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的氣候,有這樣一個規律,從端午節起,雨天非常多,並要持續一個把月,今年的雨水更為頻繁,幾乎每天都在下雨,還下了三場大雨,小河裏的水漲了三次,退了三次,一個月的時間,沒有幾天晴天。
就在雨天裏,所有鄉政府成員把主要精力投於扶貧工作之中。今年,黨中央針對我國貧富差距大的實情,在全國展開轟轟烈烈的扶貧活動,經過這次扶貧,一些住山穴的人搬進了漂亮的磚房,一些吃飯穿衣都成問題的人解決了溫飽,這次扶貧活動並非隻做表麵文章,以往,貧困戶大不了得到幾十百把元錢和兩三百斤糧,而今年是在窮根上狠下工夫,就全國而言,沿海一帶的省市固定援助內陸地區的一個省市,各級政府官員都要固定扶持一戶或幾戶貧困戶,並以貧困人員具有自己創造財富的條件為最終目的。顯然,這次扶貧工作任重而道遠。
六月尾,扶貧活動的第一階段現金物資救濟工作已基本結束,隨之,貧困戶的幫帶工作開始。鄉黨委研究決定,副鄉長級以上的幹部要幫帶三戶,其餘鄉幹部及成員要幫帶兩戶。逐一搭配下來,全鄉還剩六十六戶。開了一個黨委會,決定六十六戶由較為富裕的村社幹部和黨員負責,每人幫帶一戶。接著召開了一個黨員幹部大會,六十六戶貧困戶很快就一一落到實處。大會結束時,王書記作強調發言:黨中央這次扶貧活動不像以往那樣,由幹部把錢糧發放在貧困戶手上,就算大事了結,而是要在窮根上下猛藥,要使貧困戶從根本上脫貧致富。何為幫帶,就是幫助、帶領,並不是要我們幹部貼錢貼糧,而是要我們幫助帶領他們尋求到一條致富之道。現在,我代表鄉黨委決定,幫帶工作的好壞將作為鄉幹部的年終考核,與獎金掛鉤,如三年沒有做出成績,其幫帶工作和本職工作由別人接替。
會後,所有鄉幹部及成員都緊張起來。
近幾年來,由於李盛宇大力發展生薑,清河鄉大多數農民已經富裕起來。全鄉一百八十二戶貧困戶,主要分布在嶺南村和嶺北村。兩個地方均屬山區地帶,土地瘦薄,不宜種植生薑,且田少土多,田裏收的稻穀僅能吃半年,土裏以包穀、洋芋為主,主要養殖是豬,一般家庭喂有四五頭、六七頭,一年出售三四頭肥豬,其餘經濟來源全靠賣包穀,每逢趕場天,山區農民三五成群地背一背包穀來趕清河場,用賣來的錢買一些生活用品及肥料、農藥之類。但是,玉米的數量是有限的,一家人通常能收三四千斤,賣一背就少一背,如遇天幹,產量大為減少。這也是常有的事,風化石底子的瘦薄土地,十天未下雨,包穀就會走苗。如是遇上八九年、九一年那樣的大天幹,包穀便顆粒無收,吃上飽飯的事,讓山區農民感到頭痛。難怪呀,前麵兩年罕見的年頭,平壩的農民看見下來趕場的山區老百姓走路都要倒要倒的。也難怪呀,一村之長的火燒班,來鄉政府開會都穿著補上疤的藍卡其。其餘的村也有少數貧困戶,導致貧困的原因諸多,聽說河西村有一戶,堂客出去打工,跟了別人,男人便消沉失誌,終日飲酒為樂,無所事事,整個家庭由七十多歲的老母親支撐。北山半山腰居住著十二戶人家,其地名叫核桃坪,緣於大院左側有一棵古老的核桃樹,屬河東村管轄,其中八戶被列入扶貧對象,另外四戶,有的在外工作,有的做著手藝,有的出門打工,家境較為富裕,沒有其他門道的八戶,與嶺南嶺北多數貧困戶一樣,迫於地理條件過著清淡的日子。
李盛宇的三戶幫帶人家就是住在核桃坪。由於李盛宇在加工廠剪彩慶典之時昏倒的事,王書記便給予李盛宇照顧,按所住的村李盛宇該去來回需走兩個鍾頭的嶺南村,而北山上的核桃坪單邊隻需半個鍾頭,在平壩上,可以看見有幾家的大門是關著的,還是開著的。李盛宇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王書記的好意欣然接受。這下可苦了紅玫瑰,穿著高跟鞋走上崎嶇的山路裏,腳上磨起血泡,李盛宇的耳朵怎麽不發燙呢,紅玫瑰大罵他啦。
一個雨後天晴的上午,李盛宇走在一段上坡的山路上,要去走訪他的幫帶戶,中途歇了兩次,總算走完累人的上坡路,再走七八分鍾的平路,核桃坪大院就出現在眼前。經過古老的核桃樹下時,他凝望一會兒,產生起一種莫名的愁緒,走進院子,一下子真叫人寒心,泥土牆上指拇寬的裂縫,像一個人臉上的皺紋一樣勾畫出衰老的年齡,屋頂沒蓋瓦,蓋著麥草和杉樹皮,上麵長著青苔和酸草。一正兩環的房屋前麵是一塊大地壩,坑坑窪窪的,除了幾條經常走的路道外,其餘地方長滿野草,還有幾棵向日葵,看起來是野生的,這簡直就是一塊荒地。五六隻雞在草叢裏尋覓,一群鴨子在地壩外打起瞌睡。每一個窗戶都是一個空框框,牽滿蜘蛛網,樓上的大概是寢室,擋著一塊篾片或一層膠紙。
李盛宇用目光搜索著,希望發現一個人,一位中年婦女站在堂屋,好奇地打量著這個陌生人,當認出是李鄉長時,忙出來打招呼,叫李鄉長進屋裏坐。
由於長時間下雨,堂屋很潮濕,一進屋就感到有一股涼氣襲人,還聞到一股黴臭味,屋內破舊的家具上了一層黴衣。女主人在大門進來不遠處較為幹燥的地方為客人安上一把椅子,一邊說了一句慚愧的話,隨後,女主人離開,大概是去叫她丈夫。
李盛宇點上一支煙,注意到地上擺放著盆盆缽缽,還有兩個大碗,裏麵都盛有一些水,看來是用來接住下雨時屋頂上漏下的水。隨後,李盛宇大方地觀看起屋內:牆壁與外牆差不多,真擔心會倒下來,牆腳已被水浸濕,還傾斜著。大門對著的那壁牆上貼著的一塊煙盒紙算是唯一的一幅圖畫。八根樓柱倒很粗壯,樓板像是上了一層墨汁,牆的四角,樓柱與樓板之間,蜘蛛自由地結了很多網,上麵附著一層灰塵,一張桌子擺在堂屋上方,四條高凳挨靠著,兩條長木凳各順著一壁牆,七八把木椅疊放在屋的一角。所有家具都很古舊,比樓板的顏色要淺淡一些,另外屋的另一角躺著一個糊著泥巴的鐵鏵口,疊放著四隻籮篼,一隻灰母雞在桌子底下半閉著眼睛,可能是隻病雞。
李盛宇抽完一支煙,男主人就跨進堂屋,忙打起招呼:“哦,李鄉長,早,早。”
站在李盛宇麵前的是一位中年漢子,身體粗矮,能看見的肉像被煙火熏過,但很緊實,一塊一塊的,腳腿子像兩隻桶桶瓜,大約是在地裏幹活,褲腳挽至膝蓋,與一個運動員相比,唯一的區別是他雙眼散射出暗淡的光,似帶一絲憂慮,而運動員……
李盛宇忙收回目光,正起身子,遞上一支煙,但被主人拒絕,他說他抽土煙,之後,主人坐在一條長凳上,蹺起一條腿,裹起土煙。
“李鄉長,你吃飯沒有?”男主人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沒等李盛宇回答,外麵進來一位老年人和三個中年人,他們都向李鄉長問候,男主人忙在屋中間安上一條長凳。
閑扯了一陣,幾位婦女在門外望了兩眼才走來,然後安靜地坐在一條長凳上。
自然話題扯到扶貧上,李盛宇問一句你們得到多少現金、什麽物資。
人們紛紛說開了,一個中年男子說,幾件衣服、幾包肥料。一個五十左右的婦女說,她家少得了兩包碳銨。年近七十的老頭說,還有五十塊錢。一個年輕媳婦說,這隻手進那隻手出,五十塊錢拿來就給了兒子繳學費。男主人說,周書記還說過這次扶貧與以往不一樣,要讓貧困戶真正脫貧致富,幾件衣服能致啥富喲。
李盛宇心中生疑,望著吧嗒著土煙的老頭問:“周大爺,到底是如何扶的貧?”
