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娘剛剛被送入宮中,南詔國便出了一件驚天的大事!
中原發兵三十萬,陳兵大渡河北岸,長矛直指南詔國!
雖然,之前難南詔國與中原之間幾番兵戎相見,但是那些勝利無不是建立在南詔與吐蕃合兵,或者中原國內有內亂發生,而無暇顧及西南之時。此次中原剛剛平定了西北的烏孫之叛,絞殺了以張閣老為首的通敵集團,又接連收回隴西、渤海兩個軍事藩鎮的兵權,正是兵強馬壯、四海一心之時。如果南詔此刻與中原兵刃相向,絕不敢保證自己能夠全身而退。
南詔國朝堂上下,無不一片人心惶惶。有白蠻大臣於是趁機提出,一定是蒙嵯巔前度率兵侵擾蜀地,兵圍成都,又劫掠蜀地手工匠人之舉,惹怒了中原。
永遠高高在上的蒙嵯巔,終於落人口實。佑世隆便也順水推舟,準了白蠻大臣的奏議,削除蒙嵯巔部分兵權,轉而將這部分權力轉歸大軍將兼兵曹的段宗牓。
烏蠻、白蠻兩大部族之間,身為漢人的段氏始終是一股平衡的力量。即便削了蒙嵯巔的部分權力,佑世隆卻也不想將這部分權力劃歸另一大集團的白蠻,造成另一個未來的蒙嵯巔……
段宗牓一時間,成為南詔國朝堂新貴,各個部族、諸位臣工,均絞盡腦汁著意拉攏。
這些朝堂間的波詭雲譎,時時被傳入內廷,宮廷內眷們也都因應時勢,調整著自己的小算盤。
烏蠻蒙氏的幾位宮女,這日早早地湊在一起商量對策,身為粗使丫頭的喜娘早已對此習以為常。
給各位宮女奉過了茶,喜娘退到外間,一邊等候主子們的隨時傳喚,一邊將小茴香研磨成粉。
隻聽得蒙嵯巔的侄女兒蒙黛蘿語氣不平地說,“哼,這就以為叔叔不得誌了麽?他們的得意算盤打得太早了!叔叔這多年來的經營,豈是他們幾個白蠻一朝一夕間便能撼動!不過是叔叔審時度勢,覺得沒有必要因了自己一時的短長而去與中原大動幹戈,畢竟南詔的王室可是咱們蒙氏烏蠻坐的!不管佑世隆王他怎麽想,叔叔也要想辦法保著咱蒙氏的王繼續穩穩地坐在朝堂之上啊!”說話的這位蒙黛蘿,正是喜娘的主子,蒙嵯巔將喜娘送進宮來,便是打著給自己侄女兒找個使喚丫頭的旗號。既然是蒙嵯巔送進來的丫頭,蒙黛蘿雖不見得喜歡,但是畢竟不用費心思去提防著了,所以很多時候與宮女們之間的蜜意也並不刻意避諱著喜娘。
蒙氏另一宮女蒙閃娥附和,“那是。再說了,等佑世隆王為先王帶孝期滿,黛蘿姐姐的親姐姐綺蘿便會入宮成為咱們南詔王後呢!到時候,看誰還敢在王麵前說三道四!”
本來蒙閃娥是想拍蒙黛蘿一個馬屁的,結果卻沒想到反倒讓蒙黛蘿柳眉倒豎,“哼,不說這個我還不生氣,說了這個我便氣不打一處來了!在這件事上,我就不得不埋怨叔叔了。叔叔也不想想,當初是誰早早進宮來守在王身邊,為他打探宮中的消息;是誰忍氣吞聲、逆來順受地,放著好好的大小姐不當,而跑到宮裏來當個宮女的?結果哦,叔叔倒好,反倒安排姐姐進宮來便可登上王後大位;而我,就算未來也能封個貴妃,但是也必須得生下王子才行啊……”
小姐脾氣一來,其他幾位蒙氏的宮女都噤若寒蟬,不敢隨便附和了。蒙嵯巔的家事,豈是她們幾個旁支的女兒家敢隨便插言的!
