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娘

第二節 月映蓮花湖

　　當年，那個跟喜娘一樣，用了心思取小茴香泡過的水和入麵餅中，取其味而舍其濁重的人，究竟是誰？

　　蓮花生大師並未言明，蓮花生大師隻說這麵餅並非故人親手所做，製作者另有其人，隻是他那故人佛友諱莫如深，絲毫不肯透露。於是當蓮花生大師品嚐到同樣滋味的麵餅時，才激動地要見喜娘一麵。蓮花生大師以為，見到喜娘，說不定便能得知當年那位故人的消息一二……

　　喜娘自然不知。卻又不能說全然不知。喜娘隻是覺得冥冥之中，自己與蓮花生大師當年邂逅的那位故人，該有著絲絲縷縷的緣係。似乎很親近，卻又邈遠不可及；本該是彼此不相識的陌生人，卻隔著時空而有奇異的親近之感。

　　這，竟是緣何？

　　心事惴惴，喜娘拜別了蓮花生大師，一邊垂首想著心事，一邊緩緩走向尼瑪大媽家。

　　還差一箭之地的距離，喜娘心下，驀地一動，仰首抬眸，映著金色的夕陽，望見尼瑪大媽家院落門口，一人一騎，浴著金光迎風而立！

　　心，突地跳脫如悸動的兔，喜娘輕撫臉頰，想用自己指尖的清涼壓住臉頰上騰然而起的熱度。丹心一片，赤如煙霞，縱然萬般羞澀，那顆思慕的情卻是怎麽擋也擋不住的了。

　　那馬上之人也望見了披著一身金色夕陽歸來的人兒。胯下的白色神駿用前蹄輕輕踏地，他知道就連馬兒也思念她了，想要放足飛奔至她的身邊。

　　夕陽如醉，彩霞滿天，此時的心早已瘋長了快樂，於是他幹脆放開韁繩，任由胯下的馬兒歡快地跳躍奔騰……眨眼之間，白色的駿馬已然奔到了喜娘身邊，卻飛奔之勢不減，馬上之人借勢伸開雙臂將喜娘嬌小的身子橫抱上馬，一提韁繩，兩人合騎向夕陽的方向奔去。

　　這馬正是大宛名駒“追月”，這人正是錦袍如玉的雲開。

　　不知過了多久，追月停下腳步之時，已是月色闌珊。

　　雲開輕擁著喜娘下馬，放追月在林間吃草，自己牽了喜娘的手，繞過一片樹叢。山衝水複，柳暗花明，待得眼前視野豁然開朗，雲開暖暖地用眼神包圍住喜娘，帶著她的視線投向前方——“哇！”當眼前的景色投入喜娘的眼簾，喜娘情不自禁地歡叫出聲！

　　眼前，草木扶疏，一大片瀲灩的波光，映著銀色的月，緩緩蕩漾。遠遠看去，仿佛一匹銀色的錦緞，無風而舞，微波起伏。更讓喜娘驚喜的是，波上嫋嫋立著莖莖蓮花，宛若月光下的淩波仙子，清逸幽雅，娉婷含羞。

　　這蓮，並不同於幼時江南所見一般的豔麗，也沒有長安芙蓉的豐腴，巴掌大小的荷葉之上，隻有茶盞般團團的一朵嬌妍。纖細的花瓣、潔白的色澤、婉約的芬芳，在這片神聖的雪域草原之上，在皚皚雪山的映襯下，卻益發顯得聖潔而清濯。

　　喜娘驚喜地握住雲開的手，“雲，你是怎麽找到這裏的？”

　　雲開淡笑，“是聽馬幫裏的夥計紮次偶然提起，說康巴有一處聖潔的湖泊，湖中開滿了清雅的蓮花，縱然寒冬飄雪，依然含苞怒放。傳說這是菩薩曾經降臨過的地方，菩薩淩波而行，步步蓮花，蓮花象征了菩薩的聖跡，於是即便朔冬嚴寒都不會凋零。於是，這個地方雖然幾乎整個藏區的人都聽說過，卻沒有幾個人真正地到達過。紮次說，這蓮花湖是菩薩的聖潔之地，隻有有緣之人方能到達。於是，回來的途中，我便著力地向幾位老人家請教，終於找到了這裏。我知道，你一定會喜歡……”

