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象悠悠,花雨繽紛,眼見著已經走到了五華樓下。
喜娘看清,原來白象之上還高搭有加蓋金座,金蓋形如殿閣,鬥拱飛簷。金座之上,又有紅色絲絨織就的華蓋隨風飄搖,華蓋之上隱隱隨風翻覆著金線刺繡的九瓣蓮花。華蓋之後又有兩名白衣女子,各自擎住了一柄以孔雀尾翎編就的羽扇,輕輕搖蕩間,羽扇忽如碧玉,忽若靛藍,琉璃光閃,氣象萬端……
這等氣勢,別說是羊苴咩城中的普通子民,縱然是來自中原,見過皇家威儀的喜娘,都不禁心生敬意,神為之奪!
再看向白象之上金座之內的男子,他的眉目被掩藏在漫天花雨與冠蓋羅傘之下,看不分明,隻能看見他一襲無瑕白衣,腰纏金絲纏攪而成的金鱗遊龍帶,帶端縛玉蕊金蓬如意鉤,腰側配一塊翠綠欲滴的美玉,如一棵修身玉樹,又似一縷淡定月光,優遊在花雨冠蓋之中,聽納萬民的叩拜與歌頌……
這樣的男子,合該是集合了日月精魄的人物,盡管不見麵目,但是那身上所淡淡散發出來的氣韻,已經足以說明了他身份之顯貴。
喜娘淡淡而笑,看來這位被眾多南詔國女子心心念念著的佑世隆王子的確出色,隻是不知,將來能夠虜獲他心的,究竟會是何樣的女子?
喜娘不由得技癢,此一刻幾乎全然忘記了自己的處境與疑慮,一心一意地以一個媒婆的身份開始揣度起佑世隆王子未來的親事來……
不知,是不是喜娘的注視太多專注;也不知,是不是喜娘此時所倚的五華樓占盡地利,總之,一陣清風吹動間,撥開了漫天的花雨,落英繽紛中,喜娘似乎看到一雙狹長的眸子不經意地向上瞥來……
那本是不經意的一瞥,卻忽然在視線籠住了喜娘時,化為了專注的凝眸——如碧空之幽藍,如夢境之黝深,如古潭之恬靜,如水晶之攝魂……
喜娘腳下一個輕微的踉蹌,眼睛卻被牢牢地吸入那份凝視,再也無法拔除……
佑世隆王子,康巴世隆馬幫,如果不是天地之遙、身份之隔,喜娘又怎麽會全然沒有想到,此世隆即為彼世隆,彼世隆重歸此世隆!
怪不得,當年蓮花湖邊初見,盡管他身著五彩天衣,卻依然覺得他與康巴漢子迥然不同;
怪不得,望著貢嘎鍋莊裏中原急於購買戰馬時,他滿眼看不懂的神色;
怪不得,喜娘說來南詔國之時,他篤定地說可以帶喜娘同來……
這裏,根本就是他的土地;他,竟然是這裏的王子,更可能是未來的南詔之王!
怎麽會,怎麽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怎麽會,怎麽會自己竟然有這般的境遇?
愣怔間,白象之上的佑世隆已經站起身來,足踏白象,身披花雨,張開雙臂,朝向喜娘,眸如點墨,“白瑪達瓦——”
佑世隆的舉動,牽引了城中萬民的視線,男女老幼一同舉首望來,縱有百尺高樓,喜娘依然感覺得到那數萬雙視線中蘊藏的好奇與灼灼的熱度!
喜娘呆在當場。
從來沒有過這般的萬眾矚目,麵對著陌生的國度、陌生的人民、陌生的習俗,她無法揣度,佑世隆向他伸開雙臂的含義,更無法判定自己該做何樣的回應。
看喜娘久久沒有反應,城中的子民開始了善意的催促,聲音從一個、兩個,漸至匯集成喧囂的人浪,“白瑪達瓦,白瑪達瓦,白瑪達瓦……”
聲浪湧動之間,隻見佑世隆足尖輕點象背,白衣的身影從漫天花雨間激越而出,如一道白光,在五華樓十數層鬥簷之間閃轉騰挪,幾個縱身已然輕輕飄落至喜娘所立窗欞外寬逾五尺的屋簷之上。
佑世隆的眸子宛如陽光下熠熠閃光的黑色水晶,光華流轉,深情氤氳,他麵對著喜娘再次伸開了自己的雙臂,柔聲卻堅定地說,“來,白瑪達瓦!”
縱然喜娘再為駑鈍,也已經明了佑世隆的含義。他是想當著天下萬民,將自己擁入他的懷抱!