氣氛冷了半晌,大小姐蒙黛蘿又是一聲悶哼,“我不甘心!就算是姐姐,我也不甘心!”
她的聲音頓了頓,仿佛極為審慎地揣度了一下方才開口,“南詔朝堂,除了我叔叔,還有誰能左右王的意願?”
另一蒙氏宮女蒙蓓纈出言道,“那就是兩個人了,王自己,再有就是段宗牓大人了!”
蒙黛蘿卻將信將疑,“雖說段宗牓現在正是得寵的時候,但是別忘了他不過是承襲了祖蔭,他自己究竟能有幾分實力,目下還是個未知數呢!”
蒙蓓纈咯咯一笑,“姐姐,你平日裏白白冰雪聰明了,怎地這會子就忘了呢!段宗牓就算再不濟,大軍將之位就算不足以說明什麽,但是你別忘了,咱們崇聖寺裏的僧王,可是段宗牓的叔叔啊!誰的話,王都可能不聽,但是僧王的話,王怎會不依從!”
蒙黛蘿的嗓音裏頓時跳躍起來快樂的火花,“是啊是啊,怎麽忘了僧王他老人家!這段宗牓,正是僧王他老人家親自帶入段家的呢。如果不是他老人家早已是我佛弟子,不然段宗牓很可能成為他老人家名下的兒子!這樣一來,取悅了段宗牓,自然便是取悅了僧王他老人家呢!咯咯,咯咯——如果僧王他老人家希望我蒙黛蘿成為南詔國王後,試想我們的佑世隆王又怎麽會拒絕呢!”
南詔曆來崇佛,這一點喜娘自然知曉。就連先王勸豐佑的母親都出家,勸豐佑王還專門為母親修建了崇聖寺三塔。整個南詔國內,大寺三千,小寺不計其數,僧人成為南詔國內一支舉足輕重的力量。貴為南詔國寺的崇聖寺,住持更是得到了無上的榮光,曆代擁有“僧王”爵祿,可直接上朝左右南詔王的政令!
僧王?是僧王將段宗牓帶入段家?
這究竟,又是一段怎樣的故事?
神思飄渺間,恍惚聽得室內的幾人刻意壓低了嗓音,隱隱傳來了曖昧的笑,“…是啊,妹妹說的極有道理……英雄難過美人關嘛……咯咯,真的嗎?段大人真的當著叔叔的麵要她……”隻有片段的碎語,喜娘聽不清晰,卻也沒有放在心上,畢竟這些話的內容想來也不過是事關蒙氏宮女大小姐們勾心鬥角爭寵的小伎倆,與自己這個形同奴隸的粗使丫頭又有何關!
夜,幽幽長長,無邊的夢境仿佛這無邊的夜色一般,伸展、蔓延,看不清來路,望不見盡頭。身子益發地沉溺了,肌骨全都透著甜蜜的酸軟,深深沉入無垠的沉睡,跟著靈魂飄搖在氤氳的夜色中,載浮載沉。多久了,自從抗婚離開中原,自己有多久沒有這般深沉地墜入過夢鄉,不再驚悸醒來,不再夜半流淚?
鼻息之間,仿佛有隱隱的花香,飄散在銀色的月光中,如輕紗浮動,絲絲點點直入心脾。這花香,熟悉得仿似另一個夢境,在那個夢境中曾經見枝葉參天的胡楊樹,金色的胡楊葉子飄散在墨藍色的夜空中,恍若金色的蝴蝶。蝶舞翩翩中,一個白衣的身影騰空而起,輕如飛羽,矯若遊龍,背後大如磨盤的銀色圓月,成了那身影最佳的背景。就在那白衣身影騰入空中即將下落之際,仿佛忽然發現了這情境中還有喜娘的存在,於是將那如水的目光,隔著浩渺長空,悠悠望來——
這目光,啊,這白衣的身影——
一陣排山倒海而來的劇痛,倏地擊中了喜娘,讓她情不自禁地縮緊身子,用雙臂緊緊抱住自己,淚水如傾瀉的瀑,潺潺而下……
是夢,是真?
