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娘

第十節 妙香佛國

　　崇聖寺，南詔國亦即如今大禮國的最高寺院，同時也是皇家寺院。

　　大禮曆來崇佛，皇室中人、貴族子弟，都有不少人出家修行。為了安置這些貴胄中人，當年的南詔國王室特別建築此寺院。如今的崇聖寺住持，更是被極度崇佛的先王勸豐佑加封為僧王，擁有朝堂參政、監督國王的無上權力。

　　這一日，崇聖寺中忽然中門大開，法器悠揚，僧王率寺中所有僧人恭謹列隊於大殿之前。此等陣勢，即便南詔大禮國皇帝親臨，都未曾得享。可見，崇聖寺定會有極其尊貴的客人到訪。

　　大禮國中，上至皇室貴族，下至販夫走卒，無不對這位即將到來的貴客充滿了好奇。

　　蒙嵯巔府上。

　　一張紫檀荷花床橫臥堂中，床上一人身披緋紅鮫綃長衫，散開長發平躺在一個綠衣女子的腿上。那綠衣女子低垂了臻首，用一柄白玉梳子細細地梳理著披散在自己腿上的長發。微風徐來，掀動了門欞上垂懸而下的豔紫絲綢挑金絲刺繡的門簾，透入廳堂外開得嫋娜冶豔的紅色曼佗羅。

　　那看似已經沉沉睡去的人忽地開口，“碧蟬，那邊該有信兒來了吧？”

　　那綠衣女子手微微一抖，白玉梳子下的一縷發糾結成一團，微微扯痛了緋紅長衫男子的頭頂的皮膚，惹得那男子驀地起身坐起，全無半點留戀。

　　綠衣的女子正是蒙嵯巔的侍婢碧，緋紅長衫的男子正是蒙嵯巔。

　　碧蟬輕輕咬了一下唇，“不是婢子不盡心，實在是摸不透那邊雙方的打算。隻知道他每天並不在帳中，反倒是帶了人在四處的山林裏打獵，全然不像用兵的意思。”

　　蒙嵯巔背過身去，將豐厚的長發攏過身前，“他，還好？”

　　碧蟬望著那緋紅的背影。盡管剛才他的語氣並無波瀾，但是碧蟬又怎麽可能忽略掉他攏過長發時，指節因為緊張而致的微微顫抖？碧蟬垂下長睫，“是。”

　　碧蟬悠悠又道，“婢子還聽說，曾經被奉為吐蕃國師，如今在康巴塔公寺駐錫的蓮花生大師正往大渡河南岸而來……”

　　蒙嵯巔凜然一驚，“難道，崇聖寺今天大費周章要迎接的貴客就是蓮花生？”

　　碧蟬神色依然，“當今之世，能夠讓僧王如此鄭重親迎的，恐怕也隻有蓮花生大師了。”

　　蒙嵯巔將攏在胸前的長發一把摔散，“蓮花生，他來的未免也太巧了吧！”

　　碧蟬狀似無意，“當今聖上與蓮花生大師，倒是都與康巴有緣呢……”

　　蒙嵯巔眸光一閃，“更衣！叫綺蘿來！”

　　崇聖寺前，恭候多時的僧眾已然悄悄起了議論。此時，已是日暮時分，可是蓮花生大師依然未見影蹤。高僧大德，行事曆來恭謹自律，怎的這位“寶上師”卻如此隨性？

　　早些時候，大禮國景莊皇帝佑世隆也於午時聞訊率領百官趕來，大禮國中的朝臣權貴們也紛紛攜家帶眷前來。一時間，幾乎整個羊苴咩城的民眾，都已經匯聚在崇聖寺外，等待瞻仰這位在世的“古如仁波切”的妙香風采。

　　可是，久候不至，讓信仰不堅之人漸漸對蓮花生大師起了猜測之心。

　　夕陽，已經臨近蒼山之巔，不過半個時辰便會隱沒在蒼山背後，黑夜就將降臨羊苴咩城。就在此時，西方天地一線交界之處，忽然出現一頭高大的白象，緩步慢搖，可是卻仿佛一瞬間，白象便已走到了人們眼前。隻見白象之上，高搭千葉蓮花座，蓮花座上方有黃錦冠蓋無風自搖。冠蓋之下，一位高僧結跏趺坐於蓮花座之上，雙眸微闔，麵帶微笑，右臂施無畏印，寶相莊嚴。

　　僧王一見，微笑合十，崇聖寺頓時鍾磬齊鳴，大家醒悟，千呼萬喚的蓮花生大師終於來了。隻是納罕，這位曾被吐蕃讚普奉為國師，一手創立了藏傳佛教的寶上師，怎麽會千裏迢迢，獨自一人而來？更奇的是，跋山涉水的一路旅程，可是這位大師渾身上下不沾一星塵土，麵容神態不見半點疲憊。