　　喜娘抽了抽鼻子，雪域草原夜晚清涼的空氣，和著清雅的蓮香撲鼻而來，喜娘羽扇一般的睫毛上，已經掛了晶晶的淚珠。她在心底暗暗感謝菩薩，感謝諸天神佛，能夠派來這樣一位溫柔鍾情的男子陪伴自己此生，這定然是上天的眷顧。

　　喜娘柔柔地走進雲開的懷中，將自己的臉頰埋進雲開的胸膛，嗅著那胸膛裏久違了的溫暖和熟悉的男性氣息，悠悠地低喃，“雲，你這次走了好久哦。我，好想你……”

　　雲開拉過身上的白狐裘衣，將喜娘小小的身子緊緊地擁入懷中，力度大得仿佛要將那副身子骨揉碎進自己的身體裏。唇細細密密地落下，帶著顫抖的欲念，訴說著刻骨的相思，緩緩描摹著喜娘的眉、眼瞼、睫、潤澤的臉頰、嬌俏的鼻……終於虜獲了那枚粉嫩櫻桃一般的雙唇，連同喜娘嬌羞的吟哦全部納入其中。

　　誰說冬已經來了？銀色月下，蓮花湖畔，無限春光正旖旎……

　　諸天神佛，如果你們正在雪山之巔俯視眾生，那麽就請賜福給這對相戀的人，庇佑他們，常情繾綣，再無波瀾……

　　雲開，這一趟是跟了馬幫，走了一遭險峻的茶馬古道。

　　一個多月之前，雲開與喜娘來到了位於川北的康巴地區。這裏是從西域直達南詔國的必經之路。本想盡速趕往南詔，隻是雲開與喜娘發現自己身上所帶的盤纏已經不多，所餘不足支撐兩人在南詔的花銷了。於是，雲開隻好暫時將喜娘安頓在尼瑪大媽家，自己跟著在康巴地區經商的各路商人，觀察和學習經營之道。

　　這一趟走下來，雲開得以知悉康巴與中原，以及吐蕃之間的通商門道。康巴的商旅通常在康巴當地或者吐蕃收集了珠寶、毛皮、馬匹等，運輸到康巴的鍋莊，與中原客商交換茶葉和鹽巴。

　　因為康巴地區山高路陡，水流湍急，將中原的茶葉運進來時非常困難的事，於是茶葉的身價也是飛漲。通常，幾斤茶葉便可以換得一匹犛牛，甚至一匹上好的馬！

　　尤其，近來顯然中原朝廷對南詔國的忌憚加劇，為了準備戰爭中所需的馬匹，大量的中原茶葉經由茶馬古道被運來藏區，以便換得藏區的馬匹。這樣一來，從事藏區與中原地區的運輸生意的馬幫，生意便格外繁忙起來。

　　珠寶、毛皮、馬匹等藏區的貨物，雲開自然所知不多，但是來自中原的茶葉，雲開當然爛熟於胸。

　　雲開正是看好了這樁生意。幾乎不用什麽資本投入，隻要膽大心細，一人一馬也可加入馬幫，走一趟下來，月餘時日便可獲利頗豐！

　　兩日之後，雲開便將再度離開，加入康巴最大的馬幫——世隆。雲開說，他這一去，月餘即可歸來，到那時定然籌措到了足夠的盤纏，雲開便會帶著喜娘離開康巴，前往南詔國，去追尋埋藏在那裏的艾依古麗的謎題。

　　喜娘俯臥在雲開溫暖寬厚的胸膛上，枕著雲開韻律起伏的心跳，睡得好香。迷蒙之中，她做了一個夢：碧藍的天空中，太陽已經升起，但是天邊的月還未退去，忽然有一顆耀眼明亮的星子，倏然從天邊跌落，向下，向下，一直落入蓮花湖中，激蕩起巨大的水花，使得波麵的蓮花如無依的稗草扶搖飄擺……

　　似有人在戚戚婉婉地唱念，聲如風中飄擺的絲線，輾轉、顛簸：

　　星落，煙波破，白蓮哀淩弱。

　　擬把夢境看破，卻隻落得空將心兒淹沒。

　　墮，墮，墮，

　　明朝夢醒別過……

　　一陣愀然的疼，狠狠地絞住了喜娘的心房，喜娘猛然從夢境中醒來，鬢發早已被汗水濡濕，緊緊貼在了雲開胸膛上溫熱的皮膚上。

　　喜娘一動，雲開便醒了，他扯住白狐裘遮住喜娘露在寒涼空氣中的肩膊，用手指一點點拭去喜娘額上的汗珠，“喜，怎麽了？”

