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很快來臨,它似一個青春洋溢的少女,把那年輕而美妙的氣息盡情地灑向大地的每一個角落。
哦,原來天也不一樣,很高很高,很藍很藍,深邃無比,直到宇空的盡頭。白雲、青雲柔和而輕盈,隨意地飄遊。太陽,一位慈愛的母親,毫不吝惜地灑下溫暖與光明。
地麵上的一切變得生機勃勃,小草生出新芽,樹木發出嫩葉,花兒萌出初蕾,都貪婪地吸收著大自然的營養。晨露滋潤,似甘乳,陽光沐浴,如溫泉,晚風吹拂,像情人的吻。
一切都染上一層美麗而神秘的色彩,潔白的朝霧,紅彤彤的日出,燦爛多彩的晚霞,它們都與大地是那樣的親近,似乎渾然一體。東邊的山巒披上一件金色的紗衣,山邊的朝霧一旦醒來,即向四處彌散,房頂上、田野上、土丘上,一片片雲蒸霞蔚,奇美的晚霞呀,你幹嗎直接從天邊灑向地麵呢,讓人產生一些不可實現的幻夢,那是海市蜃樓,那是蓬萊仙境,或許那是玄秘的神話。土裏油菜花已經盛開,那一塊又一塊的金黃色,真讓人貪心久觀,讓人暈眩。小麥已經結出豐碩的穗子,銀灰色的一大片,四周的山頭嬌翠欲滴,春天的少女,你是一位獨具慧心的大畫家,還得感謝造物之神啦,你給美麗的圖畫吹了一口靈氣,一切都是活鮮鮮的。
難怪有人說,一切藝術皆源於大自然。夜晚,雖然看不見如詩如畫的景色,但這是音樂的世界,朦朧的星光下,青蛙競相彈起玉琴,“咚咚咚”“呱呱呱”的聲音在田間響成一片。鳥兒爭著吹起金笛,催春的陽雀,催晨的水鴨,催人的布穀鳥,還有貓頭鷹、黃鸝、畫眉等什麽的,像是召開一個音樂演唱會,但分不清誰勝誰負,每一種叫鳴都讓人心怡耳悅。草叢中,洞穴裏的蟲子們鳴聲顯得低沉、微弱,似竊竊私語,又似情人促膝談心,更似一首催眠曲。一點也不喧鬧,夜更顯得安詳,靜謐,和諧,美好。如果偉大的音樂家貝多芬在這樣的夜晚彈奏起《月光曲》,他隻會羞愧難當,無地自容。
還需請那些在場上故作姿態,放聲高歌,以致博得一片嘩啦啦的掌聲的歌手明星來聽聽大自然的聲音,雷聲轟轟地鳴,細雨淅淅地下,軟風呼呼地吹,河水咚咚地流……
泥土、樹木、小草、花兒、朝露、雨水,還有路邊的石頭,草叢裏的枯枝,一切的一切都飄逸出新鮮而清香的氣息,融和在幹淨的空氣裏。人啦,如果一直處於這番環境,他的欲望、追求、雜念煩思都會統統消失。
昏沉欲睡的冬天過去,人們像是從睡夢中清醒一樣,精神振奮起來。田塊裏,已有人開始犁田,人勤牛奮蹄,發出嘩嘩的響聲,一塊塊冒出水麵的新鮮泥巴,濕漉漉的,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又轉了過來,插住鏵口,點上一支煙,默想到:又要撒穀播種了。
隨處可見的薑田裏,人們正趕緊地打著薑窩,“當當”的聲音此起彼伏,從未間斷,和煦的陽光,柔和的春風,男人臉上依然掛滿汗珠,心頭充滿希望,幹練的動作顯示出無窮的精神和力量。
土裏照樣熱鬧,婦女們在翻土整地,談笑聲像一道道春風,在土丘上傳來傳去。心裏頭充滿快樂和算計呢,翻挖著的土地裏,即將播下菜呀、瓜呀、薯呀、穀呀等什麽的。
春種秋收,歲月就像小河裏的水那樣流逝,清河鄉的農民很快地度過了五個這樣的春天。
如今的清河鄉已發生了巨大變化,看不到稻浪萬千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又一片鬱鬱蔥蔥的生薑苗,古舊破爛的泥瓦房不見了,一座座漂亮的磚房像星星那樣閃亮地散落在四周的山腳下,多數房屋還貼上了耀眼的白瓷磚,似乎給這個地方添增著富裕的色彩。高大的煙囪下麵已不是以往一片荒蕪的野草,一排排新建的廠房安詳地等待著,大門口處,掛著一塊嶄新的牌子:清河鄉生薑加工廠。電話線、光纖線牽進千家萬戶,汗水一擦,遙控板一按,坐在沙發上看起彩電,有事要聯絡,撥一下六個數字,年輕人喜歡操大套,趕個場都要騎摩托。一般家庭都存了個千兒八百元,已不再為錢的事犯愁啦,農民們過著舒心的日子。
巍巍北山的西麵,僅僅延伸了四五座山頭便形成了一個低矮的山坳,通往縣城的公路就是翻過的這個山坳。四五座小山再向平壩內伸展,由高到低、由大變小,起伏連綿。最後縮變成一個似母親胸脯的土丘。前方,也就是平壩上了,小河彎彎曲曲地倒了好幾個拐,才一個勁兒地向南麵流去。依山傍水的那個土丘,無疑就是一處風水寶地了。新建的鄉政府大樓就在土丘前麵,原本那是一片田。五樓一底的大樓呈凸字形拔地而起,裝飾上黃色點綴著白色瓷磚的排麵閃閃發光,耀眼奪目,樓頂插有十二麵彩旗,大樓前麵是一塊偌大的壩子,四周建成的花園,中間有一口方形水池,其中由一些奇奇怪怪的石頭砌成了一座好看的石山。大門前貼著黑色大理石的高大方柱頭,明顯地增添了雄壯威嚴的氣勢。不過,大樓裏財政辦公室的賬簿上,記有一筆晦暗的數字:欠款五十萬元,它與光彩的排麵恰恰相反。
鄉政府四周,則是一塊塊良田。據說這地方上要搞一個集鎮建設,如今,鄉政府隔清河場有一段兩百餘米的公路。
五年的時間,清河場也邁著穩妥的步伐,趕著時代的發展。街道沿著公路朝兩頭伸展,破舊的房屋被漂亮的磚房取代,多數門麵安裝上卷葉門,拉上拉下發出一陣嘩啦的響聲。商店增加了七八家,館子由原來的三家成倍地增加到六家,其中一家竟然開起了火鍋。居然還有這麽一個具有創意的家夥,開起一個叫什麽夜來香的名堂,農民們不知是個啥名堂,隻見三四個塗紅抹脂、坦臂露腹的妖豔女人,不時斜躺在街邊門口的膠椅子上,半閉著眼睛曬太陽。
而今,李盛宇心中宏偉的目標總算實現了,但在躊躇滿誌之餘,仍存有一絲憂慮,加工廠還沒生產出產品呢。去年,像李盛宇預料的一樣,曆來走俏的生薑在銷路上出現了急轉而下的局麵。如果黃金像石頭那麽多,黃金也會一文不值,這就不難理解生薑變得如此爛賤了。據悉,價格從一塊五跌至一塊,又從一塊跌至八角。最後,五角錢一斤還要挑三揀四。於是,清河鄉黨委政府決定,籌辦加工廠。並對李盛宇委以重任,兼任清河鄉加工廠廠長。廠長這個詞也再虛偽不過了,廠的影子都還沒有。簡單地說,李盛宇通過種種努力,今年春,加工廠總算宣告成功。掛牌那天放了一個多小時的火炮,楊縣長和王書記剪了彩,小車在公路上停了一長串。但李盛宇在發言的時候暈倒在地,是楊縣長的小車把他送進縣人民醫院,使他沒能參加在鄉政府食堂舉辦的喧喧鬧鬧的慶功宴會。
連續四年,李盛宇都被評為縣先進個人。一九九二年,還被評為省勞動模範,一九九三年上半年某個時候,他的創業史還上了中央電視台的專題報道,記得題目是:在黃土地上尋找財富的人。今年春天的某一天,楊縣長拉著李盛宇的手說:“盛宇,你的產品成功了,我向上頭建議,提你為副縣長,我們縣還缺一位分管農業的副縣長呢。”李盛宇沒說什麽,隻搖了搖頭,笑了一下,那笑容是一種苦澀、無奈的表情。