　　聽得崇聖寺鍾磬齊鳴，蓮花生大師笑意更深，他單掌向僧眾還禮，悠悠緩緩——睜開了眼睛——

　　刹那間，夕陽一邊恰已遁入蒼山巔峰背麵，金色的夕照與黧黑的山壁光影交合間，忽有一絲金光奪路而出，直直向崇聖寺方向照來！仿佛一支奪人雙目的箭，金光驀地射中了崇聖寺大殿寶頂之上的大鵬金翅鳥——那一瞬，天地皆暗，唯有大鵬金翅鳥獨浴金光！一時間隻覺那大鵬金翅鳥早已不是白銀鎏金的雕塑，而是振翅騰空，靈光四射！

　　啊！——大禮國上下，俱皆敬畏！無數善男信女心悅誠服拜伏於地，先時對於蓮花生大師的種種猜忌早已全然忘記。

　　大鵬金翅鳥，梵語稱“迦樓羅”，乃是天龍八部之一，在佛教聖山須彌山下以龍為食。而南詔大禮，曾經是一片澤國，有龍作惡，於是佛祖派大鵬金翅鳥來此地，收複惡龍，得保一方平安，奠定了南詔大禮國的百年基業。曆來，大鵬金翅鳥都被視為南詔大禮國的聖物。

　　此時，蓮花生大師甫至大禮，雙眸微張之際，竟能夠讓大鵬金翅鳥光華綻現，而這一奇景，大禮國中百年以來，從未得見！

　　蓮花生不愧為阿彌陀佛、觀音菩薩與釋迦牟尼佛身口意三口密之金剛應化身！如果不是擁有無邊的佛法，又怎會讓大鵬金翅鳥顯靈相迎！

　　僧王和佑世隆為首，一幹僧眾將蓮花生大師迎入大殿。眾人禮佛已畢，蒙嵯巔的眼神便定格在佑世隆身後的一幹隨從身上。

　　喜娘，這個乍看之下怎麽也算不得驚豔的丫頭，即便在這肅穆佛堂之上，即便身邊是鶯鶯燕燕的眾多宮女，卻依然奇異地耀眼，讓人一眼就會望見她滿身的紅色，讓人無法忽視她的存在。本來以為，隻要把她藏在蒙黛蘿身邊，隻作為一個行動不得自由的粗使丫頭，她便永無與佑世隆再見的機會……卻不成想，那個自作聰明的蒙黛蘿竟然給了她機會重現佑世隆眼前，壞了自己之前所有的計劃……如今，雖然喜娘的身份還隻是佑世隆身邊普通的宮女，但是從佑世隆對於與蒙綺蘿大婚一事的抗拒來看，難保佑世隆對於喜娘沒有其他的想法……

　　南詔大禮國的王位與後位，必須要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裏才行，絕對不能容忍出現異數！

　　蒙嵯巔瀲灩眼波向著對麵女性班列的蒙綺蘿一閃，蒙綺蘿會意，姍姍出列。

　　蒙綺蘿向蓮花生大師合十跪拜，獻上九十九朵紅色曼佗羅。蓮花生大師於蓮花座上微笑著半趺而坐，讚許地望著蒙綺蘿，“孩子，難得你如此有心。”言畢微笑召蒙綺蘿近身來，將自己手腕上的一串蜜蠟念珠摘下來，放入蒙綺蘿掌心。蒙綺蘿驚喜得幾乎落淚，匍匐在蓮花生大師座前，接受大師的摸頂賜福。

　　一旁的僧王也是點頭微笑，“此花乃是我大禮國盛產之橙花，又名茶花，因形狀酷似密宗神壇曼陀羅而被大禮國民名之為曼佗羅。此花乃是我佛四大吉祥花之一，代表‘悅意’，象征寧靜安詳、吉祥如意、佛光普照。蒙氏綺蘿以此花敬獻大師，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蒙嵯巔聞言，得意而笑，眼神斜斜瞥向上首的佑世隆，嘴角的笑豔如香花。

　　佑世隆卻似乎全無察覺，隻是淡淡地笑著，明黃的袍子映著大殿中的燈光，灼灼其華。他仰首凝望了一眼蓮花生大師，繼而望了望宮女隊伍中一身紅衣的喜娘，含笑開口，“是啊，大師，相信綺蘿獻上我大禮國的曼佗羅，一定是也想起了佛祖的那個故事——當年我佛曾在靈鷲山召集聽宣佛眾。我佛拿起一支金婆羅花向大家示意。千萬僧眾均不解其意，隻有我佛弟子摩訶迦葉心領神會地微微一笑。那一刻天空漫天飄落金婆羅花雨，便給世間流傳下了這個‘拈花一笑’的故事。想必，蓮花生大師一定對這個故事記憶深刻，終身難忘吧！而那婆羅花，正是我大禮國中的曼佗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