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街市,人聲如沸。
與喜娘生於斯長於斯的揚州,大有不同。
就如揚州的綠楊青柳一般,揚州的景色永遠是淡淡的、精致的,行走於揚州景色中的各色人物也都是柔和婉約的。
長安則處處濃墨重彩。菊花如金,潑灑灑鋪滿了整座都城;就連那芙蓉,也都把那片緋紅開得風情萬種,肥美豐腴。
長安的女子,都是以崇尚西域為美,衣裝、發飾、妝容全都帶有濃重的胡貌,濃烈瀲灩得仿佛敦煌千佛洞中那一幅幅極盡鮮豔奢華的飛天壁畫。
街市間行走的女子們,幾乎個個高高梳起發髻,上麵或是簪著大朵的牡丹,或是插滿耀眼的金釵。她們布料輕盈的襦衣上,或穿著榴紅滾金的半臂(一種半袖的外衣,裏長外短倒很像是如今的混搭,霍霍),或纏繞著翩飛的披帛(纏在胳膊上用以裝飾的長帶狀布料,仙女的形象上常帶的那種啦~),寬大的襦群高高地係在胸前,上麵都刺繡滿了各式豔麗的紋飾。
街市上的各色吃食也多是來自西域。灑滿芝麻的胡餅,香氣誘人;各式各樣的畢羅(一種胡餅,麵粉做皮,裏麵有餡兒),有蟹黃畢羅、羊腎畢羅、豬肉畢羅等,讓人們不由得食指大動。更為勾引人們口水的,是鋪子裏冒著騰騰熱氣的“羌煮貊炙”(簡單地說就是如今的涮羊肉和烤全羊之類的涮烤類食品),食客們吃得熱火朝天,全然不顧了所謂的斯文形象,紛紛擄胳膊挽袖子,吃的那叫一個爽!
穿梭於酒店食肆中的胡姬們,閃著湛藍或碧綠的眸子,婀娜的腰肢款擺生姿,神秘的笑容寫滿致命的誘惑,惹得街市間的男人們頻頻回首,笑聲連連。
頭戴帷帽(一種在帽子沿上垂下輕紗,可以遮蓋住麵貌不被人看到的帽子)行走於街市的喜娘,“水土不服”地發現,自己一不小心又成為了長安城中的一個異類。
在揚州時,自己之所以成為異類,是因了自己層層疊疊的紅衣和濃墨重彩的妝容,與周圍淡如水墨的精致和婉約的女子們顯得格格不入;而此時在長安,個個女子身上都是光豔燦然,個個女子的臉上都是五色俱全。而且,長安的女子更是大方地裸露出自己的手臂,甚至是頸下的一片眩白肌膚,反倒頭戴帷帽的喜娘,顯得那般低調保守得紮眼了。
喜娘淡淡地笑,難道自己真的不該屬於那婉約的江南,而合該屬於這華麗的長安……或者,應該說,屬於那西域的風俗?
喜娘正垂首思忖間,前方忽地起了一陣喧嘩。人們都向前擁擠著去看熱鬧,喜娘也被人群裹挾著向前擁去。
原來是一個白衣的男子,努力地躲過摩肩接踵的人群,想要接近前方的一個女子。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在風俗開化的長安,早已經是官府民間默許的事情了。人們於是想看看,到底是什麽樣的女子,能夠在街市間一瞥之下便吸引了這般出色的男子前去追尋。
好奇的人們從不同的方向,向男子湧來。本來隻需繞開幾個行人便能捉住女子手臂的,可是倏忽間就又被不斷湧來的人流推遠了距離。白衣男子不禁懊惱,忽地旋身淩空而起,如一根潔白的羽毛,輕巧飄飛於碧藍的天際。金色的陽光輕巧地為他白色的身影勾勒出了燦然的輪廓,更襯得白衣男子俊逸飄然。
喜娘隻能看到那男子的背影,但她仍能斷定這個男子一定相貌不凡。她的職業本能也不斷鼓噪著催促她,快點去看看這一對璧人是否相襯,如果的確是有情之人,自己好早早幫助他們締結良緣……
說時遲那時快,男子騰入碧空,忽地一個回旋,身子已經倒轉下來,如一隻白色的大鳥,直直飛向他追尋的那個女子,眨眼間依然握住了女子的手臂!
人群中“嘩——”發出一陣驚歎。既是驚歎男子快如閃電的身法,又是高興男子終於握住了女子。人們都樂見其成,看來一段浪漫的愛情故事就要展開了呢!
在大家期盼的注視中,女子緩緩地轉過身來,首先映入人們眼簾的是她緋紅得宛如她身上一襲紅衣的臉頰。女子盈盈一雙妙目如秋水微波,閃著欣喜與羞澀望向捉住自己手臂的白衣男子——
那一刻,長安寂靜。這世間果然有君子如玉,白衣的他在極盡奢華的長安眾人當中,宛如光華獨放的絕世美玉,盈滿朗月一般內斂卻又不可忽視的精芒。
女子的臉更是羞紅,她心裏默默感謝上蒼,居然遇到這樣優秀的男子,並且還是他主動遞來青絲……
男子卻被電到一般突然扔開了女子的手臂。他燃燒著思念與欣喜的眼神也瞬間熄滅。他搖搖頭,一聲不響地轉身離開,空留下那個女子不知所措地愣在了當場。
男子轉身,正好麵向喜娘的方向。隔著青色的紗幕,喜娘一眼就看到了他的麵容——雲開……
這個世間,除了雲開,還會有哪一個男子,能夠擁有這般如玉的光華?
喜娘心底不禁一陣熱浪翻騰。幸好此刻自己沒有如往日般穿著一身的紅衣,並且戴著擋住麵容的帷帽,否則自己該如何麵對雲開,如何再能繼續躲開?
雲開腳步沉重地迎麵而來,在經過喜娘身邊的刹那,宛若心有靈犀,忽然停下腳步!
喜娘緊張得全身的骨骼都緊縮了起來,心髒更是早已跳到了喉嚨。她隔著紗幕偷偷望著雲開探尋的目光,不敢動、不敢說話、不敢呼吸。
良久,仿佛一輩子那麽長,雲開或許是發覺自己這般於街市上窺視頭戴帷帽的女子頗為不妥,這才不甘地移開自己的眼神。
喜娘僵硬著步子,仿若不相幹的路人一般,努力維持自己原有的身形和步伐,一步一步,從雲開身邊走開……
脊背上,恍惚還留有雲開直直射來的灼熱的眼神,喜娘緊緊捏住裙擺的手指也早已骨節蒼白。既然是注定的無緣,就算有情,也會這般地擦肩而過吧……
街市裏不明就裏的人群中漸漸生出了議論,議論聲嗡嗡如蚊蠅直刺雲開的耳鼓,“這男人是怎麽了?看上去那麽英俊飄逸,身法又是不凡,怎地犯了花癡之症啊?拉住一個姑娘還不夠,再去盯著別個姑娘看個不停……真真可惜啊!”
聞言,雲開不禁悚然變色。剛才那一刻,他渾然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忘記了這裏是都城長安繁鬧的街市,忘了街市間摩肩接踵的萬千行人。隻瞥見一襲紅衣,便如撲火的飛蛾,縱身尋去!
是啊,怎麽可能是她呢?
她既然是有意離去,又怎麽可能出現在這長安的街市之中?
他該去揚州,該去西域,該去她曾經走過的每一個地方去找尋。
沒有了那抹紅色,他的身體仿佛流幹了血液,他的生命一片蒼白!
就算天涯海角,哪怕一生一世,他都一定要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