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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爭首

  《山海經》:西南有巴國。太昊生鹹鳥,鹹鳥生乘厘,乘厘生後照,後照是始為巴人。

  公元前21世紀。中國西南巫巴山區的蛇部落和魚部落發生了一係列重大變故。

  首先是崽兒的舅舅老拐出走了那年春天,蛇部落的大巫覡老拐遵照部落首領老祖母之命,主持部落新首領的推選事宜。他把部落南、西、北、東四方長老和巫師們召集到作為議事所的社屋裏,要大家把各自提出的人選排個隊,然後篩選出最優秀的兩個人向祖母推薦。經祖母確認後,再由部落所有的成年男女以丟石子的方式選舉新首領老拐在部落各方都提出人選後,卻說:“為著部落的穩定發展,我現在提一個人選,希望大家慎重考慮作出推薦,這個人就是我,老拐。”

  長老和巫師們一下都愣了神,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好一會兒,才有一個頭發花白的長老提出了質疑。長老說:“我知道按照以往的規則,所有參加議事的長老和巫師都不能提名為首領,叫做回避。長老巫師如要取得提名資格,必須退出長老會,不參加提名首領的議事。大巫覡難道要改變這項規則?”

  老拐臉色嚴峻地掃視一下眾人,說:“沒有什麽規則是不可以改變的。我們現在正處於一個非常時期,北方的部落已經統一成為一個國家了,就是夏啟的王朝,而我們南方部落現在還是一盤散沙。在我們蛇部落四周,各部落也以各自的方式在發展。尤其是巫鹹部落,近幾年已經吞並了幾個小部落,威逼著我們部落。我們的武士與巫鹹的武士因為狩獵時爭奪獵物和山頭,已經打過幾仗。我們與其他部落的物品交換也受到了限製。鄰近幾個原本奉我們為地區首領的小部落與我們疏遠,轉而與巫鹹做生意。尤其可氣的是,巫鹹和其他部落對我們的部落神也越來越不尊敬,還打蛇來買賣,說是用蛇泡酒可以醫治風濕病。真他媽氣死人!所以我們部落麵臨的形勢很嚴峻,不容有半點閃失,現在尤其需要一個足智多謀經驗豐富的首領來把握局勢。剛才你們提出來排隊的人選有一個共同毛病,就是太年輕了。尤其是我妹妹的兒子、祖母的孫子崽兒,你們那麽多人提他,就沒有考慮一下他經驗不足嗎?你們怎麽會放心把部落的命運交到一個乳臭未幹的崽兒手上?這也太不負責任了。我作為大巫覡,為部落操盡了心,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的腿也是帶領大家打獵,與虎搏鬥摔斷成拐子的。況且憑我的經驗,保持部落的穩定和發展是毫無問題的。我提出自己當首領完全是為部落的利益著想,你們怎麽就不理解我的苦心呢?”

  眾人見老拐滔滔不絕又情緒激動地說出這些話,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應了,都麵麵相覷。老拐停頓一下,見眾人並沒有反駁的意思,緩下一口氣來,又說:“我知道大家也是出以公心,都是為著部落長遠利益著想,我感謝大家。今天的長老會議如果鄭重推薦了我,我保證不會辜負大家對部落發展的良好願望。我當首領並不是隻要一個榮譽,也想以我這把老骨頭做點事。何況以我這年紀,也沒幾年首領好當了,無非是過渡幾年,帶一帶年輕人,還不是為部落著想。啊!”

  眾長老和巫師見老拐說話時已經動了感情,便不再說什麽,把提名重新排了隊,最後決定以老拐和崽兒為推薦人選,交祖母審查和全部落選舉祖母聽了長老和巫師們的匯報,一下皺起了眉頭。她看一眼老拐,又掃一下眾人,便歎口氣,說:“既然你們作了推薦,就讓大家選吧。不過選舉規則大家也是了解的,參加首領競爭的兩個人,要在部落全體成年人麵前回答我提的三個問題,之後還要比武,看誰能夠以最短的時間從山上打到一頭猛獸”見老拐嘴唇囁嚅著,似還想說什麽,祖母揮手讓長老和巫師們散去,卻叫老拐留了下來祖母讓老拐在大洞屋中央的火塘邊坐下,自己則斜倚在鋪有虎皮的臥榻上。祖母讓老拐看著自己的眼睛,說:“我知道你有話要說,你擔心按我說的規則競爭,可能輸在崽兒手上是不是?”

  老拐眼神躲閃一下,很快又平靜下來,回答說:“祖母,我的母親,你當部落首領已經好幾十年了,德高望重,沒有人能夠挑戰你的地位。但幾十年來,你的兒子和部落其他人也失去了競爭首領的機會。現在你決定禪讓退位,我才有了領導部落的可能。但你卻讓崽兒與我競爭,還要比武打猛獸,這對我是不公平的。我希望母親下令改變一下規則,隻回答問題不上山打獵。我隻有這個要求,請祖母決定”

  祖母沒有立即答複,卻說:“你當了這麽久的部落大巫覡,怎麽會想到與崽兒爭什麽首領,你的個人欲望也太強烈了。就算我改變規則,隻比智力不比武力,你就肯定能勝過崽兒嗎,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老拐申辯說:“我是不放心崽兒把部落的事情搞砸。你看去年那件事,他為了一個女人,也不請示,就擅自帶了武士去魚部落打仗。一個年輕人這樣衝動,怎麽能管好部落呢?何況崽兒是你孫子,我也是你兒子,你怎麽就偏心孫子嫌棄兒子,一心就想讓崽兒接你的班當首領?他太嫩了!”

  祖母見他神情固執,搖搖頭,說:“你怕崽兒太嫩,我還怕他受你影響變得世故圓滑少了銳氣呢。一個部落首領少了銳氣缺了衝勁,總是四平八穩老氣橫秋的,那才可怕。你如果明白這一點,就好好想想應該怎樣回答我的問題。我可以按你的要求,這次就不比上山打獵,隻比回答問題,看看部落眾人究竟會作出什麽選擇。就這樣定了,十天以後月亮就圓了,那天晚上天空會很晴朗,就舉行比賽和選舉”

  老拐在說服祖母改變比賽規則之後,即著手準備競選。根據本部落傳統和參觀鄰近部落首領選舉大會的經驗,老拐著重在部落曆史、周圍環境、現實形勢和發展對策幾方麵進行了充分準備。在確信對祖母可能提出的任何問題都有自己的答案之後,老拐便放心地向長老和巫師們布置首領選舉的會場與此同時,崽兒卻帶著自己部落與魚部落的年輕武士們在後山開鑿溝渠。在接到舅舅老拐派巫師來通知他首領選舉日期之後,也沒有停下來,隻說到時候他和武士們一定趕回去參加就是開鑿溝渠的工程是不久前開工的,目的是把神鹿洞鹽泉的泉水盡可能多地引下山來在此之前,蛇部落鋪成的竹筒引水槽太容易損壞,且引水量太小。祖母與魚部落首領魚姑媽媽商量後,決定由兩個部落一起參與開鑿永久性的引水溝渠,煮鹽也由兩個部落共同進行,鹽利均分。又委派崽兒負責帶領眾人施工。幾個月前,崽兒帶了十多個武士拿部落打獵存下的一批獸皮專門去了一趟北方,用上等獸皮換回來一些銅製的鑿、鏨、斧、锛之類。還特別學習了冶煉鍛造方法,以備自己修理那些銅製工具。鑿石渠不同於架水槽,石刀石斧顯然是對付不了的。即使這樣,碰上特別堅硬的岩石,也不能用那些金屬工具硬碰硬。那時崽兒便重新計算一下,設法繞開兩個部落的年輕人對於崽兒當頭兒都很服氣,認為他聰明能幹還體貼下屬,把工程安排得井井有條,雖然艱苦,卻不是太累。小夥子們都住在山上,白天幹活,晚上則聽崽兒講他流浪北方,幫夏啟打仗的故事。吃食則由魚姑和崽兒的幺媽媽帶著兩個部落的年輕女人每天送上山來。有月亮的夜晚,女人們常常不願下山,便與小夥子們一起圍著篝火唱歌跳舞,然後找了對方部落自己喜歡的人藏進林子裏做遊戲。兩個月來,年輕武士們幹得很賣力,溝渠開挖進展很快。女人們有的還懷上了孩子。都高興知道蛇部落推舉的首領候選人和選舉方式後,崽兒輕輕一笑,照舊幹活,吃飯,與魚姑一起鑽林子。魚姑問他:“你猜得到祖母會問哪三個問題?”崽兒說:“我哪裏猜得到,還不得等到了那時候才知道,問什麽答什麽,哪用得著早早地著急”

  魚姑便也笑了,看著天上月亮問他:“北方人的月亮是什麽樣的?”