周老頭取下煙杆說:“我們核桃坪是這樣的,按人口,一人一包磷肥,一包碳銨,還有一套衣服。”他的視線移向一個中年男人:“就是他穿的那種綠衣服,另外,一家還有五十塊錢,不過,我認為這也好啊。”
李盛宇看著中年男人身上的衣服,嶄新的草綠色,前些年我國人民解放軍穿的那種綠衣服。
中年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我們也成了當兵的人,光榮。”
周老頭又說:“婦女就是一件秋衣,一條秋褲,還有一件毛衣。”
李盛宇的目光在一群婦女身上掃射,由於久雨的緣故,裏麵穿著一件大紅新秋衣的年輕媳婦趕忙低下頭。那位半百的婦女則大方地牽起裏麵的秋衣說:“就是這種,翻領的。”
李盛宇並無心思細看翻領的秋衣,他意識到清河鄉的第一階段現金物質扶貧大有問題,上麵撥款四十萬,按一百八十二戶分攤,一戶應該兩千多元,就算王書記說的給了敬老院一些,還說得到四十萬,貼進去的也不少,都是事實,但也不至於幾件衣服,幾包肥料。
人們突然大笑起來,原來身穿軍服的男人說:“張大嫂,把你穿的秋褲也脫出來我們看看。”
三個當兵的年輕人闖進來,一人招呼一聲李鄉長,男主人起身走進灶房,吩咐堂客燒一鍋油茶,隨後提著大半瓶酒出來,說:“李鄉長,喝點寡酒,我們沒什麽好吃的。”
李盛宇接過酒瓶,喝了一口,讚歎一句酒的味道不錯,把酒瓶遞給身邊一位當兵的人。
酒瓶轉了一圈,再次回到李盛宇手中時,僅剩一口,這使主人和客人都有些尷尬。
幸好這時周老頭捧著一個大罐走進來,人們沒注意到他什麽時候離去的,一進屋他就說:“李鄉長,喝我的天麻酒。”
李盛宇微笑著,默默地享受受人尊重的快意,其餘的人看著周老頭蹲在地上鬆開套住罐口的繩子,男主人轉進灶房,取出一個大碗。
周老頭一邊倒酒,一邊說:“李鄉長,你是一個好官,平壩上的人全靠你,你讓他們富了,住上了磚房,這酒存放了十年,真正的糧食酒,還有一罐,等會兒送給你。”
李盛宇盡管身患絕症,但他從不戒煙戒酒,雲月勸過他無數次,他總是說,他才不怕死呢,男人不抽煙不喝酒哪像個男人。麵對如此的好酒,他怎麽不嘴饞呢。濃鬱醇香的酒味,讓不喝酒的女人們嘴裏都溢出清口水。
好酒,好酒,喝酒的男人們一邊讚歎,一邊喝酒,周老頭又倒了三回,最後在一致的反對下,他才封好罐口。
酒精的作用,人們的談興濃烈起來。
“李鄉長,生薑加工廠成功了。”一中年男子提起加工廠。
李盛宇謙虛地說:“暫時還不算成功,還沒生產出產品。”
一個當兵的人說:“平壩上的農民得靠了。”
一個中年婦女說:“平壩上就富了,我們這地方就糟了,還是一個窮。”
周老頭說:“我活了幾十年,扶貧扶了無數次,但怎麽也扶不起來。”
接下來,人們紛紛說開了,幾個婦女還在交頭接耳,這情形就像開會時的自由討論。
人們的議論漸漸冷淡,李盛宇談了一遍這次扶貧的指導精神和具體舉措。
出現一片沉默,一年輕媳婦問:“你的幫帶戶是哪三家呢?”
李盛宇不知怎麽回答,隻好說:“哦,我忘了,不管是哪三家都沒關係,隻要我力所能及,你們核桃坪每一家我都願意幫忙。”
男主人接過話:“李鄉長是不分幫帶不幫帶的,平壩上近一千家人,還有黃葛埡,不都是他幫帶致富的嗎?”
油茶燒好了,女主人用一個大木盆盛著,端出來擱在大桌子上,婦女們忙起來,舀的舀遞的遞,味道不錯,臘肉燒的,茶葉是自家產的清明茶。
人們的心思都放在喝油茶上,隻聽到一片“呼呼”的聲音。
陽光已照滿地壩,那群鴨子發出“嘎嘎”的聲音,拍打著翅膀向坡上竄去。
溫度升高,三個男青年脫掉綠色軍服,露出了結實的肌肉。
人們擱好碗,客人的碗則被張大嫂接過。
人們又坐下,繼續開會。
一開始,周老頭說一句與開會無關的話:“你家就別弄飯了,等會兒李鄉長到我家去吃,我已給家裏說好了。”
正在算計著中午到哪家去借酒的男主人打斷思路。
沒脫綠軍衣的中年男人說:“李鄉長,我們這地方到底能發展哪樣?”
李盛宇想了想說:“你們這地方山坡多,空地多,是不是可以發展養殖?”
“發展喂牛。”赤臂露膀的一青年說。
但遭到一中年婦女的反對,她說:“那不行,前幾年周三喂了幾頭黃牛吃了人家的包穀,差點打架,後來,牛長大了,被強盜偷了兩頭。”
“我說也是。”張大嫂附和一句。
李盛宇點上一支煙說:“吃禾苗,被強盜偷隻是偶然發生的事,這需要加強管理,我認為你們這地方完全可以發展喂牛,方圓四五裏,就你們幾家人。”
周老頭把土煙裝入煙杆,說:“買牛貴喲,一頭牛兒至少千兒八百元。”
男主人接過話說:“喂牛繁殖慢,一年半才下一條牛兒。”
出現一會兒沉寂,人們盯著李鄉長。
李盛宇說:“那就喂羊子,現在有一種雜交山羊,一年可以長到八九十斤,聽說這種羊子在霧雲山發展得很多。”
一青年說:“羊子貴呢,三塊多一斤。”
一中年男人接著說:“羊子繁殖又快,一年下一抱,一抱四五個。”
周老頭說:“大集體時,我們這地方喂過羊子。”
看來大家對羊子有興趣,李盛宇笑著說:“我最近去一趟畜牧局,給你們聯係一下種子。”
“種子多少錢一對?”一年輕媳婦問。
李盛宇也不知道雜交山羊的價格,他隻好說:“估計有點貴,因為是雜交優良品種。”
不少人泄了氣,麵帶愁容。
李盛宇說:“現在有政策,允許貧困戶貸款,幹脆這樣,你們哪些要貸款的,我把名字統計起來,給信用社打個招呼,便於你們好去貸款。”
李盛宇摸出筆記本,這個說,他要貸。那個說,他要貸。都說他要貸。
李盛宇裝好筆記本,說:“幹脆這樣,明天就是趕場,你們去把錢貸到手,也可以想想其他辦法,找人借呀,多準備點錢,本大利大,你們就到辦公室找我,上午在鄉政府等你們。”
人們心裏有了底,脫貧致富有望了,一個個喜形於色。
一位七十上下的老婦人來到門口,叫了一聲李鄉長,隨後對抱起酒罐的周老頭說,飯熟了。
雖是一戶窮人家,但這一頓飯很豐盛,一大桌子菜,四五碗都是肉,還推了豆腐,周大娘和兒媳婦忙了一個上午。
周大爺沒食言,別時非要送李鄉長一罐天麻酒不可,盛情難卻,李盛宇隻好收下。
後來,李盛宇了解到:鄉上動用了三十萬元扶貧款,當了信用社的高利息貸款。是鄉黨委政府開會研究決定的,那時,他為了加工廠的事,出了一趟遠門。扶貧款已經拿出去了,李盛宇隻好長歎一聲。望著雄壯亮堂的大樓,心頭總不是個滋味。
