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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結盟

  《竹書紀年》:帝啟8年,帝使孟塗入巴蒞訟。

  公元前21世紀。後照創建了中國南方最大的部落聯盟,同時決定把手尊為神主。

  孟塗是隨崽兒後照的舅舅老拐一起來到巫巴山區的舅舅老拐自那年與崽兒爭首領失敗後,走出部落,遊曆了天下各地,後來也到了中原。夏啟聽說老拐曾經在乘厘傳下來的蛇部落當過大巫覡,並且是崽兒的親舅舅,立即對他待以厚禮,還封他當了史官。夏啟對老拐說:“你們家那崽兒也算是個人才,我本來要重用他的,但他一心要回家,我就讓他回了家。想不到他果然懷有野心要當部落首領,還把你老人家趕了出來,這就不對了。我要教訓教訓他,要讓你回去領導你的部落,還要讓你的部落與我們中原夏朝聯合起來成一個整體。”

  老拐聽到這裏,便插了話說:“偉大的啟帝,有一點我要糾正你,我們那裏並不止一個部落,而是有很多。我們的部落也不是一個單獨的部落了,而是蛇和魚的聯合部落,又在做煮鹽和販鹽的生意,經濟實力很強大,所以我們那崽兒不一定會聽你號令跟你聯合的喲。”

  夏啟哈哈一笑,說:“你們那大荒之地會有多少人多少兵,難道還比有扈氏部落更強大嗎?想當年有扈氏不服我,要與我對抗,我一個號令,六個方麵的將領都聚集攏來,與我同心協力,在甘山那個地方與他大戰一場,很快就把他消滅了。崽兒不服我,難道不怕我發兵把他的部落也一下消滅了嗎?不過我並不是一個好戰的人,我不想與崽兒打仗,隻想與他談判。我也不著急現在就與他談,我有的是時間等他來歸順。現在先要跟他做生意。既然他那裏有那麽好的鹽,為什麽不先把生意做起來呢?你來得很好,我們一起研究一下,怎樣讓巫巴地區和中原做起生意來。既然要做生意,就要互相熟悉情況。你是巫地的大巫覡,有學問,懂得多,就請你把巫地的地形物產、風俗習慣跟我們講一講,最好還用文字記下來。你不會中原的文字沒關係,先學就是,我讓我們的史官教你。都是象形字,容易看懂。你們一起合作,這對你也有好處。你可以先熟悉了解我們的製度律法。我們有專門的司法官,比如孟塗就是個很了不起的法律專家。我們的製度律法也是天下最好的。所有的六卿貴族、軍士平民、工匠奴隸都各有規定位置不得錯亂。也是天命使然,否則社會就會亂套”

  夏啟說罷又哈哈笑起來。周圍人等都不說話。老拐看夏啟對南方部落一副瞧不起的神色,心裏不舒服,但也沒辦法,隻好先依著他當一段史官再說。好在他也想研究研究夏朝的製度律法,看看它究竟有什麽好,同時也想向中原的人介紹一下自己部落的文化老拐在夏啟身邊做了幾年的史官,終於得出了自己的結論,夏朝的製度律法最好的就是等級分明,所有的人各得其所,避免了社會秩序的混亂。最壞的也是等級分明,禮數繁瑣,使人不自由。所有的人都循規蹈矩小心謹慎,連唱歌也規定了不同的等級。比如合唱的人數,王一級和諸侯一級祭祀娛樂時都不一樣,諸侯的合唱隊伍人數絕對不能多過王。大夫和平民唱抒情歌曲也不能太大聲,分貝高過王和諸侯就會犯僭越罪,嚴重的要殺頭老拐後來覺得自己當的那個史官也很窩囊了,成天就幫夏啟記他那些自以為很了不起的話,叫作什麽語錄。要麽就是記那些拿蓍草占卜的卜辭,而那也很無聊。比如夏啟讓他記的卜辭裏有一條說,他要去野外釣魚,不知該往東走,該往南走,該往西走,還是該往北走。釣魚就釣魚嘛,走哪一方還不都一樣。反正他釣來也不吃,他的禦廚每天都為他弄了魚的。老拐覺得當史官隻記這些還不如不記,倒是過去在南方部落裏自己業餘時間記的那些還有用些,到底還是部落大事那以後,老拐一有時間就向其他史官講述自己部落的故事史官們也聽得津津有味,還用象形文字把那些南方故事記下來在向夏啟作匯報時,夏啟也聽入了神,立即指示把它整理出來夏啟說:“這些來自大荒地區的故事應該有個總的名稱。”又轉向老拐說:“就叫《大荒經》如何?”老拐說:“很好啊,這樣的故事編成書總比語錄和卜辭好”

  老拐這樣說罷,立即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他看到夏啟的臉色一下變得有些難看了,便知道自己說話不小心已經冒犯了他。好在夏啟並沒有發怒,就與長老們說其他的事了。他們隻說北方土話時,老拐聽不懂幾年以後,也就是夏啟建立夏朝並被尊稱為啟帝或夏後啟的第8年,老拐實在不想再為夏啟當那個史官了。他也在北方呆膩了,於是向夏啟辭職要回家鄉。夏啟見老拐態度堅決,知道挽留不住,便接受了他的辭職。臨了卻叫來自己的一個大臣,要他跟老拐一起去南方。夏啟對老拐說:“我早說過,我們要幫助你奪回你的部落,讓你們那個崽兒把首領之位讓給你。我要實現自己的承諾,我這位大臣名叫孟塗,我派他跟你一道回去。我記得原先向你提起過他,他是個法律專家。”夏啟向老拐介紹孟塗的語氣頗有些自豪。夏啟說:“他是我表兄耶。他老爹是我媽塗山氏的大哥,也就是我的大舅,本來也是你們南方人。我老爹禹王當年在長江治水,大舅跟上我爹幫忙,後來還一路治水過了黃河,就沒有再回去。我這表兄的本事也很大喲,在法律和判案方麵是頂級專家。你可以把斷訟調解之類的事都交給他辦。此外,你所講的那些大荒故事,我會讓專門的史官整理出來流傳下去,你放心好了”

  夏啟這樣說罷,卻又轉過去對孟塗悄聲說:“你去後就代表我和夏朝,總督巫巴山區的政務,當然不隻是做什麽調解之類事。你不能隻當個調解委員,而是要控製住那裏的政局,讓他們向我夏朝俯首稱臣朝晉納貢。有什麽事,就派人回來向我報告,我的軍隊就是你的後盾。可記得了?”

  孟塗點點頭,說:“兄弟你盡管放心,我會把那些南方蠻子治得服服帖帖的。”

  他們說這些話時也是用的北方土話,老拐不知道他們在說些啥,但見他們神情詭秘,不免生出一些反感。但也沒有辦法,隻好由那孟塗帶了一隊武士跟自己一道回去。心裏卻不安地惦記著自己所講的那些故事,會不會被夏啟的史官們記走了樣4000多年後,我在尋找和閱讀有關巴人的史跡時,發現老拐向夏啟講述的南方故事,果然在中原史官們多次轉述傳抄後大大地走了樣。比如老拐講的女媧,本來是蛇部落先祖伏羲的女人,由他們繁衍了無數後代。而史官們後來卻把女媧記成了一個妖怪,說她的腸子變了10個神人,住在栗廣之野,並且總是喜歡睡在路上擋人家的道。再比如蛇部落所處的山裏有一種人猴,名叫梟陽,嘴特別大,喜歡吃人,抓住人的手後總會得意地笑一陣再把人吃掉。那家夥笑起來,嘴唇就向上翻,往往會把額頭和眼睛都蓋住。部落武士知道它這習慣,上山打梟陽,就會戴兩隻竹筒套在手臂上,讓梟陽抓。而在它得意地傻笑時,武士就把手從竹筒裏抽出來,拿竹簽把它的大嘴唇釘在額頭上,這樣就把它捉住了。但那些史官後來卻把梟陽記成了一個國家。說梟陽國的人都長著很大很長的嘴唇,身上有黑毛,腳掌也反生著,見人就笑,左手還拿著竹管。世上哪有那樣的國家,亂彈琴嘛!

