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段宗牓在蒼山洱海之間誓師出征。佑世隆刻意將自己的稱帝大典,同時作為誓師大會。
昭告天地,遵奉太廟,分封諸侯,大赦天下之後,佑世隆便不再是從前的南詔國王,而是——大禮帝國的景莊皇帝!
景莊皇帝莊嚴立於蒼山洱海之間,麵對萬民鄭重明示脫離中原的“八大狀”:
其一:沉苛重賦,累年逼供;
其二:巧使南詔,令攻吐蕃;
其三:承諾不兌,不遵盟約;
其四:雲南太守張虔陀侮辱先王女眷;
其五:前建南節度使鮮於仲通進軍西洱河,劫掠南詔子民;
其六:安南經略使李琢昏庸貪婪,屢擾南詔邊民;
其七:不敬南詔王威,強令更名;
其八;斬殺南詔使臣,切斷南詔往來之誠……
景莊皇帝佑世隆清朗的嗓音在蒼山洱海之間格外明淨,“這般的不仁不義、不恭不誠,我南詔何必還臣屬於他!朕改國號大禮,正是寓意禮儀之邦,不再行中原那般滿口仁義道德、實則苟且猥瑣之事,重建我大禮國禮儀之邦!”
眾將士高舉兵戈,振臂而呼,“禮儀為邦,龍興大禮……”
喜娘怔怔地看著高台之上的佑世隆。他已經不再是那個蓮花湖邊初遇的康巴漢子,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小心嗬護著自己走過茶馬古道的馬幫大首領,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叫著自己“白瑪達瓦”的羅布頓珠——甚至,他都已不再是一個偏安西南的小小南詔國王——從此後,他將是大禮帝國的景莊皇帝!
就像石雕匠人雕石,本來一塊平平無奇的石頭,在刻刀和流水的雕琢下,內裏的龍形終會破石而出!不是能工巧匠之功,而是那龍形本來就隱藏於頑石之中,隻不過假以人手,將那龍形釋放出來!
撫摸著指上的象牙扳指,喜娘心潮澎湃;卻又為了那遮天蔽日的旌旗,憂心忡忡。
從此後,大禮國就要公開與中原為敵了呀!
茫茫迢迢的關山之外,中原,故國,是否從此便隻能遠在舊夢中?
佑世隆昭告已畢,捧起金盤之上的主帥印信。
全場鴉雀無聲。
忽見一匹白馬從滿天招展的旌旗與如林的人叢中閃身而出,宛若晴空中劈開的一道白色電光,吸引了所有的視線,每個人的心裏都是凜然起敬!
馬上端坐一人,月白長袍,銀盔銀甲,白色鬥篷飄揚在身後,仿若身披蒼山洱海間的清風而來。
喜娘的心,怦然而動。
段宗牓風姿如玉,光華清雅,眉目間集攏起山光水色,眼神裏彈射出利刃的鋒芒!他催馬踏上高台,單膝跪地接過佑世隆賜予的印信,站起身來,環視蒼山洱海,麵對大禮國萬民,將黃綾包裹的印信高高舉過頭頂——
頓時台下萬馬歡騰,人聲如沸,千軍萬馬同一個聲音呐喊,“必勝,必勝!——”呐喊之聲在蒼山洱海間,縱橫鼓蕩,回聲嘹亮。
端宗牓臉上掛著淡定的笑,靜靜地環視眾位將士,仿佛在用自己的眼睛閱讀他們每個人的心。少頃,段宗牓舉起手臂,直向藍天,“眾將官,出——征——”
刹那間,旌旗湧動遮天蔽日,兵戈整齊寒光森森,十萬兵馬攘攘如雲從眼前呼嘯而過,喜娘踮高了腳尖,卻也再看不清段宗牓。人影幢幢之間,影影綽綽隻望見段宗牓飛身上馬,勒動馬韁,即將振蹄出發!