就在貧困戶們得到了財物而滿懷欣喜之時,以及少數農戶認為他們該得但實際上並沒有得到而抱怨之時,一樁傷慘的事震撼著人們的心:沙牛死了。距清河鄉東北約三十裏外,是另一鄉的地盤,那裏是一片貧瘠的土地,可是,貧瘠的土地下,埋藏著豐富的煤炭資源。政策鬆動之後,有人大膽地打起了地下礦藏的主意,開辦起小煤窯,隨後,一起人競相效仿,周邊的不少農民當起了井下工人,千兒八百的工資是誘人的。但由於設施簡陋,技術粗淺,死人的事故時有發生。最近一家煤窯發生了瓦斯爆炸,死了二十一個工人。沙牛就是二十一個罹難者之一。
可憐的沙牛,今年剛剛三十歲。三年前他家就做好了磚房,眼下房屋已經裝修完善,門窗刷上了豬肝色油漆,牆壁糊上了石灰。而今隻差添置家具電器了。他的堂客想買一台雙缸洗衣機。可是,雙缸洗衣機沒買成,沙牛倒為自己掙了一口棺材。
盡管沙牛平時說話總是那麽吊甩甩的,給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但鄉親們驚愕之餘,紛紛談論起死者生前的種種美德來。
沙牛被埋葬後的第三天,早上,安大媽竄到陳思遠家,先對陳大嬸嘰咕了幾句。陳大嬸臉上笑容可掬,安大媽再對陳思遠說:“思遠,我給你說個媳婦,就是沙牛的堂客。”
安大媽又說:“這沒什麽奇怪的,男人死了,堂客娃兒就是別人的,沙牛的堂客答應了,隻要你願意,就到她家去住,劃算啦,思遠,三間一樓一底的磚房。”
陳大嬸說:“就是有一個小孩。”
安大媽即刻說:“這是好事啦,現在是計劃生育,隻生一個,思遠和她還可生一個,就有兩個孩子。”
陳思遠說:“過一段時間再說,沙牛屍骨未寒。”
可是,在陳思遠的心裏,他是不會答應娶沙牛的堂客的。潛在意識告訴他:有朝一日,他會與雲月終成眷屬。
安大媽離去之後,陳思遠產生了莫名的愁緒。他愛雲月,愛得那麽單純,愛得那麽深沉,如今他已三十歲了,但還未娶妻成家,並不是他娶不到媳婦,他曾無條件地拒絕了兩門還算可以的親事,是因為雲月呀,雲月成了他想象中的妻子。五年的時光陳思遠就在一種如夢如幻的遐想中生活。當然,這種生活也充滿了無比的快樂和甜蜜。李盛宇送火藥槍給他的事使他產生的幻想早已讓事實給破滅了。在某些時候,特別是在從睡夢中猛然驚醒的時刻,那時,與其說他處於朦朧狀態,倒不如說他清醒到了極點。他便產生一種頓悟的意識:他是一個真正的傻瓜,愛上了一個有夫之婦,他與雲月的結合純屬天方夜譚。可是到了第二天,他的身軀和靈魂又回到凡世中了,他照常思念著雲月,並堅信雲月也愛著他。他時常產生起占有雲月的欲望。有時欲望之強烈,使他要開始行動了。但是,世間的習俗與道德,讓他不得不丟槍棄甲,望而卻步。這會兒,陳思遠就處於想得到而得不到的煩惱之中。
陳思遠抽了三支煙來到樓上寢室。凝視了一會兒牆上掛著的火藥槍,他便有了給雲月打電話的勇氣。打完電話,陳思遠足足呆了一分鍾,他得到一個驚心動魄的消息:李盛宇到縣城開會去了,要開一個星期。李盛宇不在家意味著什麽,已經丟了一半魂的陳思遠不敢細想,他躁動不安起來,心裏頭像是爬著一條蠕動著的毛蟲,他不知怎麽突然已經來到地壩上。
這會兒,陳思遠抽著煙,像根木樁立在地壩,望著對麵的山頭,一會兒,他抬頭望起天空,天空中彌布著一層凝固的又是散淡的烏雲。末了,他依舊抽著一支小南海,在地壩上轉著圈圈。李盛宇出門在外,陳思遠沒有勇氣到雲月家去。再說,他心懷邪念,作賊膽虛呢。
提著空豬食桶的陳大嬸吩咐道:“把那坑牛糞擔到秧地裏去,牛糞滿了,牛吃草都要跪著。”
陳思遠說:“我有事。”
陳思遠真的想到一件事,到山羊坪去看看,聽說有人偷砍樹木呢。
陳思遠出門了,要到山羊坪等地去。可是,他的心頭已經燒起一團火,哪有心思關心樹木呢。就算到最近的山羊坪去,需要一個鍾頭,來回就得需要一百二十分鍾。陳思遠圖的是,到山羊坪走一趟,來回要經過雲月家屋前的那條路,那是一條田埂,田埂上長滿了蛇泡草,外麵有幾兜刺,如今,刺正開著淡紅色的小花,田埂中間,有一個水渠,水渠上擱著一塊光滑的石板,那塊田就是雲月家的。這條路,陳思遠走了數十次,他對這條路以及這塊田產生了感情。
陳思遠走上了長滿蛇泡草的田埂,一下子,他感到舒服,心中不可遏製的欲望有所減弱,更讓他滿意的是:一座排麵上貼著瓷磚的磚房出現在眼前,那房屋是溫馨的、舒適的。他發現,大門關著,繼而意識到:雲月上坡去了。隨即陳思遠無所顧忌地用貪婪的目光索取雲月的家,那高大的楊槐樹,那長滿花草的花園,那大門,那窗口,那房前的掃把,鋤頭,所有這些,都讓年輕人深有感觸。末了,年輕人對陽台上掛晾著的一排衣服發起呆來,其中一件綠秋衣和一條有花邊的白內褲,更讓多情的人產生著繁星閃爍的夜空般奇幻的遐想。
走完田埂,轉過一個彎,雲月的家就被一個長著樅樹的山頭擋住。這會兒陳思遠的心緒變得平靜了,他真打算到山羊坪走一回,並希望能逮到一兩個不法分子。
陳思遠從山羊坪回來已是中午時分,飯還沒熟,母親正在用鍋鏟“噗噗”地刨一老南瓜。他來到樓上寢室,取下牆上掛著的火藥槍,抱在懷裏,發起呆來。末了,他把溜光的槍把子親了三下,這支槍雲月一定摸過,留有她的氣息。陳思遠心中燃燒著的一團烈火得到熄滅。下午,他用心地幹起活:擔牛糞。裝了冒冒的一挑,走得飛快,似有用不完的力量。夜色降臨,一滿坑牛糞就擔完了,牽老黃牛進圈時,陳思遠用手觸擊牛P股上一處軟綿綿的地方,老黃牛順從地揚起尾巴,臉上長出了紅米米的年輕人摸捏了好幾下。
久雨的夜晚陰沉沉的,飛鳥棲息在溫暖的巢穴裏,善於吠叫的狗,也蜷縮於草堆或風槽,一陣陣呼呼的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
星星變得暗淡,一輪鐮刀似的彎月,在空曠縹緲的夜空中孤寂地遊走。
陳思遠站在地壩,凝望了一會兒四周模糊的山頭,情緒變得低落,再觀望著月亮,他悲憐起自己,一道冰冷的山泉在心裏流淌,末了,他歎曰:他的愛情,真的像一個人想上月亮一樣,屬於幻想嗎?
