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開,更是喜娘心頭不敢碰的傷。
喜娘不知道,雲開怎麽會是這樣一個無情無義的人。
雖然心底明白,雲開的心始終牽絆在自己身上,但是他畢竟已經與張曼瑤成親了呀!遠在西域,魏遠被雅丹俘獲那夜,就已經聽得魏遠說,張曼瑤躲過了戈壁灘上那場嗜血的劫殺之後,便要求張閣老提前了婚期,已然成親了呀!
雖然,張閣老逆謀被揭發的當日,張曼瑤被判定與張家眾人共同赴斬的時刻,雲開的確挺身而出為張曼瑤向朝廷求情。但是,當張曼瑤死罪免除,被賣入奴籍之後,雲開竟然好好地呆在長安城中,絲毫沒有去尋找張曼瑤下落的意思!
縱然……縱然雲開此番西域歸來,對待自己,更加愛如珍寶。親自調理飲食,親自照顧起居,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著自己傷愈複元。他眼中濃到化不開的深情,他稍事離去時寫滿臉頰的不舍,都明明白白地告訴喜娘,這個昂藏偉岸的男子,對於自己,情根深種。
可是,曼瑤呢,那個苦命的姐姐,她何嚐不是對雲開癡心一片?
如果是喜娘自己倒也罷了,畢竟從小在市井間長大,早知道如何照顧自己,如何賺得生計;可是那曾經是金枝玉葉的曼瑤,如今驟然被賣入奴籍,未來那沉重而黑暗的生活,該如何一天一天熬過?這樣的時候,她最需要的正是雲開的愛和保護!
可是雲開,竟然能夠為了其他的女子(盡管這個女子正是喜娘自己)而絲毫不去探尋曼瑤的下落,喜娘如何能夠權當不知一般地享受雲開的愛情?
這本來是屬於曼瑤的愛情!
這本來是屬於曼瑤的幸福!
她不能,不能忘恩負義,不能偷走屬於姐姐的一切!
於是,自當,離開……
喜娘仰首,深深吸入夜色中的空氣,已然帶了絲絲的寒涼。
雖然不似西域戈壁間的朔風冷冽,卻依然可以幽幽地直穿心底,胸臆間鼓蕩著薄薄的涼。
月,又要圓了呢。看見這皓白的月,總是會勾起喜娘的許多往事。
浩浩長天,朗月如玉。喜娘微微眯起眼睛,那月便幻化了形狀,變成一條馭雲而行的遊龍,氣勢氤氳,光華流轉。那塊玉真好般配那個如玉的男子啊……喜娘緩緩闔上睫毛,眼前便看到了那個長身玉立的男子,一身素錦織就的袍,在如盤的明月背景中,衣袂翩然。他多情的眸子,深深望來,隨著他的視線,漫天白色花雨,飄飄灑灑……
不是不愛,隻是怕這愛太過自私;
怎能不想,隻是這想隻能埋在心底。
這段情,今生,或許真的,注定無緣……
“嘭嘭嘭——”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碎了喜娘悠然如月的心事。
喜娘的鋪子是沒有大門的,隻有一幅紅色的輕紗,取的是一個吉祥的意願:姻緣本無門第,有情自成眷屬。可以說,喜娘的鋪子,是為天下所有有情之人永遠敞開。
此時被重重敲響的,是喜娘和尼雅所居住的後院的大門。畢竟是兩個弱質女子獨居,適當的自我保護也是必不可少的。
喜娘不由得皺眉,這樣晚了,又是直接來敲私宅的大門,這客人要麽是確有急事,要麽就是專橫跋扈慣了的。
尼雅一邊打著哈欠,一邊來應門。本想好生勸阻了客人,請他們明日再來拜訪的;不想剛剛打開門閂,幾個身手利索的男子已經躍入門來。
尼雅驚訝得剛想放聲高呼,便被一男子閃電一般地蒙住了嘴巴!