李盛宇臉上下巴處那道瘢痕,已被金燦燦的喜悅之光照耀得毫無痕跡,但他的生命與其輝煌的事業恰恰相反,已進入了衰亡時期,接近死亡的邊緣。
病魔在體內日益猖狂,無時無刻不在撕咬吞食他的肉體與血液,直到最後把那崇高偉大的又是輕飄飄的靈魂,用它那猙獰可怖的雙手交給提著鐵索的兩個鬼差。由於血細胞不斷減少,大腦給消化神經下達一條死命令:食欲減退,提頭來見。所以,李盛宇的身體看上去依然那麽強壯。但是他本人明白,雙腳變得有氣無力,像是隨時都有可能倒下,兩隻眼睛已經失去以往的靈光,兩張上眼皮已是兩片枯黃的樹葉,任何時刻都有可能垂落。李盛宇每天吃三次西藥,每次都是雲月親手給他。看著丈夫把十二顆藥片吞下去,她就感到像是對神靈祈求了一遍,盡管她心裏明白,醫生說的,這種抗癌膠囊是全國最好的藥,但也隻能起到抑製作用。
而今,李盛宇唯一的精神支柱是把加工廠的產品做成功,那份珍貴的產品工藝流程資料他小心地存放在家中書櫃的中間一格,用一本《鄧小平文選》壓著,但願憑這一精神支柱,李盛宇能多活一些時日。接下來,得略敘一下“平車幫”。與李盛宇的生薑一樣,陳思財的“平車幫”也得到了空前的發展。在人流車湧的縣城,隨處都可以看見“平車”,都可以看見一兩個陳幫主的屬下,那時陳幫主統領著一百二十幾號人。在縣城整個平車王國裏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這支龐大的隊伍,是由最初的三人發展到六人,又按同樣的幫帶親戚朋友的方式,逐步擴大,這些親戚朋友們,又帶自己的親戚朋友,僅僅兩三年,就像幾百年一個家族的繁衍那樣,人丁旺盛了。也像一個祖宗發派下來的血緣關係隔遠了的同宗的族人們一樣,關係疏遠了,麵孔陌生了。陳幫主居然叫不出一些人的名字。
陳思財盡管沒像李盛宇那樣上過電視,但他的威風大大地超過了李盛宇。偶爾從城頭回來,幾乎都穿著一件城頭過時的西裝,這件過時的西裝,也足夠使他在穿著不像個樣的農民麵前得意了。衣衫角掀起的一陣風可以扇倒人呢。趙大臉那把鋒利的殺豬刀,也趕不住陳思財那輛平車勇往直前的迅猛勢頭。趙大臉佯裝地背著手,低著頭,兩眼若有所思的幹部模樣,也遠遠遜於陳思財滿麵春風、昂首闊步的一副成功人士之形象。
在陳思財的家裏,電視機、洗衣機當然就值得一提。樓上安好了地板磚,牆壁貼了方瓷磚。像城頭人的居室,害得紅翠在繁忙的農事中也要抽一點點時間,偶爾用拖帕多少抹一下,但她心頭樂意。聽說陳思財還要買影碟機、沙發,還要在屋後添砌一個廁所,兼作洗澡堂。並且,這個廁所要套在寢室,半夜屙屎屙尿方便,洗完澡就可以直接上床,和城頭人一樣。河東村一社的人們,紅著眼看著陳思財家日益發達起來了,但他們並沒有過分的嫉妒和急躁。陳思財在外拉平車掙了大錢,該他龜兒子操大套了。一些生性很強的人,暗暗地使上了一把勁。
可是,平車和生薑一樣,並且提前一年走起了下坡路,生薑的爛賤是生薑發展過剩了,據了解,川南縣鄰近的好多縣市都發展起生薑,平車也是如此,拉平車的多了,以往毫不起眼的農民成為一個引人注目的角色。街上,手臂戴著紅籠籠的退休老頭常常對“平車”一陣吆喝,以往自由地穿梭於街道上的車輛不得不放慢速度,有時還要停住車,以等一輛平車橫穿而過。街頭巷尾不是門麵的寬敞地帶,不時可以看見一些擺放著的平車上,平車司機們很不雅觀地睡起瞌睡。據說好幾個鄉鎮的農民紛紛撞進縣城,拉起平車。那時,一個生撞撞的“平車”往往一天就拉著一輛空平車,四處遊走,就是那些老手們,也常常搖頭歎息,就在平車行當不景氣的時候,在城頭混了幾年的陳思財打起了人力三輪車的主意。如今,他已騎上了一輛人力三輪車,整天在大街小巷穿來穿去,不時,把那當做喇叭的銅鈴撥得“叮當叮當”地響。原本跟隨他的人馬,有的回到農村,有的到遠處打工去了,有的就在縣城幹起其他活。有一小部分,繼續拉平車,眼看多數人放棄了這一門道,他們認為轉運的時機到了。隻有羊子和那個幺舅子跟隨著陳思財。並不完全是因為昔日的幫主自私、狹隘的心境拋棄了他的屬下,還有一半原因:買一輛人力三輪車不但需要三千元的巨資,還要辦一個什麽手續。單是三千元的事,就嚇倒不少拉平車的農民,而要辦一個什麽手續,就讓有氣魄的沒嚇倒的人摸不著門路。別說在城頭辦什麽手續,就是在自己的地方辦一個證明,也麻煩死了。盡管陳思財在城頭混了幾年,他的膽子也大了,他曾在一家豪華的發廊裏正兒八經地理過兩回發,他曾理直氣壯地和一位官員模樣的人爭執過一次,也曾摸到川南一中,再大起膽子走進辦公室和女兒的班主任交談了十幾分鍾,他也曾到悅來賓館吃過一回飯……但是,要辦一個人力三輪車的手續,一幫之主的陳思財仍然一竅不通。他隻好救助於城頭當國土所所長的水牛,也就是他的大舅子。三天後,大舅子便把一張蓋有七八個紅團團的手續遞在他的手上。後來,羊子和幺舅子的手續,也是所長幫的忙。羊子送了一條黔龍,兩瓶古佛醇,而幺舅子隻費了一句話,當時,所長對羊子說:“我要請人吃飯呢。”
陳思財的好朋友鐵牛先生,好朋友並沒有忘記他,隻怪自己騎不成人力三輪車。陳思財和羊子曾教過他一個上午,是在國土所那個寬大的院壩教演的。下午,鐵牛打算在街道上實習了。剛開始,沒有車輛行人,鐵牛還非常鎮靜。突然從一條巷道裏閃出一輛人力三輪車。鐵牛慌了,高喊“來啦來啦”,他真的繞了一個圈,朝同類來啦……現在,鐵牛在家裏像一條牛一樣耕耘著土地。
眼下,陳思財風光極了,在他看來,騎人力三輪車比拉平車要高一個檔次。拉平車算什麽,是一種原始的體力勞動,是純粹的下力人,是憑勞力和汗水掙幾個養家糊口的錢。而人力三輪車就大不一樣了,盡管是用腳踩,但跑起來飛快,可與長安汽車相比,這是一種半機械化的交通工具,並且可以穿越小巷巷、窄絲絲,而長安車隻有幹瞪眼。更主要的是“叮叮當當”過去一塊錢,又“叮叮當當”的過來又是一塊錢,抽一支煙的工夫,就掙了一包黔龍,就這樣過去過來,一天下來,腰包裏揣得脹鼓鼓的,就當你好幾個“平車”。
每天一半的時間,陳思財都會想著另一件甜美的事:女兒世琪去年考上了川南一中,也就是考上大學的陳思遠讀過的那所學校。在他眼裏,讀初中的世琪已經算是一個人才啦。“人力三輪車”和“人才”這兩樁大事足夠使陳思財手舞足蹈,得意忘形,並加大了他的膽子。今年春光明媚的一天,陳思財摸到了曾去理過兩回發的發廊,但這次他卻沒理一根發,倒用手把一個妖豔的女人的黃頭發理了又理,並且,這個妖豔女人其他部位的毛發,也讓他理了。事後,陳思財向羊子吹噓:那個女人的毛被他一根一根地數了一遍。
世琪考上川南一中這個大事,河東村一社的人們也產生了熱烈的興致。一致認為:陳思財家出了一個大學生。再想到陳思財也算是當地的一個人物,不少人認為是因他家的屋基占好了。屋後是一個平常的土丘,土丘左邊拖伸出一條土坎坎,好比一隻公雞長著一隻翅膀,右邊,則是一片開闊的土地,一直連到陳思遠的房屋,顯得有些空蕩蕩的,這隻公雞像是少了一隻翅膀。可是五棵高大的黃葛樹,恰恰彌補了這一缺陷。給公雞正好添上了一隻翅膀。這地方叫做什麽“金雞拍翅”呢。