抽了一支小南海,他得出一個哲人般的理論:真正的愛情應當包含憐惜之情。而後,他想:他愛雲月,就應該憐惜她,為了她的幸福,為了她美好而和諧的家庭,他應該犧牲愛情。於是陳思遠心中無可遏製的欲望消失了。
可是,陳思遠望著寢室牆上掛著的烏黑的火藥槍,他平靜的心緒又被牽動了,他回想著李盛宇送他火藥槍的情形,突然,他意識到,雲月一人在家,萬一有個不懷好意的男人摸到了她家,天啦……陳思遠取下火藥槍,帶上電瓶,匆匆地出門了。
陳思遠一路摸著走上了村公路,他發現雲月家樓上一間屋的燈亮著,村公路離那亮著燈的房屋大約還有兩百米的距離,要走過一條大彎彎的田埂,再上幾步,才是陳思遠已產生親密感情的長滿了蛇泡草的田埂。可是,陳思遠怎麽也不敢走上大彎彎田埂,試了幾次都倒了回來。他一邊盯住亮著燈的房間,一邊在公路上來回走動,他發現雲月家並沒有異常的情況。於是,在公路邊一叢桑樹林裏蹲下來,橫抱著火藥槍,眼睛都不眨地盯住那亮燈的房間。
陳思遠這才發現:窗戶的窗簾半遮著,目光透過沒遮窗簾的玻璃。陳思遠看見了床的一半,床上蓋著紅色的毛毯,他還看見牆角的角櫃,進出房間的門,門是關著的。他想,雲月在床的那一頭的房間裏做什麽事。突然雲月出現了,她抱著一疊衣服走到角櫃處,把衣服放進角櫃,陳思遠借著射出來的燈光發現,陽台上原本晾著的衣服沒有了。隨即他的目光盯住雲月,雲月穿著平時喜歡穿的紫色小花襯衣,放好衣服,雲月拉開了遮著的窗簾,陳思遠被嚇了一跳,忙避開視線。可是,他的餘光發現雲月並沒有直視自己所處的位置,他又毫無顧慮地貪婪地盯住雲月,雲月走到床邊,陳思遠的神經緊繃著,心想,雲月要脫衣服上床了。可是燈熄了,什麽也看不到。
陳思遠心滿意足地回到家,掛好火藥槍,很有閑情逸致地寫起信來,在回來的路上,他就想到,該是向雲月表白的時候了,盛宇哥不在家時,她需要男人保護,而這個男人理所當然是盛宇送火藥槍的男人,至於表白的方式,保護人想到了寫信。
今天是星期六,在縣城讀書的星遙照常回到家度周末,她是趕的最早的那趟客車,攏屋時雲月還沒有把麵條煮好。
雲月一邊吃著麵條,一邊問起星遙的學習,星遙說就是作文差,語文的成績總是上不去。
雲月說:“語文是主科,你要認真學習,作文差就叫思遠叔給你補一補,他是個大學生。”
星遙說:“吃完麵條我就給他打電話。”
陳思遠在屋內轉來轉去,琢磨著如何將昨晚上寫好的那封信交給雲月,他想到了郵寄,可是這又不保險,萬一被某個帶信的人撕開了,或是信在郵局擱久了,盛宇回來後信才帶到雲月家。這個可能性大呢,那個送信的郵遞員打起牌來不分白天黑夜,雙眼時常布滿血絲。陳思遠打消了郵寄的念頭,想到親自交給雲月,他思索起接近雲月的借口,可是想來想去始終想不出一個恰當的理由,沒有恰當的理由,心懷不軌的陳思遠是沒膽量到雲月家去的。
突然,樓上寢室傳來一串悅耳的“叮叮”聲,陳思遠忙上樓接起電話。一下子,他呆了,直到電話裏李星遙清脆的聲音又重複了一遍說話,他忙大聲說了三個“要得”。幾秒鍾的工夫,陳思遠換上了一件白色的確良襯衣。再對著鏡子照了又照,下樓來重新洗了臉,破例抹上了香皂,重新洗了牙。
而後,又再一次來到寢室,拿起那麵同瓜葉大的鏡子,用心地梳著頭發,照了半分鍾。忙碌歡快的年輕人放下鏡子,即拿起昨晚上寫好的那封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認為沒有不妥的地方,又裝入寫有收信人姓名及地址的牛皮紙信封,然後,小心翼翼地放入黑西裝裏邊左上麵的口袋。年輕人滿意地笑了,笑容裏帶著奸詐,一絲犯罪感悄悄地湧上了心頭。下樓來,陳思遠打整起皮鞋,先用水洗掉泥巴,再在烤火屋的窗口上找到鞋油鞋刷,擠上海豹牌鞋油,“刷刷”地擦起來。
一旁的陳大嬸說:“上次和花花看人,你都這樣講究,人家就不會說你蔫癟癟的,像個半蔫老頭。”
半蔫老頭開始穿亮晶晶的皮鞋。
陳大嬸又說:“沙牛的堂客要得,做活路要個人比呢,況且,她家哪樣都是現成的。”
陳思遠把解放鞋往地上一甩,迫不及待地出發了。
陳思遠跨進雲月家時,雲月已作好了接待的準備,茶幾上擱著一盅剛泡的茶,一包黔龍煙。陳思遠坐下後便端起有兩條金魚的茶盅,喝了兩口茶。其實他並不渴,想到的是:有兩條金魚的茶盅經常被雲月的嘴唇觸及。
陳思遠瞟了一眼雲月,雲月穿著紫色小花襯衣,兩隻眼睛一閃一閃的,總是流露出一種意味深長的神色。但年輕人不敢心存邪念,他想到:要認認真真地給星遙輔導作文。
陳思遠抽上一支黔龍,拉開了架式,像一位地地道道的語文老師,所學的寫作知識經過他的思維醞釀一遍後,再通過他的嘴毫無遺留地傾吐而出,但又是循序漸進的,如一道清泉一樣自然地流淌。
星遙比正規上課還專心,睜著一雙圓圓的眼睛,並始終盯著老師的時張時合的嘴唇,不時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在全神貫注的思考中偶爾提一個問題,關鍵性的話她作下了筆記。
雲月很少插一句話,無關緊要的話隻會擾亂課堂秩序,但她始終保持美滋滋的笑容,當老師以征詢的眼神望著她時,她才說一兩句讚同的話。
第一堂課以老師講解為主,時間是正規課的兩倍,結束後,老師抽起一支黔龍並心無邪念地與學生的母親說起話來,老師說,作文重要呢,他的好些高中同學之所以沒能考上大學,就是因為作文差。學生的母親笑著點點頭說,星遙就是語文差,數學還可以。老師說,她還小呢,她很聰明,一點就通,她的成績會好的。學生的母親滿意地笑了。學生呢,先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全神貫注地接受了一個多小時的寫作知識,有些累了,而後,慢慢地消化著老師灌輸進大腦的、一時難以理解的深奧之處。
第二堂課開始了,老師要學生將所學的理論知識運用於實踐,先叫學生修改原先寫好的一篇作文《我最熟悉的人》,修改好後,老師看了一遍,認為很滿意,遞給了學生的母親。然後,老師又出了一個題目:一個星期天。這篇作文很有靈活性,便於學生發揮想象空間。學生一氣嗬成,僅用了半個鍾頭,老師檢查一遍後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學生的母親也跟著笑了。老師宣布上午的課程結束。再對學生的母親說,一時間過多地向一個學生灌輸過多的知識,隻能起到事倍功半的作用。星遙忙收起書、本子、筆,心想,電視裏的西遊記大概已經演了一會兒了。
