縷殘紅的光暈中,淒美得驚心動魄!宛如夏末跌落的花瓣,宛如孤寂中獨飛的蝴蝶,宛如秋風吹過漫天飄散的黃葉,宛如情人間無邊無涯愛恨纏綿的最後一抹凝視……緩緩,緩緩,與億萬年森然而立的山崖錯身而過,那一雙飄逸如飛的身影,向著那黝深如墨的大渡河水,悠然,墜落……無可挽回,無可救贖!
身子下墜的風聲裏,喜娘凝眸望著眼前那刻骨銘心的麵容,此刻他雖然已經陷入昏迷而閉上了那雙眼睛,可是這額頭、這眉、這挺直的鼻、這溫潤的唇,一如揚州春巷初見,一如西域月夜重逢,一如康巴蓮花湖邊的纏綿,一如——無數個夢裏,淹沒於大渡河水刹那的深情回眸……
如果今生去到來世注定要忘掉所有的記憶,如果獲得來世輪回便要以付出今生的記憶作為代價——那麽我願意,拋棄來世重生的機會,隻握住今生的記憶,守著我記憶中的你,不讓自己再入輪回!
又是,大渡河水啊;又是,這般的,生死相隔,但是我沒有憂傷沒有恐懼,因為這一次,是我與你同赴黃泉,我終於能夠親眼看著你,淹沒於大渡河中……這於我,已是,足矣……
撲通——水花四濺……
人人都說……即便陽春三月……桃花春水依然透骨冰寒……這一刻……我才真的相信了……帶著微笑……放棄所有不必要的掙紮……體味著冷水親吻皮膚的寒涼……再一次深深凝望愛人的容顏——誰說,死亡必定是一趟恐怖的旅程?
咕嘟嘟,耳畔是清澈的水泡串串飛舞,身體忽然變得輕盈而舒展,被水浪柔柔地緩推輕扶,喜娘忽然覺得自己仿佛化身為一朵蓮,四肢輕舞恍若花瓣綻放……你也感覺到了,是麽,雲開?隔著層層水幕,我看見你悠然地睜開了眼睛,此時我們定然已經逃脫了前生的痛楚,所以你才會從蛇毒的鉗製下蘇醒過來的吧?可是,你的眼睛裏為何滿是痛苦與驚恐?難道你害怕死亡?難道你還對前世心懷留戀?難道,與我一同赴死,並不是你最深切的想往?
你的唇痙攣地顫抖,你要說話!讓我聽見,你要說什麽?
“喜,等我,我一定會活著回到你身邊!我要陪你去南詔,我要陪著你今生今世!喜,等我……”段宗牓破碎的話語伴隨著水花咕嚕嚕地傳來,可是喜娘竟然全數都聽懂了!這話不是段宗牓此時說的,而應該是當初在茶馬古道上為了救人而不慎落入大渡河的雲開說的!
喜娘剛剛在水波中舒展開的四肢忽然變得僵硬,她用力地抓住段宗牓的身子,拚命地向上劃動著自己的胳臂——他醒了,他記起來了!同樣的大渡河水,同樣的生死一線,段宗牓——不,應該重新稱呼他為雲開,他竟然在神智昏迷之中,重新找回了真正的自我!
雲開,雲開……既然一切可以重新接續,那麽我們的生命就不該這般早早結束,還有那麽多年的未來可以共同度過,我怎麽舍得這般輕易便放手!喜娘拚盡全力地劃動手臂,兩個人的身體緩緩地向上浮升,恍惚中似有一朵碩大的蓮閃著靈光悠然盛放,柔柔地托浮起兩個人的身體,穿過層層水幕,朝著滿天星鬥,向上,向上……
月光幽然,萬籟俱寂。山林一片無邊無際的黝深,河水百無聊賴地遊蕩。鼻息間鮮活著春的氣息,那是山林深處早生的綠芽,那時山壁高崖新開的櫻花,和著泥土微微的溫潤,天地間隱隱蟄伏著嶄新生機的湧動……一串清脆馬蹄聲踢踏而來,踏碎了一地如銀的月光,踏碎了山穀林間亙古的寧謐。一隊由康巴方向輾轉而來的僧侶,人人麵上俱是憂心的愁容,顧不得身上被茶馬古道披滿的征塵。這一行人正是南詔大禮國崇聖寺中的一幹高僧,為首者便是至高無上的僧王。他們應蓮花生大師之邀前往康巴共襄印經盛舉,卻驚聞大渡河邊瘴煙詭異早生,於是急催坐騎晝夜疾行。
千難萬阻中,終於順利地走過了茶馬古道,夜色又已深,一眾僧侶已是人困馬乏。僧王看了看地勢,已經來到了大渡河畔,於是吩咐眾僧下馬,簡單休息一下。眾僧各自飲馬、打尖。
忽地,一個僧人大聲呼叫起來,“僧王,河水之上似有白色巨物!”