  崽兒愣一下,很快回過神來,便哈哈哈地笑一陣。然後說:“北方的月亮隻有上半爿,看上去兩個尖向下彎,我們的月亮隻有下半爿,看上去兩個尖就向上翹”

  魚姑睜大眼睛看看天上,又看看崽兒,眼裏滿是天真的懷疑。崽兒把她擁在懷裏,指了自己的眼睛說:“你看我的眼睛裏有幾個月亮”

  魚姑認真地把他兩隻眼睛都反複看了,突然明白過來,說:“原來北方和南方的月亮都是一個,你明明知道卻故意騙我”說罷舉了拳頭往他身上擂。崽兒說:“哪裏是要騙你,我是考你呢,看你會不會轉彎。你沒聽大夥說,不會轉彎的是方腦殼嗎?”

  “你才是方腦殼呢!”魚姑笑著舉了拳又擂他。卻又說:“那我也考考你,你知道兩個部落的姑娘小夥在一起幹活為什麽有勁嗎?”崽兒想了一會兒,搖搖頭說不知道,要她說出答案來。魚姑指了他鼻子說:“看你看你,這不是方腦殼嗎,這麽簡單的道理也不懂,還好意思問,自己想”之後,看他費力猜想的模樣像個單純的孩子,心裏便說不出地快樂蛇部落的新首領選舉大會在一個滿月之夜舉行。正如祖母所預言的,那天恰好天氣晴朗,一輪圓月把部落及各方道路照耀得明燦燦的。以雕飾著蛇形象的神主石柱為中心,選舉會場就布置在河邊的祭祀廣場上。當全部落的成年男女以及周圍部落應邀而來的觀禮賓客都到齊後,祖母便下令點燃廣場中央和四方的篝火。列成戰陣的武士們齊聲呐喊,哦嗬,哦嗬,哦嗬!聲震四野因為老拐作為候選人不能再主持祭祀儀式,臨時代替老拐的一個老年巫師便站出來,帶領眾人向神主石柱行禮,然後舉了祭神令牌揮舞一陣,嘴裏則篤,篤,篤地喊幾聲。又舉起雙手做出向下壓的姿勢,待眾人安靜下來,則大聲宣布選舉程序和規則最後向祖母深鞠一躬,退到祖母一側祖母照例穿了祭祀盛裝,手裏握著那根一個半人長,一握粗細,摩挲得光滑閃亮,棒頭飾有蛇頭虎尾的黑梨木權杖。崽兒知道那權杖是祖母從更早的部落首領那裏傳下來的,代表著部落的最高權力。當選舉結束,確定了新首領,這根權杖就由祖母移交給新首領。新首領持杖宣誓接任之後,將會帶領眾人繼續進行餘下的祭祀典禮:向神靈獻牲祈福,女人們跳祭神舞,武士們跳戰陣舞,最後是所有男女一齊跳部落的社舞。外部落的來賓可以參加社舞,也可為自己部落的武士和少女挑選中意的對象,發出邀請,以此加強部落之間的聯係。總之,當各種可能的狂歡都進行之後,部落的首領選舉和權力交接儀式才宣告完成看到祖母被火光映紅的臉上此時神情異常莊嚴,崽兒不免有些緊張,心跳也快起來。周圍的人們,包括自己的對手舅舅老拐有什麽反應,他一點不知道,也不關心,一心隻期待著祖母快說出她那三個問題廣場上一陣沉靜之後,祖母突然笑出聲來:“哈哈哈……”竟然爽朗高亢,四周山野也蕩漾起回聲。靜默等待的眾人被她那笑聲一下打動,氣氛便開始活躍起來。廣場於是低低絮絮地飄起女人和男人的悄語。祖母簡單地說了首領選舉的意義和所以選擇這個時機的理由,便宣布立即進行三個問題的回答。祖母微微笑開來,盈盈的笑聲透著親切。祖母伸手指指天上,又指指地下,說:“我的第一個問題是,天下什麽東西是圓的,什麽東西是方的?”

  啊……眾人沒料到祖母要首領候選人回答的竟是這樣一個簡單問題,廣場上便起了一陣嘈雜。祖母仿佛沒聽見,仍然微笑著等待兩人回答老拐遲疑一陣,看看祖母的臉色,想猜測她那問題究竟有什麽深義。見祖母神態坦然並沒有什麽奧妙,便自信地舉起手,向祖母鞠下躬,認真地說:“從古至今,我們的先人就告訴過我們先要認識天地,也有明確的答案。所以我說,月亮是圓的,廣場是方的,天是圓的,地是方的”說罷,轉過身來環視一圈。巫師、長老和來賓們便向他叫一聲好待舅舅老拐靜下來,崽兒也舉了手,向祖母鞠下躬,說:“這些日子我領著蛇部落和魚部落的武士們開鑿溝渠,時常碰到很硬的山岩。石鑿石斧打不開山岩,我就劃個圓弧繞過硬石。一個人如果隻認死理不知道轉彎,硬與山岩鬥氣,石鑿石斧全打爛了溝渠也開不出來。所以我的武士們都說,聰明人的腦殼是圓的,傻子的腦殼就是方的”說罷也轉過身來向姑娘小夥子們喊道:“是不是啊?”

  “是!”廣場上便響起一片年輕的聲音。武士們一邊喊著,一邊還舉起獵棒往地上頓一頓。廣場上的氣氛開始熱烈起來祖母不動聲色,接著又說出了第二個問題:“我們這裏白天有一個太陽,晚上有一個月亮,我聽所有到過北方的人都說,北方也有一個太陽和一個月亮。我想問你們,到底有幾個太陽幾個月亮?”

  所有的人再次驚奇地叫出來,很快又歡喜地紛紛議論。與母親一起代表魚部落參加觀禮的魚姑暗暗吃驚。祖母的兩個問題,崽兒和她都曾經無意間說起過。真是神靈保佑,崽兒和祖母的心是靈犀相通呢。那時魚姑更加堅信崽兒會成為一個偉大的首領老拐這次不再遲疑,又搶先回答道:“這也是一個先祖傳說下來的故事,是絕對真實的。本來天上隻有太陽,沒有月亮,太陽每天輪流出來照耀大地。帝堯時代天上秩序亂了套,十個太陽同時出來,把土地烤裂了,莊稼草木也烤焦了,人們都沒有了吃食。帝堯命令後羿用箭射下其中八個太陽,變成八塊沃焦墜落進東海,天下的水都往東流,東海也不見灌滿。沃焦就是火燒石,聚在一起有四萬裏寬四萬裏厚,把灌進東海的水都吸掉了。所以現在我們這裏的水還往東海流,永遠灌不滿。後羿還把他女人嫦娥的一塊頭帕射上天去,把第九個太陽遮住變成了月亮,隻留下最後一個太陽每天出來照耀大地。所以現在天上有一個太陽,一個月亮,海裏還有八個變成沃焦的太陽,加起來一共是九個太陽和一個月亮。”

  老拐講起故事來滔滔不絕。眾人聽得津津有味。祖母也笑了,卻又搖搖頭。老拐頗得意,把拄著的拐杖往地下頻頻地頓出篤篤的聲響輪到崽兒回答了。崽兒說:“我舅舅剛才的故事很精彩,但卻沒有回答到正題上。祖母的問題實際是問,不同地方的人看到的太陽和月亮是不是同一個。我曾經讓魚部落的魚姑姐姐看過我眼睛裏映出的月亮,雖然我兩隻眼睛裏各有一個月亮,但其實都是天上那一個,因為我眼睛裏的兩個月亮都是一模一樣的。同理,我在北方看到的太陽和月亮,跟我們這裏大家看到的太陽和月亮也是相同的。所以不論是北方還是南方,也不論是蛇部落、魚部落還是其他部落,所有的部落看到的都是同一個太陽,同一個月亮。因此,我們今後也應該把各個部落聯合起來,形成一個統一的部落,不再戰爭,不分彼此,也不分男人女人,大家一律平等。這就好比太陽是男人,月亮是女人,我們隻要互相照耀,不要互相傷害,更不要把愛情當成部落利益的犧牲”

