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李盛宇安靜地死在病床上,那麽陳思遠和雲月的愛情達到瓜熟蒂落的地步將是水到渠成的事,就算他倆一月兩月一年半載之內不能結為夫妻,但那像李盛宇在世時的頻頻會麵是不會少的,那番卿卿我我是不會少的,那彼此的依賴幫助是不會少的。可是,事態出現了如此重大的變故,對陳思遠來說,他的人生旅途轉了一個急彎,使他進入了一段迂回的道路。就其愛情而言,完全是向倒回的方向後退,李盛宇成了他的救命恩人,盡管他對雲月的愛情是如何如何,但雲月是救命恩人的妻子呀,救命恩人屍骨未寒,自己怎會對其妻子產生一些幻想呢?於是,陳思遠樹立起一個堅定的信念:摧殘對雲月的愛情,救命恩人的妻子,自己隻有尊重和幫助的份。就算這個堅定的信念是暫時的,又是不實際的,但陳思遠至少壓抑了自己的愛情。
陳思遠一方麵壓抑愛情,一方麵又意識到自己身上的責任非常重大,這個意識在李盛宇被放進新坑裏的棺材內的那一瞬就產生了。俗話說,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如此,陳思遠要替李盛宇死十回,才能報答他的恩情,但亡者亦亡矣,唯一的報答隻有報答恩人的家人。李盛宇在臨終時,不是說及雲月和星遙嗎?陳思遠認為,他欠了雲月一條人命,就算這輩子做牛做馬也償還不清這份債務。於是,幫助雲月,關照雲月,把星遙培養成才,是他義不容辭、天經地義的神聖職責。
雲月萬萬沒想到丈夫遭此厄運,麵對殘酷的現實,她更加相信病魔不會奪走盛宇的生命,因為他能創造奇跡,不是已經創造過奇跡嗎?在病危將死的時候,他又奇跡般地站了起來。於是,雲月堅信,如果不是這場災難,盛宇就不會死,會與她同造家園,共同把星遙培養成一名大學生,以至白頭偕老。再回想起以往美好的時光,可憐的雲月心都碎了,什麽愛情不愛情的,完全被她忘了,世上一切的一切,都被她忘了,她已萬念俱灰,唯一的一個寄托,就是按盛宇生前的囑咐把女兒撫養成才,這也許就是她要活下去的唯一精神支柱。
李盛宇的不幸,在清河鄉政府引起極大的反響,幾乎達到群情激憤的程度。鄭鄉長利用這個機會向王書記猛烈攻擊。在一次鄉幹部會議上,鄭派人士就“沒給李盛宇開追悼會”一事給王書記投去明槍明炮,末了,王書記隻好狼狽逃竄。在公開場合,鄭鄉長則大肆宣傳王某人的不是,暗中則拉攏王派中已動搖立場的人員,紅玫瑰就是其中之一。那次決定火葬場的黨委會,鄭鄉長就是三個沒舉手的其中之一。
王書記卻說:就讓他們胡鬧吧,再大的浪也不會把船掀翻。但後來事態的發展讓王書記著實感到驚慌,在一個人多的場麵,楊縣長對鄭鄉長說:“天明,隻要你把生薑加工廠辦起來,我提拔你當副縣長。”死對頭當上副縣長,王書記有好日子過麽?再說清河鄉生薑的發展,除了李盛宇要數王書記的功勞最大,那個鄭天明當初還對清河鄉發展生薑的重大舉措持反對意見。如果鄭天明真的踩著王書記的肩頭爬了上去,他是不甘心的。
還沒到收挖生薑的季節,鄭鄉長便行動起來,招收工人,訂做包裝箱,聘請技術人員,建立領導班子,成立銷售小組等等,忙得不亦樂乎。王書記暗暗忌恨,盛宇的不幸給鄭天明這家夥帶來了一片光明的前途。接下來清河鄉政府的發展,王書記幾乎沒有說話的分,跟隨他的僅有戴著眼鏡的財政所長,原來那些忠實幹將紛紛倒向了未來的鄭副縣長一邊。想起過去一手遮天的權勢,王書記不由得淒然淚下,財政所長鏡片下的眼眶也變得濕潤。
今天下午,財政所長與河東村的周書記吹了一陣後,財政所長變得興奮起來,晚上他摸到了王書記家。剛剛坐下,財政所長就說:“王書記,我有一計包叫鄭天明名聲掃地。”
王書記似乎不相信財政所長的能耐,他麵露不屑,隻顧抽煙。財政所長依然說:“今天藍布帽來我這兒要農稅提留表,他和我吹了一陣,鄭天明與馬邊花有關係。”
王書記說:“都什麽年代了,還拿男女關係整人,鄭天明與馬邊花天天睡在一起,也不算什麽大事。”
財政所長說:“可是……”
王書記打斷話說:“算了,你別在男女關係上打什麽鬼主意,不但整不倒他,反而被人家笑話,倒是你說到藍布帽到你那裏拿農稅提留表,這件事還提醒了我。”
財政所長想了又想,但始終沒想出其中的名堂。
王書記說:“鄭天明不就是駐的河東村嗎?”
財政所長想了一會兒,哦的一聲,恍然大悟說:“王書記,高啊高啊,這一招準叫鄭天明滾下十八層地獄。”
王書記點上一支煙,吸了兩口,說:“已到了關鍵時刻,我隻好不擇手段啦。”
財政所長說:“隻是我擔心這樣的事藍布帽會不會配合。”
王書記說:“藍布帽是沒問題的,我和他算是老關係,況且,他幺兒生三胎的事全靠我給他幫了忙,把他幺兒媳婦的民族改了,改成了苗族,隻是那個陳思遠不好對付。”
財政所長說:“我看他也沒什麽了不起。”
王書記說:“在大是大非麵前,他的立場是堅定的。不過盛宇的死,對他打擊太大,我發現他變呆了。”
王書記思索一陣說:“你去叫藍布帽放出話,說黨委政府要求他自願辭職,這樣,他就不會參與農稅提留的催收工作。”
財政所長推了推眼鏡說:“幹脆叫藍布帽直接對陳思遠說,還要叫他說是黨委政府考慮到他所受的打擊太大。”
第二天,周書記滿懷愜意地去了一趟陳思遠家,他所說的比財政所長叫他說的要圓滑多了,居然使陳思遠內心感激起黨委政府對他過分關心。
緊接著,周書記召開起村社幹部會議,宣讀了關於免除農稅提留的文件,村社幹部興高采烈地議論一番後,周書記便宣布散會。當然,陳思遠沒參加這次會議。
一時間,河東村的農民都在欣喜地談論,今年受了洪災,不繳農稅提留。九月初,鄭鄉長接到一張調令,他被調派到黑溪鄉任民政員。但他並不死心,找到楊縣長,訴說自己是遭到王書記的陷害。楊縣長卻說:“這是事實呀,河東村一分農稅提留沒收起來,你這不是明擺著的帶頭抗稅嗎?”