他在昭告天下,他在申明心跡!
喜娘呆呆地望著眼前的一切。
窗外清歌悠揚,鍾磬鏗鏘。
漫天花雨飄散,飛花如夢。
萬民舉首仰望,呼聲如浪;
眼前人如玉樹,深情凝眸……
隻需要踏出一步,自己便會成為南詔國最幸福的女子了吧!
可是,可是……
可是心湖中那白衣飄搖,風姿如玉的人,卻並不是眼前這一個。
縱然眼前的所有,都無法代替自己想見他的心情!
喜娘含淚悠悠閉上眼睛,她知道自己的這次拒絕,對於皇子之尊的佑世隆來說,該有多麽的殘酷!
可是,對不起……
因為,你不是他……
喜娘狠了狠心,正欲搖頭之際,忽聽得通衢大街的遠處傳來轟如雷鳴的馬蹄之聲。青石板上馬蹄踢踏,聽聲音便知道來的定然是千軍萬馬。
果然,遠處有通傳之聲,“蒙嵯巔將軍奏凱班師,閑雜人等讓開道路——”
遠處,有佑世隆的王室衛隊的叱責之聲,“佑世隆殿下在此,休得喧嘩!”
不多時,隨著一陣輕越的馬蹄聲,蒙嵯巔單人獨騎來到五華樓下。
隻一抬眸,蒙嵯巔便看懂了眼前的情勢,他妖豔的紅唇微微綻開,陰柔的嗓音涼涼地傳入眾人耳鼓,“殿下,樓上的女子是微臣從蜀地帶回來的。她身份卑微,被微臣賞了口飯吃,不值得殿下為了她,耽擱了迎奉金瓶的時辰!”
金瓶?——樓下萬民頓時大嘩:難道勸豐佑國王他……
蒙嵯巔軟硬兼施的話,讓佑世隆從初見到喜娘的狂喜中刹那驚醒。
他幾乎忘記了,他此行究竟是為何而來!
他是來五華樓迎奉先王藏耳的金瓶,他是來接受蒙嵯巔施舍給他的王位!
南詔國,曆來王室皆為火葬,僅留下雙耳,藏入金瓶。金瓶隻傳承給下一位王位繼承人,由王位繼承人將金瓶藏於王族秘密的洞室,這個洞室的位置,隻有王位繼承人才能知曉……
佑世隆之前隻是得到蒙嵯巔家人的稟告,通知他去五華樓迎奉金瓶,卻根本沒有想到,那個保管金瓶的人,竟然是自己以為失散於馬蹄之下的、心心念念的白瑪達瓦!
喜娘並不知道這一瞬間究竟發生了什麽,她隻是很慶幸蒙嵯巔的突然趕到,解了自己剛剛的焚心之困。喜娘默然返身,取出那個侍女交給她的包裹,輕托著交與佑世隆。
佑世隆麵色沉肅,全然看不出喜怒哀樂,喜娘隻覺他瞳孔幽深,一瞬間便吸走了剛剛所有飛揚的神采。
佑世隆鄭重地捧過織錦包裹的金瓶,一送一接過程中,全然沒看喜娘一眼,仿若剛才急欲擁入懷中的人兒,此時才發現本是陌路……佑世隆在飛簷之上站穩身形,手指堅定地挑開包裹的織錦,將金瓶捧在掌中,高高地舉過頭頂,直刺藍天——金瓶在澄澈的碧藍天幕下,被明媚的陽光折射出萬道金光,一霎間奪人二目!
街上的萬民也恍如乍然蘇醒,仰望長天,目視金瓶,心悅誠服地片片跪倒,“佑世隆王,佑世隆王……”
喜娘如墮夢中,沒想到,一個陌生國度的王位承接就在自己的眼前這般上演了!
長天之下,飛簷之上,與佑世隆平齊高度的隻有喜娘,隻有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佑世隆舉起金瓶那刻,身軀四肢的微微顫動……
那仿佛是壓抑了太久的豪情,終於得以一朝迸發!
這個在康巴叫做羅布頓珠的馬幫大首領,這個此時在南詔國身為佑世隆王子、此時更是晉身為佑世隆王的男子,他身上,究竟還藏著什麽樣的謎團?
為什麽堂堂南詔國王子會成為康巴的馬幫首領?
為什麽他剛剛回國便成為萬眾矚目的王?
為什麽王子之尊卻被蒙嵯巔一個臣子的話語打滅了先前的火花?
為什麽他既然是南詔國王子,卻在之前遭遇南詔國軍隊之時,連自己一個女子都無力保全?
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