  “對啊,崽兒說得對!”年輕的武士和女人們再次歡呼起來各部落的觀禮來賓也為他的話鼓起了掌。祖母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廣場上的氣氛更加熱烈終於安靜下來後,眾人便看著祖母等她說出最後一個問題祖母卻不再問了,說:“現在我要求你們兩人各自以一句簡短的話,說一說帶領部落迎接挑戰的感想。說什麽都可以”

  老拐這次便犯了難。他本來準備了很大一席話要向大家說出自己的抱負和打算的。包括對內對外各種發展措施。他要讓蛇部落重新確立聯盟首領地位,讓其他部落都俯首稱臣,還要讓部落神主,那令人敬畏的蟒蛇成為各部落共同崇拜的偶像。此外還要為部落所有的人,不論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製定出統一權威的行為準則,讓所有的人都按統一的規矩行事。尤其要對年輕人選擇對象的方式作出限製。現在的婚姻方式真是越來越叫人看不下去了,部落的年輕武士們不思進取,隻想著到外部落找女人。社戲,搶婚,跳舞對歌鑽山林,都是年輕人在忙活,把我們這些老頭子丟在一邊。女人們甚至對我這大巫覡也不屑一顧,連實行了許多年的,由權威老長和大巫覡為成年女孩行開門禮也被廢除了。都是那崽兒鬧的,是崽兒搗鼓起祖母宣布廢除了開門禮,說什麽那習慣太野蠻,不能讓部落的女孩感受到沉重和痛苦。什麽話?女人就是女人,沒有開門禮,不經過大巫覡和權威長老的親身教育,她們哪裏懂得男女之事。疼痛是女孩成人的第一課嘛!不經過痛苦怎麽能生孩子呢?不僅如此,崽兒還說要把北方的辦法實行起來,興什麽娶親,男人把女人接到家裏當先人一樣供起來,還說那是一種歡樂。嘿,真是亂套了,祖母也是任隨那崽兒胡鬧。祖上傳下的那麽多年的老傳統,由結繩記事記載下來的老傳統,現在都被丟棄得差不多了,那怎麽行!

  許多的話,老拐本來都準備要對大家說的。他也相信自己的演說會打動聽眾,說服大家選舉自己作為部落新首領。畢竟自己是大巫覡,從來都是代神立言,有著神靈賦予的特別權威的。可是現在,作為部落首領的祖母,卻不給他長篇演說的機會,隻讓他說一句話。一句話怎麽可能把部落的大事說清楚啊?

  越想越是心焦,老拐的頭上開始冒出汗水來。他伸手把汗水抹掉,抬起頭來看著祖母,打算向她申述一下自己的想法,請她多給一些時間,允許自己把那些話都說完。但看到祖母堅定而威嚴的眼神,老拐欲言又止,不知該挑選什麽樣的措辭才能說服她。而這時,原本安靜的廣場上突然響起一陣掌聲,暴風雨似的。年輕人有些耐不住了,以這樣的方式催他說話。老拐仍沒有想好一句最短又最好的話,那時便有些狼狽,把手裏的拐杖再次頓一頓。終於有了些底氣,便說:“我祝部落老首領,我的老母親,眾人的老祖母萬壽無疆,我會以你的方式繼續治理好我們偉大的部落。”

  祖母聽罷,再次放聲笑起來:“哈哈哈……”依然爽朗高亢。

  廣場上一派安靜,隻聽得山野再次發出回聲。祖母最後說:“我不能萬壽無疆,否則還讓你和崽兒競爭新首領幹什麽呢?好了,現在聽聽崽兒能說出什麽來”便轉向崽兒,說:“你會不會也隻知道說什麽廢話讓我和大家失望?”

  崽兒看看祖母,卻並不慌亂,眼睛轉一轉,便輕聲笑出來,說:“好,我說一句我的親身體驗”卻轉向年輕武士們的戰陣隊列大聲說:“男女搭配,打仗幹活都不累!”

  嘩……武士們聽後都鼓起掌來。武士們原本用手拿著的獵棒,這時因為顧不過來,有的靠著武士的肩頭,有的幹脆跌落到地上。魚姑那時更加驚奇,這問題也是她在山上問過崽兒的,她並沒有告訴他答案,崽兒竟然無師自通了。這麽想著,扭頭看看,卻見老拐和蛇部落的巫師、長老們已經氣得把胡子吹起老高了在蛇部落以答問和選舉方式確認了新首領,祖母把權杖移交給崽兒之後的第二天,部落的大巫覡老拐便辭職出走了老拐沒有向祖母和新首領道別,而是讓一個年老的巫師把大巫覡的主祭神器交給祖母。是一根飾有比翼鳥羽毛的滑石木指揮杖,一塊烏青石雕刻的天象星座盤,兩隻用作裝活物犧牲的心髒和血的陶罐,以及一件也有虎皮邊飾的主祭巫師氅袍。他沒有按傳統規製交給新首領崽兒,顯然是對祖母和部落民眾挑選崽兒當首領不服祖母接過老拐的神器時,很久沒有說話,眼裏卻滾落下來兩粒渾濁的淚珠。好一會兒,祖母才對崽兒說:“你舅舅是對敗在你手下感到羞恥,所以自己放逐了自己。他也是一個血性男兒呢。但他腿腳不好,走路也不方便,以後遊走四方生活會很艱難,唉崽兒見祖母說話時語氣低沉,兩眼無神,十分傷感的樣子,一下仿佛老了許多,心裏不免有些戰抖。於是說:“我帶幾個武士去把舅舅追回來,他不會走得太遠。如果他仍然有心當部落首領,我就把權杖讓給他”

  卻見祖母立即變了臉色,盯著崽兒,神情嚴峻地說:“你是首領,怎麽能有這樣的想法,權杖是可以隨便轉讓的嗎?那是一個首領的責任,一個部落的命運呢!唉,你還是太年輕了,以後會有很多挑戰和磨難等著你。你舅舅要去就讓他去吧,追回來也等於要他的命。現在要緊的是你自己,你要迅速擔當起首領的職責,把該做的事按輕重緩急排下次序。首先要做成幾件事,才能讓大家真正服你。我老了,以後你要自己作決定。我的崽兒不能是一個平庸的首領,而應該當一個偉大的首領,要負起振興部落的使命來。至於大巫覡的這些神器,老拐既然交給了我,就由我把它們封存起來,以後也不要用了。部落從今往後不再設大巫覡一職,所有的祭祀都由部落首領指派巫師主持,不允許令出多門”