接替鄭天明職位的是一個說話嘻嘻哈哈的中年人,他是一個純粹的樂觀主義者,這個世上,他沒有仇恨,自然每一個人都把他當做朋友,他與一個陌生人接觸,不到三分鍾,便會使陌生人對他產生好感,如果再一次接觸,熟人就與他成了知己。嘻嘻哈哈的鄉長自有他的見解,他說:人生苦短,何必生活在不融洽的氣氛中呢。也許正是由於他具備開朗、豁達的人生觀,他才具備了兩大嗜好,一是打牌,他打起牌來打個一天兩天,輸個一千兩千從不在乎,總是嘻嘻哈哈的。二是喝酒,他喝起酒來嚇人,都是一杯一口幹,凡是與他同桌喝酒,幾乎沒有不醉的,他有的是法兒讓別人喝了一杯又一杯,再說,他也是不醉不罷休呀。用農民的一句話說:他是一個樂樂嗬嗬的人。對待農民他的態度也是溫和而熱情的,一點沒有鄉長的架子。
清河鄉的生薑加工廠,讓新上任的鄉長在一片嘻嘻哈哈的說話和兩大嗜好之下給荒廢了。這下害苦了清河鄉的農民,一背一背地背到川南縣城農貿市場去賣,比紅苕都還爛賤,末了,大部分生薑爛在田裏。往年那些背著黑皮包的薑販子一個個都沒了。清河鄉似遭遇了一場瘟疫一般,平壩上沒有一點生機,一塊塊良田裏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死薑苗,黑褐色的一大片,地下的生薑已經腐爛,時時散發出一股濃烈的爛臭味。
人們的臉上籠罩著一層憂慮和迷惘的陰雲。一些人這樣假想,如果李盛宇還活著,生薑就不會慘遭滅頂之災,他們也不會放棄這一致富的好門路。不種生薑又種什麽呢?人們開始深思,但要重新創造一條切實可行的致富門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很多年輕人打算出去打工,而後,他們三邀五約紛紛外出了。每一個家庭都作出這樣一個決定,大作小春作物,多喂幾頭豬,明年田裏栽穀子。一些敏感的人心中不由一寒,如今的經濟狀況又與五年前一模一樣。
可是,陳思遠已尋求到一條致富門路,他飼養起一種稀奇的玩意兒——冰鼠。
就在鄭天明忙乎於加工廠之際,一向不大喜歡看電視的陳思遠卻上了癮,他迷戀上一則電視廣告,這則廣告的確撩撥人心,一個女明星用優美甜潤的聲音說:“冰鼠,本是南極冰雪裏生活的一種動物,形狀如鼠,故稱冰鼠,經人工培養後,它可適應我國各個地區生長,其皮價值昂貴,它製成的一種披肩是西方國家上層人士的時髦服飾,每張售價高達一千五百美元,其血可以提煉珍稀醫藥——血紅素,據專家鑒定,血紅素含量之高無與倫比。相較而言,其肉的價值倒顯得微乎其微,但也是營養豐富的上等佳肴,目前國內外市場緊缺,本公司以幫助農民朋友脫貧致富為宗旨,長期麵向全國各地供種,鼠種價格一對(公母各一)售價為三千元,長期包回收,回收價格每公斤八十至一百元。”
這就是省電視台每晚在晚間新聞後播放出的第一個廣告,不知播放了多久,陳思遠剛剛發現,便激動起來,躍躍欲試,似久行於沙漠裏的人發現了一片綠洲。就在第二天,他按聯係電話打通了電話,果然真有其事,在電話裏他向對方索要一套技術資料,僅隔兩天,新星特種養殖場就寄來一份資料,共有五頁,資料上說飼養冰鼠與喂兔子一樣簡單,飼養以薯類作物為主。
由於在事業上屢屢受挫,陳思遠不得不以謹小慎微的態度來對待已撥弄著他心扉的冰鼠,經過多方麵打聽,還親自去了一趟新星特種養殖場,再三地斟酌,一個堅定的意念產生:飼養冰鼠。
一聽說又要喂什麽鼠,陳大嬸就聯想到黃鱔和蠍子,自然她要反對兒子這一投資很大的計劃,而且風險也很大,還從來沒聽說什麽冰鼠,再說,越是值錢的就越不容易喂,蠍子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不過陳大嬸的反對意見並沒有堅持很久,陳思遠述說的一大堆理由和見解,她不得不心服口服,其中主要包括三點:第一,這是省電視台打的廣告;第二,繁殖快,一年要下三次崽,飼養簡單,就吃洋芋、紅苕以及菜葉;第三,就算與肥豬的價格一樣,一塊把兩塊錢一斤,也比喂豬劃算,因為它不吃糧食。但七十有餘的母親心中,還是存在一絲憂慮,叫三千塊錢一對,思遠打算購買三對,不算來回車費都得花九千元,這可不是小數目。
母親同意後,思遠就開始籌集資金,他采取了一個辦法——貸款,也許因他有一張一村之長的麵子,沒費一點周折,一萬元錢就貸到了手。農曆的九月初八,陳思遠打算利用這個吉日出門辦事。
是個好天氣,整個平壩及四周的山頭沐浴上一層柔和的晨曦,天高高的、藍藍的,鳥兒在盡情地啼鳴,似唱著一首優美的熱愛生活之歌。在樂樂嗬嗬的鄉長走馬上任的這一天下午,陳思遠如願以償地購回了六隻可愛的冰鼠。
十冬臘月這段農閑的日子,陳思遠當起了一名拓荒者。為了滿足冰鼠上規模的發展,需要大量的洋芋、紅苕、蔬菜等,而這些農作物需大量的土地來種植,於是,陳思遠在曾經準備建火葬場的冉家屋基開墾起土地。他的家距冉家屋基有五百來米,如果中午回來吃飯需要耽誤一會時間,他幹脆帶上了幹糧。這麽一個舉動,還是六十年代農業學大寨之時,現在已是五六十歲的老漢們幹過的。他們帶著粑粑或者冷飯,就在那個說是修百畝大田的工地上吃中午飯。就是這個已成為曆史的事件,足可以見陳思遠的熱情和信心。與其說是勞動,不如說是在挖掘財富,與其說是開荒整地,不如說是開創雄偉的事業。不到三個月的時間,一座長滿荒草和少量雜木的山頭變成了一片金光閃閃的土地,讓當地曾經開墾過土地的老農們瞠目結舌。一陣工夫下來,陳思遠的雙手震裂了虎口,換了三雙膠鞋,鋤頭挖爛五把,鐵鎬修了三次,那是一片風化石底子。風化石土質又稱白扁油沙,最適於種植洋芋和紅苕。
接下來,陳思遠在土地裏種上了洋芋,花了十一二天的時間,共用了三千五百幾十斤洋芋種,預計產量兩萬斤以上。
可愛的冰鼠們,主人並沒有因開墾土地而懈怠你們。早上和晚上,是陳思遠飼喂冰鼠的時間,選擇最新鮮的菜葉,紅苕淘洗三次,如是用來喂豬,淘一次都要馬馬虎虎的,再把紅苕切成薄片片……哎呀,簡直比人吃的都還要講究。食槽裏隨時都有沒吃完的食物,白天的時候,陳大嬸會幫上一把。罐筒瓶子裏的水,一天換一次,小家夥們喜歡喝水,環境也很舒適,聞不到一點屎尿的臭味,每天的糞便不但被打掃得幹幹淨淨,還要用拖帕拖洗一遍。紅翠家安有地板磚的寢室,也沒有這樣潔淨。原本坑坑窪窪的土地板,已用水泥石子打好,變得平整光滑了。冬月間冷了,已經生上了爐子。那道小窗子已經安裝上白晃晃的玻璃。大黃貓被關在這間屋裏,因為耗子不時來偷吃紅苕,一兩背紅苕並不心痛,但因為是冰鼠們吃的紅苕呀。半夜的時候,都要起來看看,盡管這時小家夥們不需要伺候。陳思遠往往這會兒從熱烘烘的被窩裏鑽出來,遇到一兩股冷風,都要打一個痛快的噴嚏,每每這時,便跑了出來,生怕響亮的聲音嚇著了熟睡的動物們,一隻不懷好意的夾尾巴狗曾經竄了進來,被痛打一頓,哀叫著逃跑了……三十出頭的陳思遠,如果生養一個小孩,那番關照也不過如此。
經過三個月的像對待嬰兒般的精心喂養,六隻小鼠也很爭氣,一個個長得膘肥肉滿。毛白得發亮,四隻母鼠還相繼下了崽,一共增添了二十二隻小生命,母子均平安。這可樂壞了陳思遠,事實證明,冰鼠這一珍稀動物完全適應於本地方生活,而且繁殖速度驚人,豬呀、貓呀、雞的可以說無與倫比。鼠生鼠,鼠又生鼠,鼠再生鼠,如此發展下去,不得了呢,一兩年就可以達到很大的規模。這麽一想,陳思遠更加意識到自己選擇具有創新膽識的冰鼠養殖沒有走錯,仿佛近在咫尺的成功已向他招手了。
春天很快來臨,已是農曆二月,就在這個春暖花開的時日,河東村一社的父老鄉親聽到一個令人驚喜和振奮的消息:陳思遠像貓一樣大的二十二隻冰鼠賣了兩萬多塊錢。誰說好事難出門,很快,這一消息傳遍河東村,三天時間河西村部分農民都知道這一好事。
清河鄉的生薑有過輝煌的時期,盡管與“麻傷肝”一樣遭遇了滅頂之災。但是,它徹底改變了農民的思想——由糧食轉移到金錢。年近八十的張大爺常說:現在的世道變了,人人都想錢,那隻大花狗平時三天兩天都不吃飯,要死不活的,但隻要一看到錢,它就興奮起來,搖頭擺尾的。原來,大花狗經常一道與主人去趕場,見慣了拿錢割肉的事。張大爺還常發出籲歎:唉,這樣下去又要過個災荒年。
如今的世道,凡是能掙錢的門道,人們都會拚命地往裏鑽。一些人已沉不住氣了,很快就準備了一筆錢,並從省城購回了冰鼠,看到別人喂起了冰鼠,怎能不眼紅呢、心頭不熱乎乎的呢。一時間的清河鄉,農民喂冰鼠的熱情和信心就像以往種植生薑一樣。
一個人最大的欣慰莫過於自身價值得到實現。陳思遠似變了一個人,一改過去鬱鬱寡歡,愁眉苦臉的麵容,臉上洋溢著開心的笑,紅光滿麵的,走起路來腳下生風,明顯一副躊躇滿誌、春風得意的樣子。
從省城回來的當天晚上,陳思遠穿上黑西裝,大搖大擺地朝雲月家走去。自從雲月變為寡婦後,陳思遠去雲月的家再也沒有以往那麽隨便了。到如今,共去過三次,三次都有正兒八經的事。今天,他的事業已獲得成功,這份喜悅怎能不讓雲月分享呢?
