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要從張閣老帶著家眷拜訪雲府後的幾日說起。
那日,喜娘正在家喜滋滋地翻看著記載著自己保定婚事的“姻緣簿”。
加上前日剛剛拜堂的王家公子與白家小姐,喜娘“姻緣簿”上的數字已經突破了六十大關!喜娘小小的臉上,今天因為沒打算出門而難得地沒有化妝,清水芙蓉的肌膚,更加襯得那雙眸子,光華粲然。
仿佛一位看著自己孩子的母親,喜娘喜不自禁地又將整個厚厚的簿子翻回來,從封皮開始細細地重新翻看一遍。
一段姻緣背後自然都有一個故事,喜娘的臉上隨著一對對姻緣的回憶,或悲或喜,或皺眉,或撅嘴,時而還聳聳鼻子,更多的是淡淡卻舒心的微笑。
忽然有客登門,原來是張閣老家的丫鬟雨荷。
雨荷是張府二小姐張曼遙的貼身丫鬟,雨荷親自上門,那自然是張曼瑤邀請喜娘過府了。
喜娘送走了雨荷,一個人慢吞吞地更換著衣裳。
換了旁人,能夠有機會拜訪張家,該是何等的榮耀啊,可是喜娘卻少見地心事重重,仿佛每一件輕飄飄的紗衣都有百斤之重。
走進張府後堂的喜娘,今天難得地沒有穿上那一片歡天喜地的紅,而隻是淡淡地穿了一件月白的襦裙,外壓竹葉青的短衫,腰間佩一條鵝黃的腰帶。整個人清新如三月嫩柳,卻在眼底印下點點寡淡。
今日的喜娘,如此不同。
張家二小姐張曼瑤在房間來回地踱步,麵頰淡淡緋紅,見喜娘到來,忙上前一步拉住了喜娘的手,按坐在紫檀圓桌旁的錦墩之上。
喜娘麵前圓桌上粉彩茶盅中的茶,已經微微溫吞了,顯是張二小姐早早便命了備茶,翹首等候了多時。
張曼瑤,張閣老的二女兒,人如其名,彈得一手好琴,以其絕容之姿、曼妙琴音,名動江南。多少王公貴胄家的公子,渴慕至極,頻頻托人前來提琴,卻都被張曼瑤以“想在二老膝前多承歡幾年”為由婉拒了。
一個是當朝閣老的千金,一個是身份低微的紅娘,這二人之間,理所當然地天遙地遠。隻是不知,張二小姐今日召喜娘過府,究竟所為何事?難道,她們之間又曾有過交集?
見喜娘盯住麵前的粉彩茶盅不語,張曼瑤忙拉住了喜娘的手,用那雙秋水妙目殷殷地望住喜娘,“妹妹,請你幫我!”
喜娘心下大驚,以自己的身份竟能夠得張家二小姐以姐妹相稱,並軟語相求!喜娘忽覺自己仿如置身蘭舟,放槳於微波江上,恍惚、波動,卻又心曠神怡。
喜娘心頭發熱,“二……呃……小姐,你說,但凡喜娘能夠做到的,絕無推辭之理!”
原來,張曼瑤所托之事,正是雲開!
那日雲府一見,雖然張曼瑤始終端坐亭榭內撫琴,但是隔著珠簾,張曼瑤依然能夠清晰地看到回廊旁的雲開。
他昂藏而又儒雅的身姿,他如星芒般閃爍的眸子,他素錦的長袍被楊柳春風微微掀動,他嘴角淡淡的微笑宛若牽動桃花飛舞……
最為令張曼瑤動心的,是雲開始終望向亭榭這邊的眼神,遠山般疏離,卻又藏著化不開的深情。這眼神,仿佛柳枝萌動的嫩綠,仿佛桃花羞澀的粉紅,見之便是心動;而這眼神投來的方向,又正是自己撫琴的亭榭!
這樣的男子,投來這樣的目光,張曼瑤的心底,怎麽能不似這桃花春水,悠悠蕩漾呢?
情根,於是種下。
但是,張曼瑤畢竟是女兒身,又是名動江南的女子、曾屢次婉拒王公貴胄子弟提親,再加上張家又是如此的深宅大戶,所以,要讓張曼瑤主動提親給雲家,這是張家如何在麵子上也接受不了的事情。
自然,最好是雲家也有此意,並且主動上張家來提親。
聽張閣老的語氣,雲老員外絕對心有此意,兩位老人家在言談之中曾多次明裏暗裏地提到此事,即便在張閣老告辭歸府之時,還與雲老員外心照不宣地相視大笑。可是,數日過去,雲家竟然按兵不動,一點動靜皆無。
張閣老那邊倒是安之若素,可是張曼瑤這裏已然按捺不住。
江南的三月,桃紅柳綠,草長鶯飛,張曼瑤一顆情竇初開的心,已然牢牢牽係在了雲開的身上。
於是,張曼瑤請喜娘過府,想請喜娘代為串聯,暗示雲家該來早早提親……
張曼瑤緋紅著臉頰,一徑向喜娘訴說著少女的心事,並未留意喜娘的臉上,紅暈絲絲抽離,到最後蒼白到幾乎透明……
繼續聽著張曼瑤的娓娓傾訴,喜娘的眼前浮現起一隻柳條編織而成的箱,裏麵珍惜地藏著的那些小物件兒——
有一朵顏色早已舊了的珠花,是簪在小女孩發間的簡單裝飾;
有一件珊瑚紅的襖子,身量大約是七、八歲的樣子;
有一方絲絹的帕子,本來是月白的底色,卻因了一角的一塊暗紅而染汙了本來的模樣……
那一整個箱子,沒有一件喜娘如今還用得上的物件兒,但是她就是好好兒地珍藏著,執拗地帶著。每一次搬家,或者稍作遠行,喜娘都會鄭重地將這隻箱子作為第一件帶走的行李……
還有,自己“姻緣簿”上,將因為雲開與張曼瑤的婚成而再添一筆的數字。
想來這自然是一樁對於張、雲兩家來說錦上添花的好事,更何況張曼瑤和雲開二人,真的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佳偶;而且,按照張曼瑤的描述,雲開會以那般深情的目光望著張曼瑤,那顯然兩個人之間早已心有所屬了……
想著,想著,喜娘的鼻子微微地泛酸,眼角不禁透出瑩瑩淚意。
稍頃,似拿定了酸楚而又堅決的主意,喜娘燦若琉璃的眼睛,漸漸突破淚意,絲絲生出了冷靜與決絕。
“二……呃……小姐,我這裏有一個物件兒,送給你。”喜娘說著從腰間一個精致的錦囊中拿出了一塊玉佩。本該通體皆涼的玉,此時因了喜娘身體的溫度,而微微地熱手。
張曼瑤欣賞地看著這塊質料、做工俱佳的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玉佩,詫異地說,“妹妹,這般名貴的玉佩,你還是應該自己留著吧。我這裏,吃穿用度都有父親關心,如果我想要,父親自然會給我找來玉料製作的。”
喜娘心下一苦,“是啊,她有一位多好的父親呢!別說是區區一塊玉佩,就算她要的是天上的星月,她父親也是完全有能耐為她摘來的。她可是父親心頭最愛的女兒啊……”
喜娘按住張曼瑤的手,“不,這塊玉不一樣。這是雲開的玉,是雲家要送給未來媳婦兒的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