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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雖然是陳思遠預料的事,但是他下午聽到選舉結果,他一下子亢奮起來,一股新鮮的血液衝擊著心髒。他意識到,他已向自己宏偉的事業邁出了很大的一步,已向自己追求的神聖的愛情邁出了很大的一步。

  選舉後不久,清河鄉召開了一次村社幹部大會,其意是對新當選上的幹部給予思想上的鼓勵,再就是對來年的工作作一個初步的安排。陳思遠穿一套黑西服,著一雙黑皮鞋,看上去像一個鄉幹部。而其他幹部穿著雖然幹淨,但也很土氣,有的穿著中山服,有的穿著大衣,有幾個穿著西裝,可是腳下穿著解放鞋,這讓陳思遠更加出類拔萃。有幾個婦女打聽起那個穿黑西裝的人是誰。會後,農村幹部與鄉政府人員一道,鬧雜雜地走進鄉政府食堂,陳思遠混在其中。午餐進行到中途,王書記乘著酒興要給新當選的幹部一一敬酒,氣氛頓時活躍起來,一位年輕並很漂亮的婦女哧的一聲幹了一杯酒後,爆發出一片掌聲。王書記給陳思遠敬酒時,特意作了一番介紹,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穿黑西服的年輕人身上,不少人流露出敬佩的眼神。那個穿著一件紅色風衣的團委書記,也就是紅玫瑰停住筷子,對穿黑色西服的大學生投來好幾道友好的目光。而後,鄭鄉長也來一一敬酒,花花公子陪同其後,花花公子風趣幽默的談笑,鄭鄉長像梁山好漢般喝酒的豪爽,使整個宴餐進入了高潮。後來,幾個人大概喝醉了,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有幾個人先下了席,用牙簽欠著牙齒,有一些人還在喝酒,但主要是在為一杯酒爭論,粗聲大氣地、結結巴巴地說著各自的理由。拴著圍腰的偏頸師傅走了進來,看看還在用餐的席上是否需要添菜,酒足飯飽後鄉幹部們幹起各自的事,而多數是回房休息,有幾個玩起撲克,村社幹部們回到各自的村社去。

  第二天,陳思遠參加了本村的村社幹部會議。會上,陳思遠作了一番熱情洋溢的發言,算得上一篇慷慨激昂的就職演說。

  開了兩回會,陳思遠認為應該著手幹實事了,一天中午,他來到周書記家,周書記正在一間光線較暗的屋子裏烤火。

  陳思遠說:“周書記,我想和你談談村裏的經濟發展。”

  周書記吧嗒地抽了兩口煙,說:“你說。”

  陳思遠說起想辦一個家具廠,周書記若有所思地聽著,陳思遠說完,周書記沉默著,似有幾分猶豫。

  陳思遠望了一眼釘著膠紙的小窗戶,說:“發展經濟,勢在必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們村有的是木材,辦一個家具廠是最恰當不過的經濟門路。”

  周書記舉手揭了揭藍布帽,說:“這事我也想過,可是黃磨子就是為森林倒的。”

  陳思遠即刻說:“這與黃磨子亂砍濫伐、侵吞財產截然不同。”

  周書記想了一會兒說:“辦一個廠需要資金,錢從哪裏來?”

  陳思遠麵露悅色,說:“並花不到好多錢,就用村學校做廠房,反正是空著的,隻需添機器設備,我到縣城一家家具廠打聽過,機器設備大概需要三十萬。”

  周書記說:“叫三十萬啦,現在銀行是不好貸款的。”

  陳思遠說:“靠山吃山,抽砍山羊坪成了材的樹木,隻需三千個立方。”

  周書記睜大眼睛望著陳思遠,為年輕人的膽識而驚愕,他想了一會兒說:“啊,這樣吧,這是大事,讓我考慮考慮。”

  陳思遠說:“希望你盡快作出答複,我想在年前把家具廠辦成,還有一個月的時間。”

  周書記說:“啊,這樣吧,明天上午開個會,村幹部參加。”