星遙上樓看西遊記去了,屋內剩下雲月和陳思遠,屋子裏似乎有一點尷尬的、羞怯的、神秘的氣氛,陳思遠端起有兩條金魚的茶盅,喝了兩口茶,點上一支黔龍,雲月找到一句話說:中午留下來吃飯。陳思遠麵露歉意,雲月又說:你盛宇哥還念著你呢,說你好久沒上我家來了。
沉默中,陳思遠聞到一股香味,這香味是朦朧的,又是濃鬱的,是催人清醒興奮的,又是令人心醉魂迷的。
雲月發現有兩束目光直射她的胸脯,她下意識地垂眼掃視一下,然後起身,說:“我去煮飯。”
雲月遺留下的香味讓陳思遠盡情地吸進了體內,然後,香味像酒精一樣慢慢地發生了效力,讓陳思遠的腦細胞劇烈地活躍起來,像剛才給星遙上課一樣。雲月借給他兩千元錢,他義無反顧地留在了家鄉,鐵牛的四十大壽上他摔爛了青花白瓷飯碗,李盛宇送火藥槍給他,借著水的遮掩,他觸摸雲月的手指,所有這些事飛快地在陳思遠昏熱的腦海裏一一閃現,末了,他的意識捕捉到雲月意味深長的神色,情有獨鍾的表露。
可是,那些往事似乎非常遙遠,心中已燃燒著一團烈火的年輕人努力地回想著幾分鍾前見到的雲月。啊,她是天使般的美麗呀,齊肩的黑發自然地、隨意地披在頭後,像一道流水,像一片行雲,兩隻星星般的眼睛多麽的深邃、多麽的閃亮,又是多麽的神秘喲,但又無時不閃射出一種溫和的、善良的光亮,同時,帶有一絲高傲的冷峻。白晳紅潤的臉上,有少量明顯的斑點,然而,正是這些斑點,更加映襯出那張臉的潔白,正是這些斑點,使她增添了沉穩的、母親般慈祥的氣質,軟薄的衣衫下兩個飽滿的胸脯,像兩個起伏的山頭,怎麽會產生邪欲呢,她那皇後般高貴的、女神般威嚴的氣度正是那兩個高聳的胸脯產生的。冰肌玉骨般的雙腳有些瘦弱,左腳腳踝處有一顆黑痣,正是這顆黑痣讓那冰肌玉骨充滿了溫熱和酥柔。
沉溺於一片雲霧之中的陳思遠抬起手,摸住衣袋裏的那封信,此時此刻,沸騰的血液衝擊著心髒,對雲月長時間的愛一下子匯聚成一股強大的力量牽引著他,使他蠢蠢欲動,又似弦上箭,一觸即發。
陳思遠甩掉煙頭,終於鼓起勇氣,這番勇氣,絕不亞於一個殺人犯在提刀之前的膽量,他站起身來像一個夢遊者一樣,神誌恍惚地朝雲月走去,他忘記了一切,唯一沒有忘記的就是雲月。
“嫂子,麻煩你啦。”夢遊者像賊一樣走進灶房。
雲月嚇了一跳,她正在切新鮮瘦肉,回頭說:“沒什麽,吃頓便飯。”
日思夜夢的雲月就在眼前,但陳思遠不知所措,一時忘記了那封信,像一根木頭一樣立了幾秒鍾,陳思遠舉起發抖的右手,慢慢地朝雲月的右肩移進,此時此刻,陳思遠已經瘋了,他認為這個世上隻有他自己和雲月兩個人,天啦,搭上去了,尊敬的盛宇哥,寬恕我,心愛的雲月,理解我,原諒我,主宰萬物的神啦保佑我,我可是心無邪念啦,這是我神聖的、純潔的、無與倫比的愛情喲。
可是這一觸,觸到了雲月的靈魂,她一閃身,退了兩步,明白了,她看見麵前男人的一雙燃燒著邪欲之火的眼睛,這雙著火的眼睛急欲燃燒掉她身上的衣服,燃燒掉她整個身子。一股氣在雲月心裏撞蕩,真想給他兩菜刀,刀還拿在手上,但雲月轉念一想,剛才麵前這個男人還在給星遙講作文,於是,她強擠了點笑容說:“思遠,等會兒飯才好。”
雲月的笑容不正是情有獨鍾嗎?那一閃一退,每一個女人事先都會這樣。還要猶豫什麽,陳思遠跨上前,雙手搭在雲月的肩上,一直積鬱在心中的情感一下聚集在雙眼,形成兩束閃電向雲月的雙眼射出,一直積藏在心底的一句話“雲月,我愛你”致使他的嘴唇顫抖起來。
“雲月,雲月,我……”
可是,雲月憤怒了,深邃的雙眼充滿仇恨,一張臉陰沉而扭曲,一把推開欲對她非禮的男人,隨即正色地說:“我一直都把你當成一個好人,原來你是一個花花公子,一點都不正直,盛宇錯交了你這個朋友。”
花花公子一下呆住,但唯一的出路就是解釋。
“嫂子,對不起,我……”
為了使雲月更能聽清自己的解釋,陳思遠走上前說:“嫂子,我……”
雲月早有預防,走上前又沒安好心,她怒聲喝道:“滾,你給我滾,以後不準到我家來。”
雲月還不解氣,把切好的新鮮瘦肉扔進了豬食桶,用來喂豬。
陳思遠無地自容,隻好逃之夭夭。
人最美好的東西應當屬於愛情,曆代文人騷客沒有不讚美,不謳歌的,古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近有“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古之作者尚不可考,當代瓊瑤稱得上言情大師。多少年來,人們追求它,擁有它,放棄它,失去它,無數個愛情悲喜劇在人類的地球上演繹,從古至今,多少千古佳話被人們廣為流傳,如牛郎織女,梁山伯與祝英台,天仙配等。愛情之所以比鮮花還美好,究其原因它能使一個人產生無窮無盡的能量,以致使其生活像朝霞一樣絢麗多彩,可以這樣說,愛情猶如一個人的靈魂、心髒、神經、血液,其價值就像廣闊的宇空,無邊無際,無窮無盡。
君王之位,萬裏江山,是多麽令人肅然起敬,心馳神往,但多少人譜寫了“寧舍江山愛美人”的千古絕唱。按理說,再沒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因為一個人失去了生命就失去了一切,但多少人扮演了一場以身殉情的生死悲劇,人世間,多少人擁有幸福、甜蜜的愛情,又有多少人沉陷於愛情的深潭,不能自拔,歎曰:“問世間情為何物?”
陳思遠就是一個痛苦而沮喪的歎曰者,他像是被鬼牽了一樣,煞白的臉,呆滯的眼睛,回到家後,便藏進寢室,吃飯的事也沒有想到,為不使事實敗露,對母親佯稱不舒服。
陳思遠失去了一切,忘記了一切,什麽理想、事業、追求、榮譽,什麽金錢、生活、自我、工作、農事,什麽仇與恩、愛與恨,一切的一切,統統煙消雲散,腦海一片空白,又是一片混沌,似身處於縹緲空曠的寰宇之外。
隻有一件事沒有忘記,他傷害了雲月,又傷害了盛宇,還傷害了星遙,差點破壞了一個幸福、美好、和諧、完整的家庭。世上的惡人都會讚歎鮮花的美麗,而自己卻用罪惡的雙手搗毀一個鮮花盛開的花園,天啦,他是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正義之網已把他緊緊罩住,即將受到審判,推上斷頭台。
受到心愛的人的唾罵和仇恨,這是讓人感到最痛心的事。我一直都把你當成一個好人,原來你是一個花花公子,一點都不正直,盛宇錯交了你這個朋友。滾,你給我滾,以後不準到我家來。這些話的每一個字都似一支利箭,直射他的心髒,直射他的靈魂。
想到雲月把切好的肉倒進豬食桶的情形,又想到盛宇打了蘇逾,並叫他像狗一樣爬遍了一條街的事,陳思遠孤獨、害怕到了極點,就像一個兒童半夜走進一片墳地,天啦,自己有何顏麵見人呢,豬狗不如的東西。陳思遠傷害了雲月,同時,自己也受到了同等分量的傷害,其情感已被摧殘得筋斷骨碎了。五年的思念,冥冥遐想之中帶來的快樂,堅定而深切的愛戀得到的回報,原來一切都是假的,是自己欺騙了自己。他明顯地感覺到活著毫無意義和價值了。