  當然,這些都是在老拐離開夏啟很久之後,中原的人把故事越傳越離奇而出的錯。老拐並不知道,不然他一定會要求夏啟立即糾正過來。再後來北方人把巴地的《大荒經》、蜀地的《海內經》、楚地的《海外經》和《五藏山經》統一編成一本名為《山海經》的書以後,那就更是錯得不可收拾了。那一刻,我真為老拐感到了悲哀,同時也對他由衷地產生了敬意。在我看來,盡管老拐作為一個部落大巫覡有很多缺點,但在民族文化的傳承上卻是一個令人尊敬的先驅卻說崽兒後照自接過祖母和魚姑媽媽的權杖,當上蛇魚聯合部落的首領後,把兩部落的武士和婦女們都組織起來,致力於生產,很快使漁業和鹽業都得到了發展。神鹿洞鹽泉得到了充分開發,山腳下煮鹽的灶日夜不熄火,往外運鹽做生意的船也更多了。原先的獨木舟已經不合用了。後照帶人從山上伐來大柏樹,做起了可以在大江上任意往來的船。他把那船叫做乘駁子,比獨木舟大了很多,適合專門跑運輸。獨木舟則隻用來打魚,因其更靈巧。後照用乘駁子販鹽,把生意做到了江淮、北方和西蜀地區。西蜀的鼓眼族尤其喜歡後照部落的鹽,說是那鹽裏含有不死藥,小孩子和年輕人吃了再沒有得鼓眼病和粗脖子病的,中老年人的原有症狀也好得多了,過不了多久,鼓眼族這個名稱就該改掉了短短幾年,後照部落就發展成為整個巫巴山區經濟實力最強的部落。鄰近部落在與後照做生意的過程中,也感受到他的氣魄和坦誠,紛紛表示願意與他結盟,推他為整個部落聯盟的首領崽兒後照與魚姑、老叉和長老們商量多次,終於下了決心,接受周圍部落的提議,成立涵蓋整個巫巴山區的部落聯盟,以此尋求共同發展。隻有巫鹹部落及其七巫部聯盟除外。他們因為早有自己的鹽泉,與外界做生意也多有便宜占,日子過得去,因而不願奉別人為盟主。後照與巫鹹的首領談過幾次沒有結果也就罷了那以後,後照便把精力更多地投到了部落聯盟的籌備上。他做的事情概括起來有以下幾項:

  首先是建立首腦機關。各部落首領是核心成員,再加上每個部落派兩個長老、一個巫師組成議事機構其次是整合經濟。各部落以現有生產為基礎,再重新分工,把重複和相同的部分合並攏來,讓各部落都可以參與販鹽,把生意做得更大些再次是重組武士隊伍。撤銷各部落的軍事機構,各部落的首領不再直接指揮隊伍,所有武士隊伍都由聯盟最高首領指揮。因為聯盟之間互相都不會打仗了,要對付的隻是外來威脅。武士們平時都參加生產,隻作些必要的訓練,祭祀時候進行比賽,選出優勝者擔任各支隊伍的小首領最後是把部落聯盟的首腦機關遷到山外順大江往東去的江邊。

  後照部落聯盟準備建立首腦機關的地方,地形開闊,背山麵水。因為各地的人都來這裏與後照部落做生意,自然形成了碼頭、市場,旅店、飯鋪以及其他為生意服務的行當,儼然是個城市了。後照還派了一隊武士,在老叉的指揮下管理各方交易。後照有時自己也去視察斷訟,調解糾紛。因為北麵靠著的那座大山山岩是紅色的,人們便把那座紅石岩山叫做丹山,而把山南開闊地這個因生意形成的城市叫做了丹陽。丹山的西邊就是大巫山後照又派人從山裏砍伐來很多木料,靠山腳蓋起了許多房屋。房屋樣式與山裏一樣,也是高高的木柱,一人高處才橫了竹木做成樓板和欄杆,編了圍席,而讓下方空著。木柱不是埋在土裏,而是墊了堅硬的石頭。這樣野獸、蛇和毒蟲就不會鑽到屋裏來,也可以防備雨水浸淹。這還是當初祖母因大兒子幽娃被毒蛇咬死,痛心之餘改造部落居住方式而創造的。外地來的生意人把那房屋叫作幹闌房屋蓋好,後照又派人在大江邊平出一塊壩子來,並且通告各方人等不得靠近,更不能使用那壩子。部落聯盟將以那大壩子作為共同的祭祀廣場,還要重新立一根神主石柱恰恰是這個問題,使後照和各部落首領犯了難。聯盟叫什麽名稱,奉什麽為神主?

  在此之前,各部落都有各自的神主,部落名稱也各不相同商談的時候,熊部落、牛部落、鷹部落、虎部落的首領都說自己的部落名最好,自己的神主形象最威風,曆史最悠久。彼此爭執不下後照見了,搖搖頭說:“這樣無謂的爭論是不會有結果的取任何一個部落的名稱和神主來作為共名共神,其他部落都會感到失落。我在北方的時候,曾經看到夏啟建立部落聯盟時,采用的是各取一部分組合成一個神主形象的辦法。夏啟把它叫做龍,讀作攏,就是合攏來的意思。北方的做法可以作為一個參考”

  立即有人反對說:“那怎麽行,我們如果把熊、牛、鷹、虎、魚和蛇都合攏來,就不知會做成個什麽怪物了。也許跟夏啟的龍一樣,也許比龍更難看。就算跟龍一樣,也不過是拾了別人的牙慧,沒一點兒意思。並且與北方沒有了區別,以後做生意就分不清主人和客人,內部和外部,到時候連價格都不好談”其他人也紛紛說:“對頭,對頭,要不得,要不得。你崽兒這主意出得不好。”

  那幾個部落的首領都比後照年長,因此說話也不那麽客氣後照便笑起來,又說:“我也認為那樣做要不得,我們當然不能那麽簡單地照抄別人的做法。不過我的意思是北方的做法可以作個借鑒。我們是不是可以想遠一些,跳開來看,找一個大家都能接受,又能體現我們這個部落聯盟特點的神主和名稱。我們可以把那些神主形象作點改變,抽象一點,找到更好的意思。甚至幹脆不用舊形象,另找一個更有獨立意義的形象作聯盟神主”

  眾人都點頭說,那當然可以。又問他是不是你已經有了新的主意?

  後照卻搖搖頭,誠實地說:“沒有。我們暫時存而不議,大家都動動腦筋,總會有的”

  送走了各部落首領,後照歎出一口氣,自語說:“唉,大也有大的難處。”

  魚姑那時挺著大肚子從大洞屋走出來,見後照歎氣,關切地問他怎麽了。又說:“你說得對,辦法總會有的,部落再怎麽難也要發展,就像一個小孩總會長大。你不見我們莽哥兒那時生在祭祀廣場上隻是一個小不點兒,轉眼間就成個頑皮小子了,現在跑到哪兒去了我也不知道。再過幾年還不跟你一樣,說不定也會偷偷上山去打虎,結果卻打回來一條蟒蛇”

  魚姑自與崽兒後照當眾舉行了歡樂儀式,並在蛇魚部落合並大會上把孩子生在廣場上以後,仍然與自己母親,魚部落的老首領住在一起,由老母親幫著照看孩子。孩子長到5歲時,魚姑媽媽去世了,崽兒後照便把她和孩子接過來,與自己一起住在老祖母的大洞屋裏。崽兒後照的幺媽媽接著幫他們照顧那孩子。後照為那孩子起名叫莽哥,因為生下來個兒就很大,後來長得也壯實,所以叫他莽哥。莽就是粗壯的意思。現在魚姑又懷起了孩子,已經接近臨產了崽兒後照聽她說起自己小時候的事,便又笑起來,說:“咦,真是,那莽哥兒在哪裏?你看我一忙起來把他也搞忘了”

  魚姑看他一眼,故作嗔怪地說:“我怕你不隻是把莽哥兒忘了,怕是連我和我肚子裏的小莽哥兒也一並忘了哦”

  後照又笑,說:“沒有,沒有,哪會都忘了。”說罷蹲下身去,把耳朵貼上魚姑的肚子聽動靜魚姑便挺起肚子讓他聽。一邊則說:“你把我們大兒子叫了莽哥兒,先前大家都說不好聽,聽習慣後才不覺得了。眼看我又要生了,這回你可要先想好給他起個好聽的名字,不然我可要怪你了,啊!”

