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逃開心碎的思念,也為了逃開雲開灼熱眼光的追索,喜娘急匆匆遠離了繁鬧的街市,在皇城門前拐入了街邊的一條窄巷。
小巷清幽,與之前街市間的繁鬧恍如兩個世界。小巷兩邊的各個宅院,各自門扉緊鎖,隻從那牆上一角,篩出一抹花之殷紅,或飄散一莖幽香。難怪久居長安數十載的阿比列克老爹說,這裏隱居著的人,都是胸有大學識的能人,隻不過不喜政治紛擾,於是揀了這幽靜的小巷,關起門扉小樓一統了。
喜娘在一家黑漆大門前停下腳步,鄭重地將一封阿布列克老爹幫她寫就的拜貼遞與前來應門的小廝模樣的人。小廝前去稟報,喜娘不由得心底惴惴地捏緊了手裏由一方絹帕包裹起來的物件兒。那物件兒骨性十足的手感,讓喜娘的神色一再怔忡。
跟隨著小廝的指引,喜娘穿過植滿花草的重重院落,來到一座四周垂著青絲竹簾的涼亭中。九月的長安,已然見了秋涼,可是此間宅院的主人,依然跣著雙足,隻穿一件過夏時的輕薄袍子,躺在一張高腳的胡床上麵,枕著一卷書,呼呼睡得正香,微微開合的口中隱隱傳來輕輕的鼾聲。
將喜娘帶來涼亭,小廝便轉身離開了。偌大個院落中,除了喜娘與熟睡的主人,再無旁人。
喜娘尷尬地站在亭中,頓感手足無措。
去叫醒他?顯然不妥。進門是客,總要客隨主便。更何況,自己此來乃是有事相求,對於人家已然是叨擾了,怎可孟浪地攪人清夢呢?
可是——就這樣站著麽?就算此時的長安,風俗開化,但是自己畢竟是雲英未嫁的姑娘家,這般地與男子同處一座無人的涼亭,再加上他又是衣冠不整,這無論如何也是於禮不合的呢……
喜娘怔忡,再次下意識地用手指捏一捏絹帕之中骨骼清奇的物件兒。忽地——靈光乍現,一抹輕笑點亮了喜娘清麗的麵龐。
一陣微風吹來,盈盈吹動涼亭外荷塘中開得極盡瀲灩的芙蓉,那些芙蓉如同緋紅著麵頰的舞女,隨風起舞,惹動縷縷花香。當芙蓉的香氣隨著清風吹入涼亭的刹那,喜娘也帶著甜美的笑緩緩出聲,“先生不必如此辛苦了。此番秋日美景,閉緊了眼睛不去欣賞,難道先生心中不覺遺憾嗎?更何況,空自閉緊了雙目,還要壓抑眼瞼的些微跳動,這看似簡單,實則比扛夫的勞作還要辛苦的。小女子不過是煩勞先生看一個物件兒,以先生學識,想必三言兩語就可讓小女子茅塞頓開,欣然離去;又何苦先生要如此佯作身入半死之境呢?”
如果這主人真的已然酣睡,那麽先前那個小廝又是如何通傳的呢?倘若不知主人親自發話,小廝怎敢輕易引她進來?想來——該是這隱居慣了的人,不喜再受凡塵俗事的叨饒了吧……
喜娘的話,柔柔的,就仿如那吹入涼亭的帶著荷香的微風,可是卻讓躺在胡床上的人不覺驚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那主人想來無趣,索性睜大了眼睛,翻身坐了起來,邊收拾身上的衣帶,便朗聲嚷嚷,“是啊是啊,真的累死我了。誰知道,裝個睡要這麽辛苦哪?不但眼皮酸痛得不行,還要被個伶牙俐齒的小丫頭你諷刺我‘半死不活’的啦!”