喜娘一驚,言語之間卻依然冷靜淡定,“不知各位此來為何?如果圖財,這院落裏本來也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各位盡可揀選拿走便是。”
黑衣人卻不耐煩,“少羅嗦,跟我們走,我家主人要見你!”言畢,扯住喜娘的胳膊,塞入門口停著的一頂軟轎。一行人借著夜色,如一陣黑色的疾風,頃刻間便消失在了街巷深處……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軟轎停下,喜娘從黑衣人挑開的轎簾向外望去,才知道自己來到了一戶大宅院的角門。
夜色幽深,看不清整處宅院的外觀,隻隱隱借著黑衣人挑起的一柄燈籠,望見角門周圍的一片視野。雖然是小小的一片,依然感覺紅牆碧瓦,鬥簷層疊。這座宅院的雄渾之勢,遠非曾在揚州所見的宅院可比;就連張閣老曾經的府邸,都無法與之相提並論。
這,究竟是到了哪裏?
進得門來,長廊回轉,畫棟雕梁,越走越讓喜娘心生忐忑。直到來到了一間書房樣式的房間之前。聽得室內一個中年的嗓音傳來,柔柔的,卻不怒自威,“來了就進來吧。”
黑衣人施禮離開,喜娘一個人躡手躡腳地向內走去。
好多的書,好特別的擺件,好漂亮的房子……喜娘一路暗自感歎,從門前到書案短短的十幾米竟然走成了漫漫長路。
直到,喜娘的眼睛下一秒驀地望入一個中年男子含笑的眸子裏,喜娘方才羞紅了臉頰,款款福身施禮。
中年男子,卻一徑靜靜地微笑,“如果沒看夠,再多看看也無妨。這麽深的夜裏把你驚擾來,就算是對你小小的補償吧。”
不知為何,男子的話讓喜娘本來惴惴的心,暖暖地一寬,“小女不敢。不知大人深夜招小女前來,有何吩咐?”並不知道該如何稱呼這中年男子,隻是從這宅院與書房的規模,以及男子的雍容氣度揣度,這男子非富即貴,所以稱呼“大人”也算是恰當的了。
中年男子有小小的走神,喜娘的話將他遊走的心思拽了回來,“聽說,你在番坊開了一間鋪子,專門為中原人與胡人保定姻緣?”
喜娘點頭,眼睛裏閃著亮晶晶的問號。
中年男子微笑,“不用好奇,這一遭不是煩勞你保媒的。隻是想來,你該頗為通曉西域人的心思,於是請你來當個聽客,聽我嘮嘮叨叨說一些陳年的往事。可能也隻有你,才能聽得懂我的話,聽得懂她的心思吧……今天,是她的生辰,我實在想找個人說說話,可是他們都聽不懂,於是才請了你來……”
喜娘明白,這世間太多太多的人,習慣把自己最在意、最珍惜的人和事,深深、深深地埋在自己心底,從來不拿出來與人分享。或是因為沒有機緣,或是因為事關隱私。可是一旦埋藏得太久了,那份對於那人那事的追憶,便會化為噬骨的思念,不停咬齧著自己的心。於是,總會在一個適當的時間和地點,找一個完全不相幹的人,說將出來,才能給自己的心一個療傷的空間,好以後繼續背負著那段往事,躑躅獨行……
在中年男子的示意下,喜娘坐下來,捧一盞青如碧玉、薄如紙張的茶盞,靜靜地聽到了一個關於愛情的故事。
故事裏有一個青年男子,偶然在朋友府中見到一位來自西域的女子。她的嬌美令他傾倒,她的機智令他讚賞,她的舞姿更是讓他心醉神迷……
不知道講了多久,喜娘隻記得朦朧中聽見那男子溫厚的嗓音,“嗬嗬,都睡著了還抓住這茶盞不放麽?既然這般喜歡,就帶回去吧……”
醒來,已然在自己的房間裏,天光早已大亮。
唯一屬於昨夜記憶的,是手裏的茶盞。青如碧玉,薄如紙張,隔著望向金色的陽光,竟似透明,更有琉璃之光氤氳閃耀……
該是,南柯一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