  公雞叫黑時分,周書記拍了拍呢子大衣上的灰塵,出門了,他要到王書記家去一趟。周書記今年五十八歲,當了三十四年支部書記,誠然,他深諳世故,處世老道,如此天大的事,萬一有個什麽閃失,他如何擔當得起。但有了王書記的點頭,就算把三十萬甩進大河裏,也是小事一樁,有王書記這個擋箭牌。再說,征求王書記的意見,能起到尊重上級領導的作用。

  周書記一路上想著辦家具廠的事,可是想著想著,他想到了他幺兒想生第三胎的事,幺兒媳兩胎都生了一個女兒,小兩口早就想還生一胎,生一個男孩,聽老伴說,幺兒媳已經懷上了。不知不覺,周書記走到了河西村大公路旁的那個土磚窯子處,退休工人張老頭招呼了一聲周書記,周書記才打斷了考慮如何向王書記開口的思路,周書記發現張老頭釣魚歸來,手上提著的蛇殼子口袋沉甸甸的,看來收獲不少。

  周書記遞上一根小南海,便與張老頭搭訕起來,說到了釣魚,張老頭說他今天運氣好,釣了七八斤,盡是大卡長的鯽魚,還有一條紅鯉魚,大約一斤重,後來周書記說要買下張老頭的魚,張老頭說就送給你,張老頭一向敬佩德高望重的老支書。老支書笑嗬嗬地接過蛇殼子口袋,又遞上一根小南海。

  王書記把蛇殼子口袋提進灶房,往洗台上一放,說:“鯽魚用來炸,炸來下酒,紅鯉魚用來煮湯,和酸薑酸蘿卜。”

  王書記和送上魚來的周書記坐在爐子旁,閑扯著。王書記說,那個花花公子還是有後台,他老子有位朝鮮戰場上的戰友,戰友的大兒在省裏任職,說是信訪辦公室主任。周書記說,鄉政府的每一個人都有後台。王書記說,老周,你那泥瓦房做過得了,幹部要帶頭致富嘛。老周說,那是那是,他給幺兒做了工作,明年種兩畝生薑。

  主客兩人就如此扯著,王書記的堂客把油炸魚炸好,酸薑酸蘿卜魚湯也煮好了,另外,還炒了一個瘦肉,煮了一個蘿卜秧湯,於是,王書記和周書記喝起了酒。兩人的談話隨著喝酒慢慢地涉及到正事。

  王書記問:“老周,你今天來有什麽事?”

  老周說起了陳思遠想辦家具廠的事,言語之中,流露出不屑於年輕人的意味,最後說:“如此天大的事,必須請王書記定奪。”

  王書記“嘶嘶”地喝了兩口魚湯,又倒上酒,開始定奪,說:“陳思遠是個人才,人又年輕,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又有文化,他認準的事他認為是不會錯的。”

  老周說:“是呀,他居然不把我放在眼裏,今天他說話的口氣帶有明顯的命令性。”

  王書記說:“他是一頭發了性的公牛,要拉起鏵口往前衝。”

  老周說:“那樣的牛是犁不好田的,盡是門坎。”

  王書記說:“就讓年輕人去闖吧,要闖才闖得出名堂。”

  王書記又說:“老周,你看你們村,改革開放快十餘年了,始終沒有多大起色,主要原因就是沒有人敢闖、敢幹,倒是出了個黃磨子,讓他砍光了鵝嘴嶺。”

  老周說:“聽說黃磨子在監獄裏也混得開,一天像幹部一樣泡一杯茶,看著報紙。”

  可是,王書記沒心思談黃磨子的事,他說:“老周,你也老了,就讓年輕人好好幹吧,唉,我也老了,鄭天明一夥恨不得我馬上下台。”

  老周說:“鄭天明一夥不是早就轉變態度了嗎?”

