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進入六月。
雲府上下難得地迎來了甜蜜的和平與寧靜。
上至雲老員外,下至園丁、廚子都在心底暗暗納罕,這府裏怎地會突然感覺如此消停?
就連風都是柔柔的,帶著夏日青蓮的香氣。就連雲都是悠悠的,宛如大朵大朵的棉花糖。
就連——就連雲開都是“乖乖”的,不再惦記著要回西北戰場,也不再對婚禮的籌備細節挑三揀四,甚至不再拒絕常去張家走動,更稀奇的是見到張曼瑤還會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雲家上下不禁暗中慶幸,“阿彌陀佛啊,我們家少爺終於開竅了啊,他的婚前焦慮症總算熬到頭了……”
所有人都樂嗬嗬地開始享受這難得和平的夏日時光,所有人都在努力憧憬著與張家聯姻之後的美好前景。
更為錦上添花的是,就連來訪的撫遠將軍魏遠,與給雲家帶來如此良緣的喜娘之間,好像也發生了點什麽美好的事兒……他們之間微妙的眼神流轉,他們之間會心的甜蜜微笑,無不讓雲府上下樂見其成。
風波終於遠去,寧靜的生活如此美妙……
沒有了雲開的挑剔,喜娘負責的婚禮籌備工作進行得順利多了,每件工作都很快地安排到位,讓喜娘也多了不少餘暇時間,可以輕鬆地喘口氣了。
偏偏喜娘是停不下來的人。
或者,是喜娘自己不願意停下來。
因為,身體停下來了,腦子就會忙碌起來。腦子忙碌起來,就自然會思考,會回憶,會擔憂,會……相思。所以喜娘閑下來的時候總是跑到後廚去幫忙,讓雲家人嚐到了喜娘的手藝。
第一個受益人,自然是曾經令喜娘心有虧欠的趙管家。一道看似簡單的“素炒藕片”,讓趙管家吃得是大呼過癮,說自己的嘴裏仿佛含著十裏荷香!
喜娘的小菜便漸漸地登上了雲府各級人等的餐桌。都是簡單的食材,也都是常見的菜式,妙就妙在喜娘巧妙的搭配與神奇的調料比例,讓雲府上下呆滯了的味蕾,頓時重新煥發了青春般的活力。
雲老夫人最欣賞的是一道“薏仁蓮子粥”。喜娘做來不似常人般完全剔除蓮子上附著的蓮心苦味,而是刻意地留一點,加入冰糖調味,讓整道粥口感清甜,入口爽滑,又在即將下咽之際在舌根留下若有若無的淡淡苦味,既壓住了冰糖的甜,又增加了回味,還多了解暑的功效。
雲老員外最愛的是一道“荷香牛柳”。用水塘中剛剛搖曳起來的荷葉,在冰糖化開的糯米水提前泡上12個時辰,包裹住提前在油鍋中微微烹過的牛柳,上屜清蒸。荷葉中浸透了的冰糖糯米的香味兒,盡數轉入牛柳;荷葉本身的清甜更是收了牛柳微微的油膩……素日不大敢碰葷菜的雲老員外,終於可以放心開懷地享受牛肉的香甜。
魏遠更是每道菜都愛吃,還借著要給喜娘幫廚的名義,整天跟在喜娘身後轉。喜娘擇菜,魏遠捧著菜籃幫著收撿;喜娘燒火,魏遠巴巴地運來一捧捧的柴火;喜娘炒菜,魏遠把頭湊到喜娘旁邊,說是要多吸收一些油煙好讓喜娘少嗆著一點……害得喜娘總是羞紅著臉頰,笑罵魏遠是條“滿身黏液,撇不開、甩不掉的一條跟屁蟲”;魏遠也總是好脾氣地嘿嘿笑著,“是啊是啊,我就要當喜娘的跟屁蟲,讓你一輩子甩不掉我!”
每當聽得魏遠此言,雲開總是淡淡地笑著,仿佛真的對好友的真情表白樂見其成。
轉眼又是數日。
張閣老設家宴款待雲開、魏遠和喜娘。
一來,在婚前好好見見佳婿;二來,為遠道而來的撫遠將軍洗塵;三來,與喜娘溝通婚禮籌備事宜。
張曼瑤自當作陪。
餐桌上,張閣老、雲開、張曼瑤與喜娘都各自守禮,偏就魏遠舉止隨性。那邊廂,人家已經定了終身的雲開和張曼瑤尚且謹守本分,這邊廂完全隻是初識不久的魏遠卻極為殷勤地主動承擔起了照顧喜娘的任務。斟茶布菜、噓寒問暖,照顧得那叫一個周到。
喜娘頗為尷尬,止不住偷偷用眼角瞄向對麵的雲開。
雲開卻一派安之若素,完全沒有見到魏遠與喜娘似的,自顧自與張閣老攀談,偶爾照顧夾一箸菜放入張曼瑤碟中,眼角帶著暖暖的笑。
身在首位的張閣老,卻始終饒興趣地看著魏遠與喜娘之間的動靜,嘴邊掛著別有深意的笑。
說過婚禮籌備的相關事宜,張閣老忽然朗聲一笑,“或許,不久之後,我們張家又有一樁喜事了啊!”
餐桌旁的四個年輕人俱皆一愣。
張閣老笑得更加開懷,“魏將軍,早早請了媒妁前來提親吧,我做主,就將喜娘托付於你了!”
“因為——”,張閣老刻意話音一頓。
“因為——喜娘也是我張某人的女兒啊!”
座中,除了張閣老與喜娘,其他人都是一驚!
“說來話長。”張閣老望向雲開和魏遠,布滿皺紋的臉上,依稀可見淡淡的微紅。
“那一年我領了皇命,行八府巡按之職,代天子巡視江南。為了揭發一樁舞弊案件,不得不微服私訪。途中巧遇喜娘的母親,心生愛慕,於是私定終身,生下了喜娘。”張閣老的眼睛,仿佛隔著重重屋簷,回望進幽幽的歲月裏。臉上帶著溫暖的笑,宛若當年初見。
“說來,都是老夫的錯。為了完成案件,老夫始終沒有在案件終結之前,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喜娘的母親。待得終於可以功成返京,喜娘的母親才發現我早已有了妻室。烈性如火的她,認定是我刻意隱瞞,於是在喜娘未滿兩歲的時候,便投江自盡了……”張閣老老淚縱橫。
“更加讓老夫難過的是,她臨去之前還給老夫留書一封,嚴詞要求老夫不許將喜娘認祖歸宗,她不希望喜娘成為我的女兒。所以,我隻能將喜娘送出去撫養,每個月定時給了錢糧,隻說是在佛前收養的孤兒……”
“能夠為喜娘擇一樁良緣始終是我的心願啊。一個女孩子家,總這般穿行於市井為人說媒,總不是長久之事……如今,老夫見了魏將軍善待喜娘的模樣,老夫實在是心下歡喜得緊啊!”
張閣老一番說辭下來,縱是旁邊的丫鬟都悄悄濕了眼睛,張閣老自己更是老淚縱橫,那邊的張曼瑤也已經哭成了個淚人兒。
可是喜娘,依然端坐,隻是眼角淡淡籠了水霧。
身旁的魏遠就更是高深莫測,帶著玩味的笑,邪邪地將眼光反複在張閣老與喜娘之間穿梭。
雲開則看不出喜怒,隻低頭呷了口茶。
氣氛,怎地如此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