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生死關頭真要去抓救命稻草,盡管這無濟於事。萬凱就是這種心境,明明知道白血病沒有更多辦法治療,卻還是希望能夠找到有效的偏方、靈方。他讓趙鵑去買了有關白血病的中西醫書來,獨自翻尋。越看越緊張越覺得沒有希望。他發現那書上說的症狀自己都有,特別是看到那些描述不良預後的段落時,臉冒虛汗,覺得自己快不行了。蕭春那寬慰他的笑臉變成了欺哄他的惡臉,是呢,當醫生的見慣不驚,總是會編些話來寬慰病人。她說的和這書上說的咋就不一樣?否則,就是這些權威書籍在瞎說。如同山崩,他那剛剛建立起來的一點兒信心喪失殆盡,萬凱,你就等死吧。如同獨自行走在漆黑的荒郊墳地,奪命的幽靈在他眼前、身邊遊蕩,毛骨悚然、恐懼萬分。他看過那類報道,一個死囚,最難熬最害怕的是判決死刑之後等待死亡的日子。自己就是被判決了死刑在等待死亡。
他又看那書,萬念俱滅,想快些死,這會比活著等死好受。他開始理解那些自殺的人了,一個人,肯定是覺得死比活更好受時才會去尋死。
進病房來的蕭春拿過萬凱手中的那本書來,看他正翻閱的那一頁,明白萬凱這些天為什麽悶悶不樂、憂心忡忡了:“萬凱,你能看懂這書嗎?”
萬凱從尋死的夢魘中回過神來:“啊,蕭主任來了。”
蕭春坐到他病床邊,和悅道:“萬凱,別看了,你不可能看懂,隻能是一知半解。一知半解吧,就會越看越糊塗越害怕。就說這發燒吧,醫學書上就會說出好多的原因。感冒可以發燒,肺炎可以發燒,敗血症可以發燒,艾滋病可以發燒,非典也可以發燒,好多好多。你要都去對號入座還不把你嚇壞呀?”
萬凱似乎又有了點希望:“是呢,我越看這書就覺得我這病是徹底沒治了。”
蕭春歎然笑。現在萬凱的情況不錯,病情基本穩定,又尋找到了合適的供血者。當然,這是在對方不變卦的前提下。對於萬凱,眼下最重要的是自身要有戰勝疾病的勇氣。她一定要幫助他樹立起信心,這樣,才有希望治好他的病,才能保證她要做的寧泉市首例幹細胞移植術的成功。她找到了那本《現代健康人》雜誌,那裏麵的一篇文章打動過她,她把這本雜誌拿來了,讓萬凱看其中的一篇文章:“癱瘓女在輪椅上撐出CEO的燦爛天空。”
萬凱接過雜誌看,這是篇圖文並茂的報道。蕭春給他講說,女病人張冬芳,因為車禍高位截癱,要跟丈夫離婚,丈夫不同意,說她是他今生唯一的愛。在愛情力量的感召下,這位高位截癱的張冬芳,創辦了全國最早影響最大的民間殘疾人網站,又策劃製作了幾個大型網站,並成為兩大網站的CEO。中央電視台記者流著淚水,把鏡頭對著她那終於能夠顫抖著站立起來的雙腿。
萬凱半信半疑:“高位截癱也能站起來?”
蕭春點頭:“她就是站起來了。”
“這倒是奇跡!”
“人是可以創造無數奇跡的,還不止於此呢,她還要生孩子。”
“能行?”
“她丈夫也不同意,說他打聽過,全世界高位截癱能安全生下孩子的隻有11例。可是她說,我為什麽就不能成為第12例呢。”
“她成為了第12例?”
蕭春說:“成為了。醫院高度重視,為她做了剖腹產,她的兒子來到了人間。”指雜誌上張冬芳一家三口的照片。
萬凱看照片,受到觸動:“不可思議,不簡單!”