  王書記說:“又囂張起來了,那天你是看到的,沒有征求我的意見,他就宣布了散會。”

  王書記又說:“他的大哥,前不久提升為司令員,於是他在悅來賓館風風光光地辦了一頓宴席,縣裏所有的大小幹部都來了。”

  老周說:“他是請你去的。”

  王書記說:“是請的,可是,他讓我坐了冷板凳,飯後,他叫鄉政府的人唱卡拉OK,人們就像瘋子一樣唱起歌,他明明知道我不會唱歌,我在裏麵幹坐了一會,抽了兩支煙就出來了。”

  老周有些同情地說:“財政所長沒有陪著你。”

  王書記說:“那天他巧遇他的舊情人,說是讀初中時就彼此愛慕,但他倆還從未親過嘴,那個堂客,矮胖胖的,一臉的紅疙瘩,飯後,他倆就溜了。”

  短暫的沉默,喝了一杯酒。油炸魚被嚼得沙沙直響。

  老周想了想說:“王書記,清河鄉的天下曆來就是你的,我沒多大本事,但為你搖旗呐喊是做得到的,全鄉六個村的書記村長,我在他們麵前說話還是有一定分量。”

  王書記沒答話,老周說起鄭天明一夥人的不是,大概是酒精的作用,老周說著說著,不知怎麽說著了幺兒兩口子想生第三胎的事。

  王書記說:“現在嚴了,你是看到的,凡是超生的,牽豬趕羊,操家清屋。”

  老周說:“隻留瓦片蓋蓋。”

  王書記又喝了一杯酒,說:“先出去躲一躲,就說在外麵打工,生了再說。”

  周書記比以往晚一些時候起床,昨天晚上,他喝了八杯酒,那個青花杯子可是一兩二一杯,乘著酒興,他像一陣風飄回家,然後直接上床。昔日溫暖舒坦的床,不知怎麽晃蕩著了,像是在半天空懸吊著,這讓周書記有些飄飄欲飛的感覺。但太陽穴處像時針走動一樣均勻的陣痛也讓他難受。熟睡的老伴被濃烈的酒氣熏醒,她為老頭子端來一碗白糖冷水,拿來兩包頭痛粉。老頭子喝下後便昏然入睡,半夜醒來,他怎麽也睡不著,大概是酒精的餘效讓人興奮,他隻好在寬大的床上輾轉反側。末了,他聽見那隻梅花公雞第一聲叫鳴。

  周書記披著呢子大衣走進烤火屋,屋內彌散著煙霧,爐子剛被老伴生好火,他摸索到那隻白瓷茶盅,白瓷盅裏剩有半盅冷茶。“咕嚕”地喝了茶,周書記轉到屋外,他點上一支小南海,望著對麵蒙著一片薄霧的山頭。此時,老支書的心情很是愜意。

  甩掉煙頭,周書記走進灶屋對老伴說:“快點弄飯,我要去開會。”

  想起昨晚上王書記答應了幺兒媳婦生第三胎之事,周書記不由得喜上眉頭,他揭了揭藍布帽,用肩頭抖了抖歪斜的呢子大衣,在凹凸不平的堂屋踱起步來。

  周書記吃過早飯,對家裏人說他去開會,便出門開會去了。

  一路上,周書記逢人就說他去開會。

  開會對周書記來說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事,他的權力,他的威風,他的智謀,隻有開會才能得到淋漓盡致的表露。盡管以往黃磨子專權達十年之久,但每次開會,周書記還是有權隨心所欲地講一個把鍾頭的話。三十餘年了,周書記大大小小地開了上千次會,他對開會有一種常人沒有的獨特的興趣。

  河東村九位村支兩委幹部在村會議室圍坐著,P股下的昔日小學生坐的矮凳不時發出“吱嘎”的聲音,中間,擺了三張課桌,算是會議桌。上麵放著許多報紙,七八本黨員文摘,人頭上方彌漫著一片煙霧,八個男人都抽著煙,婦女主任馬邊花看著報紙,她早已習慣了煙味。

  周書記猛吸了兩口煙,甩掉煙頭說:“我們開會。”

