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安江南的揚州,一片繁華,全然看不出北方半點戰禍的陰影。
瘦西湖。雲開凝立小橋之上,回想剛剛揮別的十裏征塵,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適逢三月,柳色正豔,整個揚州城仿佛籠罩在一層嫩綠的柳煙之中。一樹樹桃花盛放於湖堤柳岸,瓣瓣落花飄落湖水,幽幽、脈脈,從雲開腳下的小橋底流過。
岸堤之上,遊人如織,各色店鋪、商攤也都拉開架勢,想借著這大好的春光,收獲一個豐盛的年景。多彩的紙鳶、飄香的五亭包子、光華閃爍的發簪、栩栩如生的麵人兒……琳琅滿目之中,一派升平景象。
春光瀲灩裏的揚州,該是足夠五光十色了吧,但是這些顏色依然掩不住那一抹紅!
隔著遠遠的街道和人叢,雲開一眼就看到了迎麵而來的那抹紅色。
偌大個揚州,能把紅色穿到這般極致、這般招搖的,除了喜娘,雲開哪裏還能做第二人想!
果然,街邊胭脂鋪老板娘的一聲招呼印證了雲開的猜想,“哎喲,這不是喜娘嘛!才幾日不見,喜娘你就又漂亮了呀!來來來,我店裏剛好采了新鮮的桃花兒,做了胭脂,我老早兒揀那最好的,給你留了幾盒。今兒趕巧你就來了,快來拿著!”
見喜娘出現,雲開也不知怎的硬是抬不起了腳步,於是隻好扭頭拐入街邊一家茶店,坐了最靠外邊的一張桌子。一邊飲茶,一邊看著街上的喜娘。
喜娘那小小的臉兒,也不知是被這春日裏的日頭照得,還是被胭脂鋪老板娘的話給說的,嫩綽綽一片緋紅。
雲開正想著,難得喜娘也有羞澀得說不出話的時候呢;喜娘卻輕撫著自己的麵頰開了腔,“啊,是嗎,我這幾日裏,總覺得鏡子中的自己越發看著順眼了呢。原來,這不是我一個人的看法呀,就連老板娘您都看出來了呀!真的是天生麗質難自棄嗎?”
噗——雲開剛剛含入口中的茶水突地變成一道急流噴射而出!
雲開一窘,自己何時變得如此冒失了呢!窘迫之下,一股氣沒喘勻,壓在喉嚨間,甜甜癢癢,化作一陣巨咳。
雲開又想化解自己的窘境,卻又壓不住大咳,一邊努力平息自己咚咚的心跳,一邊偷望喜娘聞聲瞥過來的目光。
見是雲開,喜娘的小臉兒登時更如燒紅了的火炭兒。
腳指頭都能想到,雲開嗆著肯定是因為突發的暴笑。而這暴笑,一定是因為自己剛剛的“自負”。
喜娘暗惱:這個混蛋雲開,他就連嘲笑都敢這般大張旗鼓,唯恐天下人不知!
卻也在羞憤之間找不到合適的言辭還擊。正思忖間,方注意到雲開掛了一臉的茶葉,咳得直不起腰來的窘樣兒,喜娘便顧不得了如何言辭反擊,隻是撲哧兒一聲也笑了出來。
本來街上人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滿身豔紅的喜娘身上,街頭巷尾的人們好像大都與喜娘熟稔,正你一言我一語地紛紛跟喜娘打著招呼;此刻見喜娘的注意力轉移到了街邊茶店中,人們的視線便也跟著投射了過來。
好家夥——雲開忽然發現自己幾乎成了整個揚州城注目的焦點,偏生還敢上自己拚命大咳、滿臉茶葉的窘迫模樣,剛剛稍有止歇的咳,反倒更加大聲了。
喜娘環視了一下周圍人們注視雲開的眼光,顧不得害羞,忙擰身走進茶店,摸出自己掖在衣襟裏的汗巾,給雲開細細擦去臉上的茶葉和茶水,又把懷裏抱著的一籠包子塞進雲開手中,“這是街上張老爹剛送給我的包子,他做的五亭包子遠近聞名,你快壓一壓咳吧!”
雲開把包子塞入口中,方止住了咳,直起身來。
眼前,不到一尺的距離,是喜娘的小臉兒,神色嚴肅地努力用汗巾擦著自己頭上臉上的茶葉和茶水。
因了兩人身形的懸殊,喜娘不得不踮起腳尖,努力抬高手臂,整個身形不住搖晃,每一次都仿似撲入雲開懷中。
察覺到雲開的目光,喜娘也把目光迎上來——
這一刻,仿佛整個揚州城的繁華都已遠去,街邊的路人都化作虛無,兩個人眼中隻有彼此,咫尺之間鼻息相交。
雲開著迷地看著喜娘腮邊湧起的紅暈,還有她小巧鼻尖上一顆一顆珍珠般晶瑩的汗珠。
喜娘望著雲開幽深的眸子裏,一再氤氳起蒙蒙的霧氣,他好看的唇角仿佛在壓抑著什麽似的一再抿緊……
雲開忽然想將眼前這小小的身軀擁進自己懷中,用自己的唇顆顆吻去她鼻尖的汗珠;突生的欲念火一般在胸膛裏燃燒,雲開不覺緊緊抿起嘴唇。
喜娘想伸出手指,撫平雲開緊繃的唇瓣,順便感受一下那唇瓣的柔軟與溫度;這突如其來的奇怪念頭,讓喜娘窘迫得鼻尖沁出汗珠……
天地之間,仿佛隻剩下這一對人兒,纏綿著膠著在一起的目光,聽著彼此胸膛裏咚咚的心跳。
“少爺,終於找到您了!家中有貴客到訪,老爺命您速速回府……”耳畔一個炸雷般的嗓音響起,籠罩住雲開與喜娘的魔咒方被打破。
喜娘忙垂下頭,慌亂地想把汗巾收好,借以掩飾剛剛的尷尬。雲開凝神回望喜娘藏在頸間的那一抹嬌羞,腳步不覺遲疑。
雲府仆人催促,雲開隻得離開,他望著喜娘欲言又止,隻把喜娘慌亂中落在地上的汗巾拾起,納入自己袖中,環顧了一下周圍人的圍觀,沉聲說,“髒了。我補一塊新的給你。”說罷起身,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