  崽兒很驚訝,他還是第一次聽祖母如此嚴厲地對自己說話那時便感到自己的臉色也一下嚴峻起來,從來沒有過的。

  在蛇部落的首領選舉大會過去4000多年以後,我在中國西南巫巴山區一個深山洞窟出土的殘破文物中,看到了一塊打磨得很平整,平麵上刻了許多不規則圓點的方形石盤和一根埋藏了幾千年卻仍很堅硬的木棒。考古專家說那石盤很可能是古代部落民用來祭神和推日子測天象的星座盤。那木棒則是滑石木做的,因為堅硬,古人一般用來製作狩獵武器。但這根木棒與通常所見的獵棒不同,棒身短些,一頭還特別粗大,並且不光滑,顯見曾經精心雕刻過,因此極有可能是巫師使用的神器那時我便想到了自己讀到的崽兒和老拐的故事,猜想這石盤和祭祀木棒或許就是被祖母封存起來的蛇部落大巫覡的祭器呢。由此我更佩服祖母當時所作決定的英明她果斷地廢除了部落大巫覡一職,並把屬於大巫覡的神器封存起來,以免握有神權的巫師以此為據與年輕的新首領分庭抗禮。祖母顯然是要讓崽兒盡可能少受舊俗幹擾地履行他的職責,既開拓創新,又避免部落可能的分裂。而那樣的內亂和分裂悲劇在北方人記載的曆史中,例如《左傳》和《史記》中,是數不勝數,又觸目驚心的但我沒有找到老拐的氅袍和那兩隻特別的陶罐。氅袍變成了泥土,而現場出土的所有陶罐都已成了碎片即使複原後,也無法把作為祭器的陶罐與普通的盛水陶罐區別開來。專家為我分析說,四件物證缺其二,因此你不能確認,那個深山洞窟就是蛇部落老首領祖母封存大巫覡老拐神器的處所。為此我不能不深感遺憾,覺得對不起我的外公,也對不起自己的讀者。有分析和懷疑習慣(那也是難得的優點)的讀者完全可以據此認為,我以上所講的,關於崽兒與他舅舅老拐競爭蛇部落首領的故事純屬編造。對此我不想反駁,因為我缺少自圓其說的充分依據。我隻希望讀者相信我外公是一個絕對誠實的老人,他不會對自己的外孫胡說。就像古時候的那位蛇部落老首領,眾人尊敬的祖母,不會對她的孫子崽兒胡說一樣。她始終關心著崽兒和部落的命運崽兒領著兩個部落的年輕人曆盡艱辛,終於鑿成了一條很堅固的引水槽,把神鹿洞的鹽泉大部引下了山,供兩個部落煮鹽開始時候隻用了很少一部分鹽泉水,因為沒有那麽多鍋灶原先用來煮肉和菜的陶罐,不但太小,而且很容易破碎,架起來煮鹽,隻能用兩三次就破了。祖母和魚姑媽媽帶著兩個部落的女人們用泥土燒陶罐,辛辛苦苦地成天勞累。魚姑的一雙手也變得很粗糙了,晚上魚姑用手撫摸崽兒手臂和臉的時候,崽兒便感到了一些刺痛。接著還有心痛,覺得是自己太無能,讓女人們也如此辛苦崽兒決心改變這種狀況。他帶人去後山上開采烏青石,把整塊整塊的烏青石鑿成很大的圓盤運回來。還把那圓盤鑿成內凹外凸形狀,這樣就可以像陶罐一樣盛水。崽兒把這種烏青石圓盤叫做鍋。因為中間凹進去部分形成了一個窩,一開始人們就把它叫作窩。但崽兒嫌“窩”音太軟,叫起來不好聽,而“鍋”叫起來則有一種剛性,聽著讓人振奮崽兒帶人打鑿的烏青石鍋有十多口,全都架在山岩邊新開出來的壩子上,他把那壩子叫做鹽場。架鍋的也是烏青石,可以耐火燒。因為堅固,又高大,火燒起來照徹天地,崽兒就把那鍋和架石一並叫做了照,因其像“灶”,但又區別於原先架陶罐煮飲食的小土灶。“照”就是照徹天地的意思。崽兒喜歡光明的照耀。他想起小時候悄悄跟隨舅舅老拐他們上山,想參加打虎卻打了一條蟒蛇的那天早晨,自己一個人在森林邊那蹲巨石上迎接太陽升起的情景。太陽的光輝照耀環宇,萬物複蘇,大地一派生機盎然。那時他就舉起雙臂向著太陽歡呼過,照,照,照啊!他希望自己現在所做的事,對於自己的部落也能有照徹天地,驅逐黑暗,造福民眾的意義蛇部落和魚部落利用神鹿洞鹽泉煮鹽成功,大大改變了自己的經濟狀況。首先是兩個部落的狩獵和捕魚不再因缺鹽而受到限製,製作的醃肉和魚幹產量多質量也好,在與外部落的交易中成為各部落爭購的物品。其次是把剩餘的鹽拿去交易,也受到各方歡迎。因為他們的鹽潔白晶瑩,味道純美,連遠在西邊的羌人、蜀人、南邊的荊越人和東邊的江淮人也來買鹽。遠方客商後來就把蛇、魚部落生產的鹽稱作“照鹽”,把巫鹹部落生產的鹽叫作“巫鹽”,認為照鹽比巫鹽更好,在祭神和向北方強大的夏王朝晉貢的時候,多以照鹽當最好禮品因為有鹽利支撐,蛇部落和魚部落的生意規模進一步擴大,到後來則幹脆把製鹽販鹽當成了部落經濟的主要來源,捕魚退居其次,狩獵則再退其次。崽兒令蛇部落的武士都來向魚部落的男人學習駕船技術,兩個部落的青壯年都成為既會煮鹽,也會駕船經商,捎帶捕魚的多麵手。女人們則繼續做修船結網,醃肉製魚幹以及縫袍子種莊稼之類事。也是很忙魚姑媽媽與祖母商量後,向崽兒提議說:“幹脆把兩個部落合並攏來,以後完全不分彼此都成一家人,好不好?”

  崽兒驚喜地一笑,說:“好啊,我和魚姑姐姐早就想過部落合並的事了,兩個部落的武士、姑娘們互相之間也很合得來。隻是……”

  祖母和魚姑媽媽會心一笑,又問崽兒還有什麽問題,打算在什麽時候舉行部落合並大會。崽兒便說:“對部落合並還有些長老、巫師沒有表態,他們想看看今年的結果。此外,現在生產和生意都太忙,我有些顧不過來呢。還有,還有,魚姑懷起孩子有幾個月了,我也要照顧她”說罷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臉上帶著笑祖母噗哧一聲笑出來,看看魚姑媽媽,再看看崽兒,說:“崽兒真是成熟多了,會考慮那麽多問題,都有誰不讚成部落合並呢”

  魚姑媽媽接著說:“要說有誰不讚成部落合並,可能就是我們那大巫覡老叉了。他顧慮多些,其他人倒沒說什麽,年輕人都盼著部落早些合並呢。”

  祖母說:“看來這已是大勢所趨了。這樣吧,崽兒,再忙也要把大事辦了。你立即著手籌備部落合並的事。先把兩個部落的長老和巫師找來,商量具體辦法,要重新確定部落名稱,確認共同信奉的神,選出聯合部落的最高首領,還要對部落事務進行分工。我看你就把日常的事交給老叉管。他多一些事情做著,再觀察你一些時候,漸漸放下心來,顧慮也會慢慢解除。此外,你一忙起來就知道單打獨鬥,那也不行,讓老叉多管些事,對你也是個幫助”

  魚姑媽媽對祖母投去欽佩的眼神,之後也對崽兒說:“我聽魚姑說,你曾對她講過,要按北方的習慣改造部落的婚姻方式,還答應首先跟她舉行一個婚禮。她盼著那一天呢,說是那一定很熱鬧。唉,我那傻女兒哪,這些天在家裏捧著肚皮成天念叨,好快樂,好快樂”

  祖母又笑,說:“女人哪,一幸福起來就會變傻”魚姑媽媽說:“可不是嗎?都看到崽兒自從回到部落,做成了多少大事,當了首領,開發了鹽泉,還廢除了傳統的開門禮。年輕人都擁戴他,說他是英雄。他當了首領對魚姑照樣體貼愛護,我那女兒還不該幸福傻了。我們活了幾十年,還當了部落首領,操不盡的心,受不盡的累。唉,女人圖什麽呀,還不是希望男人有出息又會愛自己。我看崽兒這段時間把首領當得挺出色的,就不必再選了,我也把魚部落首領的擔子卸下來。看著孩子們幸福,我們也幸福是不是?

  祖母點點頭,說:“那是,以後就看崽兒他們的了。”又轉過臉對崽兒說:“你都聽見了,我們把部落的所有權力都交給你,你要把部落帶好。還有一點不能忘記,一定要對女人好。不論是你愛的女人,還是跟你沒有關係的女人,不論是年輕的女人,還是年老的女人,都要對她們好。是女人教會了你為人行事,也是女人把部落權力賦予你的。你一定不要辜負了女人,不能讓她們受到傷害。啊,可記住了?”

  崽兒聽著祖母說話,不知為什麽臉一下紅了起來。他沒有說話,隻使勁地點了點頭4000多年以後,當我想起小時候在棋盤村讀到的祖母這些話,心裏仍能感受到一種強烈的震撼。也許作為即將成為聯合部落首領的崽兒,在當時很難聽出祖母那話的深意。但作為一個現代讀者,我不能不為祖母的話深受感動。我完全沒有料到,人類社會從母權製轉向父權製,這樣一個重大的曆史事件,在中國西南巫巴山區我們的祖先那裏,竟然演出得那樣平靜,那樣波瀾不驚。兩個部落的女首領在不經意中交出權力,實現了一個曆史性的轉折,所要求的不過是希望握有統治權的男人能夠“對女人好”。不僅是我,在我青年時代向我的同學,其中包括我戀人在內的女同學講述這段故事時,她們也對祖母和魚姑媽媽向崽兒後照進行權力移交的方式感到十分意外。因為她們看到的曆史事實是,自父係社會確立,母權製遭受到“具有世界曆史意義的失敗”之後,女性在世界範圍內的地位便從此萬劫不複,幾千年來都在男權統治下曆盡屈辱再難扭轉,所有的人類悲劇幾乎都由她們扮演主角也許祖母在那時直覺地意識到了自己正處在一個關鍵的曆史時刻,還直覺地感到了某種危險,所以要多說那麽幾句話,對自己的孫子寄予希望。但她那樣說話卻並不意味著對男人的不信任。所以從根本上說,那樣的平靜和波瀾不驚,正是一種曆史轉折的正常狀態。隻是後來,在男人之間的政治爭奪和權力轉移普遍地過於殘酷,才使我們對人類發展進程中本來正常的曆史轉折感到不可思議。是什麽使我們的善良本性遭到如此扭曲,連曆史的正常狀態也不信任了呢?