他盯住牆上掛著的火藥槍,自殺的念頭在心底暗暗滋生,裝足火藥砂子,對準太陽穴一扣,天大的事都解決了。漸漸地,對準太陽穴一扣的念頭明確起來,一個要結束自己生命的人,動手之前總會將生前的事回想一番,看看有無牽掛之事。想到雲月還不明白他的真正心跡,這個念頭隨之而開始動搖,而後完全消失了。
要死的念頭雖然消失,但他好比死了沒埋。陳大嬸發現兒子如一個僵屍躺在床上,便著慌起來,第二天,她請來本鄉有名的張老師,張老師年逾古稀,一大把白胡子,但他紅光滿麵,腰杆筆直,他最擅長草草藥,一番望聞問切,沒診斷出病情,最後隻好試著以感冒醫治。配了一副草草藥,裝了半銻鍋。
神誌模糊的陳思遠把藥汁當茶喝了下去。
三天後仍不見好轉,陳大嬸懷疑兒子撞到了鬼,於是請來一位老道士。老道士是清河鄉一撥道士中的掌壇師,頗有法術,每每死人場合裏做道場中最精彩最關鍵的那一堂,即發喪前一手提寶劍一手提公雞,並一陣急促的念念有詞,總是身穿八卦圖長衫的這位老道士來完成,一陣下來,老道士的額上會出現一片汗珠。老道士要為陳思遠驅鬼除邪,法術進入高潮,老道士執起寶劍,先在堂屋轉了三圈,並一邊急促地說“出……”
後用劍對著地上用稻草紮成的毛人,一邊像是用急言厲語對毛人嗬斥,末了,老道士高喊:“我要殺死你。”隨之而,他已做起殺死毛人的架勢。正當此時,一個比毛人還要凶惡的魔鬼出現了,他披頭散發,一雙大眼睛,毫無血色的臉。魔鬼素來與道士不共戴天,他抓著老道士的八卦長衫喝道:“我沒中邪,我沒中邪。”隨即,魔鬼把堂屋上方的神像撕爛,又把桌子上的書、卦、木魚以及敬神的一切供品摔了一地。
驚愕之餘,家人認為思遠瘋了,老道士認為這場法事算是白做了,毀了神像神器,還要遭受神的懲罰。
經過一番發泄,陳思遠覺得輕鬆了許多,清醒了許多,他開始冷靜地反思那天自己的所作所為,總算找到開脫部分罪責的理由:他並非心存歹念,隻不過是想對雲月表明心跡而已,也就是想對雲月說一直憋在心裏很久很久的一句話——雲月,我愛你。
陳思遠點上一支小南海,好幾天沒抽煙了,煙味使他更有了精神,他繼續想到:對一個有夫之婦說愛呀愛的,自然也是荒唐之舉,也是不道德之舉,但這比雲月認為他欲非禮要罪輕十倍,顯然雲月是誤會了他。陳思遠意識到:現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向雲月解釋,讓她消除誤會,不然的話,過兩三天盛宇回來,雲月一定會向他傾訴受辱之事,盛宇必會火冒三丈,像對付蘇逾那樣,把自己痛打一頓,再像狗一樣爬,要爬一個社,每家每戶爬到。怎樣向雲月解釋呢,陳思遠思考著和雲月接觸的機會已經沒有,看來隻有一個辦法,給雲月寫信。
陳思遠找那封該死的信,心想,那天如是把信給她,就沒有這場事了,不知為什麽當時怎麽把信忘了。哦,我愛你這句話一定要親口說才是出自內心的,才是真誠無邪的。要給雲月寫信,這封信上的很多內容可以照搬。
陳思遠未動筆之前,突然產生一個意念,娶沙牛的堂客為妻,無疑,他是想對雲月證實他已采取了實際行動來斬斷愛戀的情絲。也許他已對雲月由愛生恨了,娶了別個女人,等於報複雲月。
堂屋牆上的掛鍾敲了兩下,陳思遠提起筆,開始給雲月寫信。
隻有雲月最清楚,陳思遠病倒的原因,但她也感到納悶,一病不起,聽說還要請老道士來接魂,莫不是真的害上了相思病,回想了一番以往與他相處的情形,雲月相信了盛宇說的話,陳思遠對她有意思,同時,同情之情在心底下隱隱而生。
雲月已打定主意,上午時分去看看那個需要道士接魂的年輕人,就喂了豬去吧,如有必要可以說一兩句歉意的話。
雲月在遮簷淘著喂豬的洋芋,一邊回想著幾天前那樁不愉快的事,憑著女人的敏感,加上她勝人一籌的聰慧,她猜想出當時陳思遠顫抖著嘴巴想對她說什麽,說什麽呢?雲月又不敢很明確地告訴自己,但已為人妻的少婦的兩頰不由得紅了起來,像個姑娘似的。而後,雲月為自己過分的行為、過激的言語深感愧疚,深感自責,盡管他的表露有些輕佻,甚至有些侵犯,可是人家並無惡意。唉,真不該把切好的肉倒進豬食桶,真不該說如此絕情的話,這樣太傷人家自尊心了,難怪他一病不起,說不定真丟了魂,如此一想,雲月的心隱隱作痛了,她憂慮起還在病中的丟了魂的陳思遠。
可是,雲月端起洋芋,正準備走進屋時看到的一幕讓她立即消失了焦灼的心情,陳思遠很有精神地朝她家走來,人已跨上地壩。雲月心中一顫,放下一箢箕洋芋,垂眼掃視一遍衣著,流露出溫和而正常的表情,以待陳思遠走攏自己。她看見陳思遠穿著一件蔫巴巴的中山服,但他表現出從容大方、一本正經的風度。
陳思遠理直氣壯地走到雲月麵前,說:“嫂子,那天的事我向你道歉,請接受我莊嚴的真誠的歉意吧。”
雲月微笑著,用一種無所謂的眼神和麵色也向陳思遠表示歉意。
陳思遠摸出一封信,遞給雲月,雲月爽快地接過。
陳思遠說:“我並不介意你拿給盛宇哥看。”說完飄然而去。
陳思遠直接來到安大媽家對安大媽說:“你給我說的親事我沒意見。”
安大媽滿臉堆笑地說:“這門親事好啊,年齡也相當,她家做好了磚房,你去了她家,簡直是享福。”陳思遠離開時,一院子的男人女人都好奇地望著他,幾個女人“喳喳”地說起話了。
雲月預感到這封信是很有分量的,故沒有隨隨便便地打開來看,她小心地裝入衣袋,把洋芋倒進鍋裏,又倒上一箢箕豬草,然後來到樓上寢室,坐在窗下的寫字台前,鄭重其事地看起信:
尊敬的雲月:
說一萬個對不起,也不能彌補我對你的傷害。你是聖潔而高貴的女神,而我用肮髒的罪惡的雙手玷汙了你冰玉般的軀體,侵擾了你純靜的心,褻瀆了你崇高的靈魂。我真是十惡不赦,世上最殘忍的刑罰也難以製裁我幹了這樁惡辣的罪行。雲月,你要我去死,我不敢貪生,你要斬下我的雙手,我也不會憐惜,我的雙手比沾上血腥還要狠毒,讓你流下了傷心的眼淚。
請相信我以上說的話,沒有一個字的謊言,我已是罪該萬死,怎敢再對你撒謊施騙,罪上加罪呢,一個罪人的懺悔可是出自心腑之聲。
可是,雲月,這裏我要直言不諱地給你說:那天的事我並沒有邪欲歹念,你的美麗、你的冷漠、你的威嚴、你的超脫,總會讓人肅然起敬。隻不過我對你的敬意多了一份愛慕之情,正是由於兩種情感的驅使,我想對你說,唉,原諒我,雲月,再一次寬恕我,也許這句話又是對你的一次傷害,但我不得不說,就像地下集聚已久的岩漿要噴射而出以致形成火山爆發一樣,我想對你說:雲月,我愛你。相信我,雲月,這句話是神聖的,是莊嚴的,是出自內心的,出自靈魂的,並非隨隨便便,也並非甜言蜜語來討取你的歡悅,它包含一億萬個真誠,就像我說我叫陳思遠一樣。