一個好的醫生,不僅能治療病人的身體疾病,還應該能治療病人的心理疾病。蕭春是明白這一點的。萬凱的精神絕對不能崩潰,否則,即便有合適的供血者也會凶多吉少。因為在治療中、治療後都還有不少難關要過。她要對萬凱現身說法,車穎就是萬凱應該效仿的。車穎這個小女孩,剛來時也是十分悲觀,現在情緒很好,主動配合治療,對治療自己的病充滿信心。這使蕭春高興也擔心。尋找與車穎合適的供血者一直無果,這是車穎能否生存的關鍵!剛才,她去為車穎查房時,車穎問她,自己的病是不是又複發了?她對車穎說了實話。確實,車穎恢複了的血象又出現了異常。她寬慰車穎說,經過治療後會緩解的。車穎笑,怕是治標不治本吧?當然,車穎沒有說錯,確實是治標。我知道,要治好我的病隻有做幹細胞移植。車穎久病成良醫,說得沒錯。護士長曹閔也在,對車穎說,正在為你和萬凱尋找供血者。車穎十分渴盼,護士長,你說會找到嗎?有可能的,你還是安心養病吧。曹閔的回答缺少底氣。蕭春看見車穎兩目晶瑩,蕭主任,我沒有考大學的希望了吧?車穎,希望總是有的,隻是,這段時間你要少看點書,多休息。蕭春必須這樣回答她。蕭春沒有對萬凱說車穎的病情反複的事情,卻說了車穎積極配合治療,還在複習準備考大學。
萬凱很同情、喜歡車穎,佩歎她帶病複習準備考高,對自己尋死的想法有些愧疚。
蕭春進一步對萬凱說:“你現在的臨床症狀和體征消失,血象也正常了,說明得到了緩解,化療是有效的。”
萬凱知道,化療對癌症的治療是有效的,也知道這不過是暫時的緩解:“謝謝你,蕭主任。隻是……”
“隻是什麽?”
“我看那書上說,還會複發。”
蕭春乜他道:“看你,又說那書!看這書給自己添煩惱了吧?萬凱,我們還在繼續為你治療,再說了,即使是複發,我們還可以進行誘導緩解治療。”
蕭春把萬凱叫到醫院花園散步,對他說,講一段或者是聽一段有趣的故事,可以愉悅人的身心,就講了“愛與時間”的故事:有一個小島上,住著幾個夥伴,它們的名字叫“快樂”、“悲哀”、“富裕”、“虛榮”、“知識”和“愛”。
有一天,大家得知小島快要下沉了,於是,準備船隻離開了小島。隻有“愛”留了下來,她要堅持到最後一刻。過了幾天,小島真的要下沉了,“愛”想請人幫忙。這時候,“富裕”乘著一艘大船經過。“愛”對“富裕”說,你能夠帶我走嗎?“富裕”說,不,我船上有許多金銀財寶,沒有你的位置。“愛”又看見“虛榮”在一艘豪華遊輪上,說,“虛榮”,幫幫我吧!“虛榮”說,我幫不了你,你全身都濕透了,會弄髒了我這船的。“悲哀”坐了一艘船過來。
“愛”向她求助,“悲哀”,讓我跟你走吧。“悲哀”說,啊,我太悲哀了,想一個人待在船上。“快樂”坐了條船經過,但是,它太快活了,竟然沒有聽見“愛”的呼喊聲。突然,一個聲音傳來,“愛”,來,我帶你走!
萬凱來了興趣:“是‘知識’來了?”
蕭春說:“不,是‘時間’來了。”
萬凱納悶:“啊,又多出來個‘時間’來?”
蕭春點頭:“對,‘時間’。‘愛’被救後,大喜過望,登上陸地之後竟然忘記了問問救她的是誰。後來,還是‘知識’對她說了,是‘時間’救了她。‘愛’就問‘知識’,為什麽‘時間’要救她?‘知識’說,因為隻有時間才能理解愛有多麽偉大。”
“隻有時間才能理解愛有多麽偉大?”
“對,因為愛是需要時間來進行檢驗的。”
萬凱若有所思:“嗯,有道理。”展顏笑。
蕭春也笑:“萬凱,你應該多笑,不是說,笑一笑十年少麽。”
萬凱又發愁:“唉,時間?我吧,常常感到時間太少,可有時候又覺得時間富裕。而眼下,閻王爺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蕭春笑道:“萬凱,看你,剛才還笑呢,現在又發愁了。其實,你剛才說的對時間的感受,全都是由你自己的心情決定的。”
萬凱道:“是我的心情決定的?”
蕭春說:“是。如果你現在把自己的心情調整好,坦然麵對疾病,並且全力配合治療,你就會更加珍惜時間、利用時間。當代醫學對於白血病不是完全沒有辦法治療的。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吧,你比車穎幸運,市紅十字會已經尋找到適合你的供血者了,經過對那位供血者的驗血,完全適合於你!”
萬凱血液上湧:“這是真的?”
“真的。”
“那人是誰,我要見見,一定要重謝!”