  接著,周書記講起話,拉拉雜雜的,時間達半個鍾頭,意思是說:村裏要辦一個家具廠,但要由村支兩委幹部研究決定。

  一陣陣寒風從沒有玻璃的窗口“呼啦啦”吹進來,可是,大家的興致頗為激昂,村裏辦廠,這還是從未有過的大事。

  馬邊花說:“要得,城側邊的村社肥得很,就是因為他們辦得有廠。”

  村會計說:“隻是當幹部的肥,農民照樣要交農稅提留,我老丈人那地方,村裏給每個社長配了一輛雙獅摩托,但村裏要打水泥馬路,每個人要繳五百元。”

  副書記說:“辦哪樣廠喲,鄉裏辦好的紙廠都垮了,現在隻剩下一條煙筒。”平壩西北邊上的一個土丘上屹立著一根高大的煙筒,下麵荒草叢生。

  村出納說:“你知道是怎樣垮的嗎?自從高書記下台以後,新上台的何書記就搞不住了,每個工人都整紙廠,他們出去收麥草,拉回廠時,往麥草裏灌水,裝河沙,有些還要藏石頭。”

  一口黑牙的團支部書記說:“燒鍋爐的工人也整紙廠,我那個老表也是燒鍋爐的,他說,半夜,他們把煤炭悄悄弄出來,外麵有家人接應。”

  年輕的團支部書記吧嗒了兩口土煙又說:“還有,那個打掃衛生的王老媽子,別看她眼屎巴囊的,她打掃庫房時,把紙當做垃圾掃出去,然後又撿回來撕爛,當做廢紙又賣給紙廠。”

  調解主任說:“紙廠垮了後,附近的農民把廠房都撤了,圍牆也被那個社的人撤了,石頭用去修公路,到處都長滿了草,馬兒杆都有人一樣深。”

  村出納回到正題上說:“我看辦一個家具廠是可以的,我們村窮得很啦,往年村裏麵過年你們是看到的,就炒兩碗肥肉,煮一鍋蘿卜骨頭,還有想給每個幹部發個盅盅都是問題。”

  身穿灰舊軍服的民兵連長硬邦邦地說:“反正是窮,辦哪樣雞巴廠,辦廠隻能肥私人。”

  馬邊花笑著對陳思遠說:“陳村長,你把你的黃鱔喂成功,我們大家跟著你喂黃鱔。”

  陳思遠沒搭理穿著紅色滑雪衣的馬邊花,他望了一眼周書記,周書記叼著煙,雙手插在呢子大衣的衣包裏,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今天這個局麵,對周書記來說完全是小事一樁,像往常一樣,他隻要輕言細語說一番話,準會將大夥說得服服帖帖。可是,今天周書記要試探一下新上任的陳村長的本事,這時,他揭開藍布帽,搔著腦殼,故意裝出一副為難的樣子。

  陳思遠開始發話了,由於心中憋著一團氣,語氣頗為激烈。他先講了一番“無農不穩,無工不富”的道理。再講起中國農村的經濟形勢,談到大邱莊每個家庭都有小車時,在坐的人都張開了嘴巴。末了,陳思遠站起來,把黑色西裝往後一撩,雙手比畫著高聲說:“發展經濟勢在必行,就像平壩上那條漲了水的小河,怎能被猜疑、嫉妒、擔憂所阻止不前呢?”

  出現一陣沉默,所有的人似乎已被說服。馬邊花偷偷地瞟了陳思遠好幾眼。

  周書記認為該是他一錘定音的時候了,他說:“幹,辦廠利國利民,福澤子孫,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們河東村有的是木料,單是山羊坪的就有上萬個立方,盡是有籮筐的口口大,家具廠辦成了,每個村社幹部都要發工資。”

  周書記停頓了一會兒又說:“同意辦家具廠的請舉手。”

