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娘

第七節 香回重見

　　隔日朝會已畢，佑世隆一臉怒氣地踏入了蒙黛蘿所居的宮苑。

　　為了迎接世隆王的到來，蒙黛蘿極盡心思地梳妝打扮。身著玄色雲波紋織錦的掐腰圓襟五彩繡花半臂小襦，腰係五彩繡花鮫綃百褶裙，足踏崎頭履，滿身飛花，更見得人比花嬌。頭上，蒙黛蘿刻意高高地挽起了發髻，沒有如往常一般以白巾包頭，而是刻意裸露出滿頭青絲，蓬如青雲，更加映襯得她肌膚賽雪，頸項修長。南詔國人尚白色，於是蒙黛蘿特地在發間配白銀打造的簪子，簪子上的花樣兒是鳳戲牡丹，鳳的眼睛上各自鑲嵌了一枚晶瑩的綠鬆石，顯得那隻鳳格外活靈活現。更讓人叫絕的，是那牡丹的花蕊與花瓣，全都是由薄如發絲的銀葉子手工打造成形，層層疊疊，顫顫而動，隨著蒙黛蘿的頭頸擺動，沙沙而鳴，風情萬種，儀態多端，活似中原女子頭上的金步搖！

　　可是，這般用心的妝扮，卻半點沒有引起世隆王的注目！世隆落座之後，隻囑咐蒙黛蘿準備吃食，仍然自顧自與陪在身旁的段世牓說話。

　　原來，剛剛在朝堂之上，段宗牓接見了中原的使者。中原雄兵，果然是興師問罪而來，卻並非是為了南詔國朝堂都以為的蒙嵯巔率軍攻陷蜀地一事，而是——責備世隆繼承了王位，卻執意不改姓名，依然沿用原名，冒犯了中原太宗、玄宗的廟諱！這在中原，乃是大逆之罪！故而，中原威脅收回曾經頒賜給南詔先王的“雲南王”之位，除非世隆願改名為“酋龍”，否則中原便不予冊封！

　　世隆怒氣未消地對段宗牓說，“中原不是也有一句話嗎：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況我堂堂南詔國之王，豈能因為衝撞了他們的廟諱便可任意修改名字！不冊封本王也罷，本王還正想令南詔國正位，不再去做他中原的臣屬之國！”

　　段宗牓微微賠笑，“王且息怒。國政之事，宜從長計議。今日來此，本為美食而來，食則動氣，易使氣串兩肋，對身體恐是大害。”

　　佑世隆深深吸氣，暫時壓下了心頭的怒意，這才回頭瞟了一眼蒙黛蘿，“準備了什麽好吃的，還不快端上來！”

　　南詔王室所出身的蒙氏烏蠻，擅長畜牧而不擅農耕，於是飲食結構中主要以肉食為主。雖然後來南詔國日漸強盛，烏蠻與擅長農耕的白蠻共同生活、彼此影響，再加上中原文化的強勢滲透，南詔王室的飲食結構已然發生了重大的轉變。但是既然世隆王想吃的是蒙氏烏蠻的傳統飲食，於是蒙黛蘿還是指揮著幾個粗使丫頭，準備了一桌“全牛宴”。

　　一見滿桌各式各樣以牛肉烹調的美味上桌，佑世隆不禁皺眉。正是食火大盛、胃口不開的時候，滿眼都是油啊肉啊的，讓他怎麽可能產生食欲！

　　見佑世隆皺眉，蒙黛蘿的心咯噔一聲，忙低聲囑咐下人想辦法。少時，粗使丫頭又端上來一個三彩瓷盤，盤上依然是普通切成條狀的牛肉。蒙黛蘿不解其意，隻得看著粗使丫頭特地將這個瓷盤放置在佑世隆麵前。

　　佑世隆又是一個皺眉，想起身離去，又看了看蒙黛蘿眼裏殷切的神情，略加猶豫，終於舉箸嚐了一口放在麵前的肉條。肉條入口，佑世隆忽地一愣，停住咀嚼環視了一眼身邊眾人。然後又夾了一根放在嘴裏，細細、細細地咀嚼起來，眉目間的神情，如夢似幻，像是沉浸於一個美好的回憶之中……

　　見此狀，蒙黛蘿長舒一口氣，望著下人，展顏而笑。下人們也都隱隱露出了微笑。

　　佑世隆又吃了幾口，望著肉條之間點點芝麻大小的黑色粒狀物，和顏悅色地問蒙黛蘿，“黛蘿，不知何時，你也學會了用這西域的小茴香做烤肉的調料了？”