陳思遠跨上雲月家的地壩,雲月正提著一桶豬食朝豬圈走去。聽到腳步聲,她回頭望了一眼。就是這回頭的一瞥,陳思遠的眼睛像照相機一樣把它攝進了腦海,嫂子的氣色好多了,臉上雖然殘留一絲憂傷,但還是很平和,沒有痛苦和不安,暗淡的眼睛雖然明顯地流露出創傷,但還是閃爍著希望的光芒,沒有消沉和悲觀,身體也不像之前那樣枯瘦如柴,從做事的動作來看似乎很有精神。
的確如此,雲月的身體和心情比以往好了許多,時過境遷,雲月總算拋掉了那個曾壓抑著身心的巨大包袱——亡夫之痛。這可費了漫長的一段時間,就在去年過年的那天晚上,她背著女兒傷傷心心地哭了一場,因為過年濃重的合家歡樂氣氛勾起了她對已故丈夫的追思。大概是天無絕人之路,自從孤身生活以來,生活上沒遇到什麽麻煩事,且事事順意。莊稼長得很好,田裏的油菜,土裏的小麥洋芋,地裏的蔬菜都長勢喜人,且油菜已豐收在望。畜牲也很爭氣,那頭老黃牛一見到主人就發出憨厚的“哞哞”聲,目光分外慈祥。長白豬們,會吃也會長,去年冬月底賣了兩頭,一頭有兩百多斤。如今,大的兩頭豬也有兩百餘斤,但主人沒打算賣,要喂到端陽節,吃一季洋芋,一方麵,端陽節前後的價格好。四隻後買的豬兒也很聽話,從不亂拉屎尿,搖頭擺尾的,每頓的食子吃得幹幹淨淨,偶爾主人因事喂遲了,小家夥們也不會發出激厲的噓叫聲。如今,四頭豬兒已成了百十斤的大架子,正在猛長,一頓要吃三桶豬食。更讓雲月開心的是,星遙在學習上取得了好成績,去年放寒假回來,一進屋就報告一個好消息,全年級第一名。雲月本人呢,沒得過什麽大病,偶有傷風感冒,吃一包頭痛粉就好了,原本隻要落上幾天綿雨,雙臂就會出現冷痛,醫生說是風濕,風濕病也不治而愈了。春天來了,太陽發出了煦暖的光熱,花兒開了,枯樹發芽了,小草長出嫩葉了,遠處的青山清晰可見,小河的水緩緩地流,鳥兒盡情地唱,白雲幽幽地遊,夜風輕輕地吹,青蛙急急地鳴,啊,這是多麽美好的春天,任何人都可以忘記不幸與傷痛。雲月心中的冰山在暖和而迷人的春光中幾乎完全消融了。
可是,雲月的生活依然孤寂而單調,就像牆上那隻永不停息地走動著的掛鍾。不過,雲月已習慣了這種生活。
陳思遠和雲月一番談問後,似乎已沒什麽話了,沉默中,堂屋內洋溢著一種尷尬的不安的羞怯的氣氛。盡管陳思遠愛得那麽幹脆,那麽直接,那麽深沉。盡管他倆心照不宣,潛意識認為她他遲早會結為夫妻。但是兩人之間已經有著一層神秘的透明的縹緲的隔膜,像水像霧又像影子。
陳思遠終於站起身來,欲離去,走到門口,雲月突然喊了一聲“思遠”。陳思遠似意識到什麽,心裏咚咚亂跳,全身發起熱來。
雲月說:“你認為你發展的冰鼠有前途嗎?我真不想這樣問你,說些不好的話,我理解你的苦心,想幹一番大事,不單是為了自己,還為了我們家鄉,就像你盛宇哥一樣。”
陳思遠回到原來的位置說:“冰鼠很有發展前途,這次我賣的價格是一百二十元錢一斤。”
“你不認為這價格高得出奇嗎?你不認為這價格不正常嗎?”雲月問得直接。
陳思遠笑了笑說:“我認為這是正常的,物以稀為貴。當然,發展起來後價格一定要下跌,就算跌到十元錢一斤也劃算,因為繁殖快,又好喂,我還沒發現它有什麽病。”
“正因為如此,冰鼠早就該發展起來了,為什麽現在才開始發展呢,價格居然高到讓人不敢相信的地步?”