  魚姑說這話時,語氣卻輕柔,一臉幸福神情。後照說:“哪有早不早就把一個名字事先起好等著生娃娃的。部落裏習慣,還不得等到生下來看了他的樣子,有個什麽兆頭再起什麽名字。你看我們部落的孩子叫什麽名字的沒有,紅光、白霜、喜鳥、麻稈。磨牙他媽生下他來,他祖母抱了往外頭走,首先碰上的是一頭老牛趴在地上嚼草,就給那孩子起名磨牙。還有一家看見野狗提起一隻後腳撒尿,就叫了提腳。那也很好啊”

  魚姑卻又哈哈地笑,說:“那你就學了他們啦?你要敢給我生下的這個小娃娃叫磨牙、提腳一樣的名字,我就跟你沒完。”說罷又笑,哈哈哈地久久不停。一會兒卻變了臉色,捂著肚子直喊疼。後照慌忙把她扶了,又急急地喊道:“快些找了我幺媽媽來!”

  便是生了幺媽媽抱了剛咬斷臍帶的嬰兒讓崽兒後照看,說:“這回是個女兒呢,你要給她起個名字。魚姑剛才忍著疼痛跟我說,要起好聽的,不能叫磨牙,也不能叫提腳”

  後照便接過來,首先注意到的卻是嬰兒的一隻手。那時便奇怪,嬰兒那麽小,手也那麽小,就像一隻小小的山胡桃果,卻也五指分明,連小指頭上的指甲蓋也白生生完整著的。便想若要叫人拿石刀來做,無論怎麽精雕細刻也是不可能做出來的。於是說:“我看她的手那麽小,小到不能再小,就叫她嚷巴兒好了。嚷巴兒就是小手。”

  就在崽兒後照為魚姑和他們的新生嬰兒嚷巴兒忙得不亦樂乎,又準備著把部落聯盟遷到丹陽大江邊去的時候,老拐拄著拐杖回到了部落。跟著他的還有夏啟派來的大臣孟塗和一隊北方武士後照看到舅舅老拐和一群不速之客一起回來,很有些詫異他認識孟塗,知道是夏啟的表兄。多年前在北方他們就打過交道。不過那時候孟塗並不知名,似乎沒有什麽作為。而那些身個高大的北方武士,全都是那麽憨乎乎的樣子也很容易認出來。隻不知孟塗來這南方做什麽,也不知道舅舅老拐怎麽會與他們一道回來。他想起那時自己剛從北方回來時,講起夏啟和他的王朝的事,舅舅老拐滿是不屑的神情。而現在舅舅卻是態度大變,與孟塗說話也仿佛很親密了後照走上前去,先與孟塗打了招呼,又向舅舅老拐點頭行禮。便說:“老拐舅舅在外這麽多年也沒個音信,部落裏人都思念你呢,現在回來可不要再走了。你上了歲數,我們大家也需要你。也虧了孟塗老兄和這些武士兄弟陪你回來。哦,讓我猜猜,這回可是夏後啟有什麽話要請舅舅你和孟塗老兄帶給我?”

  老拐聽著崽兒後照說話,先是心裏一陣感動,兩粒老淚止不住滾下來。伸手抹了,接著便說:“夏後啟派了孟塗來幫我們南方部落建立完善製度律法,還要我們今後多與夏朝聯係共同發展。唉,走出去一趟也算長了見識,北方真有些大氣象呢。現在孟塗為夏後啟當使臣,拋家別子走了一千多裏路,我們可不能崽慢了人家”

  後照點點頭,轉而看了孟塗,說:“不知老兄屈尊大駕來到這裏,幹點什麽好?”

  孟塗說:“聽我表弟夏後啟說,你們南方人生性野蠻,不懂規矩,不分尊卑,經常有糾紛扯皮的事。我可以幫你們管理訴訟調解。我們夏朝政治清明,百官有序,什麽事都有禮節規矩,我常常幫助我表弟夏後啟管理政務。今後你要遇上什麽不好解決的問題,可以問我。我老人家沒有辦不下來的事。此外,為了加強南方部落和我們夏朝的聯係,每年開春你最好去中原見一見夏後啟,最少也要派個人去。當然要帶點你們這裏的土特產去。其他外邦部落也是這樣做的,叫做朝貢稱臣。你後照是個大部落,不必叫做朝貢,就叫禮物好了”

  孟塗說話時一臉自負之色,眼睛也不停地向上翻出眼白。那一隊北方武士中間便有人偷偷地捂了嘴笑後照聽孟塗那樣說話,心裏頓生反感。但念他初來乍到,又走了那麽遠的路,一時卻也不好駁他的麵子,便說:“你能幫我主辦訴訟調解當然好啦。你既是判案斷訟的專家,我們今後就仰仗你了。你又很懂政務,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那就太好了。我現在正為一件事情犯難,就是部落聯盟一直定不下來一個神主和共同的名稱,你能不能幫著想想辦法?”

  孟塗聽他介紹了巫巴山區各部落的情況,哈哈一笑,便說:“那好辦啦,不就是幾個部落各有各的神主,都想有所體現嗎把每個神主的名稱各取一個聲音合起來不就得啦。比如蛇、虎、鷹、熊、魚、牛,把起頭的那個音取下,合起來就是SIXUN,讀作食薰,這不就成了嗎?你們南方部落的人喜歡把魚和肉都拿煙火薰幹了再吃,叫作臘肉。吃臘肉就是食薰,也很貼切嘛。這樣神主形象也有了,就畫一堆火,上懸一塊臘肉。嘿嘿,多妙”孟塗說罷便笑起來後照一下變了臉色,咬緊了腮幫,把拳頭握得緊緊的。舅舅老拐也聽得不是味,但見後照要發作,慌忙抓住他手按下來,說:“崽兒別急,孟塗說的當然要不得,他隻是開玩笑,我們都不當真。是不是?”

  孟塗卻說:“誰跟你們開什麽玩笑,我認真跟你們部落聯盟起個名,還嫌不好聽嗎?要不然你們還是叫作蛇,以蛇為神主蛇是小龍,蛇部落當然也是小龍,而我們夏朝是大龍。小龍臣屬於大龍,後照臣屬於夏啟,天經地義”

  “不!”

  卻聽後照斬釘截鐵地說:“我們部落是好客的部落,但決不容許任何人輕蔑和侮辱。我們謝謝孟塗和夏啟的關心,但也絕對不會放棄自己的權利任人支使。你今天來到這裏是我們的客人,我們尊重你。但你若要自以為可以對我們頤指氣使,盛氣淩人,不把我們南方部落的人放在眼裏,我們也將對你不客氣。我們不會當任何人的奴隸”

  “對,我們不當奴隸!”早已從部落各處匯攏來迎接客人的後照部落的長老、巫師、婦女和武士們,這時也站到後照身後齊齊地說隨孟塗一起來的北方武士們見那陣仗便緊張起來,跨前一步,把孟塗護了,又都把手裏長矛抓得緊緊的,做出隨時準備搏鬥的架勢。孟塗那時便尷尬地連連擺手,一邊說:“誤會了,誤會了。”一邊轉過臉去,對自己的武士瞪瞪眼。北方武士們便退後一步,卻仍握緊了武器,與後照的武士怒目相對老拐看看後照,又看看孟塗,便拄了拐杖站到兩人之間,緩和了語氣說:“沒想到我一回來,就引出一場爭執。唉,看來我真是老了,不中用了。現在我隻求你兩個都不要爭了,部落聯盟的事要大家來辦,我們慢慢商量。孟塗既然來了,就先住下來你是客人,又不單是客人。南方部落和夏朝以後當然要多合作,多交流,多做生意。”又拉了後照的手說:“算了,崽兒,還是讓讓他,就叫他當個官,主持斷訟判案”後照擺擺手,說:“舅舅,我聽你的就是”又轉過去對孟塗說:“我說過的話從來算數,孟塗老兄以後就是部落聯盟的訟獄官你的辦訟地在丹陽,那裏是個做生意的集市,多數糾紛扯皮的事都發生在那裏。有生意就會有欺詐,生意場合大了欺詐也多,這是客觀規律,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那麽,以後的事就拜托老兄你了。另外,丹陽還是聯盟首腦聚會的地方,我和老拐舅舅也會經常去的。你放心,不會有人故意與你為難”

