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遠遠地望見了城郭的輪廓。士兵們下令就地休整,每個人分到了一點吃食,喜娘抓住手裏的青稞麵,狼吞虎咽地吃下肚。
前麵有士兵三五人分成一個小隊,將虜獲來的人群百人為組分成無數人叢,逐個盤查登錄該人的年齡、手藝、專長。鐵匠、木匠、篾匠、織工、繡工、金石工……這個人群裏,幾乎囊括了三教九流三百六十行!
待盤查到喜娘,喜娘不禁萬般怔忡——該說自己擅長什麽呢?保媒麽?南詔國是否也通行漢俗,需要媒妁之言呢?就算南詔國也需要媒婆保媒,可是自己可能還有當初的熱情與心氣兒去為那些沾滿漢人鮮血的劊子手們去保定姻緣!
抬眼望天,天幕已經一片漆黑,卻在天與地的交合之處,還留下一線妖豔的紅色雲霞。近處的火光映紅了每個人的臉頰,蒼白麻木的神色在豔紅的火光下,交織出詭異的表情。
喜娘的囁嚅惹惱了為首的一個士兵,那士兵劈手便給了喜娘肩膊一掌,“爺爺問你,你倒說是不說!爺爺們要的可是有手藝的奴才,你要是沒什麽技能,那就別想混到南詔國去浪費糧食!聽著沒,這荒野裏的狼都餓了好久了,留下你正好給它們填肚子!”
城外,整片黑壓壓的人群都是肅然無聲,人們早已經全然麻木,隻是機械地回答士兵提出的問題,全無半點情緒。喜娘這邊傳出的高聲吼罵,在這黯然的天色裏,在這一片寂靜的曠野之上便顯得格外刺耳。遠處的人叢一陣湧動,一群士兵簇擁著幾匹馬上坐著的人向這邊走過來。
逼問喜娘的士兵本以為自己的幾聲叫罵會嚇得住這個紅衣的姑娘,讓她乖乖地回答自己的問題,卻沒成想,這紅衣的丫頭不但沒有害怕,反倒用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透明如水晶一般地瞪視著他,一股凜然不可侵的氣場,氤氳地籠罩在周圍。
那士兵的心,反倒恐懼地一顫。
那士兵不禁惱了,抽過馬鞭子兜頭便向喜娘揮去,喜娘下意識地舉起手臂護住頭臉——
本以為會是烈火燒灼一般的疼,可是那鞭子卻未最終落下。恍若一生之久,喜娘才睜開眼睛,朝鞭子揮來的方向望去——隻見一條以牛皮和金絲絞纏而成的馬鞭,卷住了正向自己砸來的鞭梢。順著馬鞭望去,一朵恍然輕笑的妖豔紅唇,綻開在一張極盡陰柔的男子臉上。
這張臉,喜娘認得,他正是率軍攻打蜀地,燒殺擄掠強奪工匠的南詔國弄棟節度使——蒙嵯巔!
喜娘完全無法想象,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為何會在此時救了自己。那雙陰柔的狹長眸子,此時正若有所思地將冰冷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臉上。
嬌柔卻陰森的嗓音輕輕揚起,“你手上的扳指兒,是哪兒來的?”
扳指兒?喜娘方才想到原來自己手上還一直戴著羅布頓珠送給自己的那個象牙扳指。
這個扳指,難道是世隆馬幫大頭領的信物?是不是借由這個扳指就能找到羅布頓珠?
這樣一來,是不是如果自己說出了扳指的來曆,蒙嵯巔他們便會聯想到羅布頓珠可能也在被虜獲人群中,從而可能對羅布頓珠不利?
喜娘忙按住自己手上的扳指,“這是我撿到的!”
完全不似男子的柔美笑聲寒涼地響起,“咯咯咯咯,你說你撿的?你當本官是三歲的孩童嗎?這可是我們南詔國烏蠻蒙氏的白牙信物,是為南詔至寶,怎麽可能隨意丟失而被你一個漢人丫頭給撿到呢?”
蒙嵯巔的話宛若一記重拳將喜娘定在了當場——羅布頓珠,一個康巴的馬幫首領,怎麽會擁有南詔國烏蠻蒙氏的白牙信物?