如果換成其他事,對雲月慧眼獨到的見解,陳思遠一定會敬佩得五體投地,但這是他的事業,誰希望自己的事業失敗呢,他想了一會兒說:“任何事都有一個開頭,我想現在就是冰鼠的開頭吧,至於如此高的價格從資料介紹分析,它是具有這樣大的價值,單是一張皮製成成品就要值一千多元,況且,發展冰鼠已得到省政府的大力支持。”
雲月猶豫一會兒說:“但願如此,不過這事在我心裏始終不踏實,就是因為太貴了,二十二隻就值兩萬多元,不瞞你說,我的直覺認為冰鼠和那些騙人的鬼把戲一樣,在街上走突然有人從你前麵急急走過,若無其事地掉落一大疊錢在你麵前,你撿了它,是一定要吃虧的。”
陳思遠又為冰鼠說了一大通好話,雲月便沒有其他話了。又出現沉默,陳思遠點上一支煙,“汪汪汪”誰家的狗發出洪亮的叫聲。陳思遠起身告辭,雲月呆坐在原地。
雲月善意的提醒並沒有使陳思遠減弱勇往直前的銳氣與豪膽,相反,越是增強了。他決定建一座能飼養五萬隻冰鼠的養殖場,因為明年這個時候,他的養殖業就要達到如此的規模,通過一番算計,需資金十二萬元。他找到信用社的曹主任,曹主任沒有明確表態,陳思遠請他到清河場上最大的一家餐館裏吃了兩回飯,他找了王書記,請他出麵說好話,曹主任便答應了陳思遠的要求:貸款十萬。
轉眼間,到了農曆六月底,田裏的秧苗開始起穀苞了,平壩上鬱鬱蔥蔥的一大片,一陣風吹來卷起禾浪千萬重。就在炎熱的一天,陳思遠的養殖場徹底完工,由於他把一切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建造工程之上,還要投入到繁忙的農事上,把雲月疏遠了。可是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心愛的人,被他壓抑的愛情早已隨著氣溫的升高而死灰複燃、越燃越旺。
如今的清河鄉,田裏的莊稼已經回複到千百年來的傳統——種植稻穀。生了鏽的鏵口,蒙上灰塵的木耙子,重新派上了用場。正二月間,如遇大好晴天,就有人開始犁田。犁田這活兒,別看是握著鏵口扶手輕巧地搖擺,其實特別費力,並且相當煩瑣。待田淹上水,首先把靠田埂那麵約五尺寬的田至少要耕三遍。因為把泥巴攪翻成像做磚房的砂漿那樣,這便於糊田埂,不糊田埂是裝不住水的,用一把耙梳糊好田埂後,才把田翻犁一遍。如此,本來長滿荒草的田塊變成了黃燦燦的一片。隨後,得用耙子把田大麵積耙平,當然也是用牛拉。這樣的田塊是根本無法栽秧的,田裏盡是硬塊塊,大坨坨,還要再翻耕一遍,之後再耙一遍,耙之前,如有大坑坑,要用耙梳抓泥巴來填平。幾番整弄,田塊變得軟和平整了。尺來深的秧苗就能輕易地栽插上去,而且穩穩當當。如此看來,男耕女織的傳統至少是在清河鄉很有必要繼續保持下去。
雲月犁田栽秧的活全是陳思遠幫的忙。其實這也是陳思遠分內的事,李盛宇舍生救了他,犁田栽秧算個啥子事呀。根本不值一提。然而,對孤身寡婦的雲月來說,她不能幹的活讓陳思遠幫忙幹了,使她受到了實實在在的關愛,受到了實實在在的溫暖,加之以往不尋常的交往,還有陳思遠那封剖白心跡的情書,雲月沉寂的心海蕩漾開了,有幾個相處的夜晚,雲月享受到了戀愛的快感與刺激。
幹完田裏緊要的活,陳思遠就沒隨隨便便地跨雲月家的門坎,除了忙於投建養殖場外,他還心存一絲顧忌,雲月是救命恩人的妻子呀。在愛情上,女人是被動的,又是高傲的,雲月受到的冷漠,她隻好默默地忍耐,同時又悄悄地期待。
今天依然酷熱,地麵上似燒著火,為了度過中午的時光,雲月打開電視,獨自一人看起來,一半還是打發心情的無聊,故事太感人了,兩個多鍾頭的時間,雲月沒有分散一點心思。
關上電視,雲月斜靠在沙發上發呆,不知不覺,眼淚奪眶而出,與她命運非常相似的女主人公牽動了她的心,而後,她擔心起來,擔心自己的將來與電視劇的結局吻合,因為女主人公遭受到她深深地愛上的第二個男人的欺騙和拋棄。於是,雲月再也不能容忍陳思遠若即若離的態度,她走近電話,“叭叭”地按了一通,說:“陳思遠,今晚你到我家來,我有事要問你。”不等對方回答,就重重地擱下電話,雲月做事向來不拖泥帶水。
下午,清河鄉出現一樁特大新聞:消失已久的蘇逾像鬼魂一樣突然冒了出來。
蘇逾此行,算是衣錦還鄉,而且八麵威風。兩點鍾光景,三輛黑色高級轎車在不少人的注目下,緩緩地駛進清河場,再向河西村六社駛進。剛剛駛到那條村公路處,車停住,蘇逾下車來,其餘的人魚貫而出。久別故土的強烈親熱感和溫暖似一道道春風吹拂著遊子的身心,蘇逾舉目環視,感慨之情似浪濤翻湧,此時,再也沒有其他比腳踏故鄉的熱土更讓人快慰的事了。他以步當車地走在村公路上,十餘人眾星捧月般地簇擁著蘇逾,三輛轎車徐徐地尾隨其後。
看熱鬧的人事先沒認出蘇逾,一套黑色的西服,一條紅領帶,一雙閃亮的黑皮鞋,還戴著一副黑眼鏡,似乎比以前更魁梧高大,他長胖了,氣色很好,胖嘟嘟的臉白裏透紅,頭發整得溜光,像女人一樣中間分了一條線。蘇逾取下眼鏡,朝鄉親們頻頻點頭頷首,含笑示意,鄉親們才認出了他,而後又認出了刀疤和青眼眶。
除了緊靠在蘇逾左邊的那個人年紀較大、溫文爾雅、身材矮小外,其餘的人都牛高馬大,年輕威武。斯文人四十開外,戴著一架近視眼鏡,似顯露出滿腹學問,還有一副老謀深算的麵孔,這夥人與蘇逾一樣,均穿黑色的西服,打著領帶。
從蘇逾這副派頭看來,他很像一個黑幫老大。的確如此,斯文人是他的軍師,威武的年輕人則是他的保鏢,也是他衝鋒陷陣的將士。
一時間,不少人熱情地議論威風、大套、闊綽的蘇逾。
雖然雲月很生陳思遠的氣,但她還是早早地煮熟了晚飯,隻等陳思遠一到就吃飯,天還沒完全黑,她走到門外觀望著,但陳思遠沒出現在眼前,為了打發過得很慢的時間,她來到寢室,看起電視。
不一會兒,雲月聽到一個上樓的腳步聲,隨即緊張起來,心跳得厲害,一種觸電似的感覺使全身都顫抖著,但又希望這幸福快樂的時刻緩緩地到來,她已打定主意,要捅穿她與陳思遠之間的似一張白紙的隔膜,她暗暗咕噥:“陳思遠,你這小子膽子還不小,居然直接走上樓來,必定還要鑽進我的寢室。”之前,陳思遠倒是規矩得很,像個靦腆的姑娘。
腳步聲越來越近,已到了門口,雲月回頭一看,霎時愣住,她立刻警覺起來,冷冷地說:“怎麽是你,你來幹什麽?”