家境的富足,女兒的出息,樂得紅翠的嘴巴時常張得像個漩渦。隻要有紅翠在的場合,她總是千方百計地把話題扯到娃兒讀書上麵來。以往她喜歡的話題是磚房,過後,就是金錢,如今“磚房和金錢”遠遠沒有“娃兒讀書”具有新鮮和刺激了,有時,她甚至把人們擺談的其他話題生硬轉移到有關娃兒讀書上麵。於是說著說著便隻有她一人爽朗的聲音,一陣“啪啪”地說世琪如何如何。這時候,曾經悄聲地談紅翠這門那樣的男男女女,也隻好豎起兩隻耳朵,恭敬地聽著了。人家出了個人才,心頭怎不服服帖帖呢,要不你家也出個人才呀。
也有人這樣認為:是他家的祖墳埋好了,因為陳思遠也是一個大學生,就算他回到農村,一下子就當上了村長。不過,他們也不排斥其他人的風水理論。
至於李星遙也考上川南一中的事,人們並沒有這麽激烈的情緒,認為這是預料中的事,她是李盛宇和雲月的女兒,論家境,論人品,論地位,她家理所應當該出一個人才,況且,星遙本來就在城頭讀書。
怎麽說到小娃兒身上去了呢,還說了什麽風水,早就該敘述本書的主人公了。
胸懷大誌的陳思遠村長,這個大學生,他已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臉上看上去一片黑黃,就像一塊臘肉,原本那口雪白的牙齒被劣質紙煙熏黑了,兩隻手變得厚實、粗糙,就像一塊沙石石板,十個指頭結著二十個繭疤,每個指頭的中間關節處和連接手掌的根部各有一個。身上的每塊肌肉每根骨頭明顯地鬆鬆垮垮了,這正是由於長期體力勞動所致。鬆鬆垮垮的腰杆,好比汽車的減振,能夠承受超負荷的壓力,鬆鬆垮垮的身體一旦緊緊邦邦了,潛伏的力量就會一下子爆發出來。再說,鬆鬆垮垮的手腳正好放開大幹呢。如今,陳思遠擔著一挑沉重的穀子,照常能叼含一支煙在嘴裏。他的雙眼,已經失去了原本閃亮的光澤,就像一個燈泡蒙上一層灰塵。整個麵部看來,似凝結著人世的滄桑。至於農事,他樣樣精通,算得上老把式了,並且,在當地是有名的莊稼能手。四五年的耕耘與收獲,他與土地的感情逐漸親密了,如同母子。他已養成了農民們通常的習慣,喜歡到自家的土地上走一走,看一看。於是,土地上的一股暖流就從腳心傳入體內,讓人備感舒服和熨帖。
李盛宇的事業算是一帆風順,快馬加鞭,而陳思遠的事業卻是一敗塗地,事事受挫。他已是滿身傷痕累累,摔了好幾次跤,每摔一次都是雲月為他洗去血汙,包紮傷口,都是李盛宇給他撫慰,給他力量。如此,他摔倒了又爬起來,爬起來又摔倒。可憐的人啊,沉淪過,迷惘過,五年的工夫,看上去卻衰老了十年。陳思遠最終還是站了起來,無可估量的愛情的力量,加上他的宏圖壯誌,年輕人勇往直前的豪膽,一腔滾燙的血液,天生的富於夢幻,這些都使他擦掉淚水,振作起精神,去奮鬥、去拚搏。
如此敘來的確空洞乏味,令人搖頭歎息。但要如實而敘,五年了,難免含混不清,顛倒模糊,隻好翻閱陳思遠的日記,避免拖遝繁瑣,請允許作者作一些刪減:1990年1月20日在全中國人民的眼中,今天是一個非常特別的日子,是過年。過年的確算是我國最盛大的節日,剛到臘月間,打開電視,某公司或集團向新老用戶拜年的言辭可算是百家爭鳴。一些單位處事格外謹慎,向全國人民拜年。在報刊上,諸如此類的拜年也是屢見不鮮,不單是拜年,往往拜年之後,還要祝新春愉快。國家明文規定,春節放假三天,過年的這一天晚上,中央電視台要轟轟烈烈地推出春節聯歡晚會。至於那些掛紅燈籠呀、貼春聯呀、放火炮呀之類的事就顯得不值一提。
中午是在我家吃的飯,不知怎麽往日我討厭的大嫂變得和藹可親了,我想是我心情愉快的緣故。雲月,在敬供祖先燒紙之時想到了你,我給了你很多祝福。
今天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麽特別,我倒希望時間快點流逝,因為我一心想著早日把家具廠辦成功。
1990年2月3日今天,發生了一件預想不到的事,毛三叫居然提著禮物來給我拜年,他左一個村長右一個村長的,叫得比他老子還要親熱。可是他是心無邪念的,不像其他人給當官的送禮,除了巴結,還另有所圖。而毛三叫完全是出於對我的敬重,出於我們之間的友誼。從他送的禮物就可以看出這一點,禮物是一條小南海和一包茶葉,煙和茶都是我喜歡的。年前出門買機器,他了解到我這兩大愛好。我和他的友誼也是年前四五天密切的相處建立起來的,別看他胡子拉碴,毛手毛腳的,辦起事來非常認真細心。並且,他心懷坦蕩,是那種吃得虧的人。我和他出差的費用報銷,他全權做了主,因為他那句“來回縣城的車費就不用報了,就當趕一回縣城,況且我還為娃兒買了一條綠色的軍褲”,就讓我信服。我之所以敬佩他就是因為他身上有上述兩大優點,至於他對我的敬重,還是上次開村支兩委會時,他就產生了,大概是出於我一番真誠動人的言辭,我是從他眼神裏發現的,他在會開到中途時,一直用溫和順服的眼睛看著我。
當接過毛三叫送來的禮物之時,我頓生愧疚,因為出門買機器的前些時候,我對他的穿著深感厭惡,並把他當成下人一樣支來使去。之後心想,我必須回報他,他說過他讀初中的兒子一心想買一雙皮鞋,我就給他兒子買一雙皮鞋吧。
上午的時光,我和毛三叫烤著火,抽煙喝茶,隨意拉扯,充滿快樂。
可是,中午吃飯喝酒的時候,毛三叫的說話讓我產生不快,並非他本人,而是他說的一些事,這些事是從他問我一句“你給王書記拜年沒有”說開的。他說,以前的黃磨子,每年給王書記拜年,像出門開會一樣,提著拉絲黑皮包,裏麵裝的是錢。他又說,藍布帽早該退了,但有王書記保他,每年春節,他都要背著一個背篼到王書記家去,背篼裏裝著一隻肥母雞,一塊坐墩臘肉。
我一邊喝著酒,一邊思考著,再一邊用一半的心思聽毛三叫說話,花花公子說的話在我耳邊響起:孔夫子是中國腐敗的罪魁禍首,因為他大力倡導禮尚往來,而禮尚往來就是腐敗的前奏。又想到毛三叫說的雞呀、肉呀、錢呀之類的事,認為花花公子的這番闊論頗有道理。可是後來想了想還是給予否定,禮尚往來是出於真情,善意,是友好關切的表露,而腐敗中的往來是緣於虛偽、醜惡,是貪圖自私的體現。也許花花公子還要辯駁,至少說幾千年的禮尚往來為當今的腐敗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可是,戴著眼鏡有學問的年輕人,你想一想,禮尚往來的人類都時常發生戰爭,我真不敢想象,非禮尚往來的人類是怎樣的勢態。
不知不覺,我與客人又喝了四杯酒,談興隨著酒精的散發變得更加熱烈,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
我倒上兩杯酒,說:“老毛,你處事是非常謹慎的,怎麽得了個毛三叫的外號?”
