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我娘當初留書,說不願讓我歸入張家。那麽,喜娘又怎敢隨便稱閣老為父!”喜娘淡淡地開口,仿佛這不是在談論一對十六年未曾相認的父女親情,談論的不是婚配的終身大事。
頓了頓,喜娘繼續說,“既然閣老從來不是喜娘的父親,那麽試問閣老大人又怎可為喜娘決定終身大事呢?”
挺直了小小的脊背,身份卑微的喜娘在貴為當朝權貴的張閣老麵前,凜然宛若不容侵犯的女王,一雙清水雙眸如一支無形的箭,冷冷,又帶著一絲玩味,直直投射向張閣老。
縱是在官場摸爬滾打數十年的張閣老,也不禁愀然變色,一時竟啞口無言。
“哈哈——”氣氛微妙間,魏遠忽然朗聲大笑。
“閣老美意,魏遠自然心領。但是,閣老這般指婚,豈不是嘲笑魏遠無能嗎?”魏遠雙眸灼灼如星。
魏遠成功地將在座諸人的注意力都牽引了過來。
張閣老忙問,“不知魏將軍何出此言啊?”
魏遠朝張閣老溫如暖陽地一笑,又朝喜娘促狹地閃了閃眼睛,“嗬嗬,魏遠有信心在百日之內,用自己的力量,俘獲喜娘的心!”
魏遠又朝雲開的方向笑笑,“任何人都不要幫我啊!要不然,喜娘怎麽能看到我的誠意呐!”
“喜娘,你可作好準備哦!”
久未作聲的張曼瑤第一個鼓掌,“好啊好啊,魏大哥既然這般看重我這妹妹,那我這當姐姐的可自然要給妹妹把關啊!”
張曼瑤扭頭望向喜娘,“妹妹,雖然言之過早,但是姐姐我依然要對你說聲恭喜。難得魏大哥對你如此有心,真希望咱們姐妹能一同拜天地。你說,好不好呢?”
喜娘望向張曼瑤的眼神,不覺放柔。張曼瑤與張閣老自是不同的。
年長喜娘兩歲的曼瑤,幼時起便是聰慧過人,所以雖然幼小,卻依然目睹了父親與喜娘母親之間的種種。盡管沒有人告訴過她喜娘的身份,但是有心的曼瑤卻悄悄記下了喜娘被送出去寄養的人家。在這十幾年中,曼瑤一直惦記著給喜娘送去些小玩意兒,雖然都並不貴重,但卻給喜娘蒼白的成長歲月,添加了一抹屬於親情的亮色。
尤其是喜娘八歲那年。
因為喜娘的容貌越發長得不似養父母,鄰居頑皮的孩子們便整天跟在喜娘背後喊“野種,野種!”烈性的喜娘實在氣憤不過,那天搬起腳下的一塊石頭便拋向領頭的那個孩子,結果卻招來了那群孩子的群起反攻。
幼小的喜娘,一邊拚命閃躲,一邊頑強地用石子回擊,卻不想躲避不及,被一塊石頭砸在了額角……
鮮血流淌而下。喜娘蒼白者一張小臉,默默地流下眼淚,心中喊著娘親,卻依然挺直自己小小的脊梁。
這場景被恰巧來到的曼瑤看到。曼瑤立即拿出自己最好的那塊絲絹帕子,壓住了喜娘的傷口。
曼瑤這個從小文靜守禮的姑娘,那一刻忽然像發怒的母雞一般,全然顧不得了自己的淑女形象,扯著喉嚨大聲地嗬斥那些頑劣的孩子。
頑劣的孩子們終於被嚇退,曼瑤抱住喜娘的頭失聲痛哭,“不管爹他認不認你,也不管你娘是否拒絕讓你認祖歸宗,我都要當你的姐姐,保護你,愛著你,再不讓你受別人的欺負……”
那一刻,小小的喜娘,也緊緊地擁住了曼瑤,她內心何嚐沒有同樣的念頭啊。不管那個給了自己生命的男人是否認自己,也不管娘親當年有何苦衷,眼前的這個姐姐,真的是對自己情真意重!她也會拚盡自己的努力,去保護姐姐,保護姐姐內心的溫暖和善良……
於是,那個柳條箱成了喜娘最寶貴的收藏、最重要的行李。因為裏麵裝滿了這些年來,曼瑤送給她的大小物件兒——