“嫂子,聽說盛宇哥出了事,我特意來看看你。”蘇逾一邊說,一邊走進屋。
雲月沒搭理,站起來走到窗前,望了一眼窗外,說:“你走吧。”
但蘇逾一P股坐在沙發上,一個勁兒地問這問那。
雲月哪有心思答話,她背著蘇逾,望著外麵,多麽希望陳思遠出現在眼前,並一邊尋思著如何對付心懷鬼胎的家夥。
蘇逾毫無顧忌地打量起雲月,真讓他心醉呀,一頭黑發垂至背心,像影子一樣輕柔,像流水一樣隨意,挺拔的腰背,顯示出高傲不凡的氣質,又映襯出臀部的渾圓飽滿,直視的雙眼下移,這才叫女人的腿呀,勻稱,協調,圓滑,又是那樣的富有彈性。蘇逾突然擔心雲月會轉過頭來,但他的眼睛又不願意離開雲月的身體,感謝造人的神啊,簡直比維納斯還美,因為有一雙健全的手,那雙手正彎曲著合抱在身前,使美人充分流露出正直、脫俗。美人的軀體呀,每一處都散發出女人成熟的美麗和誘人的魅力。
蘇逾像一個夢遊者一樣走近雲月,雙手搭在雲月肩上,顫抖地說:“雲月,我——”。
雲月一扭身,掙脫掉那雙手,往側退了三步,一雙憤怒的眼睛瞪著麵前這可惡的男人,激烈的言語一迸而出:“出去,你給我滾出去。”
“嫂子,你別誤會,我是想幫助你,我真的很——”。蘇逾急於想打動雲月,他想到了金錢,隨即他從身上摸出一張現金支票,說:“嫂子,這是一張十萬元的支票,就送給你吧,你們孤女寡母的也不容易。”
“不義之財,我不稀罕,收起來,別玷汙了我的眼睛。”雲月的眼神消失了一半的憤怒,被輕視、鄙夷取代。
蘇逾原以為雲月一定會為十萬元錢而動心,沒想到她居然有如此的高風亮節,聯想到世上那些庸俗不堪的女人,便對雲月敬佩得五體投地了,積鬱在心中的愛慕之情一下子湧流而出,他跪下了,激動地說:“雲月,請你接受我的一片心意吧,求你嫁給我吧,因為我愛你,那次對你的無禮,後來才發現我是愛上了你,這麽多年來,我一直深深地愛著你,以我現在的地位和財富,娶個三妻四妾是沒問題的,但我沒有,我一直都想著你,等著你,請相信我,我是一片真心,我敢對天發誓,現在,我有能力保護你,讓你幸福快樂,我有能力把星遙培養成才,北京大學、清華大學、英國、美國由她選擇,雲月,嫁給我吧,我愛你。”
誠然,蘇逾所說出自內心,在外摔打滾爬的蘇逾,之所以混到如今的地步,是雲月給了他力量和意誌,給了他勇氣和膽魄。
雲月如墜一片雲霧之中,萬萬沒想到蘇逾跪在她麵前說出這番話來,她說:“你是何苦呢,我已是殘花敗柳、三十多歲的人啦,你用不著這樣。”
蘇逾認為雲月是用含蓄的方式接受了他的愛,興奮的神誌致使他將心中的話和盤托出:“不,雲月,在我心目中,你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你不但美麗,而且心底善良,你又是一個聰明能幹的女人,你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女人,你是一個高潔的、脫俗的女人,為了你,我可以什麽都不要,哪怕是拋棄我現在的萬貫金錢,拋棄我的地位事業,隻要能和你在一起,就是在農村種田種地我也心甘情願,嫁給我吧,雲月。”
雲月有些飄然的感覺,思忖到:看來這家夥倒是認真的。而後想到陳思遠,她認為隻好向蘇逾實情相告,說:“你死了這條心吧,雖然我是一個寡婦,但我絕對不會答應你。”
“為什麽,為什麽?”蘇逾大聲問。
“因為我的心已屬於另外一個男人。”
“什麽?你說什麽?”蘇逾走近兩步問,他的腦海裏已閃進陳思遠。
“我已愛上陳思遠,他也愛我。”雲月平靜地說。
“陳思遠,怎麽又是陳思遠?”雖是預料之中,但蘇逾還是感到震驚,他像一頭暴怒的獅子咆哮開了:“你怎麽會愛上他呢?你不會愛上他,他算什麽東西,這個世上隻有我才真心愛你,隻有我才有資格愛你。”
雲月緊張而小心地應付著眼前危險的男人,她不時瞥一眼朦朧的窗外。
蘇逾終於控製住情緒,降低聲音,用淒哀的語氣問:“你,你和他已經——”
雲月直接地說:“我和他早已生活在一起。”
蘇逾整個身心似掉進冰窟,呆了一會兒,帶著傷痛的哭聲說:“不可能,這不可能,你是在騙我,你在騙我。”
雲月輕聲地說:“沒騙你,你看樓下的飯菜,我是煮的兩個人的。”
蘇逾耷拉著頭,似在思索什麽,突然他揚頭望著雲月大聲叫道:“就算你和陳思遠上過床,我也不在乎,雲月,我一點也不在乎,因為你是雲月,你是雲月呀。”
嫉恨和愛慕之情隨著傾吐一齊湧上心頭,蘇逾失去理智,撲向雲月,雲月來不及躲閃,蘇逾緊緊地抓抱著雲月,這般有力似一鬆手雲月就會如一仙女飛逝,積鬱在心底的愛情之火像火山爆發一般噴射而出,他狂熱地親吻著雲月的麵部,並試圖觸到嘴唇,同時,夢囈似地說著什麽。“放開她。”似一聲雷鳴,陳思遠驟然出現。
情敵相見,沒什麽好話可說,蘇逾和陳思遠彼此怒視,這眼神,恨不得把對方一口吞下,陳思遠想到他的火藥槍。可是,蘇逾已掏出一支手槍,對準幾步之隔的仇人,從變了形的麵部看來他要一槍打死陳思遠。危急之中,雲月抓到一把剪刀,對準喉嚨,厲聲說:“你敢開槍,我就隨他而去。”
蘇逾用愛恨交織的眼光掃視著雲月,無可奈何地長籲一口氣,他走到陳思遠麵前,指著仇敵的鼻尖說:“陳思遠,你算什麽東西,一個農民,而我腰纏萬貫,紅白兩道,沒有人不對我俯首帖耳,雲月是我的,你憑什麽和我爭,我警告你,與我作對沒什麽好下場。”
陳思遠正欲反駁,但蘇逾氣咻咻地拂袖而去,衣衫角掀起一股風。
雲月和陳思遠怔怔地望著對方,眼前發生的事太突然了,令人猝不及防,雲月似做了一個惡夢,剛從驚嚇中醒來,夢中可怕的情形,依然像幽靈一樣裹襲著她的身心,陳思遠似突然被人當頭擊了一棒,頭腦昏昏沉沉的,但他並沒有倒下,立即清醒過來,產生一個強烈的意識,要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護雲月,來捍衛愛情。
兩個驚魂剛定,一種巨大的力量牽引著兩顆孤零的心,此時此刻,陳思遠和雲月有同一種感覺,隻有緊緊地相依相靠在一起,才能戰勝突然從地下冒出的這個魔鬼。熱烈的親吻,是春雨,是甘露,盡情的擁抱是春風,是陽光,這眼神是靈丹妙藥,正治愈著受傷的心,這言語,是美酒甘泉,正散發出幸福美好的香醇。
陳思遠的心醉了,魂飛了,雲月的神迷了,魄顛了。
窗外,一輪圓圓的月兒臉上泛起紅暈,無數星星眨著羞怯的眼睛。很久很久,陳思遠和雲月依然相摟相擁在一起,不時囈語般地說著天底下癡情兒女都愛說的話:我愛你。
“當當”的鍾聲讓雲月從忘我的極樂世界裏醒悟過來,她意識到繼續親熱下去將導致男女間最大欲望的實現,於是,她壓抑住一觸即發的洪水般的激情,避開嘴唇說:好了吧,我差點氣都喘不過來。
陳思遠氣喘籲籲地說:“你不是答應嫁給我嗎,這時就嫁給我。”雲月羞怯地一笑,說:“忍著點吧,過幾天我就嫁給你,今天是七月初三,還等一個星期,因為還隔七天就是盛宇的祭日,也是他的周年紀念日,等到過了那一天,我就嫁給你。”
陳思遠想到李盛宇,心中燃起的烈火逐漸熄滅,擁抱著雲月的雙手開始鬆散。
望著偃旗息鼓的陳思遠,雲月真有些過意不去,忙說:“想來盛宇也會為我們的結合感到高興,他的周年紀念日就是我們的新婚之期吧,那點燃的香就是紅燭,那紙錢燃燒起的火就是我們忠貞的愛情,盛宇的英靈就是我們的證婚人。”
同時,陳思遠正翻攪著腦海回思過去,他為雲月實在是付出了太多太多的情感,現在一下子得到回報,怎不感慨萬千,不知不覺,一行熱淚淌在臉上。
“思遠,你怎麽哭了?”雲月問。
“我,我太激動了,我想了很多,雲月,這美好的一刻似乎來得太突然了,告訴我這是不是夢?”