我原本有一個工作,非常理想的工作,坐在裝有空調的辦公室裏,喝著茶,抽著煙,看看文稿,一天一十五元的工資,並且還有希望功成名就。可是我義無反顧地放棄了,沒有一絲牽掛,沒有一絲顧慮,放棄得幹淨利落,還輕鬆愉快的。當時,我之所以選擇了農村,是因為我發現家鄉太貧窮了,父親的死使我的心靈受到雷鳴般的震擊,我發誓要改變窮困落後的家鄉。可是,後來我才發現,我作出如此重大的抉擇,還有一個操縱著我神誌的意念:我悄悄地愛上了你。這個意念潛在我內心的底層,藏在我的靈魂的深處,埋在我的骨子裏。
歡快的日子一天一天地流逝,就像平壩上那條終日不休的小河,春天過去,夏天到來,如此往複。我潛藏著的意念從年輕的充滿活力的軀體中一躍而出,隨後深深地刻印在腦海裏,烙印在心坎上。愛情的到來,就像半夜裏悄悄翻越窗戶而入的盜賊,令人猝不及防。
猝不及防的愛情依然給我帶來了無限的歡愉,但在怡然自樂之餘,一些偶然的時候,我感到惶惑,這畢竟是愛情的誤區呀。於是我曾希望忘記你,並盡了無數次努力,然而都以失敗告終。人啦,具有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的巨大力量,可是人也有脆弱的一麵,也有愚蠢的一麵,單從這兩個方麵來說,人還不如低級動物。高級的思維導致了一個人具有豐富的想象力,豐富的想象力又導致了一個人容易產生有危險性的欲念,這個欲念一旦產生,聰明的人就無法抑製,隻好讓其滋生泛濫。我也是一個真正的傻瓜,我越想忘記你,就越是更加思念你,就像一個失眠的人,越是想睡著,而頭腦越是清醒。
後來我隻好這樣想:愛情之所以不易被抹殺,因為她是人類最美好的情感。看看生活中的一些事,田邊土角的雜草野刺,莊稼人會舉起一把鋤頭,毫不留情地連根鏟除,而醇香美麗的鮮花,不懂得欣賞的農民也會另眼相看,張三家、李四家房前的地壩邊上都栽上月月紅呀、節節高呀、香香草呀。愛情既然是鮮花,我便給予了她甘露、陽光,給予了她溫情、嗬護。如今,愛情之花已在我心中盛開,嬌豔無比,芳香四溢。
雲月,難怪我愛上了你,你是我心目中最美麗的女人,最善良的女人。
你確實是天上的雲和月,是那樣的高貴,那樣的遙遠,那樣的純潔,又是那樣的冷漠,你讓人刮目相看,讓人肅然起敬,你是聖潔年輕的女皇。
你那雙黑眸子似夜空中忽隱忽現的小星星,深邃無比,神秘莫測,那常帶熱情微笑的臉龐,如一朵盛開的玫瑰,洋溢著青春的活力、朝氣,凝聚著女人的成熟、柔情,那珠碰玉擊的聲音,似一陣春風拂過,那輕盈的腳步,似流水、似行雲,就是你那不經意的回頭,也似垂柳迎風。
你有一顆善良的、誠摯、熱情、無私的心,也許這就是我深深地愛著你的理由,雲月,你是西藏高原那片淨土上的一枝雪蓮花。
盡是些華麗的、空洞的詞藻,你一定感到乏味了,並以你聰明的思維察覺出一絲虛偽,一絲陰謀,一個頗有心機的男人不是對漂亮的女孩盡說蜜糖般的言語嗎?為了真誠起見,允許我再作一些囉唆的述說吧。
那年春天,陽光依舊和煦,小草依舊翠綠,蟲蛙依舊彈奏出音樂般的鳴聲,可是敬愛的父親患病於身。這件不幸的事,你是知道的,為了救治父親,我費盡了心思,但父親終究不治而亡,更讓我寒心的是:親人的無情、世人的冷漠。昔日美麗而善良的大嫂,一反常態,不但未拿出做磚房的錢,還沒完沒了地數落老人家的不是。言下之意明擺著的,父親虧待了她,對不起她,她不願為父親付出一元錢。一向德高望重的大舅,在醫院裏,在病危的父親麵前居然頗有閑情講起笑話。盡管如此嗬,但這個世上還是有讓我深感欣慰的人,雲月,那人就是你呀。那兩千元錢留著你纖美的手的溫熱,我被你感動的靈魂就發生了奇妙的作用,那一絲溫熱化作一股強大的暖流在我身上流蕩,也許我對你的愛,對你的情,就從那一時刻滋生了,就像春天的時候,潛伏在泥土下的草芽。就算是你借出兩千元錢我便對你產生了愛情是一件荒唐的事,但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僅憑你的慷慨,率直,和善,熱心熱腸,足可以使你在庸俗不堪的世人中脫穎而出,顯示出你高尚的超凡的品格。
愛情的力量是無法估計的,又是美妙神奇的,她居然能改變人的視覺原理。以往,在我遐想中的時日,我發現你對我是特別的,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甚至你在很遙遠的地方,總以為你的一切表露都包含著在乎我的意思,真令我快樂呀,令我心神激蕩,以至魂魄癲狂,還天真地認為,你也愛上了我,於是我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雲月,現在你就不難理解我在床上像死人一樣足足躺了四天。愛情的神奇是她還能改變人的正常思維,把一個人變成白癡,尊敬的盛宇哥送給我一支火藥槍,至今這支心愛的火藥槍擦著油,烏黑發亮,裝上火藥砂子,掛在寢室牆上一處醒目位置。當時我想,盛宇哥的意思是把你交給了我,讓我保護你,天啦,世間居然有我這樣的笨蛋。可是,這是愛情的捉弄呀。
再說,憑著年輕人的銳氣與勇猛,憑著一腔的熱血,一身的豪膽,再加上我天生的富於幻想,雲月,我對你的愛情已變成一團熊熊烈火,在我心中燃燒。
所以說,那天我肮髒的雙手以及整個軀體內積藏著火一樣熾熱的情感,那情感又如水如雲般的柔和,與一個魔鬼收斂起恐怖的麵孔,偽裝出溫和善良的容貌恰恰相反。盡管如此,我也不能為自己完全開脫罪責,因為你有一個多麽幸福、美滿的家庭,而我卻向你的家庭裏扔進了一枚炸彈,擾亂了你安詳的靜謐的生活。
這裏,雲月你一定會反問我,既然如此,你為什麽還要寫這封信來再次打攪呢,雲月,如果你一輩子都為那天的事誤會我,咒罵我,我活著還有什麽意義呢,再說,憑著你高潔的、正直的偉大品格,你完全可以把一切情感上的騷擾和誘惑拒之於千裏之外,這封表白了我心跡的信就像在你的心海裏投進了一塊石頭,時間一過,那蕩起的千萬層波紋就會消失,消失得無痕無跡。
現在,我已經心滿意足了,因為我已經對你說了:我愛你。我也感到輕鬆了,像是放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請相信我,我對你沒有更大的奢望,原來有的雜念繁欲統統被我斬草除根,我發誓,那天的事以後是絕對不會再發生的。
我依然每天都會真誠地祝福你,祝你幸福,祝你生活得美好,我對你的祝福其分量遠遠超過我對自己的祈禱。
最後,再問你一句,雲月,你能原諒我嗎?你能寬恕我嗎?