  孟塗便沒了話說孟塗在丹陽城裏後照為他安排的訟獄所住下來一個多月,卻沒有一個人來找他斷訟。孟塗感到有些無聊,也有些不解。他帶了幾個武士到江邊的市場去察看,見那集市果然熱鬧,人很多,貨也不少,稻穀、獸肉、藥材、皮貨什麽的應有盡應。尤其是食鹽,交易量很大,質量也很好,似乎並沒有拿石灰和細砂之類摻假的勾當出現。而那些事在北方市場上則是常見的,因為那裏的食鹽很貴,如果碰上打仗,還經常缺貨。現在這裏集市上秩序也很好,做買賣的人都心平氣和地交易孟塗看了一上午,沒有碰上什麽扯皮的事。倒也有兩三個人在一起爭執的,聲音頗大。聽一聽,卻是幾個小夥子因為頭天晚上在部落裏跟女人們唱歌,現在便爭論哪個唱得更好,都說自己唱得好。一瘦小夥指著一胖小夥說:“你這家夥一副沙啞嗓子像公鴨叫,唱歌明明不好聽,你硬說好聽。”胖小夥也不客氣地回敬他說:“我看你那嗓子小聲細氣唱歌像假妹,也好聽不到哪去,還這麽幹燥,爭起來沒有完!”其他小夥子在一旁幫著兩人爭論,陣線分明地以瘦小夥和胖小夥分了派孟塗聽了,好奇地問:“什麽叫幹燥?”瘦小夥回答說:“幹燥就是火氣大。咦,你不知道?”說罷一臉驚訝地看著他。其他小夥子也都奇怪地看他,像看到了一個怪物孟塗有些不好意思了,忙向眾小夥解釋說:“我是從北方來的,剛來沒有多久”又好奇地問:“你們都唱些什麽歌呢,誰的歌唱得好不好有什麽關係呢,值得如此爭執吵架,聲音大得像要打起來。還分了什麽流派,唱給誰聽?”

  瘦小夥便搶著說:“什麽歌都唱,總是討女人喜歡的。唱歌唱好了,女人就喜歡,就跟著走林子,多好的事,怎麽不爭?”

  孟塗更好奇了,說:“咦,唱一首歌就可以得到女人。有這樣的好事,我怎麽不知道?能不能唱一首來聽聽,讓我們也學學能討女人喜歡的歌”

  瘦小夥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後跟著的北方武士,猜想他總該是個什麽首領之類,拒絕則有些無禮,便清清嗓子唱出來:

  太陽當了頂,樹葉翻了白曬紅妹妹的臉,花兒灰了色哎喲喲,哥哥我心頭熱瘦小夥唱完後看了看孟塗。孟塗點點頭說:“不錯”又對與瘦小夥爭吵的胖小夥說:“你也唱一首讓我們聽聽,到底哪個唱得好,一比就比出來了。”

  胖小夥受到了鼓勵,也清清嗓子唱出來:

  太陽落了坡,鴉鵲歸了窩大姐姐前頭跑,拉我鑽草窠哎喲喲,還有個妹妹在喊我胖小夥唱完,也看了孟塗,似在等著他的評判。孟塗一下卻不知該說什麽了。誰唱得好誰唱得不好,他實在是判斷不出來,更不知道胖歌手和瘦歌手分別代表什麽流派。以前在北方的時候自己沒有唱過,北方的男人也不興唱這種歌。孟塗見眾小夥都看著自己,那神情先是期待,後來即變得有些輕蔑了,似乎已經知道他根本說不出什麽來,便又尷尬地笑笑,轉過身自顧走去。邊走邊自嘲地對自己的武士說:“這些南方蠻子才叫怪,該幹燥的不幹燥,不該幹燥的卻幹燥,生意不爭爭唱歌”

  跟著他的幾個年輕武士卻爭說對他說:“他們南方人的日子有意思些,愛情歌曲可以自由唱。我們那裏連唱歌都分了等級,什麽能唱,什麽不能唱,都由夏啟指定”

  “是夏後啟!”孟塗嚴肅地喝一聲:“大膽,你幾個竟敢對偉大的夏啟直呼其名,還敢非議夏朝的文化製度,真是不想活了?”他似乎終於找回了自信,大聲喝斥自己的部下,又搖晃著身體向前走去終於有人來報案了。孟塗便高興起來,讓武士把報案的人拉過來問。卻是兩個做食鹽生意的為一條狗發生了爭執。一個說另一個偷了他的狗,另一個則說沒有偷。孟塗看他兩個年齡差不多,個頭也一般大,又沒有一條狗跟著他們,便犯了難。見兩人爭得凶了,便一掌拍了木案,喊道:“都不要吵了!一個說偷了,一個說沒有偷,兩個人都沒有證據,這案子就無聊。都給我轟出去!”兩個人都一愣。很快,其中一個便垂頭喪氣了,另一個則偷偷笑起來。孟塗便注意看那竊笑的人,見他穿的麻布衣服衣襟上有血跡,又喝一聲:“把他抓住,偷狗的就是他!”又令武士們先打他20棍再說。竊笑者便招了供,說是因為想吃狗肉,就偷了那人的狗殺來吃了肉。衣服上的血跡就是狗血。孟塗於是罰偷狗者賠了對方一條狗,還押去丹山西邊拘囚10天,自找食吃一時便傳揚開來,都說孟塗真是斷案如神很快又有人來報案。也是兩個人拉拉扯扯地鬧到訟獄所來原告操著江淮口音說,他和他哥哥來這裏做生意販鹽,昨天與被告為價格之事爭了起來,半夜裏醒來,哥哥就不見了,一定是這個鹽販子殺了他的哥哥。被告是個本地人,一再聲明他根本沒有殺人,他也用不著為了區區鹽價而殺人孟塗看原告個頭小,被告個頭大,原告衣服幹淨,被告的衣服沾了血跡,又大聲喝道:“把他抓住,就是他殺了人,先打他80棍再說。”

  被告者大喊冤枉,卻忍痛不過,隻好承認是自己殺了那人的哥哥。孟塗於是判被告者賠償原告10隻山羊,然後也押去丹山西邊一座更深的山裏囚禁一年,經過春夏秋冬與野獸相處。孟塗說:“你要自己找吃的,也可以打野獸吃。其結果有兩種,要麽野獸吃你,要麽你吃野獸。如果野獸吃了你,就證明你的確有罪。如果野獸不吃你反倒讓你吃,一年以後你就可以無罪釋放回家了。這樣很公平吧?”

  孰料被告者也有兄弟,那兄弟不服。時逢自己部落的首領後照來丹陽視察部落聯盟祭祀廣場修建工程,便提起了上訴。後照問孟塗判案的依據是什麽。回答說,他身上有血,我隻抓有血的。衣有血者不直,這也是夏後啟斷案的經驗後照反駁道:“你知道那是人的血還是狗血、羊血?”

  孟塗愣了一下,卻說:“哪個管他人血、狗血和羊血,誰分得清楚?既然分不清,也隻有抓衣服上有血的人。有血的總比沒有血的問題多”

  後照搖搖頭,說:“像你這樣斷訟判案,不知會有多少冤假錯案。不行,從今以後凡是重大案件,最後都要報告我,人命關天的事豈可隨便裁處”

  孟塗卻不退讓,說:“這是終審權問題,不能由你說了算你隻是一個部落聯盟的首領,而我是夏後啟派來主持訟獄之事的,終審權必須屬於我,屬於偉大的夏後啟。”

  正當他們為終審權爭執不下的時候,卻見一群人鬧鬧嚷嚷地趕了來。領頭的卻是一個年輕女人,見了後照,先跪下一隻腳行了禮,便轉身拉過一個身個高大的小夥子來。沒等女人開口,先前那個告狀說自己哥哥被殺了的人卻衝上來,一把拉住那小夥子就喊起來:“唉呀,哥哥,你還活著,沒有被人殺?”