雲月深感憐惜,主動送上嘴唇,兩人又激烈地親吻著,緊緊地擁抱著。
說好了,盛宇的周年紀念日就是新婚之期,說好了,相親相愛,白頭到老。說好了,有福共享,有難同當。說好了,山崩地裂,永不變心。說好了,男耕女織,互相幫助,攜手同心,共建幸福美好的家園。
七天的等待是多麽漫長,但等待的人並沒有一點兒難熬的感覺,每時每刻都處於快樂和興奮之中,似脫胎換骨地變成另一個人,從頭到腳包括每一個毛孔每一根毛發,都被一股強大的清泉衝洗,輕鬆極了,五髒六腑以及每一個器官都被珠穆朗瑪峰頂上的千年冰雪淨化,是那樣的潔淨,那樣的充滿活力,那樣的心平氣和,怡然自樂。心魂與靈魄,則受到聖水的洗禮,一切煩惱恩怨、汙穢醜惡統統消失得無影無蹤,理想與追求,事業與財富已被忘記。
一切都變得純潔而美好,七月的陽光是多麽地和煦,猶如陽春三月,巨獸魔鬼般的烏雲,是那樣的柔和美麗,好比海市蜃樓。荒山是希望的土地,墳塚是安息的樂園,黑夜是黎明的過渡,驚雷是甘露的使者,狂風是災害的預知,作孽是罪惡的末日,貧窮喚人奮進,落後催人向上。
一切都變得情意盎然,小草向他點頭,花兒向他問候,稻禾向他致敬,那日落時的晚霞中,神仙們騎著車馬在彩雲間幽幽遊蕩,那月明星稀的夜空裏,外星人駕翔著飛碟在探測神秘空曠的宇宙。
心往神馳的時日即將來到,火燙的心快要跳出胸膛,雙臂變成鳥兒的翅膀,似在美麗的藍天中飛翔,沒有一點兒誇張呀,因為馬上將走進神聖的殿堂,愛情的力量啊,就是這麽偉大而奇妙,真不敢想象,沒有她的日子是個啥樣,回憶起往日的時光,心中總有些彷徨與憂傷,何必產生這樣的假想,心上人兒豈不正在家中盼望,生活的美酒正等著他去品嚐。
七月初九對陳思遠來說也算一個不平凡的日子,因為僅隔一天就是他和雲月的新婚大喜之日。這天,天氣奇異般地起了變化。昨天晚上一陣風起雲湧,致使早上看起來整個天空陰暗低沉,看來要下一趟雨。
陳思遠飼喂完可愛的冰鼠們,剛跨進屋,樓上寢室裏就傳來一串尖利的“叮叮”聲。天啦,一個可怕的消息傳來:冰鼠純屬騙局。新星養殖場那些西裝革履,胸前飄著領帶的,並且笑臉相迎的家夥,原來是一群高明的騙子,但他們的騙術簡單明了,低價進去,高價賣出來,等到袋闊包滿,便逃之夭夭。
“哐”的一聲,電話話筒滑落在地。窗外一片昏天黑地,一股大風突然刮過來。高大的泡桐樹拚命地搖晃。對麵的山頭蒙蓋著一層似明似暗的霧,似一頭頭怒目而視的魔鬼。平整寬闊的稻田上,不再是卷起稻浪萬千重,而是無數巨蟒在紛亂梭行。這番景象,簡直就是世界末日的到來。
思遠不知怎麽直挺挺地橫躺在床上了。門不知何時插上了門閂。他就這樣如一具僵屍躺了很久很久,突然得到的晴空霹靂般的噩耗把他嚇糟了,他的頭腦一時還沒反應過來。
思遠的身體突然猛烈地顫抖一下,吸進一股涼氣,鼻子一酸,淚水奪眶而出,哼哼地抽噎。顯然思遠的心情是痛苦的。一個鍾頭的光景過去。
思遠漸漸止住了哭泣,隨即他的腦海像昨天晚上天氣變化那樣,不知不覺風起雲湧了。
剛才都還活潑亂蹦,眨巴著一雙賊溜溜眼睛的冰鼠們,已經變成了一群廢物,這群廢物大大小小一共有一萬三千五百四十四隻,這時候十二隻臨產的母鼠一定生下了一窩子血淋淋的小畜牲。猛地,思遠意識到,這群數量龐大的畜牲,原來是沒有露出原形的冰鼠精,冰鼠精即將撕咬他的肉體、吸幹他的血液、勾攝他的精魂。如此一想,他不由得瞥了兩眼緊關著的門,並打了一個冷戰。
耗資十萬的養殖場,就建在原來的黃鱔池上麵,規模像村學校一樣龐大。村學校是周書記的一塊豐碑。而養殖場呢,無疑就是思遠的一根恥辱柱,就是埋於地下的基石,也無不隱藏晦暗的曆史,那曾是黃鱔池呀。思遠恨不得將恥辱柱連同冰鼠精一把火燒掉。唉,就是這根恥辱柱,讓他欠了十萬元的巨款。
思遠至今都還得保持著這個心態,多麽迫切希望家鄉變得富裕呀。當初選擇了農村就想通過自己的努力,讓家鄉脫貧致富。然而,現在看來,他這一美好的願望不但沒有實現,反麵讓父老鄉親上當受騙了。反而讓家鄉更加貧窮了。這一嚴重的後果,陳思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從某種意義上講,是他掠奪了本來就很貧窮的農民的財富。成千上萬的父老鄉親,他們憤怒的目光會讓思遠變為白癡。吐出的口水會把他淹死。但他都得心甘情願接受啊。誰叫他自作自受呢?
窗外下起了大雨,陳思遠感到了一絲欣慰。大雨似乎成了他與父老鄉親之間的一道隔閡,此時此地,他多麽需要一個孤獨而幽秘的地方。也許,如果他是一個脆弱的人,最好的去處就是凡世與陰府的間隙,也就是死亡的道路。
往事不堪回首啊,但是,不堪回首的往事紛亂交雜地在眼前閃耀。思遠傷痕累累的靈魂深處流逝一道道冰涼的山泉……
人啊,一生中都會遇這樣那樣的不幸與挫折,軟弱的人,會因此而倒下,苟且偷生,碌碌無為,甚至有人自殘生命,了此一生。堅強的人,會重新爬起來,繼續前進,摔了一次跤,隻因腳下一塊絆腳石罷了。
這裏,讓我們回憶一下有關陳思遠的一些敘述吧。他是一個農民子弟,但他考上了大學,看到家鄉貧窮,他毅然立誌改變家鄉,盡管事事失敗,但他並沒有悲觀失誌。他愛上了雲月,愛得那麽執著,那麽深沉,那麽忠貞。如果雲月不能成為他的妻子,他會終身不娶,甚至會看破紅塵,出家為僧。這些事實可以看出陳思遠性格的一鱗半爪。在他的骨子裏,隱藏著一股子韌勁。他那鬆鬆垮垮的腰杆能承受超負荷的壓力,而骨子裏無形的韌筋,能經受意外的、致命的打擊和痛苦。
眼下,陳思遠隻不過遭受到一次突如其來的巨大傷害。讓他感到異常悲傷,甚至沮喪消沉。
擦黑的時候,陳思遠終於從床上爬了起來,已經恢複了原有的精神和狀態。
任何事物都有雙重性,即表麵與本質。陳思遠的冰鼠事件,從表麵看,他再一次受到了挫折,並讓他負債累累。但從本質看,它會使陳思遠變得更加頑強,更加成熟。古人曰,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也許,這次失敗是他通向成功的一個必須經過的關口,這個關口,將點化迷亂的心竅。讓他茅塞頓開、大徹大悟、心胸寬闊。就像西遊記裏唐僧取經一樣,曆經九九八十一難,才能獲取真經。
痛定思痛。陳思遠對一連串的失敗進行了反反複複的回思反想,終於總結出失敗的原因,歸納如下:一、目標過於遠大,即好高騖遠,違背了事物循序漸進的發展規律。
二、思路有誤,中國農村到底有無特種養殖有待考證。
陳思遠總結出第二條原因,還讓他認識到,自己原來是一隻井底之蛙,所做的一切無異於閉門造車,緣木求魚。
三、缺乏經營之道,投建冰鼠養殖場時,根本沒有考慮到其中的風險。