如果是夢,怎會自己的神智如此清晰?看得到無邊的夜色,聞得見淡淡的花香,感受得到那如水的凝視,疼得宛若萬箭穿心……
如果是真,卻又怎麽可能!明明已然身在南詔國王宮,明明已然是微如塵芥的粗使丫頭,怎麽可能還能看得到那西域巨大的胡楊,怎麽可能還會收獲生死未卜的他如水的凝望?
“喜,不要走,不要離開我……”耳邊,忽然傳來熟悉的嗓音,一雙隔壁也將自己緊緊鎖在一副溫暖而有力的臂彎之中!
是誰!
巨大的驚嚇,把喜娘從悲傷的夢境中拉回,驀地睜開雙眼——一室清幽,隻有一縷銀色的月光穿過紗帳,投射在喜娘臉上。
眼前,盈寸之間,共同沐浴在月光下的另一雙眸子也於此時睜開——
啊!兩人均是巨震!
床鋪中的兩人正是裸裎相對的喜娘與段宗牓!
段宗牓率先反應過來,他一撫額角,痛得嘶聲,卻顧不上自己的尷尬與疼痛,傾身將喜娘攬入懷中,體貼地用自己的體溫給喜娘取暖。一抹溫柔的笑,如月光之下的曼佗羅,悠悠地綻放在段宗牓嘴角,他柔柔地收緊雙臂,仿佛擁住了地久天長的幸福。
喜娘則在那一瞬間,幾乎死去!
盡管是酷似的身形與麵容,但是他不是他!他是段宗牓,他是南詔國的大軍將!難道真是相思成狂,於是便放縱了自己的身體,貪婪地去享受了這荒唐的溫柔!裸露的胸前,自己都能看得見那歡好的印跡……即便可以騙過世間所有人,又該如何對自己交代!
喜娘的冰冷與沉默讓段宗牓心疼不已,他將下頜輕輕抵在喜娘的發頂,“對不起,卿卿,一定是我昨夜飲酒過量,才會這般把持不住自己,唐突了你。不過我不後悔,這一刻也是我夢寐以求的!我隻是為沒有給你足夠的準備和更多的溫柔而道歉,本來我該等到洞房花燭的……”
一些片段的記憶,此時片片閃回,喜娘記得自己本來是被蒙黛蘿派往段宗牓府邸,送一壇蒙氏土釀的美酒。蒙黛蘿說要喜娘親自待段大人飲過再歸,以稟報段大人是否喜歡這壇酒……段宗牓當著喜娘的麵啟封而飲,一股曼妙的花香從泥封中飄散而出……之後,喜娘就什麽都不記得了……
段宗牓倒是依稀還留有昨夜的絲縷記憶。他記得,酒壇泥封開啟的刹那,他仿佛是嗅到了一縷異香,似花非花,甜香醉人,像足了傳說中來自天竺的迷迭之香……而當酒香飄散的瞬間,喜娘的眼神忽然柔得宛若瀲灩的春水,一波一波,一直蔓延到他的心上。他的身體仿佛自有意誌,不等他回神,自己的身體已然擁住喜娘,置身紗帳之內。
那一刻,段宗牓的神智並非毫無警醒,可是他卻無法控製自己的身體,那般的——熟悉,那般地——動情,望著喜娘柔柔眼波如醉,段宗牓那片刻的警醒也被身體拽入沉溺,越墮越深……
每一寸皮膚都是這般的熟悉,每一波曲線都是這般完美的配合,段宗牓無法駕馭自己,隻能沉醉得,更深,更深……這種感覺仿佛曾經有過,這縷花香也似乎並不陌生——可是究竟在哪裏,究竟何時,曾經與懷著的人兒,這般地深情相擁?