  刷的一聲,九位村支兩委幹部舉起了九隻手。

  接下來,開始商討如何辦廠,大家七嘴八舌地提出了這樣那樣的問題,然後又七嘴八舌地商議,最後一一得到了切實可行的解決辦法。

  突然,馬邊花提出了一個大家忽略的問題,家具廠的官如何安排。

  出現一片沉寂,當官的事,人人都想,可是,又怎麽好意思說自己來當某個官呢。

  周書記想了想,宣布道:“村長任廠長,書記任廠書記,村會計任廠會計,村出納任廠出納,家具廠辦成了,你們每一個人都有職位。”

  身為廠長的陳思遠立即忙碌起來,第一件事是籌集資金,而資金的來源是山羊坪像籮筐口口大的樹木。陳思遠組織了三十多號身強力壯的男勞力,開會後的第二天,男勞力們拿著開山(斧頭)、鋸子、杠杠、繩繩,在身穿藍卡其衣服的陳思遠的帶領下,雄糾糾氣昂昂地開進了山羊坪。

  杉樹、樅樹,“嘩啦啦”地倒下了,“嘶嘶”的鋸聲響起,穿著解放鞋的農民們,喊著號子把一條條木料抬了出去,昔日沉寂的山羊坪,哄哄鬧鬧了十餘天。村出納毛三叫以往蔫癟的拉絲花布包鼓脹起來,為了保險起見,毛三叫把拉絲花布包裝進一條蛇殼子口袋,再藏在寢室一隻塗著洋紅的櫃子裏衣服堆裏,他還鎖上一把鎖,用一截磷肥口袋的包裝繩把鑰匙拴在皮帶絆絆上。

  毛三叫隻等陳思遠的一句話,等到了,他將提著拉絲花布包,與陳思遠一道出去買機器。

  時間很快就進入了臘月中。早上,陳思遠已換上了黑西服、黑皮鞋,並已洗漱了一番,黑西服的內側左上麵口袋裏揣著一百幾十元錢,盡管出門的一切費用將由手提拉絲花布包的毛三叫支付,但身上有錢心裏踏實,一方麵以備不時之需,估計毛三叫快來了,陳思遠對正在宰蘿卜的母親說了告辭的話,之後,走到門外,點上一支小南海,雙手叉在腰上望著平壩上的景致。

  毛三叫的穿著打扮是貼近身份的,黃泥巴色的西裝,沒有扣子,兩塊前襟隨著腳步飄動,明顯地露出草綠色的毛衣,褲子與毛衣的顏色吻合,隻是稍淡一點,腳下的鞋倒算體麵,一雙雪白的球鞋。可是,這身穿著的農民提著一條蛇殼子口袋,裝著拉絲花布包,裏麵有三十萬元錢呢。

  自從上次開了研究辦家具廠的會後,村出納便對一村之長的陳思遠產生了崇敬,可以說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老遠就打起招呼:“陳村長,讓你等久了。”

  陳思遠發現毛三叫胡子拉碴的臉上看起來還是很有精神的,且心情愉快。

  毛三叫望著蛇殼子口袋說:“臘時臘月的,這樣保險,我身上另外揣有五百元錢,用來買車票吃飯等零花,人多眼雜的時候,就不用打開蛇殼子口袋囉。”

  陳思遠抱以一笑,對毛三叫穩妥的做法表示滿意,他請客人到屋裏坐一會兒,抽支煙,喝口茶。毛三叫自然樂意,心想:出遠門辦大事,何必慌一時呢。小坐期間,陪同一旁的陳大嬸說著叮囑的話,說:臘時臘月的,出門要小心,又說:不要和認不得的人搭腔,你們兩個一點也不要分開。

  末了,說辦完事就早點回來,回來殺年豬。

  毛三叫跟在陳思遠後麵,正式上路了。剛走幾步,毛三叫拉起話說:“臘時臘月的,要當心摸包客,我那五百元錢揣在裏麵襯衣的上麵包兒。”