毛三叫摸出兩支小南海,我明白這個不慌不忙的架式是為即將和盤托出的說話作準備,他吸了兩口煙,說:“我這個外號是娶大嫂時她給我取的,農村有逗新媳婦的習俗,你是知道的,我們那時逗新媳婦非常露出,當著眾人就摸她的臉呀、P股呀、乳房呀,大嫂來給我倒酒時,我趁機摸了她的胸膛上的像兩個南瓜一樣的東西,那時我十五六歲,把她領口的一顆扣子都弄掉了,她拉扯著衣服說:毛手毛腳的,像個毛三叫。於是毛三叫就喊開了。”
好了,此時,雲月又躍入我的心際,毛三叫後來離去的事我就不想寫了,隻是他走時我又再想到要給他讀初中的兒子買皮鞋的事略值一提,以免今後忘了。
1990年2月4日今天是正月十四,按本地的風俗,正月十四是大年。其實大年這一說法有些欠妥,我還沒在哪本書上看到這個詞兒呢。北方對這一天稱為燈會,從電視上看來,挺熱鬧的,又很風雅,要猜謎對對聯,就在我們南方,這一天的節名也說法不一,有些地方稱為鬼節,聽來讓人驚悚。
還是說大年吧,與過年相比,大年就顯得冷清多了。我家是中午過的,母親就炒了兩碗豬腦殼肉,煮了兩碗豆腐,我先燒了紙,在地壩放了一團火炮,然後與母親一同吃飯,如此就算是過了大年。大哥家沒過來,一家人上他老丈人家去了,說他那當國土所所長的大舅子回來了,要煮好吃的,提前就說好了請他一家人到時去吃飯。
盡管大年毫無節日氣氛,但它有深刻的寓意,說:火燒門前紙,大人做生意,娃兒掛狗屎。我不會去做生意,但同樣打起精神,安裝機器的師傅快到了,將麵臨的是一堆又一堆繁雜的事務,但我充滿信心。
1990年2月15日好久沒提筆寫了,是因為安裝調試機器之故。每天回到家都是九、十點鍾,瞌睡還不讓我洗完腳就鑽在腦殼裏等待著,今天中午時分,一切順利完工。那個大胡子東北師傅給我的印象不錯,他是一個心直口快,認真負責的人。我清楚他也對我懷有敬意,我想一定是哪個一道幫忙安裝的農民向他透露了我那文化人的身份。因為從某一時刻起,由於語言的阻礙,他時常產生的煩躁在我麵前突然消失。
大胡子師傅還要留下來充當技術員,直到工人們掌握了操作技術才離去。如此下去,我倆會成為好朋友的,其實已經算是好朋友了。
我把好朋友請到家裏吃午飯,一方麵是對機器的安裝完工祝賀一番,但我個字不敢提及祝賀的事,我明白桌上是沒有大魚大肉的,好朋友喝酒的豪爽讓我增添了一份好感,我也豪爽起來,一杯一杯的,一飲而盡,像一對梁山弟兄。我本來對我們南方人喝酒存有反感,席上一個勁兒勸別人喝,自己則推三阻四,甚至有人把酒杯裏的酒往桌下倒,以致出現一片嘈雜紛亂的情形。
可是,好朋友突然說出“雲月”兩個字,我的心顫了一下,全然沒聽清他說的話。一定是哪個該死的農民,對他說起我們這地方雲月最漂亮。我回想起幾天前不曾注意到的一件事,大胡子和四五個農民突然發出一陣爆笑。這時我才明白了,他們一定是在談論女人。這幫庸俗的家夥,隻有女人才會使他們開懷大笑。大胡子見我板著臉,未與他搭腔談及雲月,便又扯到機器上。我已無心聽機器了,用一種警告的眼神對他說:北方佬,如果你心存邪念的話,別怪友好的朋友變成憎惡的敵人。
雲月呀,我真不希望聽到與你品格一樣高潔的名字,從任何一個男人肮髒的嘴裏吐出,但每當女人們提起你,我便立刻想到你,心頭充滿快樂。
午餐在一片沉默中結束,大胡子走出門外,我尾隨其後,他站在地壩,望著遠處的山頭發呆。我斷定他在想入非非,乘著酒興,我拿出那支烏黑的火藥槍,火藥槍裏已裝好火藥、砂子,對他說:會玩這個嗎?高大健壯的大胡子卻搖了搖頭,我舉起槍對準房側三十米外的泡桐樹,一扣,轟的一聲,泡桐樹齊胸處被打成蜂窩狀。
雲月呀,我為啥向大胡子炫耀這般威武,其意念是模模糊糊的。
今天晚上,我要到雲月家去,這是我早就打好的主意。機器安裝完畢,我要去給盛宇哥稟報,接下來便是生產工作,我也要去向盛宇哥討教呀。有如此充分的理由,我怎麽不借此去看望心愛的雲月呢?再說,明天還要開一個會,研究決定招收工人的事,這件大事,我怎麽不可以征求盛宇哥的意見呢?本來,我和周書記商定好的,我負責機器安裝,他負責招收工人。但今天我問起工人的事,他說:啊,明天就開個會吧,研究研究。尊敬的盛宇哥對我一向很好,這次他更是分外地表現出熱絡與親切。我剛坐下,他又是遞煙又是端茶,又是一番問候,你呢?像一個害羞的姑娘,臉上閃著一道道光澤跑開了,我明白你是去為我煮一頓好飯菜。我也相信,我突然的到來給了你一番驚喜。接下來盛宇哥對我說這說那,一刻也不讓我處於沉默,他的話都是涉及到我的家庭私事:母親呀、油菜呀、春耕呀、肥料呀等等,居然使我忘掉說出登門的理由。
出現一會兒沉默,但盛宇哥一直用溫和的眼睛看著我,並遞給我一支煙,我也大膽地試著迎合他的目光,久而久之,我們心照不宣了。雲月很快就弄好了晚餐。女人們,在灶房忙碌的時候,總是擔心這樣少了,那樣少了,於是肉炒得大盆大盆的,菜煮得大碗大碗的,末了,歎曰:隻有倒了喂豬了。城市的女人大概也是如此,要不,垃圾堆裏就不會常常都那麽臭熏熏的。喲,我又在大發感慨了,朋友,你是知道我有這一天性的,什麽事都喜歡動用感情。可是,雲月不是這麽沒有算計和這麽愚蠢的女人,她的飯菜都是弄得恰到好處,既能讓人吃飽,又不至於留得太多。雲月身上這一與眾不同的優點,我還是很早以前就發現了。剛剛入席,盛宇哥就說:不要客氣,就像在自己家裏一樣。於是,我全然拋掉作客人的拘謹與謙虛,一雙筷子頻頻對向青花大碗和有一條金龍的盤子。再說,雲月的飯菜總能增大我的食欲,她煮的青菜蘿卜,吃起來都是那樣的甘美,而紅翠大嫂煮的酸薑魚湯,卻是那樣的惡心,並非我誇大其詞,過年的時候我確實有這種感覺。別說低賤的紅翠,就連母親煮的飯菜都遠遠不及雲月煮的味道,年老的母親呀,原諒我,兒子可是有親身體會呀。
飯後,我幹脆打消了說出早就準備好的理由,以便為下次無事登門而打下基礎。一方麵飯都吃了,沒有這個必要,再說,又回到回風爐旁邊,出現一會兒沉默,盛宇哥並沒有問起你來有啥事的話。
盛宇哥主動問起家具廠的事,於是我們興致盎然地談起家具廠。像往常一樣,每一個問題他都一針見血地說出高明的見解,特別是在生產管理上,針對農民沒有多大文化、多大技術、利欲心強這一弱點,說出一番切實可行的舉措。再談到產品的質量,他的興致更是亢奮了,用激烈的言語說了很多很多的道理,末了,他用命令的口氣說:陳思遠,你必須生產出高質量的產品,不然你就是河東村的罪人。一個多小時的談話使我受益匪淺。
雲月來到爐子邊的時候,我和盛宇哥抽著煙,我看見雲月的手濕漉漉的,正伸在爐子上在烤。
雲月說:“思遠,千萬要注意安全,張木匠的右拇指就是被圓盤鋸鋸掉的。”
我正待開口,盛宇哥卻站起來,說:“你們談,我去看電視,一邊休息。”我望著即將離開的盛宇哥,見他臉上笑嗬嗬的,一時之間不知說什麽好,幸好這時雲月說:他每天晚上都是這樣。