僧王一愣,直起身來,朝著那個僧人所指的方向,翹首望去——果然,月光水色中,影影綽綽有一白色巨物順流而來。近了,方才瞧得,那是一朵碩的白色蓮花,在月光之下,飄搖如浪上的小舟,穩穩地托浮住兩個人,悠悠蕩蕩。
眾僧皆動容,“是兩個人!”
僧王卻是淡淡一笑,手撚佛珠靜待蓮花靠至岸邊。凝望蓮花之中宛若熟睡的兩個人,僧王自語,“笑指白蓮心自得,世間煩惱是浮雲……該拋下的都須拋下,該記起的總會記起……”
僧王命眾僧將二人抬上岸來,用新發的柳枝蘸取淨瓶中的清水,緩緩在二人眉間劃過。半個時辰左右,段宗牓率先睜開了眼睛……
段宗牓抬眼便看到了望著他悠然微笑的僧王。段宗牓不禁一陣激動,“老人家,又是您救了我嗎?大渡河邊兩度救命之恩,宗牓就算來世做牛做馬也無法回報一二!”原來,當日雲開在茶馬古道上因救人而墮入大渡河水,正是被途經此地的僧王救起!
僧王微微搖頭,“並非是老衲救了你,而是我佛救了你,我佛安排了這場因緣際會,隻不過經由老衲的手,完成了這樁功德。”
段宗牓眼含熱淚,“老人家,如果有需要宗牓之處,宗牓萬死不辭!”
僧王微笑,“段將軍已經依了老衲所願,歸宗段氏,除此,老衲別無所求。”
段宗牓猶豫地開口,“老人家,不知您為何執意希望我歸宗段氏呢?”
僧王慈祥微笑,“段將軍不必急躁,時機一到,一切自然揭曉……”
言談間,段宗牓身邊的喜娘也悠悠地睜開了眼睛。看到段宗牓安然無恙,喜娘的淚忽閃落下,“雲開,我們還活著,是麽?”
段宗牓悠然回望喜娘,明如朗月的眸子,也不禁籠起淡淡的水霧,“喜,讓你,久等了……”
一句話說得喜娘悲從中來,緊緊握住了段宗牓的衣袖,“是啊,你讓我等得好久,好久啊!久得……久得讓我幾乎以為再也等不到你,以為從此以後這個世間就剩下我孤身一人了呢……我好怕,我好怕啊……如果不是母親之事未解,我多想放棄這個世界,追隨你而去……”
段宗牓將喜娘緊緊壓入懷中,力道之大,幾入骨肉,“不會的,不會的,我永遠不會拋下你一個人。有你的地方,無論多遠,無論多難,我都會拚盡全力,回來……”
段宗牓激動之下,忽然扯動了腿上的蛇傷,再加上心潮澎湃加速了血液的流動,使得蛇毒更快躥升!話音未落,段宗牓麵色忽然蒼白,額頭汗珠涔涔而下,望住喜娘的目光散亂迷離,“喜,喜,我怎麽忽然看不見你了?好冷,好冷,喜,讓我看看你……”
喜娘驚得手足無措,用力扶住段宗牓的手臂已經抖成一片,她指著段宗牓蛇傷的位置,迷亂地開口,“僧王,求求你,救他,救他……”
僧王迅速用手指掐住段宗牓的傷口,努力向外擠壓,甚至親身以口吸吮,方排出數口黑紫的膿血。僧王皺眉,“若早半個時辰就好了,此時恐已難救!”
正在此時,忽然從河水上遊處,人聲如沸,船舸呼嘯。借著船上的燈光和岸上的火把,看得見,原來是南詔大禮國的軍隊!他們眼見著段宗牓與喜娘跌落河水,於是整頓舟車,沿河尋來。
船上,赫然一柄龍旗在月光掩映之下高高飄揚——原來聽說了喜娘開始帶人炮製花椒以解瘴煙的當日清早,佑世隆便親自策馬趕來,趕到大渡河畔時,未見伊人,卻隻得到了喜娘隨段宗牓同落崖下的噩耗,於是佑世隆下令,沿河搜尋,就算趟遍大渡河底,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重新見到喜娘,佑世隆不禁狂喜,卻被喜娘滿臉破碎的淚水嚇到。喜娘哀哀地望著佑世隆,嗓音嘶啞,“皇上,求求你,救他!如果……他死了,喜娘也絕不敢獨活!”