  臘時臘月的趕場天,正是清河鄉農民買年貨的好時候,而清河場上十幾家商店、擺攤賣這樣那樣的幾十號生意人,正是他們賺錢的好時機。

  每家商店像縣城農貿市場的副食店一樣,店前擺上一個臨時攤子。攤子上擺上吃的和祭供先祖亡人的香燭草紙之類。幾十號擺攤的生意人,早早地擺好了攤子。那個擺種子攤的老頭,攤子上也擺上了糖果、海帶等副食,他麵露得意,自認為手段高明。那個專門賣兩塊錢一條皮帶的年輕人,皮帶的一邊擺著氣球、火炮、衝天炮等。賣雞鴨蛋、公雞、母雞、蔬菜等的農民,街道上已經沒有位置,他們在街道的兩頭、公路的兩邊,一個挨一個地站著,前麵是各自的農副產品。趕場的人擠滿了街道,形成兩股人流,兩股人流朝相反的方向緩緩地湧動,一片嘈雜的嗡嗡聲增添著熱鬧的氣氛。

  每一家商店,每一個攤子的生意十分看好,鄉政府那頭的來寶的生意一直火爆,店內店外的攤子前圍滿了買年貨的人。來寶預計到了,今天他請了他信得過的四五個親戚幫他營業。其實,來寶平時的生意都是很好的,在清河場上十一二家商店中,他家算是最好,以致引來其他店主的嫉妒。二十多歲的來寶,實際上並沒多大本事,除了一見人就遞上一支黔龍外,再無更高超的伎倆。功勞要歸於來寶的堂客,在清河場上,這個未滿三十的女人算得上一大美人,一大美人善於裝扮自己,戴著農民們罕見的耳環,塗著口紅,兩道彎彎的眉毛處不知怎麽給弄青了,無論春夏秋冬,穿著緊身而柔軟的上衣,兩個胸脯明顯地直挺而出,讓人心動。再者,她對顧客說話聲音總是甜甜的,柔柔的。再說,美豔的女人深知經營之道,進最便宜的貨,價格賣得最低。如此一來,清河鄉不少農民,專門跑到來寶的商店來買東西可是一件樂意的事呀。其餘店主們嫉妒之餘,紛紛效仿來寶的堂客之舉措,毛鐵樹燒臘店隔壁的一家商店,女店主今年四十八歲,但風姿未盡,她染黑了白了三分之一的頭發,戴上海綿乳罩,學來寶的堂客的樣,外麵不穿寬大的厚型的衣服,如此冷淡的生意有所好轉,但始終達不到來寶家那種讓人眼饞的火爆情形,末了,她男人說:你老了,人家才二十幾歲。

  從商店和攤子的生意看來,從幾個擺地攤賣一塊錢三樣的商販大聲喝喊看來,從賣五塊錢一件的秋衣秋褲、賣高科技的三個月出槽的豬藥、賣草草、根根、塊塊的能治九十九種病的良藥、還有賣耗子藥等等的招攬顧客的高音喇叭和圍觀情形看來,再從一個牛販子摸出一把鈔票、少數體麵人士買東西時大方地掏出一疊鈔票看來,清河鄉是一派繁榮的、富足的、喧嘩的、旺盛興隆的景象。