喜娘的反應顯然讓蒙嵯巔非常得意,他翹著指尖收回馬鞭,嘴角始終噙著一朵若有若無的陰柔笑意,“如果你說出來,本官倒是樂意放你一個自由,無論是去南詔,或是回去中原,都悉聽尊便。反正,一個沒什麽手藝的漢女,對於本官也是毫無價值,還不如做一個交換……”
這個提議真的是絕大的誘惑。喜娘知道,這數萬被擄的工匠,到達南詔國之後都會成為各個貴族的奴隸,終其一生隻能在奴隸營中埋頭做工;而若想追尋母親身上的謎題,若想未來能夠有機會再去尋找雲開的下落,擁有一個自由之身,該是多麽的重要!
可是,一雙狹長的眼睛,不期然浮現腦海,那薄薄的眼瞼藏不住眸底流動的情感……
喜娘甩一甩頭,“我說過,這扳指隻是我撿到的。”
“咯咯咯咯咯……”黑色的天幕下,寒涼的空氣中,忽然響起陰柔嫵媚的笑聲,聞者無不側目,可是那些南詔國的士兵們卻仿似未聞般神色如常,“難得,你這丫頭還真是個忠心的。也罷,既然他能把這個扳指兒給你,證明你在他心中是個有位置的,那就索性將你送還了給他,說不定也能哄他一笑呢!”
蒙嵯巔的話讓喜娘一陣心驚!原來他早已知道這扳指的來曆,之前對自己軟硬兼施的那些話,不過是一個試探,或該說是考驗,一旦自己剛才的應對稍有差池,那便很可能惹來殺身大禍!
更讓喜娘心驚的是,這能夠率領南詔國傾國兵力的蒙嵯巔,竟然也要想著去哄那個人一笑,那個人的身份自然還要在蒙嵯巔之上才是!
送給自己扳指兒的人是康巴馬幫首領羅布頓珠,可是蒙嵯巔意有所指的合該是另一南詔貴族才是!究竟是蒙嵯巔弄錯了,還是自己弄錯了?
喜娘的命運因一個象牙扳指而瞬間改變。
有頭纏白色長巾的侍女,將喜娘扶到一輛馬車之上。四壁織錦刺繡的車廂,將喜娘與外麵那些麻木不知所終的工匠隔離開來。盡管不再有身體上的勞頓和饑餓,也暫時不用再擔心性命之虞,但是喜娘仍然覺得這豪華的車廂,無非是另一個錦繡華麗的牢房。
前路,會有什麽在等待著自己?一枚從未留心察看過的象牙扳指,卻令自己在南詔的未來,更為莫測……
馬蹄聲一夜踢踏,當晨光微熹從車廂簾邊悄然篩入之時,一直陪護在車廂簾外的頭纏白色包巾的侍女輕聲稟告,“小姐,前麵就是都城了。”
都城?
喜娘掀開車簾,愕然發現,馬車前後竟然圍著百十名全副武裝的騎兵!僅為看守她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嗎?是不是也太大費周章了?別說百十名騎兵,縱然車上的一名車夫加上一名侍女,就已經完全可以確保自己無力逃脫……蒙嵯巔這樣,又是何必?
甩甩頭,拋開滿心的疑問,喜娘順著侍女的手指望向前方——晨光初綻,晨霧縹緲,靈動的輕霧在微風中如曼妙起舞的紗衣。一絲絲隱隱的金紅色陽光,層層照射在晨霧之上,宛若透明的紗衣上,綺麗的刺繡金絲。一陣清風吹過,金縷紗衣衣袂輕揚,一座鬥拱飛簷的城樓,如一抹玄色的海市蜃樓,從晨霧中漸漸浮凸而出——清風漫卷,晨霧飄蕩,初生的太陽將金色的光線投射在城門上四個鎦金大字:羊、苴、咩、城。
為什麽要來京城?
為什麽一路上侍女、馬夫都對自己恭敬有加?
為什麽那般狂妄凶殘的蒙嵯巔都對自己另眼相看?
一串串問號,從喜娘心底,不可遏止地蹦跳而出。
喜娘不禁抓住白巾侍女的袖子,“姑娘,為什麽要帶我來京城?我究竟是要來見誰?”
