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娘身上的病,好了。
喜娘心上的病,卻種下了。
喜娘隻知道用更多的忙碌去逃開雲開灼熱的注視。
夜晚也巴巴地邀了碧鴛同睡,理由是床下鬧老鼠。害得趙管家在雲老員外跟前一個勁兒地自責,心裏還止不住嘀咕,“怎麽可能啊,我是親自盯著下人各房各院地施了鼠藥啊。咱們雲府可是好些年沒見過老鼠了呀……”
喜娘吐著舌頭悄悄地笑,心裏想著以後有機會一定好好補償趙管家一下。聽聞趙管家沒有旁的愛好,就愛喝杯小酒,喜娘決定,以後一定炒上兩個拿手小菜,給趙管家下酒……
這樣的竊喜,卻總敵不過夜色裏,隔壁“起雲軒”中隔空飄來的嫋嫋羌笛之聲。
浩渺夜色裏,純白月光下,那個素衣身影迎風而立,羌笛在他口中宛若長長的訴說。
仿若荒涼大漠,鼓滿獵獵的風,天地渾然一色,卻不見一個人影……
雄壯,卻是亙古不滅的蒼涼。
仿若天地之大,卻無人相伴,這份孤單,銷魂蝕骨。
雲開的心,喜娘又怎會不懂。
但是她不能!
不能放縱自己走近那顆孤寂的心,不能放縱自己親手撫平他眉間的糾結。
她隻能抱膝靜靜地坐在夜色裏,點點滴滴將雲開借著羌笛的訴說鏤刻於心。
喜娘隻能暗自企盼,待得雲開、曼瑤二人婚成,那麽曼瑤自會在這樣皎潔的月光下,用自己絕妙的琴音來配合雲開的羌笛吧。
這樣,便是人間絕美的琴瑟和鳴。雲開羌笛的悲涼,自然也可以被淙淙的琴音化解開去了吧;就像亙古荒涼的大漠,終有汩汩清泉脈脈流淌……
那本是自己企盼的景象。
可是,每當想象到雲開、曼瑤二人在月光下合奏的場景,喜娘的心總會疼得難以自抑。
這人間,隻有情之一字,最是碰不得啊……
情,是世上最美味的毒藥。
情,是人間毒性最烈的美味。
所以,即便知道無藥可救,卻依然有人趨之若鶩地來嚐。
所以,即便做了最周全的準備,嚐了情的人,也都難免為情所傷……
雲開的憔悴,日甚一日。
雲開的焦躁,日甚一日。
雲家上下都隻道雲開是籌備婚事勞碌所致,所以大家也就都理解了,為何雲開一見到喜娘,眼神中便是令人窒息的炙熱——
大家都以為,正是因為喜娘全權負責打理婚事細節,所以雲開才會那般在乎地凝望著她吧。
隻有一個人發現了不對,並且在大庭廣眾之下,揚聲便說了出來,“雲兄,你的眼神怎麽像是要吃人啊?”
眾人抬頭,俱皆一驚——
廳堂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一個身著黑衣,頭戴鬥笠,半幅青紗遮住了眉目的人。
他是什麽時候進來的?
他是從哪裏進來的?
縱是雲府中多位身懷絕技的看家護院,都沒有發覺……
見到此人,雲開卻朗聲大笑,一掃他多日來的憔悴與鬱卒:
“魏兄,別來無恙乎!”
“堂堂撫遠將軍,怎麽會好好地舍中門不入,而偏要學那梁上君子飛來飛去呢?”
來人,原來是撫遠將軍魏遠,與雲開同在戰場率兵製敵,因而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嗬嗬,雲兄盡管兩腮微陷,不過這一張利嘴仍然是功力不減啊!”
魏遠帶笑暗諷,“此番乃是萬歲爺召我回京研討西北戰事。剛回京,便聞聽雲兄你與名滿江南的張家二小姐訂下姻親,兄弟一場,我怎麽能不趕來揚州,為雲兄你賀喜呀!”