以上三條失敗的原因對陳思遠來說簡直就是三件法寶,陳思遠敢於否定自己,事物就是在否定中得到發展。
陳思遠作出了外出打工的打算,地方選在了中國最發達的農村大邱莊,他認為除了打工積攢本錢外,還可以學習經驗技術,拓寬視野,改變思維。一旦條件成熟再回到家鄉繼續奮鬥。
這會兒,陳思遠有些激動了,一連抽了三支帶嘴小南海。
陳思遠不由得想到心愛的雲月,真讓他思潮翻湧,感慨萬千。靈魂再一次受到折騰與煎熬,腦海裏產生起千百種交織在一起的意念,心頭上湧現出千萬個愛恨絞絆一道的情思。人間的喜怒哀樂,世上的恩怨情仇,都在這個年輕的身心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到了深夜的時候,他變得平心靜氣,血液依然輕快地流淌,思維照舊敏捷清晰,雜思煩念已經消失,一個固定的明朗的念頭已經產生。陳思遠提起筆來給雲月寫起書信:雲月,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離你而去,我要去死。已經夠讓你痛苦了,我再也不忍心讓你看到我的冰涼如泥的僵屍。所以我要死在他鄉異地,明天晚上我將在隻會讓我傷心絕望的家鄉消失。
雲月,我選擇了死,有一種滿足的快意,真的呀,這句話就像對你說“我愛你”一樣真摯,死,對常人來說之所以恐懼,緣於對人世的戀迷,我已產生厭膩去死,怎不心快神怡,雲月,你也應該感到欣喜。
在與你永別之際,我有什麽好說呢,隻想對你說:雲月,永別了,我們來生再作夫妻,但是,想到你的一片真情真意,想到我們約定的新婚之期,想到我們的山盟海誓,想到我們編織好的一幅幅男耕女織圖,如此草草了事,你會傷心哭泣,在那潮濕的、黑暗的、壓迫的墓穴裏,我也會性躁心急。
雲月,我又失敗了,那些看起來冠冕堂皇的人士,是一群高明的騙子,而我是一個純粹的傻子。我不幸啦,失敗就像伴隨我的影子,太多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像一道道冰冷的山泉在心靈上流逝,年輕的軀殼,脆弱的靈魂,都一片冷冷冰冰。雲月,我已變得一貧如洗,還欠了十萬元的巨資,可憐的父老鄉親,他們的不幸讓我憐惜,我要心甘情願地接受他們的發泄。雲月,這又是多麽讓人害怕與驚悸,夏日的夜風,我也感到一道道襲人的涼氣。
雲月,太多太多的打擊,我已筋疲力盡,已喪失心誌,連活下去的勇氣都已消失。不要笑我不如一隻微弱的蟲子,水麵上的一隻冒失的飛蟲,它也會不停地拍擊著羽翅,努力重新飛起。我也曾憤怒,也曾咒罵,也曾哭泣,也曾求祈,但是,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回,浮雲依然盡情飄遊,青山照舊巍然屹立,偌大的世界沒有我的立足之地,我成了幾十億人中多餘的唯一,雲月,並不是我要去死,而是上天不給我一個生存的時機。
雲月,僅憑你的善慈,不論我貧困如一乞丐,潦倒不能維持生計,你是不會背信棄義,你會按照我們的誓約,成為我的妻子。可是嗬,如今的我,怎能做你的丈夫呢,雲月,我不但一貧如洗,還身形齷齪邋遢,連見你一麵都沒有勇氣。你天生就該養尊處優,享貴受福,貧賤夫妻百事哀呀。雲月,並非薄情寡義,相反,正是因為我重情重義,我才選擇了死。再說,我們結為夫妻,星遙的費用如何籌集,就是搭上我的一條性命,也無法改變窘迫的現實,星遙是你的骨肉,是你的再生,我愛她如同愛你。雲月,憑你高潔而偉大的品質,無論如何你也不會背叛我們的誓約,我也沒辦法扭轉你執著的天性,隻好選擇去死,這是我唯一的選擇,唯一的出路,唯一的能為你做的一件事。
雲月,我高興呢,能為你去死,我怎不歡喜,盛宇哥送我的火藥槍,我一直保管完好如初,槍把子光溜溜的,槍管子烏黑閃亮,我已裝上足夠的火藥和砂子。還要感謝尊敬的盛宇哥,就是因為有了這支心愛的火藥槍,明天晚上,也就是我們約定的新婚之期,我會麵帶微笑地舉起槍對準我的腦子。雲月,別難過,別傷心,你會照舊舉行你的婚禮,就把槍聲當做是我對你的祝福,取代我的蘇逾,他像我一樣愛你,他的財富地位足可以給你帶來幸福和甜蜜,其分量遠甚於除了一腔熱情便一無所有的一位男子,足可以給你帶來保護和安全,其分量遠甚於盛宇哥送給我火藥槍裏的火藥和砂子。雲月,你就好好珍惜,要不我的死就毫無意義。再說,雲月,我真的很高興呢,命運之殘酷,在於死神悄然而至,此時,往往一個人還在為生存而奔波,還在為金錢而算計,真讓人不覺不知。而我操作了命運,掌握了生死,我會安排妥當還需要牽掛的事,我會整理好麵容,換上幹淨的衣褲,帶著最美好的願望最美好的憧憬離開人世。雲月,世上還有比我死得更安靜快樂,更有所準備的人嗎?沒有人給我燒落氣的紙錢,我會自己親手點燃,那紅紅的火焰,還有那槍響時的一片紅光,我要把它們帶走,將照亮魆黑的墓室。
雲月,在犧牲愛情即將去死之際,我的心依然在跳動,血依然在流淌,腦海依然在沉思,此時此刻,我依然身強力壯地坐在書桌前,向你傾述。也許就是因為要去死,牽引起思緒對以往的回憶。那無數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們促膝談心,我們相對沉寂;那無數次吃你甘美的飯菜、喝你提神養精的茶汁,那天晚上我們傾吐心聲,盡情地相擁相依;再想起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遐想與情思,一個又一個的美夢,雲月,我真不想放棄,我的嘴裏還有你的香味,手上還有你的熱氣,心頭上還有那番快意,靈魂處還有根深蒂固的痕跡,雲月,我怎不淚流滿麵,傷心哭泣。明天晚上,你看到這封信,也是斑斑淚跡。我真想來到你身邊,最後再看你一次。雲月呀,你就為我埋一座墳吧,我的靈魂就會來到墳裏,是你為我築起的呀,我就把它當做安身之地。逢年過節之時,你就多為我燒一些紙錢,清明節時你來到我的墳頭,請別掛上青就匆匆離去,你就多站一會兒,看看墳頭上的草吧,看它是如何在風中飄動,看看墳前的樹吧,看它比往年長高了許多,這時,我會變為一隻小鳥,在你的頭頂上盤飛鳴叫,如果叫聲是歡悅的,我就沒什麽要你牽掛,你就安心地離去,如果鳴聲是淒哀的,你就用你纖美而溫熱的手,扯去墳堆上的雜木和野刺。
雲月,我的母親年近七十了,她一定經受不起突然的喪失兒子,你就用你的手巾一次又一次地擦幹她的淚滴,你就等到燒了頭七才離去,七天的日子,不知母親如何度日,再有,母親經常喊頭痛腦昏,腦清片她是離不開的,你就不時給她買一些。這個世上,我牽掛的人除了你就是我年老的母親。