　　“西域？小茴香？”蒙黛蘿一臉驚詫，茫然不知所雲。

　　剛剛端著肉條進來的粗使丫頭湊近蒙黛蘿耳邊低聲說，“喜娘說，這烤炙肉條中正是加入了來自西域的小茴香，能去膩止膻，開胃提味兒……”

　　盡管那粗使丫頭是盡量壓低了嗓音對蒙黛蘿稟報，但是已經對這吃食留了心的佑世隆怎麽可能放過這麽重要的耳語去！果然，略過所有的詞匯不談，單就一個“喜娘”，便已經是佑世隆要找的答案了！身在康巴之時，還叫做羅布頓珠的他就已經那個知道，他的“白瑪達瓦”，還有一個漢族名字叫做“喜娘”！

　　佑世隆聳然動容，眸子瞬間迸發出閃亮的光芒，“黛蘿，難道喜娘在你這邊伺候？”

　　蒙黛蘿自是並不知曉佑世隆與喜娘之間的過往，聽得佑世隆垂問，自然照實回答，“是，叔叔日前給我送進來一個粗使的丫頭，就是叫做喜娘。這烤炙肉條裏所加入的西域的調料，也是她親手烹製的……”

　　蒙黛蘿不解地望著佑世隆。這還是那個平日在宮裏對所有的宮女都不屑一顧的男人嗎？聽說喜娘就在自己這邊當值，佑世隆的麵頰竟然微微緋紅，如果不是置身在這煌煌王宮，此時的佑世隆真的就是一個羞澀的毛頭小子！難道，這喜娘與佑世隆王之間，真的有什麽故事發生過！

　　蒙黛蘿不禁微微心驚！之前不過是心下對姐姐入宮即能登上王後寶座，心有不甘；但是不管怎樣那畢竟都是自己一奶同胞的親姐姐！而如果喜娘真的是與佑世隆之之間有過感情瓜葛的女子，眼見著佑世隆又是如此動情，那麽很可能，姐姐與自己都將敗在這個女子手裏！

　　驀地，心頭忽有星碎的光芒閃過，蒙黛蘿一下子明白了當初蒙嵯巔將喜娘送到自己身邊的目的！——最近的地方其實又是最遠的地方，最危險的地方其實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佑世隆一定想不到這個女子就在宮內，就在自己的身邊，所以如果不是此次湊巧，佑世隆可能終其一生也不會再有機會與這女子重逢！蒙嵯巔要的，便是讓這女子活活地消失在佑世隆的眼皮底下！

　　啊！——隻是可惜，此時醒悟卻已然晚了。都是自己愚蠢，為了那個王後寶座，為了討好段宗牓，竟然在陰差陽錯中，由自己穿針引線將喜娘的消息送回了佑世隆的身邊！

　　蒙黛蘿心髒絞痛，卻無計可施，隻能眼睜睜看著佑世隆遣身邊近侍將喜娘帶走，並下旨讓喜娘此後去佑世隆王所居住的玄極殿伺候。

　　同樣驚訝的，還有陪伴佑世隆而來的段宗牓。應該說，他是這件事情的另一個主導者，盡管他心下不屑蒙黛蘿派遣喜娘去拉籠他的這一做法，但是不論如何，段宗牓倒是的確感念自己由此終於擁有了喜娘。蒙黛蘿的心思，段宗牓自然猜得泰半，宮內的女子所有的心機，除了得到王上的寵愛，又為哪般呢？於是段宗牓利用佑世隆近來胃口欠佳一事，將佑世隆引來蒙黛蘿所居之地，也算還了蒙黛蘿一個人情——隻是，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佑世隆與喜娘之間又是相識的！而且，佑世隆僅憑一道菜的調料便立時認出了喜娘，聽到喜娘就在這裏時更是雙眼閃耀出喜悅的光芒！這般的佑世隆，是段宗牓從未見過的！憑直覺段宗牓便知，這個世間真心愛著喜娘的男人，絕非隻有他段宗牓一個！

　　更讓段宗牓驚訝的是，喜娘被佑世隆完全忘我地牽著手離去時，竟無半分驚訝，嘴邊反倒噙著一抹了然的微笑，仿佛這一切全在她的掌握之中！難道——她知道佑世隆會來，難道她知道佑世隆一定會認出她……

　　最最心痛的，不是這個女子竟然被高高在上的南詔王納入羽翼，而是——整個過程中，明明看到他就在王的身邊，而她連一個注視都不曾給過他，仿佛他是世間所有不相幹的陌生人，仿佛——昨夜她沒有在他的懷中，輾轉嬌哦！

　　這叫他，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