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
喜娘終於明白了,雅丹為什麽叫做雅丹,這是因為西域三十六國無人不知,不要輕易激怒雅丹,否則他便會像敦煌城外的“魔鬼城”——三隴沙雅丹那般恐怖。
敦煌城外的三隴沙雅丹,是所有商隊和過客的夢魘。
日暮時分,敦煌城外一座座凸起於地麵的土堆會格外吸引商隊和旅客的眼球。如果你以為這是在敦煌城外找到一個非常好的夜宿的地點,而進入三隴沙雅丹,那麽當黑夜降臨,慘白的月光斜照在三隴沙雅丹的上空時,你便會從寧謐的夢中莫名地醒來,仿佛有人撐著你的眼瞼一般睜大眼睛望向眼前的一切——一座座凸出於地麵的土堆,陰影幢幢地聳立在月光之下、戈壁之上,無言而陰森。隨著月光角度的變換,那些陰影變幻為你曾經見到過或者想象到過的所有鬼屋的模樣,煽情卻又無情地撩撥著你曾經的恐怖記憶,將那些恐怖更加鮮血淋漓地重放在你眼前!——
如果有風,三隴沙雅丹之中的滋味將更加美妙,伴著淒厲呼號的風聲,陰影們組成的亂陣將以更快的速度變幻、遊移,在無人的世界裏布下一個更為鮮活而巨大的紗幕,緊緊地,緊緊地包圍著你,纏繞著你,讓你永遠走不出內心的恐怖回憶,永遠走不出三隴沙雅丹……直到,經過一夜的恐怖經曆,然後太陽升起,途經的商隊或者路人發現了你。而那時的你,早已經永遠地留在那夜的恐怖回憶裏,空洞的眼睛仿佛還留著那夜的森冷和絕望……
三隴沙雅丹。西域所有人的噩夢。
雅丹,如果你激怒了他,你便成為你的噩夢,不但在夜晚,更可能在青天白日之下,成為你的恐怖記憶。直到——你的生命成為他的獵物……
就如同此刻。
喜娘望著雅丹,仿佛麵對著自己的夢魘。
巨大的地牢,陰森無邊。遠處時時傳來空洞而遼遠的聲響,有時仿佛是水滴砸向岩石,有時卻又像是有人撕心裂肺的哀號……
偌大的黑暗裏,隻有眼前石壁上一把燃燒的火炬。
火勢不夠大,卻足以照亮石壁上蛛網一般的鐵鏈上綁縛的一個人,低著頭,零亂的發遮住臉頰。
足以看清光芒與黑暗的交界線中的雅丹的臉。
他的臉色慘白。
他幽藍的眼睛宛如颶風襲來時的海洋,翻湧起灰黑色的絕望。
他卷曲的頭發,被地牢裏吹來的陰風吹起,投影在石壁上仿佛張牙舞爪的毒蛇。
他巨大的黑色鬥篷,在比黑夜還要黑暗的地牢裏,兜卷起懾人陰冷的巨大黑影……
喜娘渾身的血流都瞬間凝至冰點——這還是那個用幽藍的眼睛溫暖地對著自己微笑的雅丹嗎?這個人分明是來自地獄深處的——魔鬼!
“我的小奴隸,你不是上天賜給我的……是他們派你來的,對麽?”雅丹的嗓音卻出奇地溫柔,溫柔得仿佛揚州三月的嫩柳,溫柔得仿佛情人在耳邊動情的呢喃。
喜娘卻整顆心徹骨冷寒,“雅丹,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
“嗬,哈,我親愛的小奴隸,你不知道我說些什麽嗎?哈哈,哈哈哈哈……”雅丹忽然仰天大笑,仿佛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話兒。
“我的小奴隸,那麽我來說給你聽。”雅丹溫柔的嗓音裏,又加入了催眠一般的甜蜜。
“其實在牢蘭海,我救起你們,根本就不是一個巧合。因為你事先就知道了,我之前去玉門關見一個人,而回程必經幹涸的牢蘭海,時間又一定會在那日午時前後。”
“於是,你事先昏倒在了我必經的線路上,等著我救你。然後用你美麗的眼睛,用你嬰孩一般純真可愛的語言,成功地虜獲了我的心,讓我心甘情願地帶你回來。名義上你是我的奴隸,可是整個鄯善國的人都知道,我其實是把你當作我的心,當作我的靈魂!我從來沒有像對待奴隸那般對待過你,我甚至把整個城市裏最為珍貴的血膽瑪瑙送給你,隻為博你一笑。我的眼睛整天追隨著你,我的心為了你的快樂而跳躍得仿佛羚羊,為了你的悲傷而痛苦得恨不得死掉……”雅丹用手掌按壓住自己心髒的位置,仰高雕塑一般的臉頰,痛苦地閉上雙眸。
喜娘的心跟著一疼。她咬住自己的唇瓣,使勁地搖頭,想對雅丹說“不是的,不是的”,卻被雅丹接下來淩厲的眼神止住了聲音。
雅丹幽藍的眼睛,像北極雪原拂曉時刻最寒冷的冰淩,“我親愛的小奴隸,其實你根本不是孤兒。你不但有父親在世,而且那個父親更不是普通的販夫走卒,他曾是中原權傾朝野的當朝宰相,如今依然是手眼可以通天的大人物。張閣老,你們中原,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吧!就算我雅丹孤陋寡聞,也不至於從沒聽說過這樣一位左右時政的大人物啊!”