香茶上畢。魏遠借著喝茶之機,隔著茶水蒸騰的水汽,看著雲開全無喜色的憔悴眼神,牢牢地圍著那個紅衣的姑娘兜轉。
魏遠別含深意地,微微一笑。
喜娘帶著雲府的丫鬟,執著尺子,在廳堂間挨個地丈量著每根柱子與橫梁的的尺寸,好謀劃著哪裏可以掛對子,哪裏可以掛紅燈,哪裏可以批紅花。卻在經過雲開身前時,感受到雲開灼熱的注視,而腳下酥軟,一個趔趄向前傾倒——
雲開正要飛身去接,卻見有另一雙手更早一步地托住了喜娘小小的身軀!
喜娘抬頭,望進一雙初夏陽光般和煦的眼睛裏。被一個陌生的男子輕擁在懷中,喜娘發出微微輕喘。
如果說雲開溫潤如玉,那麽魏遠便是豔如夏花。
這是一個難得地可以用“豔”來形容的男子,若是換穿了女裝,一定會是顛倒眾生的美人兒。如今這副美麗的容顏,又加入男子特有的英挺,越發顯得這個男人,如陽光中盛放的芍藥,鮮豔耀人。
被這樣的男子溫柔地擁在懷中,問世間哪個女子能不臉紅心跳?
但是,喜娘愣是沒有!
或者說,是魏遠看不到喜娘的臉紅——
因為喜娘臉上打破了顏料盒子一般的精彩,讓魏遠一時無法確定,哪一抹顏色才可能是臉頰上泛出的紅暈!
饒是閱盡天下美色的魏遠,也頗絕驚心動魄,撫著微微顫抖的額角,急忙將喜娘放下身來。
這樣的女子,怎地會惹得堂堂雲開,目光流連?
魏遠皺著眉,悄然打量滿眼關切望來的雲開。
是夜,雲開邀魏遠同住“起雲軒”。
喜娘隻知道他們房間裏的燈亮了整晚,兩個人一直壓低嗓音在隱隱交談。
晨光微熹,雲府上下隻有當值的下人早早起身灑掃庭院,旁人還都在睡夢之中。
心事重重的喜娘也素著一張臉,簡單地披了一件桃紅的外衫,散著長過膝彎的一頭青絲,來到了雲府花園的溪水邊。
隻有此時,才是寧謐得能讓喜娘安心地放下心事的時刻;
隻有此地,天光水色晨霧縹緲,才是偌大個雲府中,最能讓喜娘感到自在的地方。
喜娘用芸香木的梳子緩緩裏梳理著一頭青絲,眼神卻發著晨光瀲灩的溪水,呆呆出神。
總是特別喜歡在有水的地方梳理自己的心事,因為水波蕩漾中仿佛能看到母親溫柔的眼神。
十三年前,年方三歲的喜娘,親眼看著母親決絕地躍入一池春水,她便把這世上所有的江河都看作是母親寄身的地方。
有水的地方,便能看到娘親了吧……
晨光映入水波,水波倒映在喜娘頰上,微波流轉,光華瀲灩。
卻都掩不住,那靈動眸子中瑩瑩閃動的光芒,宛若晨夜交替之際的明星,又仿佛世間最為珍貴的黑色珍珠。
一把長發垂落腰際,宛若旖旎的黑色絲緞,無風而有波動,淺淺勾勒出精巧玲瓏的五官。
隔著嫋嫋晨霧,望著溪水邊紅衣的女子,宛若榴花照水,又恍若水間精靈。魏遠急忙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前日趕路過於疲憊而看花了眼睛。
這般明豔的紅色,卻又寫滿了這般明白的憂傷……
魏遠不覺愣住,呆呆地望著溪邊的喜娘。
渾然不覺身後的雲開,眼中籠起破碎的霧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