一時情迷,段宗牓情不自禁地將唇又一次印在喜娘頰邊、唇畔,帶著濃重的需索,催促喜娘的回應——昨夜,喜娘熱烈的回應,讓段宗牓一再癡迷,那份狂喜的記憶依然留在腦海中,無法揮去——
“放開我”,一聲清冷如寶劍鋒刃的輕喝毫不留情地斬斷了段宗牓的熱情。
突來的冷硬讓段宗牓一滯,臂膀卻依然圈著佳人。
“我說了,放開我!”清冷的嗓音再次響起,更多了一絲冷硬的威脅意味。
段宗牓下意識地鬆開了臂膀,喜娘背對著他縱身而起,撿拾起散落榻邊的衣裙,自顧穿戴好,便直步離去!自始至終,喜娘根本連回頭看都沒看過依然裸著身子愣怔在紗帳之內的段宗牓一眼。
人去,門空,忽然的風鼓蕩得門扇嗚咽而鳴,段宗牓守著床帳之內還留下的軟玉溫香,卻無法攔阻伊人離去的絕然腳步。
這一切,竟然隻是迷迭之香營造出來的春夢一場嗎?
回到宮中,蒙黛蘿眼含深意吃吃笑著問前來回稟的喜娘,“段大人他說那壇酒,可還合意?”
喜娘垂首,悄然隱去悲傷,“是——”
蒙黛蘿大喜,“好!叔叔他果然沒看錯你,你在我身邊果然能幫得上忙。你下去歇著吧,昨晚定然累壞了。今天就不用來伺候了……”
喜娘施禮退出,腳步頹然踉蹌。
躺在榻上渾渾噩噩,忽見大渡河水呼嘯而來,忽見蓮花湖邊水波瀲灩,一會兒是雲開白衣如玉的身影,一會兒卻換成段宗牓若驚若喜的凝望……昨夜的疲累,一再地提醒喜娘,絕不可能隻是段宗牓一人的緣故,自己的身體一定也在恍惚朦朧之間出賣了自己……
為什麽,身形、外貌酷似也就罷了,就連身體,就連那溫柔都會這般地相似!都能夠騙過自己的身體,讓自己的身體以為重歸他的懷抱!
雲開,雲開……
你究竟在哪裏啊?
你是否尚在人間?還是——
半睡半醒之際,忽然聽得同住的其他幾個粗使丫頭輕聲耳語,雖刻意壓低了聲音,卻依然藏不住那聲音裏躍動著的驚喜,“真的?世隆王他真的說明天會來主子這邊?”
“是啊,那還有錯!是殿前當值的侍衛告訴我的。說這幾日世隆王憂心中原屯兵於邊,連續幾日食不下咽,於是段大人勸王,說最合口的一定還是家鄉的味道,不如來宮裏幾位同為蒙氏烏蠻的宮女處,品嚐一點祖上流傳下來的吃食,說不定能幫世隆王恢複胃口呢!”
“啊,太好了,說不定世隆王這一高興就能寵幸了主子呐,那咱們就也能跟著享享福了……”
那兩個丫頭的話,讓喜娘的心“咚”地一跳:世隆要來……
縱然同在宮內,但是喜娘不過是伺候宮女們的粗使丫頭,平日裏隻能呆在粗使丫頭們的院子裏,非主子派遣,不得隨意踏出院門半步。所以,世隆絕不可能想到,喜娘現在其實就在自己身邊不遠處!
可是,即便世隆王要來蒙黛蘿這裏,自己的身份所限,粗使丫頭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見到王的!
世隆來這裏,是為了吃食……一抹靈光閃過,喜娘忽地從榻上坐起身來,收斂起昨夜的心傷,催動心思為明天籌劃起來。
想改變自己的際遇,想獲得在宮中自由走動的權力,想——揭開母親當年的秘密,這一切必須要寄望於現在身為南詔國王的佑世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