沒想到此間的主人竟然是如此性情爽朗之人,喜娘也覺得自己剛剛的確言語有過,也紅著臉頰,羞赧地笑了。
待那主人終於羅羅嗦嗦地收拾完了自己的衣帶,穿上了麻鞋,正姿坐好,喜娘才發現此人其實比想象中要年輕了許多,不但不是花甲老人,甚至那保養得宜的皮膚看上去就仿佛二十歲上下一般!如果不是事先聽阿布列克老爹說過此人已經年過半百,否則喜娘真的會以為自己找錯了人呢!
那主人閃著一雙孩童般頑皮的眼睛,大剌剌伸出白胖的手來,“拿來吧丫頭,讓我看看你到底帶了個什麽玩藝兒來!”
喜娘忙將手中的絹帕包兒送上前去。那主人一打開絹帕,第一眼望到那物件兒,便愣在了當場……
喜娘巴巴地拿來詢問的物件兒,正是當日那個青如碧玉,薄如紙張的茶盞。不知為何,那夜的奇遇總是一再出現在喜娘的心頭,那個中年男子講述的愛情故事也總是讓喜娘揮之不去。
他到底是誰?那段故事後來怎麽樣了?唯一的線索隻剩下這茶盞,於是喜娘拜托番坊內經營珠寶古董生意的阿布列克老爹幫助參詳。可是阿布列克老爹畢竟來自西域,他更擅長的是辨識珠寶,對於中原的瓷器倒是知之不多了。於是阿布列克老爹給喜娘推薦了這間宅院的主人,隻說但凡天下之事,無此人不知的。
那主人再抬頭望向喜娘的時候,閃著孩童般頑皮的眼神裏已經更換為了鄭重之色,“阿布列克那個老家夥在拜貼裏說的是真的?這真的隻是一個前去找你締結姻緣的、普通客人落在你那裏的?”
因為那夜的經曆太多奇異,喜娘又怕自己一時說不清楚,索性告訴阿布列克老爹,這是一位普通客人前來保媒時,遺落在自己那裏的。因為忘記了詢問客人的身份,所以要想將這茶盞的來頭查清,好將茶盞歸還主人。
雖然隻是一件瓷器茶盞,即便對於瓷器茫然無知的喜娘也知道,它的胎、它的釉、它身上隱隱斷裂的紋理,它優雅完美的身形,定然不是普通民家的用品,說不定它是一件價值不菲的寶物呢。
聽得那主人有此一問,喜娘知道自己掩飾在這位大方之家的眼裏,顯得過於幼稚和孟浪了。於是請盤托出那夜的奇遇,隻是隱晦了那段愛情故事沒有講出。
那主人聽了,便是一皺眉,“按說,以你的身份和職業,是斷斷不可能見到這個人的啊……這該是什麽樣的機緣,才能發生這樣的事情呢?”說完,便是仰頭望向長空,呆呆不語,象是陷入了深刻的思考中。
喜娘一急,一雙小手禁不住扯住那主人寬大的衣袖輕輕搖動。
喜娘不經意流露出的小女孩的可愛讓那主人回過神來,暖暖一笑,“告訴你也是不打緊的,但是隻恐讓你胡思亂想了去。既然你想知道,那你要保證,隻聽我告訴你的,別再跟我追問,也別再四處打聽。就當這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你還是好好地過你自己的日子。”
喜娘鄭重地點頭。
那主人悠然一歎,“這茶盞的確身價不菲。除了這胎、這釉、這紋理、這工藝,更為關鍵的是它出身之處。它該是來自官窯。官窯燒製的瓷器絕非普通百姓能夠見識和使用,它們都是專為皇家燒製,每一件都是皇室的禁臠。曾有一兩件流落民間,早已價值連城,是所有喜好收藏之人夢寐以求的物件兒。”
什麽?官窯?皇家?喜娘定定瞪著那主人的臉發呆,這老人家是不是又在拿自己消遣呢啊?
主人的話卻依然還沒說完,老人用手指輕輕地搓著那茶盞的釉麵,“而這個顏色,據說是當今萬歲爺最為喜愛的顏色,除了萬歲爺自己,天下再無第二個人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