  冬天的時候,部落裏生產和生意的繁忙終於緩和下來。山上的很多種樹都掉了葉,山頂上還積了雪。神鹿洞鹽泉流量減小河裏的魚藏到魚洞裏不再遊出來。這些都提示人們該歇一歇了。祖母和魚姑媽媽聚在一起,幫助崽兒和魚部落的大巫覡老叉盤點一年的收獲。兩個部落合作生產的東西比以往幾年加在一起還多。所有的人都很高興。老叉也服氣地連連點頭,說:“這樣好,這樣好”

  祖母對崽兒和老叉說:“現在條件都齊備了,時間也充分,立即把部落合並的祭祀大典辦了吧。明年開始我們的部落就應該是一個全新的麵貌了”說罷看看老叉老叉笑著說:“是耶,崽兒當首領,我們部落的武士也說好。隻是他也應該有一個新名字,不能讓大家總是崽兒崽兒的喊,讓外來的人覺得奇怪,以為我們這裏就是小鬼當家。”

  祖母和魚姑媽媽都笑起來。祖母問道:“外麵的人把我們這裏叫作什麽呢?”老叉回答說:“他們叫我們為照部落,還把我們的部落首領也叫做照,因為我們煮鹽都用大灶。有來往很熟的,就不叫他照還叫崽兒。新來的人就覺得奇怪,偷偷笑呢”

  祖母看著崽兒,說:“我看這名字不錯,以後你就叫照,不叫崽兒了”又讓魚姑媽媽和老叉這樣叫他。兩人便錯落不齊地叫:“照,照。”卻又笑魚姑媽媽笑罷,說:“唉呀,別扭,別扭,一個字的人名叫起來別扭,還是叫崽兒好”

  祖母便回過頭來問崽兒:“你說呢?”崽兒說:“怎樣叫都可以,叫我照,叫我崽兒,我都是部落首領,我知道我的職責”

  祖母笑著點點頭,說:“不看重稱謂,不忘記本分,這倒真有點偉大首領的樣子了。我聽說北方人把偉大的首領叫作後,夏啟也叫夏後啟,我看你就叫後照吧”又轉過臉問魚姑媽媽和老叉:“你們說怎麽樣?”

  兩人都說好。祖母卻又說:“隻是崽兒要認真履行職責,要建立不負眾人的功績,不辱沒偉大首領的稱謂。後人記述你的故事其實是不在乎你有什麽稱謂的,隻看你實際做了哪些事,可懂?”

  崽兒不說話,隻點點頭祖母看他神情木訥,似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提高了聲音又問他在想什麽?崽兒這才回過神來,卻紅了臉,說:“我曾經答應過魚姑的,要像北方人娶老婆那樣讓她得到大家的祝福,得到歡樂。我想讓她一直都高興,要熱鬧一些。我還想讓全部落的人都為她高興,都了解歡樂是怎麽回事。以後男人和女人好了,也熱熱鬧鬧地歡樂,讓眾人確知他們兩個是互相親愛的人,給他們祝福。讓男人發誓對女人好,女人也發誓對男人好。如果不好,女人和男人就可以互相拒絕。任何人都一樣,那麽廢除掉的權威長老對少女的開門禮就不會死灰複燃了。所有我打算在部落合並的祭祀大會上同時舉行歡樂儀式,讓大家都來慶祝我和魚姑的歡樂,希望你們答應我”

  祖母和魚姑媽媽聽他說話,都有些驚訝。她們互相對視一下,又看看一旁神情有些尷尬的老叉,便一齊笑出聲來,哈哈哈地十分開心蛇部落與魚部落正式合並的祭祀典禮選在魚部落的祭祀廣場上舉行魚部落廣場因為地處下遊河邊,地勢更平坦,也更寬廣一些。兩個部落的人以及四方部落的觀禮來賓都能容下。與蛇部落廣場不同的,還有廣場外河邊,排列著大大小小很多獨木舟和雙體船。雙體船是用兩條獨木舟並攏而成的,也是崽兒和老叉一起設計打造的。因為要運鹽到山外大江邊與其他部落做生意,雙體船浮力好,載得多,行駛更平穩。部落裏人家,有的幹脆在船上架起竹棚,就住在船上了天黑下來的時候,廣場上照例點燃了幾堆篝火。兩個部落的人由自己部落的長老帶領,分東西兩邊集合站隊。各方來賓站在廣場北邊。因為山裏習慣以南方為尊,故而祖母、魚姑媽媽、老叉、崽兒由親近的人簇擁著位居廣場南邊,北麵向著廣場中心的神主石柱。整個廣場隻擺了部落首領的座位。因有兩個首領,所以擺了兩蹲鋪了虎皮的坐凳,比平時多出一蹲來。蛇部落首領崽兒後照本來有座位,卻把座位讓給了老首領祖母,自己則站在祖母身邊。祖母穿了祭祀盛裝,當仁不讓地與魚姑媽媽坐在中間立神主石柱時,兩個部落的巫師卻起了爭執。先前關於確定以什麽為聯合部落的新神主時,雙方就有一些爭執,都主張用自己部落的動物形象。蛇部落巫師說,蛇部落人多,又是由伏羲、鹹鳥和乘厘傳下的正宗狩獵部落,以蛇為神主也有最古老的傳統,聯合部落當然還是應該確立為蛇神。魚部落巫師則爭辯說,現在兩個部落聯合生產是以魚鹽和船運為主的,部落經濟已經從山裏轉到了水邊,要適應形勢變化,就隻能祭水裏的神靈,因此以魚為神主是理所當然的。長老和巫師們爭執不下,提到雙方首領和大巫覡那裏。老叉和崽兒後照也各執己見祖母與魚姑媽媽商量後,決定暫不作選擇,兩個部落的神主——蛇和魚同時供奉。祖母說:“信仰的事說到底是一種精神需要,也是一種傳統,不是說改變就能改變的。確立新的神主也要有個過程,那就暫時以兩個神主作為過渡。以後等大家都有新的認識和習慣了,再作選擇。現在最要緊的是兩個部落的人要盡快融合,搞好團結。對一些無謂的細節,我的主張是不爭論。你們要做的事很多”

  蛇部落的老巫師領著一隊武士把雕有蛇形象的神主石柱搬來,要與魚神柱並立在廣場上。但看到中央位置的魚神柱立得很牢固,蛇神柱隻能偏居一邊,老巫師便沒有讓武士們把那神柱立起來。老巫師找來老叉,要他派人把魚神柱往旁邊挪動一點位置,那樣兩根神主石柱就可以不分彼此並立在中央。老叉一聽就起了火,說:“這是在我們魚部落的神主廣場上,而不是在你們蛇部落的地盤,你怎麽能提出這樣無理的要求來?我們偉大的神主是不能夠隨便挪動的!”