那白巾的侍女卻不作答,隻給了一個神秘的微笑。
馬蹄聲踏踏,穿門入城。
喜娘好奇地掀開車廂兩側權作窗子的軟簾,望向車外。城中,街市儼然,青石板鋪作的路麵,寬廣平整。一條通衢大道直通南北,道路兩旁樓閣院落錯落有致。城中多見門樓,門樓上各懸掛氣宇軒昂的牌匾。喜娘記得其中一塊匾上書“魁偉六詔”,另一塊上書“萬裏瞻天”。
曾經以為的西南小國,蠻夷民族,卻在眼前的現實中全盤推翻。整座城市儼然有中原之風,那兩塊匾額更是言明了這個民族的壯誌雄心。
有誌者,事竟成,怪不得南詔國能夠在中原和吐蕃兩個大國的夾縫中迅速崛起,與中原和吐蕃勢成鼎立,幾可分庭抗禮了呢!
馬車,載著喜娘的一路心事,一直來到了一座壯麗巍峨的樓閣之前。車停,白巾侍女卻未出言,隻是默默攙扶喜娘下車。
喜娘抬頭,忽覺耀目暈眩,仿似久居於黑暗之中的人乍見正午陽光。
這是一座什麽樣的樓閣啊!
飛簷之下,一塊黑底金漆的匾額上書三個大字:五華樓。
遠在長安之時,盡管在黑夜懵懂之中,但是喜娘畢竟也曾經走入過皇家宮廷;江南曆來富庶,生於斯長於斯的揚州也無盡樓台煙雨中,可是,卻從沒見過一座如此龐大、占地如此廣闊的單體樓閣!
白巾的侍女看到喜娘滿麵的驚訝,輕輕一笑,“這座五華樓,是豐佑王修建的客館。周長五裏,高逾百尺,館中大堂可樹立起五丈高的旗杆,同時可以容納萬人居住!”白巾侍女的語氣中充滿了自豪,喜娘則不禁驚訝得掩住了口。
白巾侍女將喜娘引入一間靠邊的清幽客房,安頓下喜娘,將一個黑色挑金絲織錦的包裹鄭重地捧給喜娘,“小姐你先住下,過幾日自然有人來迎接。這包裹是蒙嵯巔大人拜托你暫時保管的,到時候交給象牙扳指的主人即可。”說完頓了頓,又凝重了神色囑托,“小姐,這包裹請你萬萬不可擅自察看。這包裹隻有象牙扳指的主人有權查看。所有擅自打開了的人,會受到詛咒,會給你和你的家人帶來不祥……”
時令,已是冬日,但是南詔國都城中,依然溫暖如春。喜娘穿上客館雜役送來的白兔毛滾邊的圓襟收腰黑緞馬甲,倚在窗邊,望向街市中的熙熙攘攘。
城中亭台樓閣、街市交易,比之中原,極其相似。各個店鋪的匾額,也一律用漢字書寫;街市中的叫賣聲,也俱為漢語。這恐怕與南詔國多年來一直臣屬中原有關吧。
街市上人們的服飾,與中原則有所不同了。街上往來的人們,服色主要為黑白兩色。黑衣者,衣長至踝;白衣者,衣長僅至膝蓋以上。就連人們頭上用來束發的頭巾,也主要是黑白兩色。盡管所有人的服飾之上,都極盡精致地壓滿了刺繡、滾邊,但是依然能夠看出其或黑或白的基調來。
街上,不時有僧人走過。這裏的僧人化緣與中原又略有不同,幾乎不用僧人主動開言,街邊販賣吃食的小販已經搶先衝上前去,施禮殷勤著將各色的食物放入僧人的缽盂中。遠觀那些僧人的神色,除了出家人清修的氣質之外,甚至——還有一絲絲不易察覺的——貴氣。喜娘心下納罕,出家人本應戒驕戒嗔,怎的南詔國的僧人,卻似有官吏之氣?
見到僧人,喜娘的心思不禁又飛回康巴,飛回那日拜見蓮花生大師之時,蓮花生大師所提及的那位在西域邂逅的佛友,那位高僧的身上帶著的麵餅一如喜娘獨創的手法製作,冥冥之中,總似有緣分牽連,卻看不清,說不明,就像熠熠璀璨在夜色中的黑色水晶,盡管可見星芒點點,卻永遠分辨不出它的形狀和輪廓。
喜娘憑欄的窗,是在高達百尺的五華樓的頂層,於是整個羊苴咩城便可盡覽眼底。羊苴咩城西倚蒼山,東臨洱海,從喜娘的方向恰好能看到碧波千頃的洱海,悠悠洱海水,仿佛蕩漾著喜娘的脈脈心事。
喜娘的思緒,被一陣宛如淩空而降的樂音打斷。鍾磬叮當,絲竹曼妙,這樂聲既有民間音樂的婉轉悠揚,有多了些寺廟法器一般的隆重莊嚴。
喜娘聞得五華樓中一片騷動,門外傳來女子驚喜的嗓音,“呀,這樂音是咱”南詔奉聖樂“裏的《元皇讚》吧?是不是佑世隆王子回來了啊?聽說,他很可能繼承王位,成為下一位南詔王呢!”