  當哥哥的一下紅了臉,便低下頭,語氣羞怯地說:“我哪裏被殺了?我是看昨晚上有很多男人女人在江邊壩子上跳舞,我也去了。那時我看你睡得香甜就沒有叫你。後來就認識了這個女的,跳完舞後我跟她去山上林子裏過了一夜。唉,都是你們這裏的女人太熱情太好客了,你們這山林裏的窩棚也太溫柔了,卻讓我兄弟擔了一夜的心”

  圍著看這場訴訟的人都哈哈笑起來後照也笑。笑罷卻對那當了被告的本地小夥子說:“他兩兄弟的事搞明白也就罷了,你這衣服上的血又是哪來的呢?卻害得我們的訟獄官孟塗老兄也出了錯”

  小夥子那時卻不好意思起來,忸怩一陣卻說:“是,是,是這樣,跳舞的時候,有個外部落的女人看上了我,後來她拉我去林子裏玩耍。沒想到那女人太厲害了,一直不讓我走,我逃跑的時候一頭撞到岩石上,流了很多鼻血,所以髒了衣服”

  眾人聽罷,笑得更響。一圈人中惟有孟塗不笑,臉上卻有尷尬之色好一會兒,孟塗才搖搖頭,又咬咬牙,說:“不懂,真不懂。都是女人惹的禍。想當年我姑父大禹王帶人治水疏河整危岩,先治坡後治窩,三過家門而不入。我姑媽一直忠誠於他,從不與其他男人來往,最後在江水和渝水匯合處站立成了一塊石頭,叫呼歸石。我們北方女人也講從一而終,哪像你們這裏的女人,就一點不知道克製情欲!”

  眾人又一陣笑,卻紛紛議論起來,有的說北方的做法好,有的則說不好。後照見人們爭執不休,卻對孟塗說:“我知道北方那種婚姻,結婚後男人要女人從一而終,男人們自己卻可以三妻四妾,並且不管互相喜不喜歡。結果是女人壓抑,男人放縱,最後男人也變得壓抑起來,再也沒有男人女人在一起的快樂了。他們不知道獲得快樂是上天賦予人的基本權利。大家說,我們是學北方的製度好呢,還是堅持自己的風俗習慣?”

  眾人都說,還是我們的風俗習慣好,讓北方的製度見鬼去吧,我們隻要快樂不要結婚。說罷又歡呼孟塗又搖頭咬起牙來,卻轉過身自言自語說:“野蠻,野蠻,那後照也一點不講貴族之禮。”

  巫巴山區成立部落聯盟的祭祀儀式終於要在丹陽城的新廣場舉行了。盡管孟塗對後照和各部落首領施加了強大的壓力,人們也沒有接受以夏啟的龍為神主的提議。最後在老拐的穿梭遊說下,經過多次協商,各部落的首領、長老和巫師們總算達成了妥協:部落聯盟暫時仍以後照部落原先的蛇形象作為神主,部落名稱則叫“它”。它就是蛇。畫在旗幟上或刻在石柱上的符號就是:

  眾首領爭著說,我們這裏,說到底還是蛇部落人最多,經濟實力最強,崽兒後照也最有首領氣度,我們不能不服後照說:“好吧,暫時也隻好這樣了。”卻又說:“我倒認為它並不能概括我們這裏各部落的特征,也不能反映我們人民豐富的精神麵貌。蛇到底有些小氣,缺少虎的威風,魚的靈活,熊的強悍,也沒有鷹的銳利和牛的執著。它喜陰怕光,喜濕厭燥,常常暗裏襲人,還欺負弱小。而我們的民風卻從來都是光明磊落,耿直坦蕩,弱不欺強不懼,還火暴幹燥,打架也喜歡在月亮壩掄獵棒明砍。這些都與蛇的氣質相去甚遠。當然蛇也有它的長處,又是從伏羲先祖傳下來的,暫時以它為神主,作一個公共的認同標誌也行。更重要的,還是我們自己怎麽做。以後的路還長,我們的聯盟要發展壯大,民眾的日子要過得更好,更自由快樂,還要與楚地的荊人、江淮的越人、西邊的蜀人和北方的夏人交流溝通,多做生意。大家都和睦相處,共同發展,即使再遇到洪水天災也好對付。好了,我不再說了,要做的事情還很多。我們終於走到了一起,就共同迎接明天的挑戰吧。明天我們的聯盟將在這江邊廣場宣告建立,我們將以祭祀祖先和神靈的方式慶祝這個日子”

  第二天,當各部落的首領和長老、巫師帶著自己部落的武士和婦女們,從四麵八方往這個名叫丹陽的新城匯聚攏來,興高采烈地慶祝聯盟成立的偉大日子的時候,孟塗派人急匆匆地找到後照,把他拉到自己的訟獄所。崽兒詫異地看到,舅舅老拐和那一隊北方來的武士早已在訟獄所裏站立整齊。舅舅老拐一臉憂慮神色。武士們則全副武裝,長矛、短刀、弓箭齊備,神情也異常嚴肅,一副隨時準備投入戰鬥的樣子。孟塗要後照發布兩條命令後照警惕地問:“你要我代表誰發布什麽命令?”孟塗說:“第一,禁止所有的婦女進入祭祀廣場;第二,祭祀儀式開始時首先要向北方肅立致敬,恭祝偉大的夏後啟萬壽無疆”

  後照聽罷,霍地一下站了起來,咬著牙對孟塗說:“這叫什麽狗屁命令?為什麽不讓婦女們進入廣場,為什麽要我們向夏啟致敬,他並不是我們的神!”

  孟塗見後照拒絕得如此強硬,一時便有些尷尬,口裏囁嚅著久久說不出話來。他的武士們則擺開架勢跨上前來,站到孟塗身後助威。老拐在一旁慌忙進行勸解,並叫孟塗把自己的理由解釋給後照聽孟塗這才回過神來,說:“夏後啟是偉大的禹王之子,是天下第一王。而我是夏後啟的全權代表。他早就授權給我,到這裏不僅是主持獄訟,也要管理重要政務。你們這裏現如今仍然是蠻荒之地,缺少文明禮儀,沒有製度律法。我如果看到一個亂糟糟的祭祀儀式在自己眼皮底下進行,就是嚴重失職。因此必須指導你們從現在起就遵循嚴格的祭祀之禮。在我們北方從來不允許婦女參加祭神儀式,否則就是瀆神。因為女人的身體受月亮圓缺規律支配,陰性明顯而且不潔淨。而我們偉大的夏後啟早已舉世公認為神王,必須享受神的最高祭禮。這隻是兩個基本禮儀,並不是什麽過分要求。作為南方部落聯盟的首領,你應該做的是帶頭尊敬神王,遵從禮儀,而不是向我提這樣愚蠢的問題”

  後照也不退讓,堅決地說:“我們的部落有自己的禮儀和自己的神靈,從來就沒有從屬於別的神靈和別的人。我們這裏男人和女人也從來都是平等的,因此沒有任何理由不讓婦女們參加祭祀。從來沒有那樣的先例,我也不會發布那樣的命令”

  孟塗狠狠地盯著後照,沒有再作解釋,卻說:“我最後問你一句,你發不發命令?”

  “不!”後照堅決地回答孟塗把手一揮,他身後的北方武士便圍了上來,齊齊地把矛尖指向了後照,大聲地威脅說:“不發命令就捅死你!”

  後照反抗不得,隻能捏緊拳頭,怒目圓瞪,牙齒咬得格格響。卻仍然一語不發孟塗見後照一臉憤怒,便調侃地說:“後照兄弟,你為什麽從不讓武士隨身跟著當自己的衛士呢?我們的夏後啟走哪裏都有衛士跟著的,那多威風。這恐怕也是你們這個野蠻地區需要補上的禮儀之課吧。”

  後照看他一眼,卻冷冷地說:“那樣的威風以自由為代價,他卻一點不自知。那正是夏啟的悲哀。”

  孟塗愣愣地看著後照,對他說的話仿佛沒聽懂,又轉過來看看老拐,仿佛詢問。老拐便走上前來,先讓那些武士收了武器退後站了,然後對後照說:“崽兒,先聽你舅舅我說幾句。好漢不吃眼前虧,你就先忍了一時之氣,依他們發個命令吧。況且,不讓婦女兒童參加祭祀,在我們部落也是有先例的。早年乘厘當首領的時候就沒有讓她們進祭祀廣場。後來你祖母,也就是我媽當首領才作了修改,因為祖母也是女人,她不到廣場就沒有首領祭祀了。但祖母也一直不讓小孩子參加祭祀。至於向夏啟敬禮,你就當是與北方加強友誼吧,那本來也隻是虛禮”

  崽兒後照看看舅舅老拐,見他一副左右為難的樣子,心裏一時有些疼痛。便平緩了語氣對他說:“舅舅,你到了北方一趟,當了幾年夏啟的史官,怎麽就變得那麽軟弱怕事了?這是我們幾個部落的尊嚴,我不能在武力脅迫下答應任何事情”

  又轉向孟塗,指了那些武士說:“你若真想不辱使命,就先讓他們滾蛋,有話我們在平等條件下談。要強迫我做什麽那是妄想。若要胡來,敢動我和我舅舅一根汗毛,我們幾個部落的人一人吐泡口水也會把你們衝進大江裏去。想試試你就叫他們動手!”

