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開絕對想不到,這麽快,就再次見到了那位紅衣的姑娘。
哦,或者說,算不得“再見”,而是正式地見到,清清朗朗、仔仔細細地看到了那紅衣姑娘的麵貌,不再如春巷初遇刹那,被一片浩淼的紅淹沒了神智。
隔日清早,剛剛起床的雲開,便聽得丫鬟來報,說老爺前廳有請,有貴客臨門,讓雲開慎理衣冠,速速相迎。
雲開不禁納罕。
雲老員外是揚州城裏頗有威望的大家族長,平日裏交遊廣闊自是難免,但是雲老也素知雲開性格,所以除非極為特殊的人物,一般時日雲老爺斷斷是不會叨擾著雲開前去應客的。
何況,雲開剛剛離開那十裏征塵,正是需要靜靜休息的時刻。
想來該是父親極為重視的貴客吧,雲開隻得隆重地打理了衣裝,匆匆趕去前廳。
卻一進門,就愣在了當場——
那上座的黃花梨木圈椅之中,與雲老員外並肩而坐的,不正是前日小巷偶遇的,堆疊在層層紅裝之中,又厚顏直直盯住自己不放的女子!
雲家往來的,不是高門望族,便是宿儒大家,何曾允許勾欄女子踏足,更別提能夠堂而皇之地上座了!
雲開心下不禁無名火起,顧不得主人之儀,三步並作兩步直直衝到那紅衣女子身前!
滿腹指責之言衝到舌尖,卻生生被雲老爺攔腰截斷,“雲開,快來見過喜娘。他可是我們揚州城內最有名氣的姑娘。上至閣老、太尉,下至黎民百姓,家家的兒女姻緣可都指望著喜娘呢!你的親事,恐也要有勞喜娘費心了……”
原來是個媒婆!
怪不得渾身上下披紅掛彩,全然不知人間疾苦。
怪不得小巷出遇,一個大姑娘家就厚著臉皮,盯著自己的臉,直勾勾地看!她肯定認定自己是一塊“肥肉”,一塊能給她帶來豐厚收入的“好貨色”!
雲開微微閉目,腦海中浮現出家中出現過的幾個媒婆的形象,都是三寸不爛之舌,都是巧言令色,一心隻想著將一對男女送作堆,好多多收取雙方家庭的好處,全然不顧那對男女是否般配;更有甚者,甚至明明知道那家女子早已有心屬之人,卻依然攛掇著女子的父母,奔著雲家的財勢而來!
雲開暗暗咬牙,再睜開眼時,望向喜娘的眼神,在不屑中不覺又多了一絲輕浮。
“喜姑——娘好……”雲開詭笑,刻意不明白稱呼喜娘之名,而是拉長了音調把“姑娘”二字加在喜娘身上。乍聽之下,會以為雲開一時耳誤,聽錯了喜娘的名字;其實“姑娘”正是當下人們稱呼勾欄女子的通稱,雲開這樣叫著,便是明明有意刁難於喜娘。
雲開以為,喜娘必會如那些媒婆一樣,一聽自己招呼,便滿臉堆笑,調動起巧簧之舌,先是天花亂墜地讚揚自己風神秀美,繼而抬出誰誰家女兒賽若天仙的說辭來。
不想,喜娘聞言隻是淡淡地抬眸望了他一眼,並不說話,反倒執起身旁桌案之上的青瓷茶盞,輕巧地抿了一口茶。
雲開被訕訕地晾在當場。
忽地錯覺這裏仿佛不是自己家裏的廳堂,而是喜娘的一畝三分地;而他自己也不是那個久經戰陣的將軍,而變成了一個一時間手足無措的毛頭小子!
除了愣愣地等著喜娘的下文,自己竟不知該如何打破眼下的冷場。
雲開抬眸偷看上方,雲老爺不便插入兩人談話,急得搓手。
而喜娘,雲淡風輕得仿似不幹己事,縮緊自己小小的身骨,更深地坐入高大的圈椅,眼睛斜斜瞥向軒窗之外,看那柳色正綠、桃花正紅。她的神情,與她眉眼間的濃墨重彩和渾身的披紅掛彩那般不相容,純淨、透明得仿佛這陽春三月的晨刻陽光。
雲開竟有片刻的失神。
仿佛等了一萬年那麽久,喜娘終於收回眼神,淡淡地輕啟紅唇,“想來雲公子必是沙場疲憊未除。小女子名喚喜娘,而非公子口中的喜姑娘。雲公子,是否需要小女子近身於您耳畔重申一次呢?”聲調冷冷的,音色卻是有如山泉清冽。
雲開心下一沉,這丫頭分明是暗諷自己耳背!沒想到,這般的“花團錦簇”之下,這丫頭也分明有一顆玲瓏剔透的心呢。看她的應對,不疾不徐,不卑不亢,卻又直刺要害,遣詞造句滴水不漏。
“哦,哦,小生多有失禮,喜娘勿怪。”雲開尷尬,隻能先行道歉。第一次正麵交鋒,自己就落了下風,雲開暗惱。
急於扳回一城,雲開話鋒一轉,“喜娘,家父既然將本人的親事托付於你,那我們自不必那般見外了,對吧?”
喜娘沒有聽出他言中所指,隻能淡淡地順著他的話,微微頷首。
雲開偷偷一笑,“喜娘,既然已經不是外人,那麽小生問一點喜娘的私事,就也不算大過了吧?”
“喜娘,看你的年紀,應該也尚未婚配吧,為何你急著為天下男女牽係姻緣,卻不操心自己的婚事呢?”
雲開的話,宛如平靜的水麵投入一顆棱角參差的石子,蕩起串串不規則的漣漪。就連身旁伺候倒茶的丫環碧鸞都聽出了雲開的譏諷之意——你連自己的姻緣都搞不定呢,有什麽資格跑別人家裏來管別人的姻緣呢!沒有金剛鑽,卻要來攬瓷器活兒……碧鸞用衣袖掩住唇角,拚命忍住笑。
喜娘依舊淡淡的,隻是投向雲開的眼睛,微微多了絲光芒,“雲少爺說的是。”喜娘輕笑,不直接談及自己尚未婚配卻為他人牽係姻緣之事,隻是柔柔看了一眼雲開腰間懸配的一塊玉佩。那玉佩是溫潤的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狀若遊龍,雲氣氤氳,溫潤如脂,流光溢彩。
“雲少爺有所不知,小女子除了牽係姻緣,實則還有一個格外的喜好,便是收藏這世間漂亮的石子。想來,這懸於公子腰間的玉佩,在公子眼中一定不是什麽羊脂美玉,而依然是沒有切割打磨之前的,那塊依然躺在西域河床之中的頑石吧?既是頑石,你我又已如公子所言不該見外,那麽小女子索性忝顏請公子將這塊石子送了與我吧。君子自有成人之美,不是麽?”
碧鸞也聽懂了喜娘的弦外之音:既然雲開看重的並非喜娘現實的能力,而偏偏要追究喜娘自己是否婚配的“背景”,那麽現時懸在雲開腰間的美玉,在雲開的邏輯中就應該還是那塊河床中的普通的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