  兩邊爭執起來,聲音也大了。老巫師帶了火氣走過去向祖母和首領後照發牢騷,說是如果老叉不讓步,他和蛇部落的巫師長老都不服氣祖母不動聲色地閉目坐著。魚姑媽媽也不說話,隻是看著崽兒。老巫師得不到響應,一時便也無言地愣在那裏,等後照說話廣場上眾人也都等著。東西兩邊站立的武士們都看著自己的首領,有的還把手裏拿的弓箭、魚叉和獵棒向地上頓出聲響來北邊的觀禮來賓也低聲議論著什麽。廣場上的氣氛開始有些緊張起來崽兒後照抬頭環視一周,並不理睬巴巴地望自己的老巫師,卻邁步向廣場中央走去。老巫師見狀,急步跟了他,走攏去朝老叉看一眼。老叉和老巫師兩人眼裏都有挑戰神色。崽兒的神情卻一如平常卻見崽兒後照招手叫了自己的兩個武士,一起把蛇神石柱捧了,都鼓了勁,“嘿”地發一聲喊。便把神柱豎起來,與原本立著的魚神石柱並排立了。老巫師和老叉正詫異著,崽兒已經轉過身來,紅著臉膛向老巫師和老叉說:“這有什麽值得爭的。一個部落的首領和巫師,就是部落的靈魂,沒有一個寬大的胸懷,沒有一點氣度,那還能做成什麽事?神主石柱不過是一個象征,在不在廣場中央有什麽關係。在人的心裏,在你我的心裏就行了。走,各自歸位,祭祀典禮開始”

  一場爭執立即停止了。祖母這才睜開了眼睛,看一眼崽兒後照,依然不露聲色。魚姑媽媽則滿意地點點頭,看老叉和那位蛇部落老巫師主持祭典祭典按照事先擬定的議程進行,和以往的祭神儀式相似。先由老叉宣布部落合並的決定、新部落的名稱、聯合部落首領人選等事項。接著由老首領帶領眾人向部落神祈禱,殺牲獻祭,提請部落神同意並向聯合部落首領授予新的統治權。如果獻牲的時候天象沒有異常情況發生,即意味著神已接受祈禱並認可了所求事項,新決定、新名稱和新首領有效其後的程序依次有:兩個部落的老首領向新部落的聯合首領重新授予權杖,移交象征首領地位的虎皮坐凳,新首領發表講話,接受部落各方長老和巫師以及外部落來賓的敬禮。最後則是圍著篝火跳舞聯歡,烤魚和獵物肉款待來賓。部落眾人包括一向不準參加殺牲祭祀的小孩子都可以吃肉飲酒,歌舞狂歡,直到篝火燃盡。因為崽兒後照已經安排了他與魚姑相結合的歡樂儀式與部落祭典一並進行,所以這天的儀式還增加了新的值得狂歡的內容祭典過程一切順利。兩個部落的人都對崽兒後照當首領心悅誠服,所以一切進行得井井有條。與以往不同的是,這天向神靈獻的犧牲既有蛇部落從山上捕來的一頭野豬和一隻比翼鳥,還有魚部落從山外大江裏捉到的一隻水獺和一條大鱷作為聯合部落新首領的權杖,崽兒後照用的仍是祖母先前交給他的那根雕有蟒蛇形象加虎尾裝飾的權杖。魚姑媽媽則把自己那根權杖交給老叉,由老叉莊嚴無比地扔進篝火裏燒掉,以示對後照所擁有的惟一權威的確認。兩位老首領的坐凳象征性地合並重疊到一起,崽兒後照坐上去一會兒,立即又命人依原樣擺好,鋪上虎皮墊,恭敬地請祖母和魚姑媽媽重新坐回去。他自己則手握權杖站立著大聲發表演講。長老、巫師和外部落來賓上前致禮時,崽兒後照也始終站在祖母和魚姑媽媽身旁,讓兩位老首領一起接受祝賀部落聯歡的高潮出現在崽兒後照與魚姑的歡樂儀式上部落合並祭典進行過程中,魚姑沒有到場,而是躺在自己的木屋裏聽著廣場上的熱鬧。她肚子已經很大了,不能站立太久因此魚姑媽媽便阻止了她也去參加祭典的打算,讓幾個年輕女人陪著她。正式祭典完畢,崽兒後照派人接她去廣場。魚姑突然感到肚子一陣陣地疼痛起來,連走動都困難了。女人們便著了慌,手忙腳亂地為她摸肚皮聽胎音,擔心是不是有臨產的征兆。待魚姑疼痛稍減,似乎一切都恢複了正常,才重又為她盛裝穿戴起來,簇擁著走向廣場魚姑的歡樂禮服是她母親為她設計製作的。褐黃色的鹿皮套裙,腰間和裙邊飾了白玉石墜,胸襟和領口飾了閃亮的雲母片腳上用染成紅色的麻布條打著裹腿,一雙用鹿皮縫製的套鞋,鞋尖上也飾了閃亮的雲母片。頭上的花冠則是用打磨得很精致的魚骨連綴而成,又以山裏隻在冬季盛開的紅色日冕花作成插飾當所有的人都看到一個穿著盛裝的大肚子孕婦出現在廣場上時,全場頓時爆發出一陣歡呼。人們高興地紛紛議論,都認為自己看到的是一個絕頂美麗的女人,一個空前華麗的場景。魚姑懷孕後並沒有減少一分美麗,反而更加容光煥發。突出的肚腹和龐大的腰身,因為穿著盛裝更顯得雍容華貴。魚姑走進廣場,先向母親和祖母點頭行禮,然後迎著崽兒後照,接受他的擁抱後照一手拿著權杖,一手牽了魚姑的手,在廣場中央向四方各走幾步向眾人致意,然後大聲宣布:“我,蛇、魚聯合部落的首領崽兒後照,偉大先祖伏羲、鹹鳥、乘厘神聖事業的繼承者,今天向大家莊嚴宣布,我從小親近的姐姐,現在以至永遠都親愛的魚姑,與我住在一起永遠歡樂。我知道北方的夏朝把首領稱作王,首領的女人就叫王後,那樣的稱謂代表了一種尊嚴,我們也不妨借用一下,魚姑從此就是蛇魚聯合部落神聖不可侵犯的女王後。你們大家要像尊敬我一樣尊敬她,像愛戴我一樣愛戴她。她也是我們部落所有女人的代表者。部落的每一個男人都有義務和責任,保護和捍衛我們的女人,就像我保護和捍衛你們的女王後魚姑一樣”

  這樣說罷,仍然牽了魚姑的手,退回來與祖母和魚姑媽媽站在一起,接受人們的祝福祖母首先站起來,一手拉了崽兒,一手拉了魚姑,把手高舉過頭,大聲喊道:“啊嗬,啊嗬,啊嗬!”然後分別捧了兩人的頭,在額頭上親吻。最後把他們的手交給魚姑媽媽。祖母滿臉笑意,雙眼一改往日睞縫渾濁的樣子,此時竟熠熠放光當兩個部落的青年男女都爭先擁上前來,向後照和魚姑致以祝福的時候,祖母卻突然變了臉色。她動作遲緩地以手撫著額頭,身子不由得一陣搖晃。站在一旁的崽兒的幺媽媽慌忙上前,扶她在虎皮木凳上坐下來,一邊則擔心地問她哪裏不舒服了。祖母不說話,以手墜著小女兒的肩頭,好一會兒,才對女人們再次露出盈盈的笑廣場上的男女都圍著篝火跳起舞來,熱烈歡樂的氣氛逐漸達到高潮。魚姑那時卻再一次感到了疼痛,雙手捧著肚子,頭上則滿是汗水。幾個女人慌忙上前扶她,都使了勁也架不住她,隻好護著她就地躺下來。祖母和魚姑媽媽都驚訝地注視著那一群女人忙很快,圍護著部落女王後魚姑的女人圈裏便傳出來一聲嬰兒的啼哭。所有的男人都驚得張大了嘴。女人們則緊張忙亂而又興奮驚喜地抬頭張望崽兒的幺媽媽從女人群裏擠出來,找著他一把又將他拉進了女人堆裏。一會兒,女人們向神主石柱方向散開來,卻見崽兒後照雙手捧了一個光身子嬰兒,向著神主石柱邁步走近。崽兒後照一隻腳跪下,一隻腳蹲了,莊嚴地低頭默禱完畢,便轉過身來,把嬰兒一下一下地高高舉起,向眾人致意。所有的人又齊齊地發出歡呼祖母和魚姑媽媽把嬰兒看了,臉上更是笑開了花。崽兒後照的幺媽媽在一旁說:“是個小子呢,想必以後也跟那崽兒一樣調皮搗蛋。”

  魚姑媽媽聽罷,卻笑著糾正她說:“你還是崽兒崽兒地叫他,應該叫他後照了,他和魚姑的兒子今後也該是有出息當首領的,像後照一樣才是呢”

  祖母先是看看那嬰兒,然後又看看圍護著魚姑的女人們。見她們仍然手忙腳亂地不得要領,祖母的臉便一下漲紅起來。很快又變得烏紅發紫,幾次張了嘴卻說不出話來。崽兒後照和幺媽媽慌忙上前把她扶住,又問她可是想說點什麽。卻見祖母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來,臉上便再次浮起笑意,聲音緩慢地說:“太忙了,太忙了,高興不過來,以後所有的女人都要先舉行歡樂儀式後生孩子,不要讓大家都忙不過來,啊,哈哈哈……”