雲月,不管怎麽說,我的死將會給你帶來巨大的痛苦,永恒的哀思,你就大哭一場把我忘記,想到你女兒的出息,想到你丈夫豐厚的財富,再想到我的解脫與歡怡,你就開開心心地過日子,雲月,你會幸福的,九泉之下的我也會滿意。
好了,雲月,最後再說一聲永別了,你好好珍惜。
陳思遠正欲寫上時間,電話響起,他接起電話,是雲月打的,雲月說,一天都沒有接到他的電話,真擔心出了個什麽事,又說,香燭紙錢等都準備好了,最後還說,他明天晚上早一點去她家。一向忠貞的陳思遠第一次對雲月說了謊話。
雲月的關愛,她的聲音,又牽動起陳思遠平靜的心緒,以往美好的時光在腦海裏一一閃過,錯綜交雜的意念最後形成一個粗暴而古怪的意識:打死雲月,打死自己,讓他倆一起到陰曹地府去作夫妻。他想到:這麽一來,什麽都解決了,他像愛雲月一樣愛的星遙,自然會得到蘇逾的資助,蘇逾愛雲月,自然也愛星遙。可是,陳思遠單是想到雲月的美麗,這個念頭就開始動搖,再想到雲月的善良、高貴、超凡脫俗,想到自己忠貞的,堅實的,狂熱的愛,這個粗暴而古怪的意念便消失得無痕無跡。
陳思遠回到原處,又寫道:雲月呀,你為何具有如此的魔力,隨隨便便的幾句居然讓我打消去死的決意,難道你天生就是我的主宰,我的心、思維、靈魂就是你的奴隸。
其實呀,我根本就不想放棄你,離開你,到沒有你的另一個世界去,我愛你喲,愛得那麽幹脆,那麽直接,那麽順順利利,可是,我終於打消了千百種計劃與遐思,留在腦海裏隻有一個更加明朗堅定的念頭:我要去死。真的,我要去死,這已經是無可挽回的事實,雲月,我感到欣慰,感到踏實,因為我想起聊齋裏人妖相交的事,想起世間傳說鬼魂出沒的事,還想起前不久演得紅紅火火的許官人與白娘子。雲月,我的陰魂一定要來與你相會,每一個夜晚,當你看見窗前的窗簾被一股風卷起,這就是我到來的信息,盡管像影子一樣輕柔的陰魂無孔不入,但我決不會飄進你的居室,看見你們的親親密密,陰魂地鬼也產生妒意。你就出來吧,對你丈夫說:你煩躁的心情需要獨自一人在花園裏呆一會,你喜歡把月兒星星凝視。就這麽說好了。雲月,我背棄了那天晚上的山盟海誓,相信我這一次怎會再把誓言當成兒戲。
雲月,我滿懷欣喜,又瞥了一眼心愛的火藥槍,它依然安靜地掛在那兒,令我滿意。
雲月,就按照本地的習俗風氣,把我的衣物埋在鵝嘴嶺,我選擇的是那個圓禿禿的小山頭,那是一個好地勢,前麵視野開闊,後有大山靠依,左邊是起伏的山巒,右邊有一口清澈的水池。這個出沒孤魂野鬼、專埋死於非命之人的地方,沒有陰森之氣,沒有霧靄的蒙迷,是黃磨子的功績,我忠心感激。雲月,墓前就不要立碑書字,盡管我在這個世上走了一回,但羞愧呀,我沒有創造一分財富,沒有做出一件讓世人稱道的事跡,就連一個人傳宗接代的本分,我也沒有成功完事,雲月,切記,我真擔心世人會指著“某某人之墓”說如何如何,我不希望我死後成了世人教育後人的反麵例子。
雲月,明晚之夜就是我們約定的新婚大喜之日,一聲槍響後,我的陰魂就要來到你身邊,你不會孤寂,白天的日子,凡間不容許地鬼的出沒,沒有我的時日,你就好好珍惜。
1994年七月初九生死相伴的陳思遠這一個夜晚,陳思遠睡得很安詳,發出均勻的鼾聲。
農曆七月初十,雨停住,但天空中依然布滿烏雲。
陳思遠並沒有表現出異常情況,早上,他給老黃牛丟了草,提來水,又擔了三挑糞澆淋點播上的蘿卜,吃早飯時,他與母親說及一些家庭瑣事,言語之中,含蓄地流露出希望母親以後保重好身體的意思,母親沒有察覺出兒子絲毫的真正意圖,再說,兒子吃了三碗飯,活生生的大男人怎麽會突然去死呢。
陳思遠揣好信,來到蘇逾家,蘇逾一臉的愁苦,正站在地壩上望著遠處的山頭發呆,他已得知今天晚上雲月要和陳思遠正式舉行婚禮,是他第二次去找雲月時,雲月鄭重地告訴他的,所向披靡的老大為女人的事犯起難。
蘇逾接過信,明白了陳思遠的大致意思,一下子,他愁苦的臉上眉飛色舞了,陳思遠向他提出一個請求,請他幫自己還清十萬元的貸款,蘇逾滿口答應。陳思遠轉身離去之時,蘇逾才知陳思遠有些反常,他便問起陳思遠今後的打算,陳思遠說他馬上外出打工。
陳思遠來到清河場上,結清幾筆賒欠的債務,共一百幾十塊錢,又在場上磨蹭一段時間,才往回家的方向走,走在那座古老的拱背橋上,望著終日不息的小河,他心中生起一些感慨。
吃中午飯時候,陳思遠的食欲明顯減弱,一碗飯花了半個小時工夫,他佯稱自己不舒服,心裏卻暗想到,晚餐必須吃個酒足飯飽。他對母親說,他想吃炒的臘肉。
下午的時光,陳思遠在自家的田地上踟躕轉溜,重溫以往收獲的喜悅,公雞叫黑時,他凝視著平壩、小河、四周的山頭、凝重的天空。末了,母親吩咐他喂豬喂牛,他一一照辦。
晚飯比平時早,母親知道兒子想吃臘肉的願望。肉足飯飽,喝得三分醉的陳思遠來到寢室,細心地檢查起火藥槍,沒有什麽意外,但他又裝上一些火藥、一些砂子,再掛在牆上,隨後,他坐在書桌前,望著窗外,靜靜地等著黑夜的到來。
昏暗的夜空中沒有光亮,黑雲把幾顆孤零的星星吞食掉,閃電射出耀眼的白光,雷鳴震耳欲聾般地轟轟作響,糾集成夥的烏雲閃電雷鳴,正把一場大雨醞釀。加上黑夜的倚仗,似又有一年前的災難一場,黑魆魆的山頭突然閃現,就像巨獸魔鬼的模樣,小河在咚咚地流淌,聽起來是多麽的悲傷,風是那樣的猖狂,肆意地吹打,欲將平壩上一片稻禾連根拔掉,高大的樹也在拚命搖晃,就像出沒夜間的鬼魂在遊蕩,農家的夜燈是多麽昏黃,雞狗止住啼叫,夜鳥停息歌唱,恐怖的黑夜,讓它們感到驚慌。
觸景生情的雲月好生惆悵,整個身心變得一片冰涼,雖然充滿甜蜜和幸福的希望,但那畢竟是人間最傷心的事一樁,已故的丈夫從未忘掉。飯菜煮好並已擺上,這不單是她與情人的新婚酒宴,還是悼念丈夫已亡一年的時光。祭供亡人的飯菜有些不一樣,四碗飯、四個酒杯擺成一字占了桌子的下方,故人喜歡的肉菜擺在中央,兩碗淨茶,一碗豆腐放在上方,還有一瓶酒、一盤糖,放在酒杯一旁,這些先讓盛宇來品嚐,點香燒紙的時候,他的陰魂就會來到桌上。
一切都已準備妥當,香燭、紙錢擱在桌邊的茶幾上,雲月沒事走出去張望,隻等心愛的人一到,先祭供了盛宇就拜堂。
牆上的掛鍾嘀嗒直響,雲月的心中難免彷徨。心愛的人哪裏去了,山盟海誓你不會忘掉。閃電啦,你停留住耀眼的白光,讓她看見情人是在何方。驚雷呀,你就代替呼喚吧,讓她撕心裂肺的喊叫傳到情人的耳旁。狂風啊,何須作讓人咒罵的孽事,你就帶回心愛的人吧。沉睡的山岡,醒醒,咚咚的小河,停停,告訴可憐的人,她的情人為何遲遲未到。
外麵傳來陌生的腳步聲響,並非情人的出現,而是一個魔鬼的模樣,一封泣淚泣血的書信,殘酷地訴說起真相,心愛的人嗬,正走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