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九月。
菊花肆意盛放,滿城金甲,更襯得這都城處處金碧輝煌。
芙蓉(漢唐時指荷花)仍未凋殘,貪戀著它最後的芳華,拚盡全力搖曳出一城的荷香。
廓城之中,皇城以南,有一片形狀奇特的房屋。
與中原傳統的建築格致不同,這一片房屋多為圓頂,有些房屋的牆壁上還粘貼有或藍色、或白色的瓷質磚片。
這裏往來的人,也多是高鼻、凹目、白膚、卷發。
不知道的人,會以為走錯了時空,這裏似乎不該是中原京城的長安,而應該是西域、波斯或者大食(國名,今伊拉克附近)的某一個城市。
這裏,是朝廷體恤遠來胡商而專門設置的“番坊”,專供往來中原的異族客商、官員、學者居住。
番坊間,最常見的是形形色色的“波斯邸”,來自西域、波斯的商人們在此經營珠寶、香料、藥材生意。
卻有一家店鋪,乍看之下,瞧不出端倪。
紅色的外牆,紅色的門廊。門廊上高高懸著兩盞大紅的宮燈,宮燈裏紅色的蠟燭搖曳著紅色的光。
沒有門。隻懸著一幅紅色的輕紗,夜風徐來、宮燈搖曳之際,輕紗曼舞,引人遐思無限。
時而,會有一個異族模樣的女子出門迎客。那女子梳著油光水滑的兩條大辮子,頭上戴著一定硬質高帽,褐色的眼睛在長長的睫毛下忽閃著琥珀色的光。
初來番坊的中原客人會想當然地認定這裏或許是一家勾欄院,裏麵定有異族的女子在此歡笑笙歌。可是駐足聽了,連他自己都有點拿不定主意了,因為紅色房子之內絲毫沒有絲竹之聲,更沒有放浪的笑語喧嘩。
問了番坊間的異族商人才會知道,這家店鋪的名字叫“喜嫁”,是專門為中原人與胡商間牽係姻緣的鋪子。
此時,正是中原國力大張、風俗開化之際,尤其因為皇家曾與鮮卑族通婚,得以染得胡貌、胡俗,於是胡人來到中原也得到了中原的“國民化”待遇,不但可以通婚、久居,甚至可以參與科考,更有許多的胡人謀得了官位。
由此,胡人與中原人之間的婚配,便成了百姓日常生活中毫不奇怪的事情。胡人多仰慕中原人的溫柔婉約,中原人則傾心胡人的俊美高大,一段段浪漫的故事,隨時可能發生在街市間、學堂裏、廟宇中……
但是,問題也出現了,畢竟胡漢之間,生活習慣有所差異。胡人想與漢人聯姻,往往找不到合適的人來說媒。好在,半月前番坊裏來了一位紅衣的姑娘,她一聲不響地開起了這間名為“喜嫁”的鋪子,為坊間許多對彼此有情的胡漢男女,結下了姻緣。
於是,這鋪子和她的主人,漸漸在番坊之間,樹立起了自己良好的口碑和威信。
不用說,這家“喜嫁”鋪子的主人,自然是喜娘。而那個出門迎客的異族姑娘,便是當日被雅丹派至喜娘身邊作為侍女的尼雅。
月上中天,尼雅送走最後一位客人,返身回來,毫不意外地看到喜娘又仰頭呆呆地看著天上的月亮出神。她小小的身子,紅衣層疊,卻依然無法掩飾,她頰上紙一般的蒼白。尼雅幽幽歎息,自從回到中原以來,喜娘夜夜不得好睡,總是這般呆呆望著月色,孤寂、蒼白得讓人心疼……
知道自己勸也無用,尼雅徑自走入後堂,為喜娘端了一杯溫熱的奶茶,用堅持的眼神看著喜娘飲了大半杯,直到看到喜娘蒼白的臉頰上浮現兩朵溫暖的紅暈,望著自己羞赧地笑,尼雅方才滿意地離去。
尼雅知道,喜娘的確有太多的心事需要仔細梳理,她隻有自己解開心結,旁人隻能默默地等待。
這段時間,的確是發生了太多的事啊……
為了喜娘,為了中原,雅丹不惜犧牲自己,改換了牢蘭海水的方向,終結了烏孫的反叛圖謀,保得了中原的盛世平安。
張閣老與烏孫聯手的圖謀,也被魏遠以實證揭發。張閣老本人被淩遲處死,張家九族均被流放東北蠻荒。
張曼瑤本已被朝廷判定與張閣老同日斬首,但在雲開與魏遠兩位功臣的苦苦哀求之下改判。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堂堂名動江南的一代才女被賣入奴籍,讓天下無數男子扼腕歎息。
喜娘自己,因為除了張閣老、張曼瑤、雲開與魏遠之外,無人知曉是張閣老的女兒,而逃過了劫難。
同時,朝廷也已知曉,此次西北戰事之所以能夠勝利平息,都是多虧了雅丹的犧牲;而雅丹犧牲自己的原因,一大部分都是緣自對於喜娘的珍愛。於是朝廷將喜娘作為功臣,準備大加封賞。
可是,喜娘卻在朝廷封賞的前夜,給朝廷留書一封,言明自己推辭之意後,悄然離開。
朝廷、雲開、魏遠都曾多方尋找,他們隻道喜娘已經遠遁天涯,卻沒想到她隻是獨自來到了京城一隅的番坊,開了一間小小的鋪子。
仰望長天朗月,喜娘縮緊身骨,借以抵禦心底那蝕骨的寒涼。
宮廷的封賞、萬民的傳誦、雲開與魏遠的愛情……這一切,都是那麽明晃晃的幸福,曾經就在自己手邊。
可是,她又怎能向著那些所謂的幸福,伸開自己的手指?
雅丹那漸漸淹沒於波濤的眸子,幽藍的、沁滿了悲傷與不舍得眸子,一直一直隔著幽深的夢境,仿若縹緲的輕紗,幽幽地凝望。
張曼瑤,那個貴如天女般的姐姐,用她還是小姑娘的臂膀,緊緊地抱著自己,“不管他認不認你,我都是你的姐姐,我都會拚盡全力保護你!”
那個,生了自己的男人,雖然從來沒叫過一聲父親,可是畢竟身上流著他的血。而他,被淩遲處死,當他的身體破碎成三百六十多個碎片的時候,喜娘聽得見自己身體裏的血脈也轟然崩裂……
還有,那日牢蘭海水滔天而起之時,烏孫國中數不清的百姓、士兵、牛馬、帳房全都頃刻間葬身水底……
這一切,這一切死亡和悲涼,多多少少,多多少少都與自己牽絆著幹係。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拋開政治,拋卻野心,這畢竟是世間最最珍貴的生命啊……
這樣的自己,如何能有資格,忘記過往的一切,而去享受人間的幸福?
喜娘垂首凝望身上層疊的紅衣,宛如看見一灘灘流淌的鮮血,蜿蜒、氤氳、漫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