卻——就在那白馬即將奮蹄飛奔的刹那,電光火石之間,忽見段宗牓轉過身來,直直向自己所站立的方向深深望來——
該是,錯覺吧?他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該是,徒勞吧,萬千人中自己不過是滄海一粟。
可是!可是喜娘卻端端正正地撞上了段宗牓的視線——毫無懷疑,絕無偏差,即便隔著萬千人,即便隻會是錯身的刹那——
一股熱流從喜娘心底沸騰湧起,直衝到眼眶,於是便有淚,莫名地,直直落下……
淚眼婆娑間,隻見段宗牓定住馬身,將一條紅色的絹帕緊緊束於自己右臂之上。振韁勒馬之際,隻見一抹輕紅飛揚——帶著那一抹紅,白衣白馬的段宗牓如閃電般飛射而去,瞬間便凝成了水天之際的一個白點,卻,不知為何,那一抹紅卻在喜娘的心頭越發放大,直至氤氳蔓延成無邊無際,牢牢地遮覆住喜娘的全部身心……
那帕子,盡管無法看清,喜娘卻知道,那根本就是當年自己送給雲開的那條,日前又因裹了自己手指的傷而沾染了斑駁的血跡!原本一條普通的帕子,此時更是染著自己殷嫣的血,是不是,這份牽絆,愈發糾纏,再難解脫?
你到底是段宗牓,還是我的雲開?
如果你隻是段宗牓,你怎麽會擁有這塊帕子?
如果你是雲開,那你究竟遇到了什麽,怎麽會變成了南詔國的大軍將段宗牓?
為什麽,身邊所有的人都對你的一切諱莫如深?為什麽每當我問起你的事情,所有的人都掩口不言?
喜娘的耳邊一聲一聲飄滿了這樣的片段,“別再問了,段大人是僧王的家人。僧王決定的事兒,就算是皇上都不許再問起……”
愣怔之間,千軍萬馬招搖而去,方才還在眼前的人歡馬叫,此刻隻留下空曠校場間,幽幽回蕩的清風。
大禮帝國上下權貴,紛紛整肅儀容,隻待景莊皇帝佑世隆一聲令下,即可起身離去。
遠處,響鞭揚起,青石路麵上回聲清亮。當值的內侍高聲輕揚,“萬歲有旨,龍輦起——”
喜娘混身於眾多宮女叢中,緩緩跟從著龍輦而去,卻——一步一回頭,遙遙望向大軍消失的天際。
忽聽景莊皇帝身邊的貼身侍從丹珠近前來宣,“萬歲爺叫白瑪達瓦姐姐去前邊伺候呐,哪位姐姐叫白瑪達瓦?”
喜娘驀地一愣!來到南詔國後,自己已然恢複了本名喜娘,佑世隆也早已稱呼自己本名多時,怎的忽然又稱呼自己為“白瑪達瓦”起來?
如今的佑世隆,已經絕非當日在康巴時初遇的男子,如今的他步步為營,心機巧設,此時更已經昭告過天地,登基為大禮帝國的景莊皇帝,他的每一個舉動決不可能毫無緣由!
重新稱呼自己為“白瑪達瓦”,究竟在佑世隆所布下的政治棋局中,自己將充當怎樣的棋子?
蒼山無言,洱海脈脈,崇聖寺三塔昂首碧海藍天,陌生的國度深藏起幽深的謎題。
段宗牓帶兵離開後,大渡河前線並未如大禮國中部分官員所預期的那般戰火紛飛,連日發回來的戰報不過是兩軍依然各守大渡河一邊,卻是未動兵戈。
之前,蒙嵯巔帶兵圍襲蜀地,引得中原這般的大軍壓境,又是如此強硬地斬殺南詔國使臣,再加上佑世隆公然稱帝,這些因素足以讓朝堂上下認定,戰鬥一定一觸即發……隻有佑世隆安之若素,每日看著平靜的戰報,微微而笑。
沒人猜得透佑世隆究竟在想些什麽。
陰柔眼波瀲灩的蒙嵯巔也不覺一驚!這個當初的康巴毛頭小子,怎的被扶上王位之後,一轉身的功夫,他的心思就已然脫離了自己的掌控!
猜不透他的心思,自己就無法掌握先機,無法預先做好應對和布署,隻能盲目地因他動而動,反倒讓自己被其所製……蒙嵯巔如水的眼波中,忽然寒光連閃!