  可是,觀察社會深刻的人不難看出,買年貨的農民們是那樣的從容鎮靜,還表露出盤算的樣子,腰包裏的鈔票告訴他們:花錢不要大手大腳。在趕來的路上,不少人就算計好了所要買的東西。香燭草紙是少不了的,過年時給老祖人燒錢化紙是必須遵從的風俗。正月初一還要拿到墳上去燒。火炮也不可缺少,“啪啪”的聲音能起到熱鬧和喜慶的作用。一般趕場的人都習慣先把這些東西買好。吃的東西當然也要買一些,畢竟叫過年嘛,打酒要算第一件大事,買兩瓶瓶裝酒似乎不大喜歡,製造假冒商品的人怎能放過消耗連續不斷的酒呢,他們仿製出一模一樣的瓶裝酒。喜歡喝酒的農民總結出一條經驗,瓶裝酒不如當地生產的白酒好喝,況且白酒便宜,一塊八一斤,而貼著某某大曲的瓶裝酒至少四五塊一瓶。三家私人酒廠和鄉辦酒廠都用平車拖來兩桶白酒,各自占著自己認為最恰當的位置,四處酒老板一直忙碌,幾乎沒有放過酒提子。瓜子花生與酒同樣重要,正月裏有客人來,如果讓客人空坐著烤火吹牛這是很尷尬的,四五斤瓜子花生就要裝一個大型的塑料袋,付了錢接過後,臉上總會露出滿意的笑容。近兩三年來,不少人家在過年上講究了,要燙火鍋,這一定是年輕人的主意。火鍋底料隨處可買,五元錢一包的重慶老火鍋。一個自作聰明的年輕人,穿著灰西裝,打著領帶,他從縣城裏弄來火鍋館常用的葷菜,其中有鴨腸、毛肚、鱔魚、耗兒魚,以及一些不知名的東西,盡管他大聲吆喝,飄動的領帶顯示出不凡的氣質,但光顧的人沒有幾個,末了,打領帶的年輕人與幾個服裝生意人玩起撲克。不買葷菜得買點其他燙火鍋的,海帶呀、粉條呀、豆腐皮呀,成了一時的暢銷貨,另外,擺了一長串的蓮藕被搶購一空,五角錢一斤。

  臨近十二點,清河場就冷淡了。

  冷清的清河場上,從鄉政府的那一頭開過來一輛加長東風,車上裝滿著樣式各異的機器,司機台內坐著兩個本地人,毛三叫歪斜著身子,從張開的嘴巴看出,他睡得很香,打著撲鼾,身穿黑西裝的陳思遠也一臉倦容,兩眼惺忪。看來出門辦事與擔糞挖土一樣能使人疲勞。閑暇的店主們,少量遊走的人們,好奇地觀望著緩緩而駛的少見的大型車輛,一位知情的人說:河東村要辦家具廠。另一個人接過話,新當村長的叫陳思遠,是個大學生,很有本事。下午的時光,清河場上的人們議論著家具廠和剛才還坐在司機台裏的一副得意洋洋表情的陳思遠。

  加長東風在岔路口拐了個彎,如一龐然大物在坑坑氹氹的村公路上爬行。河東村農民們滿懷欣喜,引頸而望。

  加長東風駛進村學校,在地壩上打了幾個倒,便穩當地停在靠近遮簷的一處恰當位置。一群看熱鬧的農民尾隨而至,指著鐵家夥說這說那。有人說,這是鋸料的,就像張木匠新買的圓盤鋸。有人說:這是打孔的,好比木匠的鑿子。有一個鐵家夥怪眉怪眼的,圓圓的一團,上麵有不少管管、圈圈之類的零件,農民們猜想不出是啥機器。麵容和善的中年司機解釋說,這是空壓機,能產出壓力很大的空氣,專門為噴漆用。一下子,農民們對司機印象不錯,頓生好感,一人給司機遞上一支小南海,一人問,你吃飯沒有。

  陳思遠抽完一位鄉親遞上的一支小南海,當然,毛三叫也沾了光,疲乏的身體有所恢複。隨即張羅一聲,農民們一擁而上,在一片吆喝聲中,鐵家夥們被搬入寬敞的廠房,兩壁隔牆已被撤除,三間教室連為一體,形成一間有鄉電影院大的廠房。

  陳思遠回到家時,母親正在舀豬草,雖不是什麽長久別離,但一下子見到出遠門歸來的兒子,欣慰之情在母親的心坎上油然而生。母親問了兒子吃飯沒有。兒子回答說,吃了中午飯,又坐了一趟車,還是有點餓。母親說,馬上給你下麵條。麵條未熟的時分,母親嘮叨開了,說:香燭、草紙已經買回來,提了二十個雞蛋去賣,貴啦,三塊五一十。又說:昨天是臘月十四,當地的習俗這天是打陽塵的時節,利用一個上午的時間,已把屋內屋外牆上瓦上打掃得幹幹淨淨。再說:家家戶戶都把豬殺了,就是等你回來,吃了飯,你去把趙師傅喊來。還說機器買齊沒有,說著說著麵條已經煮好。