“哈哈,哈哈——”雅丹再度放聲狂笑,“我雅丹也算榮幸之至了,能夠讓張閣老的千金在我身邊當一個小小的奴隸,試問整個中原和西域,還有誰能有這個榮幸!”
喜娘的淚撲簌簌落下,她的心陣陣抽痛。
她並不是因為自己受到雅丹的誤會而難過,她是為了此刻雅丹臉上的慘敗與決絕而難過。她認識的雅丹從來不是這個樣子,他是個寬容的主人,從來不會任意克扣和懲罰他的奴隸;他幽藍的眼睛,仿佛豔陽下的晴空,總能看得到溫暖,看得到希望。
喜娘知道,此刻,是因為自己的緣故讓那個神祗一般的雅丹,變成了地獄裏陰森的魔鬼。
“喜娘,別哭……”一個幹澀的聲音從石壁的方向傳來,困難得仿佛每一個音節都像是有砂礫在碾磨。
是誰?
在這裏,怎麽會聽見這個聲音?
喜娘霍地抬起了頭,迎著石壁上火把的光亮,撩起那人零亂的長發,仔細看向那人的眉眼——
這個人之前曾經遭遇過怎樣的嚴刑拷打啊!
他身上的布袍早已碎成了布片,從布片的縫隙裏裸露出來的每一塊皮膚都已經皮開肉綻。他的臉上、前胸,更是布滿了條條黑紫色的鞭痕,有些地方能夠清楚地看出,是傷口結痂後又被撕裂的新傷!
可是,那個人的眼睛,唯一沒有傷痕的眼睛,依然美麗,美麗得如同夏日豔陽下盛開的芍藥,那麽美豔,那般妖嬈,就連女子,都比不上的呢。
這雙眼睛,漂亮的眼睛,正含著微笑,定定地望著喜娘。
他幹裂的嘴唇,那麽困難,卻依然說著溫柔的話兒,“喜娘,別哭,乖……”
無數的驚慟終於讓喜娘爆發,“魏遠,怎麽是你,怎麽會是你!他們怎麽能這麽對待你!——”
喜娘哭著撲到雅丹跟前,“雅丹,我求求你,放開他。我不知道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我隻求你放了他——隻要你放了他,我願意為你做一切……”
雅丹森冷的眼神,在喜娘的哀求聲中碎成一片一片,“原來你真的認識他……為了他,你什麽都願意做……我本來以為那個被你稱作哥哥的人是你的情人,原來竟然是我錯了!難道,他才是你真正的情人?”
雅丹踉蹌著退後兩步,身形被掩入火把光芒之外的黑暗。喜娘看不清雅丹的眼睛,隻聽到他破碎的嗓音,“你是為了幫助你的情人,為了給他做內應,才來到我身邊的吧……在你的心裏,他才是最重要的;我的心,不過是你隨便踢在腳下玩弄的石子吧……”
喜娘心痛地大喊,“不是的,雅丹,不是的……”
“嗬嗬,嗬嗬”,雅丹冰涼地笑著,“我忽然想起來了,探報跟我說過,牆上的這個人是中原張閣老家的乘龍快婿,我還一直以為他婚配的是張閣老家另外的女兒;如今我才想到,他,應該是你的夫君吧……哈哈,我的小奴隸,你看我有多笨。一牽扯到你的事情,我便笨得連駱駝都不如了!”
雅丹如狂怒的魔鬼,但是喜娘卻仿佛能看到他的心,漸漸透明,漸漸失去鮮血的顏色。喜娘拚命壓住自己想要尖叫著糾正雅丹的念頭,盡量平靜著說,“是的,他是我定親的對象。但是,這一切卻不是你想象的模樣。雅丹,冷靜下來,我會跟你慢慢講來……”
“哈哈,哈哈”,雅丹又是仰天的大笑,“等你跟我慢慢講來?我親愛的小奴隸,我可以等,西域的冬天卻不會等啊!你的夫君,帶著軍隊,在你父親的授意之下,扮成商隊來到這裏,借著我好酒好菜款待他們的時候,他們一把火燒光了我們儲備過冬的所有糧草,還打開畜欄,放走了所有的牛羊、馬匹和駱駝……”
“西域的冬天,說來就來了啊。在這茫茫的戈壁之上,沒有了牲畜和糧食,你的父親和夫君是想讓整個城市的五百多個人都被活活地凍死、餓死啊……”雅丹說完,臉上已然是黑夜一般濃重的殺氣!
接下來的話,雅丹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隻是因為……我沒有答應……幫助烏孫……合攻中原……破壞了你父親……坐擁天下的計劃……”
最後,雅丹深深地凝望著喜娘,眼神裏是濃烈的渴望,和破碎的悲涼,“而你,我親愛的小奴隸,就是他們的內應吧。所以他們才那麽順利找到我們所有的糧囤和畜圈。你也是代替你的父親和夫君,前來懲罰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