雲月給爐子添上煤,讓我心安理得了。起初我們的談話有些別扭,談了幾句便沒話題了。可是過了一會兒,我們就有談不完的話,談得是那樣的有趣,那樣的相投,那樣的認真。有時我們競爭著說話,但又是互相尊重的,會出現片刻的都讓對方說話的沉寂,有時談到令人情趣興奮的事兒,我們都把頭朝對方靠近,有時我的感情過於激動或過於傷愁時,雲月會把手撫在我手上,讓我的心態趨於平和,有時談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們都感到非常欣慰。如此,我們談啊,談啊,談啊,我居然把談話之外的任何事情都忘記了,我想雲月也是如此。直到堂屋的掛鍾響了,我是沒聽清的,讓雲月聽到了。
臨走時,雲月特意對我說:“有什麽事就來找你盛宇哥吧。”這句意味深長的話,我怎能不明白呢,雲月向我約會呢。
1990年2月16日提起筆來,已是十一點過幾分,今天晚上出去辦了一件事,是按上午開會作出的決定,村委幹部推薦兩名有技術的農民當工人。我去通知早已目測好的張木匠和熟悉漆工的金盆師傅,叫他倆明天上午去家具廠開會。得知當上了工人,張金二人都表現出異常的高興,張木匠硬要留我喝油茶,說他堂客把臘肉都切好了。與我同年生的金盆用青花大碗倒上白酒,一個勁兒勸我喝。農民對工人是懷著向往和崇敬的,不著雨淋,不著日曬,一個月過去五六百的票兒就揣進錢包。回來的路上,想到許多想進家具廠而未能入願的農民,我多少產生了感慨。末了,產生一個念頭,辦好家具廠,擴大再生產,再以廠辦廠,走工業化的路子,讓農民們都當上工人。
本來我沒打算寫什麽日記,就是心頭那不甚愉快的情緒才讓我提起筆來,這時我倒有些想寫點什麽的欲念了。
上午開會的情形我不願如實而敘,隻有一點略值一提。本來我有一個自己認為非常合理的想法:我們村一至九社,田塊多數處於平壩,便於種薑,十之一二的農戶都種上了薑,並且今年看來種薑的人家要超過半數。而處於山外邊的十社,不但田麵積較少,而且土地瘦薄,盡是分布在山頭上的屬風化石底子的淺灘灘。當工人的好事就全部讓給十社的農民。可是,我這一大公無私的想法首先遭到周書記的反對,居然還起到一呼百應的作用。如此,我又能怎樣呢,一道道不友好的目光使我陷於一片孤獨之中。
會後,在回家的路上,腦海裏不知怎麽始終閃現著一年四季都戴著藍布帽的周書記,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麵色眼神,再有幾次開會的發言,與他幾次的談話,還有他家豬圈巷道上的三根電杆,窗子上蒙著膠紙的烤火屋,一切等等,都讓我那像幽靈一般的思緒束縛得嚴嚴實實。但我這個人是不喜歡說人是非的,這裏隻是對他之所以能在河東村第一把交椅上長期安安穩坐作一下膚淺的分析。
任何事情,無論大事小事,周書記都能說出一番合情合理的見解,這個世間好像沒有能難倒他的事。可是隻要有人說出與他相反的看法,他總會說:“啊,這樣吧。”也許是長年的習慣,就算別人的看法近於荒唐,他都是“啊,這樣吧”的態度。今天會後,他特意對我說:“啊,這樣吧,你的想法也是對的,今後廠子擴大,就照你的意思去辦。”有時,他可以一連幾個“啊這樣吧”把他原本的見解否定得骨骸無存。
可是,周書記就是因為善於“啊,這樣吧”才沒有能難倒他的事,一場劍拔弩張的民事糾紛,隻要他說了一通,自然少不了一些“啊,這樣吧”,都會變得平安無事,曾經幾位老黨員對黃磨子的義憤,也讓他用“啊,這樣吧”給巧妙地應付過去,他說:“啊,這樣吧,你們說得對,我的確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給上麵反映反映。”聽人們說起,五年前周書記用“啊,這樣吧”抵擋了一行抄家隊伍的部分銳氣,一名年輕的鄉幹部非要連兩口棺材也要抄走不可。正當時,周書記發起話:“啊,這樣吧,超生三胎的確是應該抄家清屋的,看在兩個老人七老八十的份上,棺材暫時留下,說不定哪一天就用得著,啊,這樣吧,超生戶必須在年前交清罰款,我來擔保,出現意外抄我的家。”又聽說事後有人問:周書記,當時你怎麽這麽大的膽量呢?周書記笑著說,任何事情隻要風頭一過就好辦了。
不難看出,周書記說話還有一大訣竅,先是肯定對方,讓對方沾沾自喜,以致迷惑,繼而肯定自己,最終擺平處於迷惑的對方。
總而言之,周書記就是用“啊,這樣吧”的方式委婉地屈服於別人,又是用這種技能巧妙地打敗對手。處世如此圓滑的藍布帽,任何時候、任何事態、任何風雲他都能四平八穩地立於不敗之地,即使戰爭打響了,他也不會去扛槍,也不會向敵人泄露情報,依然能過著太平的生活。
可是嗬,看,朋友,我又要發感慨了,三十餘年啦,藍布帽唯一值得一提的政績就是如今被做成廠房的學校。山羊坪、虎跳崖等地的一大片森林應當歸功於黃磨子,村民們完全可以在藍布帽“啊,這樣吧”的時候操起開山,砍斷杉樹、樅樹用來當柴燒,黃磨子上台後,時常像一台磨子一樣堵在進入林中的山路上,他還打了一頓一個扛著木棒的農民,這農民是王書記的親戚。假如森林真的被砍光,黃磨子又何罪之有呢?朋友啊,我怎好明說碌碌無為的藍布帽罪大於黃磨子呢?看,我也學會了圓滑。
這時,堂屋的鍾敲響,已是十二點。鍾聲讓我想到昨晚此時的情形,於是我不願再談藍布帽,雲月,此時你一定還在爐子邊回味我們昨晚談話的快樂吧,晚安,雲月,不久我又會來看你的。
1990年3月18日這段時間,我一直忙得不可開交,別說寫寫日記,就連心愛的雲月也差點忘了。每天晚上倒頭便睡,直到天亮依然睡意正酣,但又不得不起床,奇怪的夢似乎與我無緣了。很多時候我想如果能舒舒服服地睡上一天,那是多好的事啊。但是我感到充實,感到快活。暇閑的人又有什麽好,整天東想西想,到了晚上,這也睡不著,那也睡不著,輾轉反側,把床弄得嘰嘎嘰嘎的,一旦入睡,美夢、惡夢、平淡的夢、稀奇古怪的夢,交替地潛入空虛的腦際,以致到了白天,哈欠連天,精神不振,幹什麽事全無心思。
隻有腳踏實地地一步一步朝著理想邁進的人,其生活才有意義,朋友,如今我就是這麽一個人。盡管我的工作有許多困難,許多挫折,還有許多人們的誤解,許多無端的矛盾,但我依然對生活充滿信心和希望。
如今,家具廠已基本步入正軌,朋友,你要是親自到家具廠來走一走,看一看,就會明白我躇躊滿誌的樣兒並非無緣無故擺出的,一堆堆整齊的木料,一台台轉動的機器,一個個忙碌的工人,你看到了都會感到欣慰,就是空壓機的轟轟聲,推台鋸的嘶嘶聲,噴漆槍的哧哧聲,至少你不會認為是噪聲,在我聽來像音樂那般悅耳。