  祖母的笑聲依舊爽朗高亢,在山穀裏激起一陣回響。之後,人們卻無比震驚地看到部落的老首領,眾人的祖母,身子往後一仰便倒了下去九天以後,蛇魚聯合部落再次在立有兩根神主石柱的廣場上舉行隆重的祭祀典禮。各方部落首領都接到邀請前來出席祖母的安葬儀式。後照和魚姑媽媽共同主持葬禮,以傳統的方式,用一棵很大的金絲楠木鑿成船棺盛斂了祖母,送到深山裏一個有數十丈深的陡峭山穀,懸架在一處凹陷進去一丈多深,能夠遮蔽風雨的峭壁上裝棺的時候還多了個小插曲。後照的小媽媽把祖母用了幾十年的那把石刀,和一塊刻了蛇形象的神主石塊,作為隨葬品擺放在她身邊。老叉卻提出了異議,認為現在的聯合部落不能隻尊蛇神,而忽略了魚神,堅持要再刻一塊魚神石放進去。原先出自蛇部落的巫師們不同意老叉的安排。他們與老叉爭辯說:“祖母當首領的時候還沒有蛇魚聯合部落,她的靈魂不認識魚神。把你們尊奉的魚神強加給蛇部落的老首領,那是對祖母的大不敬!”

  但老叉堅持自己的主張,原先出自魚部落的巫師們也支持老叉。原先兩個部落的長老、巫師們為這個禮儀安排分成了兩派,爭吵得不亦樂乎。都互不相讓,隻好提交聯合部落首領後照裁決。後照聽著雙方各自陳述的理由,不覺皺起了眉頭。最後決定除了那把石刀跟祖母隨葬外,什麽神主像都不用。

  “現在還隻是兩個部落的聯合,就為爭神主吵起來,那怎麽行!我們連這點包容心都沒有,巫巴山區各部落的大聯合又怎麽談得上啊?”崽兒後照說罷唉地歎息一聲。其若有所思的樣子,讓魚姑看了心裏不免一緊。

  口號20世紀。棋盤村。表哥回家革命。外公被口號擊倒。我看到最後一個神示。

  蛇部落老首領祖母的葬禮還有些什麽細節,外公傳下來的那本書裏沒有說。但我猜想至少還應該由後照或老叉代表眾人致一篇悼詞,叫做蓋棺論定。後來我看到這樣的蓋棺論定成為一種慣例,很多與祖母相比根本沒有什麽功績,甚至還對民族發展起了壞影響的君主,其悼詞都寫得很漂亮很誇張,還被冠上很多嚇人的頭銜。那時我便為祖母沒有一篇歌頌其一生功績的悼詞而感到遺憾和不平。直到很久以後才漸漸明白,我的遺憾和不平是完全沒有必要的。真正對民族有大貢獻的人,其實是不用什麽悼詞的,她會長久活在人們的記憶裏與後照的祖母相似,我的外公去世時也沒有一篇悼詞,而我卻把他的死記得非常牢。那一年我也在棋盤村過暑假。不過,在我的印象中,那一年的暑假不好玩。表妹蓉兒已經不在了。表哥春兒則很忙往年在棋盤村,春兒總要帶我去水庫裏遊泳,到河溝裏抓魚,到田埂邊摸螺螄、黃鱔,在稻田裏捕蝗蟲,還上山打野兔,挖竹鼠。那些小動物都可以吃,包括蝗蟲,可以燒也可以炒。挖竹鼠是最好玩的。晴朗的夜晚,春兒帶我去山上找到白天就看好的竹鼠洞,拿一把尖嘴鋤挖洞。通常是挖進去一米深,挖掉二三十筐土,竹鼠窩就會暴露出來。竹鼠很笨,危險來了它不會往外跑,隻會繼續往裏刨土打洞,與人比賽誰刨得快。卻總比不過春兒。春兒挖到竹鼠窩後,就叫我點燃火把,突然往洞裏照。竹鼠眼睛被火光晃著,就不再動了,任我們捉住。竹鼠比老鼠大得多,身體圓滾滾的像兔子,剝掉皮吃肉,味道也跟兔子肉差不多。在棋盤村,打鳥和捉青蛙都是不允許的,但挖竹鼠卻受到鼓勵,因為竹鼠喜歡啃吃樹根。一場大雨過後,山上的樹突然倒掉,多半就是被竹鼠啃去了樹根。跟著春兒上過幾次山後,我有時也能挖到一兩隻竹鼠。吃自己親手挖的竹鼠肉,不用說,那味道更香。這樣,在棋盤村過暑假,大多數玩法都有得吃,還可以享受成就感,這就比城裏好玩得多但這次在棋盤村,我卻沒有機會去抓魚打野兔挖竹鼠了。表哥春兒沒時間帶我去。事實上整個暑假期間春兒隻回來過三趟,其中有兩趟都帶著他的同學,自然就顧不上再帶我玩了。春兒在縣城讀中學。縣中的學生開始鬧革命,成立紅衛兵團,春兒就當了紅衛兵,還被推出來領頭,所以就很忙了我到棋盤村後,舅媽托人帶話叫春兒回來與我見麵。一年不見,當中學生的春兒個頭又高了一截,我看他就不能不仰視了春兒穿了件土黃布軍裝,一切做派都學著城裏的紅衛兵。隻是他單獨回來,手臂上沒有戴袖標,還打著赤腳。當他一臉嚴肅地問我來棋盤村幹什麽時,我就忍不住笑起來,對他說:“你是個赤衛軍”

  “怎麽叫我赤衛軍?”春兒覺得奇怪“城裏那些革命學生,有的叫紅衛兵,有的叫赤衛軍。你光著腳,所以是赤衛軍”我解釋說。城裏中學生的組織更多,名稱也五花八門春兒一下紅了臉,很窘迫的樣子。一會兒又嚴肅下來,說:“以後不準叫我赤衛軍。還有,這次我不能帶你去打野兔挖竹鼠了。我很忙,過幾天就要回學校去。你隻能自己玩”他說這些話時,眼睛虛著看我,眉頭也皺起來,樣子更像個大人。我就不能再說什麽了。我不願總是仰視著他說話。那時我突然有了一種孤獨感,覺得棋盤村已經不再是我的了我的突然消沉的情緒被外公看了出來。外公要春兒陪我仍然像往年那樣玩。春兒說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不能再幹小孩子的事。外公又要他也靜下來看看書。外公說:“我那屋裏那麽多書,你也沒有認真看過幾本”

  卻見春兒一下提高了嗓音,情緒也激昂起來,說:“你那些都是什麽書,老古董,封資修!這麽多年了,早該燒掉的,卻占著一間屋”