喜娘輕笑:看來,這妮子心動了呢!公侯將相、王子皇孫,都是天下女子們夢寐以求的情郎呢!嗬嗬,說不定,南詔國,也有我的用武之地呢!隻是,不知,這位佑世隆王子又是個怎樣的男子呢?
思忖間,五華樓外的街市上,《元皇讚》清揚曼妙的樂音愈益響亮,喜娘伸頭向窗外望去——但見漫天花雨悠悠輕蕩在碧藍天幕下,花雨中款款走來一眾馬隊,皆是神駿白馬,上坐鎧甲鋥亮的戎裝衛兵。
隨著馬隊款款走來,喜娘驚訝地看到,在數十匹白馬之後,更是走來了幾頭大象!大象全然盛裝,頭頂覆有織錦繡花的菱形彩巾,彩巾上壓絢爛的花籃;大象背上披著大紅掐金絲滾邊兒的錦緞,錦緞上是高高的象座,象座中各坐著兩位白裙裹身的美麗女子。原來,滿天的花雨,便是來自這些女子的手中,他們將懷中巨大花籃中的花瓣,隨著大象悠悠的步伐,款款地揚在空中。白色、粉色、嫩黃……五彩的花瓣交織成繽紛的花雨,隨著《元皇讚》那神聖空靈的樂音,在羊苴咩城上空,洋洋灑灑勾勒出一片絢爛綺麗的雨中彩虹!
“白象,是白象!”忽然,樓下街市上的人叢一陣騷動,人叢中爆發出驚訝的呼聲。
喜娘也不禁隨著人們翹首仰望的方向,向馬隊的後方望去——漫天繽紛花雨中,一頭高大的白象,頭頂金冠,身披霞錦,宛若足踏蓮花般,信步而來。
喜娘揉一揉眼睛,這難道是真的嗎?喜娘仿佛看到了當日在蓮花生大師暫時駐錫的塔公寺中,曾經見過的一張懸掛在牆壁上的唐卡——畫麵中,釋迦牟尼佛正位其中,左側是駕獅的文殊菩薩,右側是普賢菩薩,而普賢菩薩的坐騎正是一頭宛如玉雕的白象!
白象,在篤信佛教的善男信女中,一直是佛陀與菩薩的化身。
喜娘記得,每年的四月初八,揚州城中的男男女女都會趕至大明寺中,慶祝佛誕日。那時候便聽得寺廟中的僧人講述:“釋迦牟尼本是天上的菩薩,下凡降生到迦毗羅衛國淨飯王處。淨飯王的王妃摩耶夫人,長得象天仙一樣美麗,性情溫和賢淑,與國王情深似海。摩耶夫人回憶新婚之夜,她朦朧中看到遠處有一個人騎著一頭白象向她走來並且逐漸變小,從她的右肋處鑽入她的腹中。她心中模模糊糊地預感到菩薩化作一頭白象入胎。日後,身懷有孕的摩耶夫人臉上,微微泛著紅暈,那色彩鮮豔的綠色領口花邊象一片蓮葉,她的臉兒象一朵綻開的蓮花。後來摩耶夫人在娑羅樹下降生佛祖時,百鳥群集歌唱,天樂鳴空相和,四季裏的花木都一同盛開,尤其是沼澤內突然開放出大得象車蓋一樣的蓮花。佛祖一出世,便站在蓮花上,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並說:‘天上天下,惟我獨尊’。”……
白象,好像從來都不是人間得見的凡胎,而應是諸天神佛的聖跡!沒有想到,在逃過了大渡河邊的殺機,跌入前途叵測的境地之時,竟然能夠親眼,見到頭頂金冠、足踏蓮花的白象!
喜娘忽覺自己胸口一蕩,眼眶中已然滿是殷殷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