佑世隆急召隨行太醫,幸好太醫素知大渡河沿岸山高林密,易有蛇蟲出沒,於是隨身帶了蛇藥。蛇藥敷上,太醫的神色卻依然沒有緩解,“皇上,請恕下官直言。因段大人中毒已深,而這蛇藥並非專治竹葉青的,隻能暫時用來延緩蛇毒攻心。所以,下官實在不敢保證段大人能夠安然醒來……”
喜娘剛剛湧上一絲血色的臉頰,倏然再次變得紙一般蒼白,“太醫,您的意思是說,雲開他再也醒不過來了,是嗎?”
喜娘本能的一聲“雲開”,旁人均未留意,可是佑世隆麵上卻是神色大變!他猶疑的目光緩緩在喜娘麵頰上逡巡,一寸一寸搜索著喜娘神色間的變動。良久,佑世隆似乎下定決心一般地說,“太醫,如果朕沒有記錯的話,在我大禮國,應該是還有一種辦法可以解這種深入血脈的毒……”
太醫一聽之下大驚失色,“皇上,您說的可是洞蠻的蠱?”
佑世隆沒有理會太醫的神色劇變,隻是一徑望住喜娘,“白瑪達瓦,隻要他能夠複生,你便願意付出所有的代價,對麽?”
喜娘含淚,鄭重點頭。
佑世隆仰頭輕歎,“本來,朕不想用這種方式,可是,朕沒有想到他竟然能夠恢複記憶……朕,實在是太怕失去你,就算讓你怨恨朕,朕也不想將你拱手讓人!”
喜娘含淚的眸子裏忽然閃過一絲堅硬,“皇上,你是說,你早知道段宗牓就是雲開?你卻,刻意隱瞞……不告訴我……?”
佑世隆麵色一黯,“許多事情,其實也非朕的本意。隻是,上天安排他來到康巴,這便注定他成為扶保朕開創全新大禮國的股肱之臣!就算沒有他後來的失足落水,朕也會帶著他來到南詔,同樣會如今日一般,重用於他!隻是,上天之意難測,朕也沒有想到他會落入大渡河中,之後竟能被僧王所救,進而被僧王帶入段氏,成了段家的繼承人!看著他失去了記憶,朕不忍心看著你黯然神傷,所以便也沒有直言這些背後的故事。想著,如果你隻以為他是不想幹的段宗牓,就不會讓你麵對他時心痛如絞了……”
喜娘的淚閃如星碎,“那麽你這次,還要我怎樣做才肯救他?”
佑世隆彎下腰來,用指腹細細地替喜娘擦幹臉頰上的淚水,“白瑪達瓦,做我的皇後,好嗎?”
不等喜娘回答,佑世隆站直身子,目光遙望陌生的遠方,“在我大禮國西南,有土著民以山洞為居,刀耕火種,崇拜巫蠱之術,南詔國世代稱之為‘洞蠻’。洞蠻嚐以毒蛇、蠍子、蜈蚣、蜘蛛等諸毒物置於一壇,令其廝鬥,至死方休,僅餘一物。洞蠻之中每個部落皆有巫女,他們將那鬥勝的毒物飼養於巫女體內。巫女以自己的血飼養之,以期利用它來控製洞蠻之民。此物稱之為蠱。如果巫女將蠱放出,寄居於他人身上,便可吸幹那人的血液……”
喜娘一凜,輕顫著接口,“皇上的意思是,以洞蠻巫女所下之蠱來吸食雲開身上的毒血,以控製血液中的蛇毒?”
佑世隆點頭,“隻是,從此後,他的性命,他的感情,便都隻能寄托於那巫女一人,否則便是自尋死路!”
喜娘淒慘一笑,“皇上,我懂了。您是說,即便他能夠活下來,但是他從此後卻隻會愛著那個洞蠻的巫女,就會全然忘記了我們之間的過去?”
佑世隆沉沉點頭,心痛地看著眼前的喜娘,悲傷得幾乎通體透明。
喜娘又是楚楚輕笑,“都怪我,之前高興得太早。我隻道他終於尋回了記憶,卻不想這不過是曇花一現……我與他之間的一切,真的就這般為上天所不容,幾次三番地要將這段記憶埋葬嗎?”說到後麵,喜娘的嗓音已經變成幹啞的嘶嚎……
佑世隆心痛地抱住喜娘,“白瑪達瓦,還有我!作我的皇後,他能給你的愛,我定會十倍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