“你是不能打聽供血者的,對方也不能打聽你。這是有嚴格規定的。”
這時候,孔濤醫師和蕭春的一個女研究生進來了,讓她快去動物房。
蕭春的心緊了,跟了他們去。她預感的事情發生了,那5隻白血病模型的小白鼠死了4隻,她的那個男研究生正在做解剖、取標本。蕭春盡管知道早遲會是這樣的結果,還是心裏難受。她捧起那隻還存活的小白鼠,愛憐地撫摸。她為這5隻小白鼠取了名字的,這還存活的小白鼠叫點點,它的個頭最小。點點那晶瑩的眼睛盯著她,鼻翼翕翕抖動,似乎在為同伴的離去悲傷。它墊腳要親近她,她俯下臉去讓點點舔吻,兩目晶瑩。
日光投窗。蕭春坐到血液科實驗室內的電子顯微鏡前,看那些死去的小白鼠的組織標本。她身邊堆放有不少國內外參考書籍、資料。看著高倍顯微鏡下這深不可測、奧妙無窮的微觀世界,蕭春的心振奮起來。那些肌纖維、血細胞、線粒體的超微結構,猶如浩瀚太空裏浮動的氣體、星辰、微粒,變化萬千、妙不可言、神秘莫測、沒有盡頭、催人探索。她想到了那兩位神勇的遨遊太空的中國宇航員,覺得自己也是在遨遊太空,是在遨遊微觀世界的浩瀚太空。此時的這高倍顯微鏡下給她帶來了令人鼓舞的結果,也給她提出了更多需要深入研究的問題。她還得帶領她的課題組繼續做動物實驗,繼續探索!這麽想,她那心又沉重,動物實驗可以反複做,失敗了可以重來。就想到她將會要為萬凱做的首例幹細胞移植術,這可是在人身上做,必須得萬無一失!
蕭春的思緒在微觀世界、太空世界和現實世界裏跳躍,一時振奮一時猶豫一時擔心,直到曹閔來叫她去吃飯,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實驗室。一看表,已經是下午兩點過了。
曹閔早已吃過午飯,遇見孔濤才知道蕭春還在實驗室裏,還沒有吃午飯,就來叫她,並且投其所好,請她到情緣咖啡屋吃漢堡包、喝咖啡。也確實餓了的蕭春自然願意,這西餐口味是她在國外攻讀博士時給逼出來的,做實驗過了吃飯時間,就買漢堡包充饑,開始覺得不好吃,後來還真喜歡吃了。
環境優雅的情緣咖啡屋總是令人愜意。曹閔笑問:
“呃,你和魏強怎麽樣?”
“就這樣。”
“我看他對你是真心的。”
蕭春不語。
曹閔勸說:“對於男人,是得要看清楚些。不過,魯新建是不值得留戀了,你們還是離了好。”
蕭春心裏蒙上陰霾:“他非要女兒,我不會給他,我不能讓魯豔這麽小就去跟一個後媽。”
曹閔歎曰:“唉,我當初真不該給你們做這個媒人,結果喜事兒變成了愁事兒。蕭春,長痛不如短痛,我看你還是下決心離,我去找過魯新建了,讓他把魯豔留給你。就是你同意把魯豔給他我也不同意,可別把孩子給教壞了。”
對於蕭春的不幸愛情,曹閔一直有負疚感,她去找了魯新建,指責他雞腸小肚,蕭春是那樣的人嗎?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不是想當然地以為她出國後就會跟了別的男人,你自己就去找了雪柔?魯新建囁嚅道,我,其實也沒有找另外女人的想法。可是,可是我遇見了她。那天,他去雪柔上班的儲蓄所存錢,發現雪柔待人很熱情,那個來取錢的人卻蠻不講理,分明在櫃台前點清了錢,出去又回來,硬說少了一百元,非要雪柔賠償,還動手打了她。魯新建氣不過,上去揍了那家夥。曹閔搖頭,嗬,你還見義勇為呢。看來,魯新建是真愛雪柔,曹閔心裏反倒高興,就勸魯新建不要腳踩兩隻船,幹脆跟蕭春離婚算了,否則她這媒人好難堪。又勸魯新建,離婚後,魯豔得跟著蕭春。魯新建呢,尊重曹閔,卻斷然不答應馬上離婚,堅持要自己帶魯豔。曹閔生氣了,說他會把孩子帶壞,指責他不應該跟姚得海鬼混。魯新建說他欠了姚得海好多的錢。
曹閔對蕭春說了這些後,低頭喝咖啡的蕭春心裏好亂。科室的事情、病人的事情、科研的事情,本來就夠自己操心的,後院又起火了。她真不知道應該怎麽辦才好。她抬起頭來,發現魏強坐在旁邊,曹閔卻不見了蹤影。
跟文副市長出了一段時間差回來的魏強想蕭春了,今天是周末,他急著想中午就見到她。他輕步進到裏屋,小心地問文副市長還有啥事兒沒有,文副市長正在打盹,揮了揮手。魏強理會那手勢是回答沒有啥事兒了,就輕步出外間來。快走,趁他還沒有招呼,一走了之。跟領導當差,一是要隨時跟著隨時聽從召喚;二是要理會領導意圖把事情辦得漂亮;三呢,幫助領導分憂出謀劃策。當然,一定得要把位置擺正,自己是秘書,即使是自己出的好主意也千萬不能爭功,一切都是領導想的做的。想著這些,有時候魏強會自嘲,當初在大學念書在國外留學時,哪裏需要想這些啊!