  外公氣得拿了拐杖猛力往地下頓,又氣恨連連地說:“數典忘祖,數典忘祖,現在的小子哪裏知道自己的根!”春兒害怕了,不敢再頂撞外公,抽身逃了出去但那以後春兒仍然不為所動,既不帶我玩,也不與我一起看書。白天跟舅舅、舅媽一起去稻田打穀子,晚上就往公社街上跑,找他的同學說事情。春兒在棋盤村隻呆了一個星期就回了學校,連稻穀都沒有收完。這讓我舅舅和舅媽很生了氣。罵他越大越不懂事,不陪著表弟玩,連工分也不幫著掙了,讓家裏人臉上無光春兒再回到棋盤村的時候,身後跟了十多個同學,都戴著紅衛兵的袖標。他沒有立即回家,卻先到了鄉場上,讓公社書記通知人來開大會。棋盤村距鄉場不遠,我也趕去看熱鬧。春兒在露天會場的土台上,神情嚴肅的端坐著,儼然一派當領導的樣子見我站在台下,隻朝我看了一眼就偏過臉去,連笑也沒對我笑一下。但我一點不怪他。既然當了紅衛兵的頭兒,差不多就應該是那個樣子春兒在會上宣傳了當前的形勢,又宣布自己的使命是在公社點燃革命火種,破四舊立四新,接著就開始了行動。破四舊的主要武器是鋪天蓋地的革命語錄。鋪天蓋地既是一種形容,也是一種真實狀況。春兒帶著他的同學用了十多桶紅油漆來寫那些語錄。紅油漆是公社為他們準備的。公社把街上供銷社的全部存貨都拿了出來,任由春兒他們使用。還派了幹部指揮鄉場上的人家清掃所有臨街的房子,以便春兒他們把語錄寫在房屋牆板上街上的房子多是木牆板,沒有刷過漆。有的是新木板,淺黃木質中的深色節子分明如牛眼。有的則很舊,顏色黯黑已分不出麵目了。春兒他們先拿鐵棍把街上原有的舊招牌挨個撬下來砸爛,接著就用紅油漆把清掃幹淨的房屋木板全部塗過。紅油漆本來很鮮豔,倒出來很耀眼。他們又找來兩桶黑油漆,在每桶紅油漆裏都倒進一些,兌成的油漆便成了暗紅色。春兒一邊兌油漆,一邊向公社書記說:“油漆太鮮豔了不行。暗紅色有鐵質,才沉穩,莊重,因為紅色江山是鐵打的,可知道了?”公社書記點點頭,笑著看他們將房屋一間一間都刷成暗紅色中午吃飯時間過了,春兒他們也沒有停下來。直到下午時分,中學生們以滿身衣服都沾上了油漆為代價,終於把一街江山都變成鐵打的紅色了。春兒又對書記說:“過幾天等紅油漆幹了,再用黃油漆把每快木板都寫上標語和語錄。宣傳革命不能留一點空白。”說罷在街沿上坐下來,掏出本子和鋼筆,默寫下十多條標語、語錄交給公社書記書記接過看了,卻說:“這些都很重要,需要有字寫得好的人來寫才行。但我們公社缺少秀才,可否請紅衛兵小將再留幾天,幫我們把標語和語錄寫好再回去”

  春兒一怔,眼神怪怪地看著書記,說:“那怎麽行?革命隻爭朝夕,破四舊是大家的事,我們哪有那麽多時間把什麽事都做完。你那麽大個公社,哪裏找不來一個會寫字的人?你要是拿這種話來搪塞我們,那可就是對待革命的態度問題了。”春兒說這話時語氣強硬,具有一種威懾力,讓我暗暗佩服但書記似乎並不吃那一套。他把春兒看一眼,卻說:“要說我們公社寫字的人倒是有的,但要春兒兄弟親自出麵請才好,就是你爺爺。他可是飽讀詩書又明白事理,在全縣都有名的”說罷,雙臂交叉抱了,居高臨下地站著看春兒春兒一下沒有了應對,臉色漲得緋紅,好一會才支吾地說:“那是那是,我爺爺當然也支持破四舊,他明白事理”說罷立即帶領同學們匆匆走去。那一刻我看到春兒已經沒有了先前的威風,不禁為他擔起心來果然,春兒帶他的同學回到家,讓舅媽為他們弄飯吃的時候,與我外公說起為街上寫標語的事,立即就碰了釘子。外公沉下臉來,斥責道:“你懂個什麽,就由著性子亂整。我活了一輩子,還從來沒有聽說過把老牌子砸掉就叫革命,把街上的門板染了就叫革命?好好的一條街,都弄成那種顏色看著紮眼,還讓我去寫什麽字!你有心糟蹋聖賢,怎麽不去請了孔夫子來幫你宣傳那什麽狗屁革命?”

  中學生們聽了那話,都驚訝地看一眼外公,又齊齊地看了春兒。春兒有些狼狽,臉上也變了顏色。一會兒則故作輕鬆地對同學說:“都不要聽他的,我爺爺老了。”卻又咬咬牙,轉過臉去對我外公說:“你不願去寫木板也就算了,但不能亂說話。我們搞文化革命怎麽是糟蹋聖賢?你長久在鄉下,外麵的情況也不知道,縣城裏早就是一片紅色了。還有省城和北京,革命已經轟轟烈烈不可阻擋了,你還是一個老腦筋!”

  外公搖搖頭,歎口氣,又說:“聽說早上就你一句話,街上和附近村子的人都去開什麽群眾大會,連莊稼活也不做了。你娃娃呀,哪裏知道自己在幹些什麽。莊稼人靠種莊稼過日子,都去開會幹革命,到時候再餓起肚子來,看你那嘴還硬不硬”春兒說:“那是兩回事,爺爺你不能為自己的錯誤狡辯”

  外公聽罷,氣得拿了拐杖用力往地上頓,一時卻說不出話來。在一旁切鹹菜扮涼粉的舅媽見狀,慌忙放下菜刀趕過來,扶了外公往屋外走。一邊則回過頭來狠狠瞪春兒一眼。春兒這才不再說話,與同學一起埋下頭吃飯外公最終沒有去街上為春兒寫那些標語。春兒也沒有寫。當天他就帶著同學回了縣城。臨走時到街上撂下一句話,說是過些天他們還要回來,若是到時候那些標語沒有寫上,他們就會動手砸了這鄉場。立即有人把春兒的話報告了公社書記。書記再到街上時,紅衛兵們早已走了。書記找不到對手,無奈地搖搖頭,隻得派文書找來黃油漆寫標語。文書很細心,把臨街房屋的木板都打上格子,用古宋體字整整寫了10天全部書寫完成後,書記派人把我舅舅和外公叫去公社。書記要我舅舅轉告春兒,公社街上已經完全革命化了,沒留一處空白,請他們放心在縣裏鬧革命接著又請我外公為那些標語和語錄的書寫水平提意見。書記說:“你老人家在我們公社是最有文化的,不要客氣,若是有哪個字寫得不好,我們馬上刷掉重新寫過”外公說:“那些字沒有哪個寫得不好,但是……”卻轉過臉,咬著牙說:“狗屁,狗屁!”

  “哦,你說高級,高級?”書記不知是聽岔了音還是故意糊弄人,一臉大度地說:“那就好,那就好”卻又對我舅舅說:“老人家的評價也請轉告一下春兒兄弟,他很滿意我們寫的字順便也告訴下他,最好別再帶人來了,我們公社是自覺革命。實在不得已要來了,就先與家裏打個招呼。革別人的命,首先要革自己的命。我聽說春兒他爺爺有一屋子的封資修舊書。那怎麽辦?他要把他爺爺安頓好了,再來革我們的命,那別人就沒有話說了”書記說這話時,有一種不容反駁的強硬語氣,看人的神態又恢複了居高臨下的氣勢書記走後,舅舅對外公說:“我這就去縣城警告一下春兒那小子,不要鬧得讓公社和鄉親們都討厭他”卻讓外公製止住外公說:“你去跟春兒說什麽?你跟他們當了傳聲筒,讓春兒回來革他爺爺老漢的命,公社那幾個就現成享清閑了。”舅舅驚詫地看著外公,久久不再說話一個月後,外公的擔心還是成了現實。表哥春兒帶著同學再次回來革命,首先就到了棋盤村。紅衛兵們來到的時候,舅舅、舅媽都幹活去了,隻有外公和我在家。外公一見春兒那陣勢,立即發了火。外公說:“你小子還真是六親不認,要來造你爺爺老漢的反了!”

  春兒並不急著回答外公的話,卻讓同學們在院壩整齊站成兩排,麵對堂屋。這樣,以紅衛兵隊伍為一方,以外公和我為另一方,加上站在兩側看熱鬧的鄰居婦女娃娃們,院壩裏立即布置成了一個小型會場。春兒不慌不忙地整好隊,點一下頭。他的同學都把手裏的紅封皮語錄本舉起來,由春兒領頭朗誦。中學生們的朗誦節奏整齊而有韻律,就像唱歌一樣。所有的人,包括我外公那時都不再說話,聽他們朗誦開始幾段朗誦完了,春兒才以嚴肅的語氣說:“我們是來幫助爺爺與封資修決裂的。爺爺那些書都是宣揚舊思想舊文化的,不符合時代的要求。我們要說服爺爺自覺革命,把舊書燒掉”這樣說過,春兒又指揮起同學們繼續朗誦語錄外公幾次想說話,都被中學生們的朗誦擋住而錯過了。最後他注意地聽著,好容易等到一段朗誦結束,才抓住空隙插上話說:“我的那些書並不是什麽封資修,也不是偷來搶來的。那是我們家祖上傳下來的,幾百年都沒有散失,是我們民族的精神財富,怎麽能夠燒掉呢?春兒你不能胡搞”

  春兒和同學們聽罷外公的申辯,互相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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