現在的時候,我不敢大談自己的付出,自己的功勞,但有一點可以略略一提,我這個廠長工作之難是沒想象到的,工人們遲到早退的現象是普遍的,這個說他家下了豬兒,那個說他的堂客去了娘家,再一個說他大舅子中午要來,另一個說他家娃兒病了,早點回去看醫生。還有農民出身的工人素質之低,到了令人無法相信的地步。有人敢理直氣壯地扛著一塊木料回家,說如何如何,有人敢當著我的麵折斷一根有用的木條用來玩弄,有人敢操起扳手敲壞機器,以此發泄無聊帶來的積悶,有人敢在噴塗上油漆的板件上刻畫上他的大名。廠規剛剛執行,不少被罰款的工人與我大吵大鬧,有一個大膽的家夥居然動起粗來。我這個人是屬溫柔型的,一般情形怎麽會罰鄉裏鄉親的款呢,再說錢在農民的心目中一向重要。總之我這個廠長目前基本能夠驅駕工人,在教訓的過程中,比馴服一條牛耕田還要難。
朋友,我曾悄悄地流過眼淚,想來你是能理解我的。我明白這個道理,成功的時候回想起創業的辛酸,辛酸隻會增加成功的喜悅。所以我沒有絲毫的泄氣和鬆懈。
如今我不敢說我闖了過來,因為要想把工人訓練成遵紀守法的、精通技藝的、有主人翁責任感的、有高度質量意識的一支立於不敗之地的隊伍,還得需要更大的一番精力、更長的一段時間。
已是春天了,田裏的青蛙發出呱呱的叫聲,可愛的黃蟮泥鰍躺在水麵上靜靜地睡息,我想到自己的另一件大事該著手幹啦。今天已和周書記商量好,我的工作由他暫時接替,因為我要出去一趟,去購鱔魚苗。
雲月,我歸來後就來和你相見,一件大事的開端帶來的喜悅我怎能不與你分享呢?再有我要告訴你,家具廠已初見端倪啦。
1990年3月20日朋友,連續兩天的船行車奔帶來的勞累一下子給消失了,因為從往黃鱔池投放進苗子的那一刻起,我產生一些美好的憧憬,再說,忽然踏上故鄉的熱土,慈母般的親情正如一道一道春風,吹拂著我疲乏的身軀。
那番朝霞夕雲般的遐思,當我跨上到雲月家去的路上,讓上一次快活的情形給取替了。在我看來還沒有什麽事比能與雲月見麵更重要呢,再說,已有一個月零五天沒見著雲月,一個月零五天,多麽漫長嗬,在那些頻頻約會的情人們看來,我是一個薄情寡義的人。但是,雲月,我這番遠出歸來就來看你的心意遠甚於他們無時無刻地想著擁抱親吻的低俗愛情。
可是,心愛的雲月,你怎麽一副傷心憂鬱的樣兒呢,孤獨一人地坐在堂屋發呆。阿黃死了。你就那麽平靜地對我說,說後你就恢複到原有的神態。我明白你是把痛苦憋在心裏,你了解我是一個善於動感情的人,你是想讓我高興快樂。但是,雲月,你身心的痛苦是我靈魂上的煎熬,隻有你快樂,我的臉上才會出現笑意呀。
你說,阿黃始終如一地躺在大門口,忠心耿耿地看護家園。你說,阿黃一身油菜花色的毛,唯有尾巴尖上的是白色,肥頭大耳,可愛極了。你說,阿黃與你情感親密,上坡下地,總是跟在你身後。你說,阿黃通靈人性,在你煩惱時它都會意想不到地出現在你身邊與你打鬧。你說,阿黃怪可憐的,整整十天沒進水食。你說,阿黃靜靜地躺在大門口,就這麽死了。雲月,聽你說完,我的眼眶變得濕潤。
雲月,不要哭泣,盡管你傷心的模樣依然美麗,但我不忍看見你的淚滴。老毛家有隻老黃狗,下了四個崽,其中一個與阿黃一模一樣,尾巴尖上是白色的,你失去阿黃,你會重新得到阿黃。
回家的途中按照你的囑咐,我要去看望阿黃的墳堆。墳堆就在公路邊的一個土丘上,一棵柏樹下,讓你猜對了,雲月,你具有聰明的智慧,阿黃的墳堆是你親手築起的,果然讓野狗搗毀了。可憐的阿黃屍骨無存,僅剩幾撮黃毛。該死的野狗,殘食同類的家夥,不久的夏天,天打雷劈。呸,這幫畜牲,還不配人類的咒罵,冬時臘月,你的主人要操起鋼條一棍一棍地把你打死,用來燉蘿卜。我把幾撮黃毛放入穴中,重新築起一個圓圓的墳堆,掐斷了三支柏枝,插在墳前,默默地說:阿黃,你安息吧。
雲月,我是不會把目睹的慘象告訴你的,善意的欺騙隻會增加愛情的忠貞。
1990年5月28日時間過得真快呀,朋友,隻有忙碌的並對生活充滿快樂的人才會感知,第一批產品生產出來啦,整齊地堆放在五間教室連為一體的庫房裏。
你要親眼目睹才會明白我心裏有多麽高興,我們的家具,有客廳家具,有廚房家具,有臥室家具。這是一個什麽概念呢,朋友,我不妨告訴你,在一切家具中,我還想不出哪一樣家具我們沒有。客廳家具特意設置了一個鞋櫃,這是其他家具廠的缺陷;臥室家具,設置有書架,但這個能裝兩千冊書的書架是單獨的,我們考慮到喜歡文化的人之比例不大;廚房家具設置有一個舒適的椅子,一般這個要對準窗子擺放,坐著可以看到外麵的景色,對城市人來說往往望出去就是一片美麗的雲朵。這個設計算是獨到之處,在廚房忙碌的女人是很勞累的,一方麵,當丈夫的可以坐在上麵,一邊抽煙,一邊望著妻子烹調可口的飯菜,難道這不是一件愜意的事嗎?再說丈夫還能學到妻子身上的部分廚藝。家具的色彩,朋友,你喜歡浪漫,富於幻想,有油菜花一樣的黃色;你滿懷激情,性格開朗,有玫瑰花一樣的紅色;你愛好寫作,想往幽靜,有鬆柏那樣的綠色;你是一個深沉、穩重的人,有天空那樣的藍色;你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有麥穗那樣的銀灰色。朋友嗬,你是真誠的,你一定想給我們的產品提出寶貴的意見,但也許你找不到缺陷啦,款式多種多樣,每一樣都新穎別致,也有老款式的,比如有農村那樣的茶幾,考慮到生活中存有許多思想保守的人,質量百分之百的過關,找不到半點瑕疵,摸摸我們的家具,你會感覺那是滑滑的、細細的,就像漂亮女人的臉啦,總而言之,我們的家具是完美的。
得感謝那位戴著眼鏡的年輕設計師,沒有他我們的產品就不會達到完美。他的敬業精神,謙和的態度讓我佩服。工人們喜歡他,常常請他到家裏吃飯,農民們尊敬他,一見麵就招呼“李師傅”。我與他已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最近,他向我傾述起一件不愉快的事,他和女朋友吹了,緣於他到貧窮的農村工作之故,末了,他擦掉眼淚說,就是打一輩子光棍,也要安心地在這個地方工作。但是我的眼淚掉下來,一把同情而感激的眼淚。
明天第一批家具就要運往縣城,我們在繁華的南大街選擇好一個門麵,兩百個平方,門麵上打著一塊閃亮的招牌:五彩家具。
快一點了,但我一點沒有睡意,成功正徐徐地朝我走來,我怎不心神激蕩呢?再說,黃鱔苗已長至一寸長,一彎一扭的,硬是可愛。我多麽幸福嗬,心愛的雲月愛著我,我真有些快要飛起來的感覺。
1990年5月30日並非特別的日子,但對我來說,今天比過年這一天更具有意義,上午十點左右,從商場回來的周書記說生意火爆。啊,朋友,這四個字意味著什麽,我要大聲對你說:我成功了。