是社會課堂教會了他這些招數,這是官場秘書不得不做的招數。實話說,要不是蕭春,他此時此刻是不會也不敢離開文副市長的。剛才文副市長那手勢,也許是回答他沒啥事兒了,也許是說,你出去吧,我打會兒盹再叫你。要是後者可就麻煩了,說不準又會叫他去哪裏辦啥事情。
三十六計走為上!文副市長要責怪的話,就說,我以為你那手勢是沒啥事兒了呢。找到了搪塞的借口,他趕緊收拾好公文出門,手機短信來了。
他看短信,會不會是蕭春來的?蕭春也偶爾給他發短信。
“我來了,決定送你一角錢,別小瞧,這可是10分!1分快樂,1分想念,1分牽掛,1分依戀,1分關心,1分童趣,1分溫暖,1分體貼,1分埋怨。還有1分——零花錢。”
魏強看了短信和發信人的名字後,搖頭苦笑:“這個常興!”決定暫不回複,得趕快離開辦公室才是。魏強拉開辦公室門的時候,見常興就站在門口。常興笑著,欲言。魏強趕緊將食指豎到嘴上,他知道這家夥說話聲音大。低聲地,“文副市長在裏麵。”
常興哈哈笑:“太好了,我就是來向他匯報工作的。”
魏強著急:“小聲點,你這家夥!你這會兒不能進去。”要是驚動了文副市長,又有啥事情,他魏強就脫不了身了。
常興放低聲音:“為啥?”
魏強道:“為那重點工程的事情,他昨晚幾乎沒睡,正打盹呢。”拉了常興走。
常興就跟了走,著急地:“可是,我這事情急呢!老同學,通融一下行不?”
“不行。”
“那咋辦?”
“跟我說。”
常興邊跟了魏強走邊說:“向你匯報,當然可以,你是文副市長的大紅人嘛。”
魏強加快腳步:“不是向我匯報,是向文副市長匯報,我為你轉達。”
魏強沒有能夠馬上去找蕭春,而是被狡猾的常興弄走了。常興知道魏強耍了女朋友,指責他耍了女人就不要同學了,就不參加同學聚會了。
他是受眾多同學之逼上門來接他的,說是來請也行來拽也行來綁架也行,反正你魏強今天是必須參加!
這次同學聚會是在常興家那寬大的客廳舉行的,少不得喝酒、吃菜、海談。常興來了酒興,說起笑話,一位先生在酒吧裏喝了杯葡萄酒,結賬時,女服務員看了看他付的錢,沉下臉說,對不起,先生,您這錢是假的!
那位先生漫不經心說,你們這葡萄酒是真的嗎?人們都笑,說有點意思。
常興就串搗讓魏強說一段,說魏強是留過洋的,肯定有洋段子,而且還是帶有葷味兒的。大家就起哄叫魏強來一段。
魏強推不過,想了想:“好,來一段,說段‘對號罰款’。洋巡警說,此處禁止釣魚,釣者罰款20元。洋釣魚者說,我不是在釣魚,我是在教蚯蚓遊泳。洋巡警說,是嗎,讓我看看。洋釣魚者說,你看。洋巡警看後,說,裸體遊泳,罰款50元。”
人們靜默,轟笑。常興說,幽默,就是葷味兒不夠。吃喝足了,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打牌的打牌。常興就把魏強拉到一邊說話,說到了新建火車站附近那塊黃金地塊的事情。魏強說,文副市長的態度強硬,說那塊地一定得要公事公辦!常興附和,當然,前提肯定是公事公辦,不過,在同等條件下從優是可以的吧?魏強警惕,常興,你小子可不要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犯錯誤。常興哈哈笑,你老同學是那樣的人嗎?
魏強心裏有事情,常興和他那幫老同學又不許他離開,同學聚會呢,也難得有一次。他正猶豫時,手機響了,是醫院那護士長曹閔發來的短信,說是她正和蕭春在一起,讓他趕快過去。這個短信來得太及時太好了,可真是瞌睡了送來個枕頭!他編了個借口抽身,匆匆趕到這情緣咖啡屋來。
曹閔見他到來,笑笑,悄步走了。
蕭春突然見魏強坐在跟前,心裏熱了一股,她那滿心煩事兒可以找人傾吐了。想問魏強咋知道她在這裏,又沒有問,肯定是曹閔通知他來的。她這麽想時,魏強那厚嘴唇已經吻到她那發燙的臉上,撲來一股濃重的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