蒙嵯巔嫵媚笑著踏出班列,“萬歲,為臣有一事上稟。”
佑世隆深深地望了一眼丹墀之下的蒙嵯巔,眼神灼灼,緩緩開口,“攝政王但說無妨。”
蒙嵯巔瞥一眼百官,嫵媚輕笑,“皇上,為臣想提一件皇上的私事……本來,先王駕崩尚不足一年,皇上禮儀治國,定不會提及自己的大婚之事。但是如今形勢已有不同,皇上初登龍位,如今與中原又正式兵戎相見,國中上下正需要一場天大的喜事來堅定信心,凝聚起萬民的士氣……可以說,皇上此時提及大婚之事,完全不是不識大體、罔顧忠孝,而是恰恰相反,皇上此時大婚正是為天下計,為大禮國計!”
蒙嵯巔此言一出,頓時便得到朝堂之上百官的應和。
佑世隆挑起眼簾,望一眼丹墀下跪拜一地的文武百官,再冷冷地凝望著笑得冶豔如紅色曼佗羅的蒙嵯巔,忽地大笑,“哈哈,哈哈,知我者,嵯巔也!無論是大禮國,還是朕本人,現在的確是需要一位鳳儀中宮的皇後了!攝政王此時不提,朕還在躊躇該如何對眾位愛卿提起呢!”
上意已明,蒙嵯巔的弟弟,大禮國主管錢糧的倉曹蒙屹巔頓時激動得滿麵通紅,腳步蹣跚著撲通跪倒,向上叩首。
蒙屹巔此舉,滿堂朝臣都並不意外。因為早在佑世隆剛剛從康把被秘密緊急召回之時,蒙嵯巔就早已放出話來,說南詔國未來的皇後將是自己的侄女兒,蒙屹巔的女兒——蒙綺蘿!
眼見蒙屹巔激動得滿麵通紅,叩首之間就將明言謝恩,佑世隆忽地輕輕一笑,“倉曹可是第一個給朕賀喜的啊!我大禮國的皇後一定不能是普通的女子,她既要擁有母儀天下的能力,更重要的”,佑世隆語氣微微一頓,他冷颼颼的眼神在蒙屹巔麵頰上掃過,引得蒙屹巔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更重要的是,我大禮國第一位皇後,必須要得到神佛的庇佑,必須要得到僧王的欽許!”
蒙嵯巔眼波輕蕩,掩口笑著對跪在地上發呆的蒙屹巔說,“咯咯咯咯……,屹巔,別人不知也罷,我這個當伯父的自然知道,綺蘿從小便跟隨在太皇太後的身邊長大。當年我南詔國上下誰人不知,太皇太後乃是精通佛法之人,實是我南詔國中佛緣深厚的奇女子!當年先王豐佑在位之時,太皇太後便決定出家,法號惠海。為此,豐佑王特撥國銀伍千兩鑄佛一堂,並命本王建崇聖寺給太皇太後,又請聖僧李賢者定崇聖寺三塔以紀太皇太後之功……深得太皇太後,亦即惠海大師真傳的綺蘿,豈不正是深得神佛保佑之人!對於深諳佛理的綺蘿,相信僧王他老人家也會心有嘉許……”
蒙嵯巔的話雖然是衝著蒙屹巔說的,但是滿朝文武都知道,這話其實是說給佑世隆聽的。
蒙嵯巔說完,眼神輕飄飄瞟了一眼神色肅穆的佑世隆,眸子裏冶豔如紅色曼佗羅,緋紅瀲灩。
這一局,勝敗已定。
蒙嵯巔緩緩扣下手指,將一隻不識時務飛來他掌心棲息的飛蟲,擠壓得粉身碎骨。仿似全然漫不經心,蒙嵯巔攤開手掌,將掌心血肉模糊的飛蟲展示給身邊的人看,“本來想好好放它一條好路走的,怎奈它不聽話……”
滿堂朝臣,噤若寒蟬。
佑世隆頹然一歎,“大婚之事,就依攝政王所議。過些日子,朕會帶蒙綺蘿同去崇聖寺拜見僧王他老人家。”話畢青灰著臉,拂袖退朝。
蒙嵯巔斜斜瞥著佑世隆的背影,展顏媚笑,冶豔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