　　喜娘怔怔望向雲開，想當作不經意般講述剛才的那個夢境，卻是無論如何也張不開口。尤其是心底那股毫無來由的寒涼，當看到雲開溫暖的笑容時，不但沒有退去，反倒直透肌骨，四肢止不住地瑟瑟抖如秋風中的葉。

　　兩日之後，雲開就將離開，這一去路途險惡，道寬隻容匹馬，身畔便是萬丈懸崖；就算盤過了山路，金沙江、瀾滄江等湍急的江河又將是無法通越的天塹。隻能在兩岸之間懸了浸泡過桐油的山藤，一人一馬懸垂而過，波浪狂拍巨石的廣闊江麵之上，渺小得全靠天意來定奪死活！

　　雲開，這一去，便是將性命賭博！

　　她怎能，她怎麽舍得，在這樣的時候，將一個小小夢境中的擔憂說將出來，再去煩擾即將啟程的雲開呢？

　　喜娘靜靜地搖了搖頭，“沒事，做了個夢，不過醒了就忘記了。”

　　回到尼瑪大媽家，已經是第二天的正午時分。喜娘將從蓮花生大師那裏求得的護身符送給尼瑪大媽，雲開也將此次走商帶回來的茶葉送給尼瑪大媽。尼瑪大媽開心得不知說什麽才好，一定要親手打一壺醇香的酥油茶來感謝喜娘和雲開。尼瑪大媽還特別說，這酥油茶裏的酥油是喜娘親手打出來的，而酥油茶中的茶葉自然就是雲開帶回來的茶葉了。

　　稍事休息後，尼瑪大媽準備的午餐已經上桌，酥香四溢的糌粑、濃香撲鼻的酥油茶、鮮香嫩滑的烤羊肉、清香飄逸的青稞酒、回味無窮的酸奶酪……喜娘嬌羞著臉頰，親自走到桌前，捧起雲開身前分別裝著青稞炒麵、酥油、糖的碗，在空碗中倒入熱水，用手指將酥油、糖、炒麵糅合起來，用中指攪拌著，捏成一個個窩窩的形狀，捧給雲開。

　　尼瑪大媽笑著對雲開說，“孩子，看看，喜娘自己都會做糌粑了呢！快嚐嚐，看看這糌粑是不是比往常更加香甜！”

　　雲開就著喜娘的手品嚐了一塊糌粑，他的眸子裏迸射出喜悅的光芒。這糌粑中，竟然還奇異地糅合了一絲清甜的味道，似有荷香在口，掩去了酥油的濁重，真是別有一番滋味，恍然之中好似有如江南的點心一般輕巧的口味。

　　雲開詢問地望著喜娘，喜娘的臉頰又是一紅，“我帶了些蓮花湖的蓮葉回來。做糌粑的青稞炒麵，事先用蓮葉包裹著溫熱過……”

　　一聲“蓮花湖”，把雲開和喜娘都帶回了昨夜的兩情旖旎，兩個人互望的眼神裏，濃情流轉。

　　那邊廂的尼瑪大媽卻驚訝地猛然站起身來，“喜，你剛才說什麽？你說你去過蓮花湖？還帶了蓮花湖的蓮葉回來？”

　　喜娘羞赧地點頭。

　　尼瑪大媽臉上忽然露出奇異的表情，似極大的歡喜，又似極大的悲傷，“孩子啊，孩子！你好幸運，可是你又好糊塗啊！”

　　喜娘和雲開驚異地望向尼瑪大媽。

　　大媽長歎一聲，“蓮花湖是菩薩顯靈的聖地，萬千信徒想要去朝拜卻永遠無法到達，而你們竟然輕易地就找到了，這說明你們都是有慧根的孩子，注定受神佛庇護……但是，你們又太輕率了，蓮花湖的一草一木都是菩薩的聖跡，都牽引著一段前因後果，是不能擅動的啊！你們帶回了蓮葉，那就啟動了蓮葉背後的一段因緣，這一切的前因後果就都要你們自己來承當了！隻能祈願，這是一段善始善終的因緣，而不是一個讖語……”

　　喜娘的腦海中不禁又回想起昨夜的那個夢。

　　日月交替，星子隕落。

　　水波驚擾，蓮花寥破……

　　難道這一切，真的不是一個偶然，而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因緣際會？

　　隻是，這對於即將遠行的雲開，這又將意味著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