  孟塗見後照一點沒有畏懼退縮的樣子,一臉尷尬地搖搖頭,自嘲地笑笑,隨即便揮手讓武士們都解散了離去。卻對後照說:“誤會,誤會,我一點沒有要強迫後照首領做什麽的意思。完全是為了幫助你,也為了傳播文明。我們的禮儀製度天下公認是最好的,當然你完全可以按照你們的習慣做。我隻是希望你在祭祀儀式上能夠表示一下與我們的友誼,表示一下對我們首領夏啟王的尊敬。至於要不要集體敬禮,喊不喊萬壽無疆,都不重要。隨便些好,隨便些好。此外,我看今天各部落的人都來得太多,那廣場無論如何也是裝不下的,讓女人們帶著孩子在廣場外休息也是保護她們的身體健康,你看這樣好不好?”

  老拐連連點頭,說:“好,好,我看就這樣好。唉,時候也不早了,人們很快就要進場了。就這樣吧,啊?”卻是問的崽兒後照後照再看看舅舅老拐,搖搖頭,輕輕噓出一口氣,說:“好吧,走,我們先去看看女人和孩子們。”便撇下孟塗走了出去太陽從大江對岸山上探出頭來的時候,巫巴山區各部落參加慶祝祭典的人都來到了丹陽城。所有的人都很高興。有的年輕婦女從來沒有走出過大山的,這次看到浩蕩的江水、密集的商船、熙攘的集市和市上從外地販來的各種各樣的商品,都驚歎這世界的豐富奇妙,便吵吵嚷嚷地滿街逛。蛇魚聯合部落的首領夫人魚姑,也由幾個女人簇擁著來到市場看熱鬧,懷裏還抱了剛剛三個月大的女兒嚷巴。嚷巴先前一直熟睡著,這時卻醒過來,睜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世界正逛著,卻見後照與各部落首領帶著長老巫師們也來視察集市,又忙著向各方帶隊的武士頭領布置任務,安排進場事宜。後照看見魚姑和幺媽媽也來了,便與首領們交待幾句,讓他們各自招呼自己的部落。卻拉了魚姑的手說:“你帶了女人們就在市場玩耍,累了找個背陰處歇氣,廣場上就不必去了。”說罷又接過她手上的孩子,滿眼喜氣地看,又拉起孩子的小手,依然驚奇地說:“你看這嚷巴兒,你看她這小手,越長越好看,越長越精致了耶。剛生下來時猩紅猩紅的一小團,手指也不會分開。才三個月,現在顏色也白了,手指也會分開了,還抓我的手呢。你看你看,她把我的手指頭抓住不放,抓得多緊啊。唉,你看這小手,真是個嚷巴兒。嚷巴兒也有力耶”

  魚姑見他與孩子相親相愛的樣子,心裏一陣感動,上前接過孩子。卻又被崽兒的幺媽媽搶過去抱了,自己逗弄著那孩子,讓他兩個在一邊說話魚姑對後照說:“今天的祭祀很重要,你還是去忙你的吧隻是不知為什麽我心裏一直有些不安。各部落都來了,很多人看著你,都希望聯盟有一個偉大的首領。那麽重要的場合,我卻不能去廣場,不能看到你指揮萬眾的樣子,還是有些為你擔心呢祖母和我媽媽若是還在,我也不會這樣操心。但她們都不在了,你當首領時間也不長,現在麵臨這麽大的考驗,可要自己把握住,不能讓其他部落的人,還有各方來觀禮的客賓輕視你,輕視我們的聯盟”

  後照見她望著自己的眼神殷殷地充滿柔情,心裏也幽幽一顫,伸出手臂把她擁抱住。卻說:“你放心吧,我不會愧對祖母和你媽媽,也不會讓其他人輕視我們,今天應該是我們部落聯盟走向新曆程的日子。”說罷毅然向廣場走去廣場上,各部落巫師領著護衛神靈的武士隊伍已經列陣整齊。祭祀用的各種器具也都擺好。廣場中央的6根神主石柱呈六角形圍成了一圓圈。圓圈中心則是一根更大的石柱。6根小神柱分別是蛇、虎、魚、熊、鷹、牛部落的原有神靈,中央的大石柱則代表著聯盟的新神靈。新的神主石柱被雕成了一個六麵體,打磨得很光潔,卻沒有刻上神像或符號。這是後照的意思。後照說,即使那個象征蛇的“它”字符號,在新部落聯盟裏也肯定隻具有過渡性質。真正能夠代表和概括整個地區民眾精神的神靈形象還有待選擇,而最權威的選擇卻是時間。因此不如暫時讓它空白著,而以各部落原有形象圍著共立事實證明後照的安排是正確的。7根神主石柱立在廣場中央,加之由百多名年輕武士護衛著,那氣勢就很壯闊。所有看到的人都說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壯觀的景象,隻有胸懷寬廣,誌氣博大的部落及其首領才能設計出這樣的形象來。孟塗看後也不免發出歎息,暗想那時在北方也從沒見過夏啟有如此氣魄祭祀儀式開始後,後照站在高台上,看到自己麵前是一片黑壓壓的人群,廣場上差不多快站滿了。擺在廣場四角的32麵鹿皮戰鼓一齊擂起來,響聲便震得周圍山野密密地戰抖。後照於是感到自己的心也隨之戰抖起來當代表6方部落的6隻山羊作為祭祀犧牲放掉血擺上石案後,後照便與其他幾個部落首領一齊站到廣場中央,舉起盛酒的牛角斛為各部落先祖和神靈灑酒祭祀,然後再斟滿舉解飲下。廣場上萬眾齊呼。武士們也一次一次把手裏的獵棒、刀斧、長矛、弓箭舉起來,向部落聯盟的新首領致敬接著,後照又帶領各部落首領和長老、巫師們向南、西、北、東四方鞠躬致意,向各方首領致敬,感謝各方對本部落聯盟的支持和祝福以上儀式完成後,即是各部落武士的列陣操演和武藝比賽後照正要宣布操演進行,卻見孟塗走上前來,伸出手向操演指揮示意停止,又向眾首領點下頭,即對後照說:“還有一項重要儀式沒有進行,操演不能開始”

  眾首領都詫異地看看孟塗,又看著後照,等他說話後照眼看本來很連貫的儀式被一下打斷,生氣地說:“怎麽又節外生枝了?”孟塗說:“我參加過不少部落的祭祀儀式,所有部落都會在儀式中安排眾人特別向偉大的夏後啟表示忠誠和敬意。你們部落聯盟免除了效忠也就罷了,但連夏後啟的名字也不提一下,那就是對我們整個夏王朝的不敬。我強烈要求你們立即補上這個特別儀式。”

  後照立即沉下臉來,說:“你說的那些部落是在北方,他們要怎麽做是他們的自由。我們已經向各方首領表示過敬意了,你怎麽能強令我們中斷儀式,向那個夏啟致什麽敬?”眾首領也一臉憤怒地看著孟塗,紛紛說,不理他,我們按自己的規矩辦孟塗這時也不退讓,又說:“這是我的使命,否則我不能回去向夏後啟複命。我如果就這樣回去,把你們的祭祀儀式如實告訴他,夏後啟一定會帶兵前來討伐。到時候不僅你們的部落會被蕩平,民眾成為奴隸,你這個聯盟首領也會死無葬身之地!這可不是嚇唬人。當年夏後啟東征西討,你也參加過的,誰敢不服?”

  眾首領聽到這話,本來升起的怒火便暗自往心裏壓。又都看向後照,等他拿主意。舅舅老拐也走過來,拉了後照的手,小聲勸說:“算了吧,崽兒,依了他算了,我們沒有必要也沒有實力跟夏啟對抗。”

  “不!”