知名不具 一九九四年某月某日
雲月的心怦怦直跳,快要跳出胸膛,白晳的臉龐,泛起一片又一片紅暈,像是夕陽美麗的餘暉,她那沉寂的、安穩的、純潔的情海,真的被陳思遠扔進了一塊石頭,激蕩起無窮無盡的波紋,這波紋包含驚悸、興奮,包含幸福、快樂,包含動人心魄的欲望,包含女人的羞怯與善感,唉,也許隻有一位天才的作家才能真實詳盡地描述雲月此時的心態。隻好避開其心態,談其心思,雲月思慮起如何應付突然單刀直入地闖進情懷的多情男兒。
三天以後,沙牛的堂客有些按捺不住性情,終於鼓起勇氣主動摸到陳思遠家。她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金銀瓶。
金銀瓶坐在涼板椅上,P股下的竹塊發出“嘰嚓”的聲響,她說了一句“安大媽給我說了”,便低下頭玩弄起衣衫角,羞怯得像個相親的姑娘。
陳大嬸笑嗬嗬地問候一番,說了一句很關鍵的話:“已和思財兩口子商量好了,思遠去了你家,我就到大兒家過日子。”相親的姑娘沒說話,紅紅的臉上露出笑容,陳大嬸走出門,說去弄豬草。
一會兒,紅翠走進來,臉上流露出一種神秘的表情,一定是出門弄豬草的陳大嬸順路告知了她,這一天大的喜事,怎能不與家人共享快樂呢。可是,紅翠說她要借米篩篩米。言下之意,並非有心來看看兩個年輕人的約會。紅翠拿著米篩朝外走去,一邊對陳思遠擠眉眨眼,似暗示了一個意思。
四五個小孩先在外麵窺望一會兒,後來居然大膽地堵在門口,睜大眼睛看稀奇。兩個年輕人相隔甚遠,沒說什麽話,可是那群小孩無緣無故地發出一陣爆笑。
陳思遠說:“我們上樓。”
羞怯的金銀瓶跟在後麵,上樓去,那幫十一二歲的男孩又是一陣爆笑。
金銀瓶好奇地看著書桌上的一堆書,對一個書生的崇敬之情在心底產生,原本打好已久的主意更加堅定了,再由於隱秘的寢室,她毫無遮掩地說:“你到我家上門,我是沒意見的。”
陳思遠即刻說:“別上門上門的,難聽死了。”
金銀瓶心想:當地人們都是這樣說呢,哦,書生的說法不一樣,一定另有一個好聽的名稱。上門的確難聽死了,讓人一聽就明白,男人找了一個死了男人的堂客,並且,男人還寄居前夫的門下。於是她警告自己,今後千萬別提上門兩個字。
“你去了我家,我是沒意見的,我家做好了磚房,三間排麵,兩間進深,一樓一底,窗子上安好了玻璃。”
陳思遠沒吭聲。
金銀瓶又說:“你去了我家,哪樣都是現成的,煤炭廠賠了一萬兩千塊錢,我想先買台雙缸洗衣機。”
陳思遠點上一支小南海。
金銀瓶再說:“你去了我家,沙牛的爸媽就跟著他大哥家過日子,和你媽一樣。”
陳思遠深深地吸著煙,金銀瓶以為他在考慮今後一塊兒過日子的事,說不定他也先想買一台雙缸洗衣機。於是她又說:“雙缸洗衣機買好了,再買電視,十七英寸的黑白電視才五百多塊一台,我那笨牛,經常到他三公家看電視,現在的娃兒聰明,四歲就會看電視了。”
陳思遠轉過身,望著窗外,背著了坐在床上的金銀瓶,金銀瓶認為陳思遠不喜歡她剛剛提到的笨牛。心想:這也難怪他,後娘後老子沒有一個喜歡不是自己親生的娃兒,唉,誰叫笨牛的老子被煤炭打死了呢。她想了想說:“你去了我家,我就叫笨牛喊你爸爸,他一教就會,很聰明。”
即將當爸爸的陳思遠發覺到眼前的這個女人的談吐與其長相一樣,一點不會讓人產生好感,於是,他考慮著該不該與這樣的一個女人結婚。
金銀瓶又說:“你去了我家……”
還沒去他家的陳思遠生硬地打斷話說:“你老是去了你家你家的,你累不累,那個雞巴洗衣機是你命根子,還有那個……算了,不說了。”
大學生嘴裏吐出雞巴來,是金銀瓶感到驚愕的事。此時她才明白,有文化的陳思遠對她前麵所說的根本不感興趣,想了又想,她預知大事不妙,眼淚不知怎麽流出眼眶,像下毛毛雨時的屋簷水,一股細線順著臉頰,一滴一滴地掉在樓板上,剛才興趣盎然地大談雙缸洗衣機的金銀瓶哭著說:“思遠,我沒多大文化,隻讀了個小學,讀書不得行,沒考上初中,我的命好苦喲,二十八歲就死了男人,如果你不要我……”
沒有文化的女人,二十八歲就死了男人的女人,流著眼淚的女人,這樣的女人如果都不能使陳思遠產生同情心,那麽他就不會對雲月產生無望的愛情,多情男兒愛戀雲月就是因為雲月的善良。陳思遠的心軟了,並感到自責,對人家的說辭當麵采取鄙夷和粗暴的態度是最不尊重人家的表現,你說得好,為何一個字也不說,再說,始終在別人麵前保持沉默的人,他本身就對別人持有反感情緒。
陳思遠走近金銀瓶,左手搭在其肩上以示撫慰,心靈受傷的女人順勢倒在陳思遠的懷裏,盡情地讓眼淚縱橫。兩人都穿著軟薄的襯衣,陳思遠明顯感受到緊貼著她的胸脯是那樣的柔軟,那樣的鼓脹,那樣的溫熱。那溫熱不知怎麽流入心髒,使之怦怦直跳,並向全身湧流出滾燙的血液,腦殼開始發熱。一個欲念隨之產生,對懷裏流著眼淚的女人如果給她最好的示愛方式,她必定會得到最大的安慰和快樂。如此想來,加大了陳思遠的膽量。金銀瓶感覺到整個身子被一雙有力的手緊抱著,下腹處有一堅硬的東西在觸及。頓時像一股細泉湧流的眼淚戛然而止,沒來得及流出眼眶的淚水立即消失,讓活躍的眼眶細胞給吸收了,此刻,除毛發外,沒有一處的細胞不是在作劇烈運動。她踮起腳把身子貼得更緊。但陳思遠鬆開雙手,鬆開的雙手插入女人油菜花色襯衣,直往上探移。金銀瓶的兩個肥碩的乳房還是一個多月前讓沙牛給摸捏過,此時她怎能不神癲魂狂呢,雙手顫抖起來,但還是很快摸索到一個入口處,“嗖”的一聲插入,大把大把地抓捏。如此一來,陳思遠的一隻手已不滿足於燙熱、彈綿的肉體,緩緩下移,順藤摸瓜似的。等到喘著大氣的一男一女停止動作,分開身子,二人心照不宣,立即幹一件什麽事才能讓自己和對方的不可遏製的欲望得到滿足。
可是,正當時,門被人推開,李盛宇闖了進來。單憑兩人閃著紅光的眼珠、皺巴巴的衣服,讓他明白了眼前發生的事,更不要說兩人驚愕之後的難堪麵色,也讓他不知怎麽厭惡起金銀瓶,用不友好的口氣說:“你出去,我有話要對思遠說。”
語氣是嚴厲的,金銀瓶不得不服從。
陳思遠已經羞愧得滿麵火紅,僵直地站著,自己的寢室,沒有他容身之地。唉,事已至此,隻好任憑李盛宇處置了。
但李盛宇摸出兩支香煙,遞給陳思遠一支。李盛宇說:“思遠,你應該高興啦,這件事足可以證明雲月是一個正直的女人。對我們男人來說,最好的女人就是正直的女人。”
陳思遠莫名其妙地望著李盛宇。李盛宇又說:“唉,我得了絕症,隨時都可能死去,我沒有告訴任何一個外人,今天我不得不告訴你,你就等一段時間吧。”
愛情的到來並未使陳思遠欣喜若狂,他為愛付出了很多,他的心靈為愛情受到震撼,幸福的降臨似乎是順其自然的,是理所應當的,他享受到的快樂就像辛勤的農夫望著自己豐碩的稻麥那般喜悅。然而朋友的情誼,雷鳴般地震擊了他的靈魂,他激動地說:“不,盛宇哥,這不是真的,雲月嫂離不開你,星遙也……”
陳思遠已經控製不住洪水般的情感,痛哭流涕起來。
李盛宇靜靜地抽完一支煙,陳思遠漸漸止住哭聲,李盛宇又說了一番安慰的話。他看出陳思遠為他的不幸深感傷心了。之後李盛宇離去。
一臉橫肉的金銀瓶闖進來,可憐的女人,一切的一切讓她窺探到了,心中集聚著無法發泄的惡氣,隻好朝自己身上四處亂竄,肥厚的臉怎麽不會變得扭曲呢。她“哼”了一聲說:“你摸了我的奶子,還摸了我的下麵,想甩我,沒那麽容易的事。”
陳思遠說:“我給你五百塊錢,買一台雙缸洗衣機。”
金銀瓶想了一會兒說:“還要買兩件衣服,一件高領西裝和一件紅色滑雪衣。”
陳思遠點了頭,表示認賬。
金銀瓶低下頭站著,玩弄一會兒衣衫角,紅著臉說:“剛才沒幹的事,你想幹,你就幹,你不要我也沒關係。”
陳思遠看見金銀瓶平滑的臉上蕩著一片彩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