我沒想到成功帶來的喜悅有如此大的震撼力,剛聽完周書記的話我感到雙腳發熱發癢,心頭被什麽東西撩撥著,體內有一種無形的氣體朝外蒸發。朋友,這怎麽叫我能心安穩坐呢?我便四處亂轉,從車間內這台機器轉到那台機器,又從車間轉到庫房,逢人就說,我們的生意火爆。末了,我鑽進廁所,蹲下來想解大便,但怎麽也解不出來,原來是想避開人的眼睛,以免被人看見因過度的興奮而露出的窘態,再說,我是感覺到肚子有些發脹。
後來我到山羊坪、雞公山等地轉了一圈,去向深山盡情地發泄不可抑製的情感,回來後我的心緒平靜多了。
朋友,我想奧運會上的冠軍在獲獎之後痛哭流涕的那番感觸也莫過於如此。
這麽一想,我便聯想到冠軍與人熱烈擁抱的情形,即使一位女性,她也會與教練相擁許久。於是我也希望與人擁抱,也許這麽一來,我的快樂一下子就傳在她身上了,該與我共享快樂的自然是我心愛的雲月。
我快樂,雲月怎麽不快樂呢,她一直保持喜滋滋的笑容,盛宇哥和往常一樣,九點左右,他就毫無顧忌地上樓去了。我們談了一陣,出現一會兒沉默,我想到擁抱的事,再說,雲月今天穿了一件紫色小花襯衣,特別性感,但是我始終沒有伸出雙臂的勇氣,我發現雲月雖然一臉的笑容,但她眉宇間的一顆黑痣無時無刻不在散發出高貴而冷漠的氣流,任何邪念在她麵前都會煙消雲散。哦,我明白了,女冠軍與教練的擁抱是爆發於瞬間的,是共享快樂的,是無邪的。
回家的路上,我無端地產生了一些憂鬱,直到現在,這種感覺一點也沒消失。
1990年6月4日大胡子師傅今天走了,我想他認為是他該走的時候了。工人已經能熟練地操作各自的機器,難度最大的六排鑽讓一個名叫旺福的工人操作起來就像農民驅駕著牛搖著鏵口犁田一樣輕鬆自如,他身上的全部維修技藝已全部傳授給一個有初中文化、名叫喜財的年輕小夥子。自從喜財獨自一人整弄一會兒一台空壓機,空壓機又開始神奇般地升降如初後,年輕小夥子便在工人麵前露出一副高傲的樣兒。再說,家具廠已宣告成功,大胡子師傅還不走豈不是多餘,幾個月前,我在他麵前用火藥槍炫耀威風之時,恨不得他早點滾蛋呢,但是今天自從大胡子師傅跨上剛裝滿家具的加長東風車駕駛室後,我一直深感愧疚,朋友,我對不起他。
上午的時候,大胡子師傅來到我辦公室,向我說起要離開的事。沒等我表態,他又說況且留下來又沒他什麽事。這句話我怎麽不能明白言下之意呢,心想一定是他迷戀上張寡婦,欲留下來長相廝守,朋友,此時此刻,我真想成全這雙萍水相逢的有情人啦,可是大胡子師傅健壯的體格,一雙笑眯眯的眼睛,大胡子下麵部依然閃現出一片紅光,不知怎麽使我想象到這樣的人容易幹出強暴女人的事來。如此,我沉默不語,使勁地抽著煙,裝出一副為難的樣子。
大胡子師傅肥厚的嘴唇嚅動好幾下,才說,他想向我借個三五百塊,身上已沒有一個殼兒啦。這時我才注意起幾天前工人們頗有興趣地談著的事:大胡子的打火機都讓張寡婦掏走了。那個打火機我點過無數支煙,的確高級,不管多大的風,隻要“啪”的一聲,你盡管在一小圈紅著的像是電爐絲上點就是了。又才注意到最近時日,大胡子師傅向工人討煙的事。那些時候我一心裝著的是家具的銷售,怎會有閑情去關心他的打火機和煙呢。朋友,大胡子師傅困窘到這步田地,我是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因為是我暗中撮合了一個重情一個重利的夫妻。張寡婦的摳搜是出名的,五社的人一提起她總會想起她的一件節省食物的創舉。一天中午,她正在吃飯,隔壁的大嫂突然進來說,李老漢死了,要去幫忙。待大嫂走後,張寡婦走進廚房,兩個手指在喉嚨處一弄,“哇”的一聲,所吃飯菜吐進豬食桶,再用水漱了漱口,把牙縫裏的殘渣剩漬也吐進了豬食桶,這一切被倒回來的大嫂偷偷看見。我就是在這麽一個女人麵前假裝無心地說:我們村還付他什麽工資喲,他一個月有一千零三十八塊錢的工資,到了一個月,廠方匯來。而後在工人們坐在圍牆外的公路邊抽煙的時候,我總會說起這些話:那個冉瞟眼,發現他走路都要倒要倒的;那個鄭拜拜,怎麽會在駕擔丘犁田,好像那塊田不是他家的。接著,一定會有一個工人說,這你就不知道啦。但我不願聽不知道的事,撇下大胡子師傅,躲在辦公室暗暗發笑。讓孤寂的大胡子聽聽張寡婦與冉瞟眼鄭拜拜等的風流韻事吧,男人們在閑暇的時候不談及已提了醒的男女間之苟且事,那才是怪事。
後來當工人們頗有興趣地談起大胡子與張寡婦如何如何,我便在一邊自鳴得意。
可是,親愛的朋友,我又是無心的呀,當初我隻是想打發你去找風姿猶存的張寡婦發泄你的情欲,並非希望你被搜刮得僅剩一套沾滿油汙的工作服。你借錢的事我怎麽不答應你呢,除了留下來,任何要求我都會滿足你,本來我就是一個並非薄情寡義之人,誰叫你說出我心愛的人之名字呢,盡管我再也沒有聽到你肮髒的嘴巴吐出雲月二字,但我不得不以防萬一,盡管你心直口快,但自從你說了我不希望聽到的話後,我就懷疑你心懷不軌,深藏不露。大胡子朋友,為了雲月,提刀殺人的事我都幹得出,別說我不通人情,把你給打發走了。再說,看在張寡婦低賤和重財輕義的分上,相信你是能理解和原諒我的。
1990年6月20日商場開業半個月了,生意一直火爆,以至產品供不應求。原本那朦朧的、不相信的、認為自己是在做夢的感覺徹底消失了。我想,對每一個成功來得突然的人來說事先都有這種感覺,現在我真真實實地意識到:我成功了。世上還有比成功更讓人快活自在的事嗎?我認為是沒有的,如果有那會讓人瘋狂或死去。朋友嗬,我如此的心境不向你訴說,一定會憋出病來。
我最感得意之處是成功讓世人改變了對待成功人士的態度。我再也聽不到藍布帽啊啊的,總是表現出謙恭的樣子。工人們敬服我,幾乎把我的話當成聖旨,原來開早會時心不在焉的樣子沒有了,則像如饑似渴的學生聽取老師講課一樣。那個嗜酒如命的工人被我開除了,他並沒有像以往那樣咆哮如雷,而是馴服得像一隻綿羊。村民們尊敬我,碰到就笑著打招呼,就連一向板著臉的何邊柳,一見麵就摸出黔龍,還要搭幾句話。三親六戚,不再嫌我家破爛的土木房,這個老表,那個姑爺都會意想不到地跨進我家門坎。十餘年沒來往的大表叔,昨天也來過,帶著一些天麻、紅棗,說是趕場順便。達官顯貴們,眼裏裝進我這個陳思遠。以往視而不見的鄭鄉長,碰麵時會主動地把臉轉過來。那個我不太熟的糧食生意人,對麵路上撞見,他會放慢摩托車的速度,含笑點頭,如是從後麵經過,會聽到兩聲悅耳的喇叭。總之,眼下的情形,這個世上沒有我的仇敵,都是善意的朋友。
一方麵,成功也讓我改變了對世態的看法,那鑽肉的陽光像春暉一樣和煦。那下雷陣雨時天上湧竄的烏雲,也像晨霧一般柔和。我還學會了一種傲態,雙手叉腰,目視遠方,如此顯示出自己的氣宇不凡和深邃遠慮。難怪呀,朋友,小有成就的,掙了個千兒八百元的年輕人,騎著摩托昂首挺胸,讓頭發和衣服隨風飄動,成功人士們,走起路來急匆匆的,衣衫角都扇得倒人,坐在小車裏則頭靠著背墊,裝出一副謀慮什麽大事的樣子,其意莫非想讓路人瞻仰他的智慧。