有一朵顏色早已舊了的珠花,是簪在小女孩發間的簡單裝飾——那是喜娘五歲那年的新年,望著鄰居家的小姑娘們紛紛穿上好看的新衣裳,鬢角發間簪了各式各樣美麗的珠花,小小的喜娘望著自己穿舊了的衣衫,摸著自己沒有任何裝飾的頭發瑟縮在家裏不願出門。是曼瑤差了家人送來一朵珠花,是曼瑤自己做的,雖然簡單,但是卻讓喜娘高高興興地過了一個新年……
有一件珊瑚紅的襖子,身量大約是七、八歲的樣子——喜娘七歲那年冬天,江南遭遇大寒,戶外滴水成冰,房間裏同樣冷風穿牆。喜娘凍得病倒了,瑟瑟抖動的雙肩即便在昏迷中依然無法安寧。來看望喜娘的曼瑤,當即脫下自己身上的棉襖,全然不顧自己是否可能因此而生病。病榻上的喜娘,微微蹙緊的眉毛,因了這突來的溫暖而展開……
有一方絲絹的帕子,本來是月白的底色,卻因了一角的一塊暗紅而染汙了本來的模樣——這塊帕子,自然就是那一年曼瑤用來為喜娘包紮所用的,雖然被鮮血染汙,卻成為了喜娘心頭最愛的東西。每每想到那時曼瑤所說的話,喜娘便覺得這世間原來自己並非孤身一人……
喜娘幽幽輕歎,“好。二……呃……姐說什麽都好。隻要二……呃……姐你開心,喜娘自然歡喜不盡呢……”喜娘依然無法直呼張曼瑤為“二姐”。
聽喜娘此說,張曼瑤自然喜不自勝。
身旁的雲開,眼神卻是突地一黯。
張曼瑤沒有留意到雲開的表現,笑對魏遠,“聽到嗎魏大哥,我妹妹可是答應我要同時拜天地了,也就是說你要加油咯!”
魏遠笑笑地瞥了雲開一眼,“嗬嗬,是啊,看來我的希望很大啊!隻要二小姐與雲兄兩個相、親、相、愛,那麽我自然會與喜娘也同樣相親相愛哦!”魏遠刻意重重地吐出讓張曼瑤與雲開“相親相愛”四個字,果然引得張曼瑤與雲開二人臉色同時大變!
張曼瑤是頰生紅霞,羞難自抑。偷偷瞥著雲開的反應,眼角不覺生起絲絲輕愁。盡管婚事越來越近,張曼瑤自然是清楚,自己與雲開之間,總是似乎缺少了點什麽。雲開對自己,禮數周全,卻從來沒有自己注視著他時,那般的專注與深情。張曼瑤隻能暗自期盼,兩人婚成之後,能夠用自己的情意感動雲開……
雲開則是雙眼一跳,望向喜娘的眼神,光芒暴漲。他雖然不清楚張曼瑤與喜娘之間,在這漫長的十六年的成長歲月中都發生過什麽樣的故事,但是他能夠感知到,張曼瑤在喜娘心中極為重要的地位。這樣,便也可以說明,為何喜娘會極力地撮合他跟張曼瑤的婚事,而完全無視自己的感情了……原來,不是喜娘對自己全無情意,隻是因了張曼瑤……
感受到雲開投來的火熱眼神,喜娘不覺垂下了頸項。
餐桌下,忽然橫過來一隻手,修長、有力、溫暖,那隻手不容逃避地驀地握住了喜娘微微顫抖的手!
喜娘訝然,驚愣地望向伸來手的魏遠。
魏遠卻不回應,隻是望住張閣老,“不論喜娘自己是否願意,按照朝廷律法,閣老總歸是喜娘合理合法的父親,自然有權替喜娘決定終身。”
“魏遠在這裏正式向張家求親。魏遠希望能與喜娘,與二小姐和雲兄同日拜堂完婚!”
聰明如魏遠,他怎能看不出整件事情當中,喜娘對於張曼瑤的有意回護呢!更何況,他親眼見到了雲開那日對喜娘的情不自禁,他又怎會推測不出,喜娘那般拒絕雲開,實則是為了張曼瑤的幸福呢!
男人說到底都是對自己的“獵物”占有欲極強,所以魏遠不惜收回之前的話,他現在寧願借助張閣老的力量,他現在隻想牢牢抓住喜娘。總覺得,如果現在不握住她的手,她便會如乘風的紙鳶,飄搖而去,再不會與自己擁有交集……
魏遠清越的嗓音在簷梁間獵獵有聲,全然不似他之前的嬉鬧神情。
雲開不禁抬眼,定定地望向魏遠。
烈烈夏日,卻有穿堂的風倏地吹過……
§§第四章 赴戎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