  後照開始激動起來,對眾首領說:“我們不能再退讓。那是訛詐,是強權!致敬和效忠是什麽,那隻是奴役的開始。我們退讓了第一步,下一步就是朝晉納貢,還會把我們的婦女兒童送去受辱當奴隸。我們本來相安無事,活得自由自在,為什麽要向別人稱臣為奴?當年夏啟以武力征服各方部落時,我跟著他打過仗,就因為看不慣他的驕橫殘忍,才堅決離開他回家鄉來的。他還沉湎酒色,放蕩淫逸,在野外命令男女嬖臣表演肉舞給他作樂。他那樣做,上天也會拋棄他。我們怎麽能向他致敬效忠!孟塗,你的老爹和姑媽塗山氏本來也是南方人,而你卻甘願為夏啟當奴才,代表他來插手我們的事務。我看你也忘本忘得差不多了!”

  孟塗被罵得惱怒不已,指了後照說:“你是在汙蔑我們的夏啟王。你太放肆了,我決不容許任何人以任何方式惡毒攻擊我們偉大的夏後啟。你要對今天的後果負完全責任!”

  正說著,卻見廣場西邊起了喧鬧。眾人都偏過臉去往那邊望。卻見一群女人似乎哭鬧著闖了進來,廣場邊上負責守衛的武士也放棄了攔阻。漸漸近了,後照一眼看出領頭的女人正是魚姑,手上還抱了他們的女兒嚷巴後照心裏一驚,慌忙撇下眾人迎了上去。便接著了已經哭得癱軟無力的魚姑,見她一臉哀傷,嘴唇也汙黑著似乎沾了血。又看她手上的孩子臉無血色,沒有氣息,手臂懸垂,原本握得很緊的小手也張開著,並無一點握力。他拾起孩子的手臂,便看到恰是那隻手的腕部有兩個小孔,從那小孔裏湧出的兩股細細的血流已經變成黑色的了“這是怎麽回事?”後照頓時感到背心一陣冰涼,怯怯地問魚姑已無力回答。護著魚姑一起走來的後照的幺媽媽便抹掉眼淚,一臉愧疚地說:“剛才我們在靠近樹林的草叢休息,我和魚姑都往廣場這邊張望,沒想到嚷巴兒伸到草叢裏的手卻被一條毒蛇咬了。”

  “啊,又是毒蛇?又是毒蛇!”

  後照震怒不已,一下把牙齒咬得格格地響。他一把將嚷巴抱過去,又拾起她的小手,用嘴咬住那傷口狠命地吸。卻沒有吸出什麽血來。幺媽媽說:“剛才魚姑已經那樣吸過了,沒有用,那是一條五步蛇,毒性太烈了,魚姑的嘴唇也腫了”

  廣場上的武士們遠遠地望著他們的首領,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神主石柱那邊則嗡嗡地響起一陣議論聲。各部落首領和長老、巫師們都不安起來。孟塗和老拐也不再說話,都焦慮地朝後照和女人們這邊張望。很快,廣場外邊也吵嚷起來。各部落的女人們都往廣場裏走。手持武器的男人們有知道事情的,便讓開道任女人們擁進來。一時間廣場中央都亂七八糟地站滿了女人和她們帶著的孩子。孟塗把老拐一把拉了,指著廣場說:“亂套了,亂套了,後照讓女人與男人又平等站立了,這哪裏還有什麽規矩禮法”

  老拐那時已經看清了發生的事,一把甩開孟塗,說:“去你的規矩禮法吧。等會兒我們那崽兒再冒一把火,看不把你一掌劈死!”

  孟塗的臉色一下變得煞白,不覺地吐一下舌頭。卻在眾人都不注意時,匆匆走到廣場邊,把自己那一隊北方武士叫上,便順江邊走去。武士們不解,問他這是往哪裏走。孟塗咬著牙回答說:“我領你們回老家。過些時候讓夏後啟再多帶些人來討伐這些野蠻的山民!”

  後照捧著女兒嚷巴悲傷地轉過身來,恰好看到孟塗與北方武士們匆匆逃走腳步倉皇的樣子,鄙夷地向地下吐了泡口水舅舅老拐那時便走上來,與崽兒後照站到一起,語氣堅定地說:“任他們去吧,我們把自己的事情辦好。”

  當巫巴山區以蛇部落為首的部落聯盟祭祀廣場終於安靜下來後,人們看見後照重新走回到自己的首領位置,手上仍捧著一個嬰兒。所有的人都望著他。各部落的首領、長老、巫師、武士、女人、孩子,以及外邦前來觀禮的賓客都心情複雜地注視著他都不知道以下的典禮儀程還有些什麽後照那時已經擦去了眼淚。他拒絕了女人和武士們的簇擁,獨自走到廣場中央的高台上,俯視著廣場,也俯視著自己的臣民。他的身下就是那7根神主石柱,中間最大的那根是沒有刻上任何形象的聯盟新神柱。他雙手捧著自己的女兒嚷巴,麵對人群把她高舉過頭。先向南方,然後是西方,北方,東方。一次次地舉過之後,便收回來,把女兒貼在胸前摟緊,這才開口說了話魚蛇部落以及其他部落所有熟悉他的人都感到了他的變化。仿佛突然之間,原先那個總是激昂衝動,說話高亢卻帶有少年嗓音的後照,此時卻一下沉穩起來,語氣也變得渾濁粗糙了許多後照說:“我的女兒死了。我的嚷巴兒死了。咬死她的是一條蛇……”

  那樣說過,便停頓下來,很久沒接上。所有的人仍然靜靜地看著他。廣場上一片死寂。好一會兒,才又聽見他的聲音。後照說:“自古以來,我們的部落就奉蛇為神,就像我們的兄弟部落奉虎、魚、熊、鷹和牛為神一樣。我們還打算繼續以這蛇為部落聯盟的共同神靈。不僅我們,在我們的北方,也有那麽一些人,主張我們繼續奉蛇為神。可是他們想的是什麽呢?他們說蛇是小龍,而他們則是大龍,因此我們最終必須奉他們的大龍為最高的神。大龍是誰,就是夏啟!在我們的祭祀儀式正進行的時候,夏啟的代表,那位自認為是什麽獄訟專家而實際上根本就狗屁不通的家夥,又強令我們必須向夏啟致敬,表示對他的忠誠。我們能那樣做嗎?不!我們好好一雙手,為什麽要交給別人去捆起來?從古至今,我們都在這方土地上生活,我們有自己的風俗習慣,自己的文化傳統。我們並不想封閉自己,也願意與任何人和睦相處,願意與所有的人做生意。我們真誠地歡迎每一位遠道而來的朋友。但是,如果誰要自恃強大,想淩駕在我們頭上,想要奴役我們,侵占我們的土地,欺辱我們的女人和孩子,那麽我們的回答隻能是,寧願戰死也不當奴隸!”後照說到這裏,舉起一隻手,握緊了拳頭,用力地一揮,又陡然停在空中廣場上即時響起一片呐喊。武士們的獵棒和長矛也舉了起來後照又說:“我的女兒死了,嚷巴兒死了。蛇咬了她的手她才隻活了三個月。就在剛才,在祭祀儀式開始之前,我還看到她活著,還親過她的小手。我看到這個嬰兒的手盡管隻有一隻胡桃果那麽大,但她握起來卻很有力。她把我的手指抓住很有力,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那手分開。是的,不獨是小孩的手,也包括我們的手,隻要不被別人砍斷,不被別人捆起來,就是有力量的。我們的手能幹這人世間任何事情。我們當然不能把自己的手乖乖地交給別人。不僅不能交給別人,我們甚至也不能交給神靈。我們如果一味地盲目地信奉神靈,實際也等於自己把自己的手捆起來”

  廣場上這時又響起一片聲音。這次卻是嗡嗡嗡地混亂不清了。人們小聲地議論著什麽,似乎對後照說話的意思弄不明白。魚姑、幺媽媽、老拐和老叉也眼神疑惑地看著他後照又說:“我小時候有一次差點被部落處死。那次是因為我觸犯了神靈。我偷偷地跟著舅舅他們上山打獵,不料卻殺死了一條蟒蛇,那正是我們的神靈。部落要處死我,隻因天意指引我才逃過一死。我們曆來敬奉神靈,不惜以人的生命作為祭祀蛇神的犧牲。但我們仍然不斷地受到蛇的懲罰。我的祖母,蛇部落老首領很早就被蛇咬死了一個兒子。現在我的女兒嚷巴兒也被蛇咬死了。他們有什麽罪?小孩子能有什麽罪?為什麽也要受到蛇神的懲罰?真是蛇神在懲罰我們嗎?不!是我們自己懲罰自己,自己捆了自己的手。神靈是什麽?它是怎麽來的?它能為我們做什麽?我們應該怎樣尊敬它?這一切誰能回答?神嗎,巫師們嗎,還是我們自己坦白誠實的心?”