朋友,盡管成功使我有些得意忘形,但我會好好把握的,我是一個穩重的人,成功還帶給我自信,必須切記:樂極生悲。眼下我的主要事務是積累資金,擴大再生產。同時我又十分小心謹慎,時時警告自己,穩打穩紮,步步為營。
1990年7月25日今天,天氣異常酷熱,大地上像是燒烤著一團火,平壩上、山頭上、房屋上、公路上升騰著一片塵埃和煙霧。
朋友嗬,就是今天,我得到一個不幸的消息:產品出現問題——家具脫縫。此番震驚,當初接過父親病危的電話時也不過如此。我立即找到周書記,叫他一道去縣城商場,處理那聽說是鬧得亂紛紛的局麵。
的確如此,商場前麵的人行道上橫七豎八地擺著一些家具,有三張椅子倒在一邊,這些家具木板的黏合處均出現脫縫,有筷子頭那麽寬,商場經理和三四個營業員正忙著與情緒激動的顧客說話,看熱鬧的人圍起很大一個圈子。得知做主的人來了,顧客們一下子圍住我和周書記,爭著說這樣那樣的話,終於出現讓我們開口的機會,這個場麵隻要周書記一席話準會出現一片風平浪靜,他說:“啊,這樣吧……”上帝們已經夠灰心的了,怎能還經得起這番虛浮的折騰呢?我搶過話說:“親愛的顧客,先請你們原諒,我們家具的質量問題給你們添了麻煩,你們購買的家具按原價如數退賠。”立即,緊張的場麵變得緩和,不少顧客點頭含笑,以示滿意。隻有一兩個人談到了來回的車費問題,但語氣頗為溫和,幾個麵善的人說了一些公道話,便再沒有人提及這個問題。一個退休工人模樣的老頭說起好話:“你們的家具,隻要把脫縫問題處理好,完全可以與紅木家具相比,自從幺兒兩口子買了一張床,我和老伴再沒有聽到嘰嘎嘰嗄的響聲,這樣一家人都睡得安穩。”朋友,我哪有心思講笑話,老頭說的是事實,我們的家具借鑒了紅木家具的一大優點,做得牢實古笨,床的橫條有鋤把一樣粗,選用雜木,盡是青、紅豆之類,經得起年輕人肆意的整弄。
老頭提到紅木家具,我便產生一個去看看紅木家具的念頭。南大橋對麵就有一家經營紅木家具的商場,我還未當上村長之前一個偶然路過的機會,有心無意地轉了進去,那時怎會有過問關於家具是否脫縫的問題的想法呢?周書記憑著他的老道,沒費幾句話就使一個很有風度的中年女人說開了,哪會脫縫喲,紅木家具是經過熱處理的,一輩子也不會脫縫。中年女人又說,木料還經過藥物處理,不會長蛀蟲。天啦,脫縫問題已夠讓人操心了,還存有另一個滅頂之災的隱患,潛伏在木板下的蛀蟲,慢慢地嚼蝕著表麵閃亮的家具,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會把整個家具全部吞食。當周書記看著中年女人拉開一台衣櫃的抽屜,隨其指點用心地觀望之時,我便坐在一張冰涼的木椅上,發起神來,已預感到事態的嚴重。後來我不知道周書記是怎麽把一份印有彩圖的資料弄到手。臨離開時,他一本正經地說,他那教書的幺兒星期天才有時間,這個星期天他和幺兒再來,要買一套臥房家具。
我沒說一句話就得到一份有關天子紅木家具廠的簡介資料,於是便對周書記產生起敬意和信賴。朋友,如此處境的我,多麽希望得到別人的幫助和安慰,別說這份印有廠家地址的資料,就是某人對我說一句溫心的話,我也會感激不盡。我和周書記商定好,明天一早就出門,去天子紅木家具廠,向人家討取經驗。原本周書記打算由我一個人去,他說他家下了豬兒。可是我發現自己已離不開周書記,家具廠突遭重挫,我已變得膽小,心頭似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從縣城回來,太陽已經落下山頭,晚上的時候我打消了去雲月家的想法,這樁不幸的事,就讓我一人扛吧。
1990年7月30日朋友,真不想把這個令人沮喪的消息告訴給你,但我憋在心裏會更加痛苦鬱悶,家具廠完了。如何處理脫縫的問題我們倒是打探到了,需要投建一條熱處理生產線,所花資金需一千五百萬元,另外藥物處理生產線需五百萬元左右。天子紅木家具廠讓我大開眼界,而兩千萬元讓我丟魂失魄,兩千萬元不等於要我的命嗎?也許我還值不到兩千萬元,別說兩千萬元,救治父親為幾千元的事都弄得我焦頭爛額。至於再次像辦廠那樣變賣棒棒的注意,我想都不敢想,僅僅為了三十萬元,就砍掉了一大片。總之,兩千萬元鄭重其事地宣布:清河鄉河東村家具製造廠死刑。
死刑比有期徒刑好啊,死刑幹幹脆脆地、痛痛快快地讓人一下子就得到解脫,而有期徒刑它將漫長地折磨一個人的身心,禁錮著一個人的靈魂,使之生不如死。
朋友嗬,我沒流一滴淚水,為什麽要流淚水,家具廠的失敗並非決策上的失誤,而是緣於貧窮之故,有了兩千萬,家具廠將立於不敗之地,產品將走出川南縣,遍及三十個省市,將跨出國門奔向世界。朋友嗬,我可沒有一點錯,追求錯了嗎,為了千千萬萬農民的幸福錯了嗎?這次失敗隻是我奮進途中的一個契機,讓我停息下來,喘息呼吸,養精蓄銳,沉思反省,以備繼續拚搏之需。
朋友,在夜深人靜之時,回想起前麵那番成功的快樂,心頭才會掠過一絲絲涼氣,失敗帶來的痛苦與勝利的喜悅有同等的分量,朋友嗬,想想幾天前我的心境是如何的甘美,你就會明白現在我的心情是多麽的淒酸。
1990年8月10日小家夥們可愛極了,在水麵上一彎一扭的,整個池塘裏,泛起一片無窮無盡的波紋,晨曦下則是一片幻想般的景致,我的心境就是那片景致。
朋友,黃鱔苗已長至一支紙煙長了,但我還嫌他們長得慢呢,半夜裏,我都要飼喂一次,末了,站在池塘上抽著煙,任憑夜風吹拂,心頭的快意真是無法描述。
那份養殖技術資料已被我嚼得爛熟,並嚴格按其要求飼養。一個星期換一次水,我買了一台抽水機,小家夥們喝上了小河裏幹淨的水。十天消一次毒,每次需要五十斤石灰和十斤鹽巴,有三條水蛇被我打死,頗費了一番功夫,青蛙、泥鰍、夾夾蟲等,我樂於看見它們,它們是黃鱔的天生夥伴,不久就要進入伏天,我將減少一半的飼料,這也是資料上規定的。
朋友,這項偉大事業的成功,我已窺見端倪了,叫我怎麽不高興呢?
1990年8月20日今天,我得到一個不快的消息:蘇逾並沒有死。朋友,不瞞你說,自從蘇逾外出過後,我便產生起一個朦朧的意念:蘇逾會死在外頭。後來這個意念逐漸轉為清晰,一直在腦海裏閃現,每當想到蘇逾這家夥慣於打鬥,我心頭便升起莫名的快感。我不時打探的結果與我的願望吻合,於是我深信不疑,蘇逾那龜兒子死於打鬥之中。
可是今天我失望了,這個消息是確切的,是他老子蘇大叔對我說的。蘇大叔是個老實人。朋友,隻要你看到那雙老牛一樣溫順的眼睛,你就會對蘇大叔產生敬意和親切。但我對老實人耍起手段,遞上一支小南海,蘇大叔便恭敬地等待著我的問話。他說,最近收到兒子一封信,是請他讀初中的侄女念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