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乍放,春雨初歇。
粉牆烏瓦,幽幽深巷。
濕漉漉的青石板上,點點粉嫩杏花。
雲開微微地笑了。
這般晝夜兼程,為的正是這一幅溫婉潤澤的景致吧。融入其中,便自然洗去了戰袍上沾染的征塵,耳鼓裏也不再擾攘起金戈鐵馬獵獵風聲。心下,這般的寧靜啊……
家鄉。
終於回家了……
不想,幽巷深處有細碎的簌簌之聲嫋嫋傳來。
卻依稀不全是腳步踏在青石板上的聲響,倒仿似層層布料間反複的摩擦、碾壓;不甚吵,卻雜,就像夏夜裏嚶嚀於耳畔的蚊蠅,擾得雲開心亂如麻。
借著微微曦光,雲開隻能恍惚看見模糊的身影走來。這樣一條窄巷,相向而行,想要避開卻也是不能的了。
雲開心下暗惱,拉低了頭上的鬥笠,側身倚在牆角一株杏花樹下,想讓這段不和諧音符早早走過,好回身重新欣賞這久違的江南春色。
誰知,雲開停,對麵那聲響卻也停了。
久候無聲,雲開不得不推開鬥笠,極目望向巷子深處的聲響來處。
天光漸亮,巷子深處的景致已經次第展開,剛剛尚不分明的視野,豁地開朗。
雲開這一看可不得了,縱是久經沙場,見慣屍橫遍野的場景,雲開依然嚇得險險一個趔趄跌坐在杏花樹下——
隻見一團紅,扶扶搖搖地欺滿了整條巷子!
實則那身形本是纖巧,隻是那層層疊疊的紅,實在是令人眼目頓有轟炸之感。
是一個女子,正仰首,深深嗅入牆內一枝探出牆外的杏花的芳香。這本來,該是絕美的一幅《春巷美人圖》,偏生這女子如何也入不得畫卷,因為——
她是一個幾乎被淹沒在紅色中的女子。
看那紅:發簪紅花。雙頰飛紅。紅唇一點。頸間紅玉。珊瑚紅的外衫,斜壓大紅的中衣。櫻桃紅的襦裙,層層壓褶,尤是掩不住裙底驚鴻一瞥的粉紅緞麵繡花鞋……
更為可觀的是女子的臉龐,這裏終於不再隻是紅色一種,霜白、墨黑、靛青、花黃,幾乎一股腦地堆積在那張小小的臉上,讓雲開一時目眩,分不清哪裏是臉頰,哪裏是眉眼。
雲開險險暈厥。
朔風黃沙中拚殺了數月,雲開如何能經受得住這般的視覺考驗!
縱是雲開,心底已然不覺生出隱隱的厭。這般裝扮的女子,不是風塵中人,就是胸中無點墨的俗人。可惜了這幅水墨江南的畫卷,生生被不合時宜的亂紅點殘!
重又壓低鬥笠,雲開疾步走向紅衣女子的方向,想著速速從她身邊經過,畢竟天光已然大亮,父母雙親在家裏一定望眼欲穿了。
卻在與那紅衣女子擦身而過的瞬間,雲開突地覺察到一絲詭異的眼神,讓他不覺抬高了眼簾,循跡望去——
轟!雲開的頭顱宛如炸裂,那女子正挑高著自己臥蠶一般的兩道漆黑濃眉,努起那隻宛如成熟過度的櫻桃一般的小嘴,滿眼垂涎之色,定定盯著雲開的臉,直直地看!
接到這眼光,雲開隻覺脊梁溝一陣發涼。
縱是兩軍對壘之時,與敵人以性命相搏的刹那,麵對敵軍猙獰的滿目凶光,雲開都未曾半點驚恐。
而如今,家鄉和平的春色深巷裏,一個小小女子,手無縛雞之力,又無半點兵器,竟然用小小一線目光,盯得“萬千人,吾獨往矣”的雲開心生陣陣涼意!
嘶——就連牙神經,也突地抽痛起來!
雲開懊惱,緊垂下頭頸,大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