  後照再次停頓下來,等著眾人的反應。但這次廣場卻沒有聲音。人們都沉默著,認真而驚詫地看著他後照再次用雙手把女兒捧起來,勾下頭看她的臉,又拿起她那隻被蛇咬傷的手。嚷巴早已沒有一絲氣息,圓圓的臉仿佛一張白紙。那手也隻是白色,漸漸失去了彈性,蛇的毒牙咬傷處已不再流血,原有血痕此時也變成了兩條細細的黑線。隻是那小手仍然好看,胖胖嘟嘟五指分明,如精雕細刻做出來的。後照把女兒的手擺在自己手心裏,一會兒又把那小手隨女兒的身體舉起來接著又大聲向眾人說:“我們廣場上最大那根神主石柱還沒有刻上神圖,也沒有一個正式的名稱。我們本來要把它稱為——它它就是蛇。現在我要鄭重地宣告,我,巫巴山區部落聯盟的首領後照,將要否決原來的提議,否決以它作為部落聯盟的名稱,否決以蛇作為神主。我主張我們部落聯盟以自己的手為神主,聯盟名稱就叫做巴。在我們的語言裏,巴就是手。我們要以自己的手保護我們的土地和山林,保護我們的家園和孩子。孩子,在我們的語言中也有相應的喻稱,就是花蒂。我們所有的武士都有責任以手護花,並把它當成自己的誓言。我們要把這個誓言永遠寫在聯盟的旗幟上。大家同意嗎?”

  好!

  廣場上群情振奮,男人和女人都齊聲發出呼喊。武士們還把手裏的獵棒和長矛高舉過頭,又重重地頓在地上,發出“篤篤”的聲響後照回過頭來,與魚姑互相看看,兩人臉上都露出欣慰的神色很快,後照臉上的神色重又變得剛毅凝重起來。隻見他把一直捧在手裏的女兒嚷巴遞給魚姑,又轉過身去,從舅舅老拐手裏接過作為祭祀指揮杖的黑梨木獵棒,走到廣場正中那根還沒有任何符號的六麵體石柱前,轉過身麵向眾人,把獵棒高高舉起來全場的人都安靜下來,千萬雙眼睛都注視著後照和他手裏的獵棒。那根黑梨木獵棒正是後照已經去世的祖母——蛇部落老首領傳給他的。隻是此時,這根獵棒已經除去了原有的蛇頭雕像,而把那根虎尾飄飾集束成一隻杖頭,依然威風獨具。此前經過協商,各部落確認了祖母傳下的這根虎尾獵棒為代表整個聯盟的最高權杖。各方首領都說,他們承認這件權杖的權威,也珍惜崽兒祖母的這份遺產。因為大家都知道,崽兒祖母是巫巴山區部落史上少有的,享有崇高威望的偉大首領之一後照把聯盟權杖三次高舉過頭,向眾人示意。然後走向盛著祭祀鹿血的石窩,把虎尾杖頭伸進去,飽蘸起鮮豔的鹿血,再次走到中央石柱前。一群年輕武士歡呼著把他高舉起來。後照便以那權杖作筆,以鹿血作墨,在石柱頂端北向正麵,為巫巴山區部落聯盟寫下了一個嶄新的標誌:

  書寫完成後,後照把權杖豎立起來,重新麵對廣場上眾人,大聲說:“從現在起,我們又有了自己的部落聯盟,有了屬於整個巫巴山區的民族標誌。大家都看見了,這個神主石柱上塗著的是一隻手,一隻堅強有力地保護著我們孩子的手。我們將永遠珍惜自己的手,不能讓任何人捆了我們的手。假如有朝一日,我們被迫捆上了手,例如剛剛不辭而別的孟塗和那個夏啟真要發動戰爭,而我們又打不贏被迫當了奴隸的話,那麽,以後我們的奮鬥目標就隻有一個——解手!”

  孟塗後來究竟讓夏啟來沒來找過後照的麻煩,巴人與夏朝究竟打沒打過那一仗,我外公收藏的那本名為《解手》的書沒有說,其他史書上也沒有任何記載。我就無法再講了。但我猜想夏啟多半是沒有來。以夏啟當時所能操縱的武力和神力,還不足以捆住所有人的手尤其不足以捆住對奴役已經有所警惕的巴人的手。而孟塗則很可能重返過巴地。4000多年以後,我在巫巴山區的地方誌裏讀到這樣一條記載:孟塗祠在巫山下據我看來,孟塗重返巴地之後可能為巴人做過一些有益的事,人們才又記住了他,尊他為神。果真如此的話,則他在逃往北方又返回巴地的過程中肯定發生過重大的變化,改邪歸正,又能夠公正斷訟判案,從而贏得了人們的尊敬。巴人有不計前嫌之德,也從來沒有拒絕過各地先進的文化  焚書21世紀的今天。依照一種“神示”,我開始接著外公講4000多年前的巴人故事。

  先說說我所目睹的外公那沒有悼詞而又史無前例的葬禮說史無前例,是因為外公的喪葬方式與其他人不一樣。外公的墓穴沒有放棺材,而是放的一隻陶罐。陶罐裏盛著外公的骨灰。外公是火葬的,這在棋盤村是頭一次,在整個縣裏也是第一個。不過,舅舅和我都知道,外公的骨灰罐其實也不是葬在棋盤村惟一的一個。在他之前,我的外婆,也就是外公叫她“魚姑”的那個女人,也是裝了骨灰罐——一隻燒鑄有蓮花和手圖案的陶罐,被外公帶回鄉裏安葬的。這次,舅舅便把外公與外婆合葬在一起了,因此他並不孤單外公臨死前堅持要舅舅答應他這個要求,一定要火化,而且要把他和那些書一起燒,讓中學生紅衛兵看到那些書都燃盡。但春兒的那些同學卻沒有參加我外公的遺體火化儀式,也沒有守著燒書。他們早早地回了縣城中學。走的時候全都沒有了慷慨激昂的情緒,走得靜悄悄的。隻有春兒留了下來,向我外公的遺體重重地叩了頭,還流了眼淚。回到縣中後,春兒就沒有再當紅衛兵的首領外公的遺體燒得很徹底,因為那一屋子書實在很多。舅舅、舅媽、春兒和我的堂表兄弟們把那些書搬出來當燃料,也燒了整整一天。這下我才完全看清楚了外公的收藏,的確都是些很舊很老的書,大多數是線裝書。還有很多是用毛筆抄寫的,很工整,當然是孤本。但那時我並不懂什麽叫孤本。春兒也不懂。也許舅舅懂,他在我外公的指導下讀過舊學。但那時候舅舅似乎完全沒有了那些關於書的概念,隻是遵照外公的遺囑燒書。還惟恐燒不幹淨,擔心讓紅衛兵們發現再來追問,那就會讓春兒惹上立場不堅定的麻煩。舅舅因此一直守著燒書,不讓其他人接近,也不讓人們翻看這時我想到應該找到那本名為《解手》的書。因為在外公的所有藏書中,隻有那本書是我在外公的指導下完完整整讀過的我想保存下那本書來作為對外公的紀念,同時也好留待以後我有可能的時候,接著外公整理傳抄下去。之所以有這個想法,完全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已經感悟到了那個神示,應該完成對外公的承諾,而不是我對在中學生紅衛兵喊口號的時候,背叛外公之舉突然有了懺悔。事實上我那時作為小學生,還沒有那樣的覺悟,也沒有意識到那就是對外公的背叛和打擊我的這個認識是在若幹年以後才有的。當全中國都對發生在20世紀60年代的那場災難有了切膚之痛以後,我才覺悟到自己當年對外公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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