  過年這一天在人們的算計和安排中來臨。之前兩三天,大人們就忙得不亦樂乎,推泡粑、灰粑、豆腐,還有湯圓,打掃屋團轉的枯枝敗葉,部分人家居然提前端出了瓜子、花生、糖果之類,一些娃兒放起了插炮、火炮、衝天炮、地滾轉等。個別性格倔強的娃兒,竟穿起了走人戶的新衣服。呀,年沒到,已經紛紛顯示過年的跡象。娃兒們雖然不知過年有更多的寓意,但他們明白,過年要吃好的,接著馬上走人戶,到外婆家去,到舅舅家去,到姑姑家去。即使不走人戶,家裏也會有很多親戚,自己可以盡情地和小客人一道玩,爸爸媽媽是不會叫幹什麽家務事和做作業的。天真幼稚的心目中,過年是最大的節日。吃過早飯,孩童們三邀五約,一塊兒唱啦,跳啦,捉迷藏啦,玩得開心極了。其間,有的吐露出中午要吃雞呀魚呀。

  上坡幹活的意識早已被喜慶、團圓、吉祥、美好、快樂、幸福等濃烈氣氛抹殺得毫無蹤跡。如果一位固執的老頭硬要上坡挖土、挑糞等什麽的,隻會讓家人掃興,再說,緊要的農事已被收拾幹淨,大人們安安心心地呆在家裏,準備過年。

  簡單地說,過年就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一頓好菜好飯,一家人包括分家各居的親弟兄。近些年來,吃上飽飯的農民們漸漸打消了一些陳腐的習俗,出嫁的姑娘也會拖娃帶崽地回娘家湊湊熱鬧。如果老的健在,第一頓豐盛的宴餐是在老的家吃,這既表明了父母對子孫的愛意,又突出了兒女對老人的孝心。不是有歌唱嗎,老人不圖兒女為家作多大貢獻,隻盼子孫回家團團圓圓。接下來,老大老二老三輪流轉,如有四五弟兄,正月初一都在過年呢。

  一個家庭主婦上午的事就是煮一頓好菜好飯,生起兩口灶的火,爐子也要燒得旺旺的,喂了豬,接著就一直忙個不停,幸好嫂嫂、弟媳會來幫忙,不然一個人還真有些轉不過來。

  男人倒是顯得閑暇,叼起一支煙,這屋轉轉,那屋轉轉,有時轉出門外,望著天空觀察氣候。其間,還是要做一些堂客吩咐的瑣事,添爐子裏的火呀,把剛拉的雞屎掃幹淨呀,安大桌子呀什麽的。

  男人唯一做的一件事值得一提,如果某個粗心拖遝的男人把這事擱淺到過年的今天。此事是打紙,也就是給先祖亡人造錢。先把黃色的草紙裁好,大小和小學語文課本差不多,再用一個一端呈半圓形的很鋒利的鐵器,這個鐵東西俗稱錢圓,還需用一把錘子就可以打紙了,這情形,如同木匠用鑿子、錘子在木頭上打眼一樣。看起來做法非常簡單,但打紙是有規定的,橫排宛如三個小括弧,豎排的數目隻能是單數,一般為九或七。要做到均勻整齊,需要一個熟能生巧的過程,“當當當”這個清脆的聲音就是打紙發出的。

  一般在十二點前後飯菜就會全部煮熟,最難煮的豬腳腳也在爐子上燉得爛爛的,但不能馬上開席就餐,得先燒錢化紙。

  如同一個莊嚴的儀式,堂屋上方靠牆安著一張小方桌或大桌子,凡是中午吃的葷菜都用小碗盛了一碗擺在上麵,還有四碗飯,四雙筷子,四個酒杯,一瓶酒,另外有一碗淨茶和一碗豆腐。一切安排妥當,男人就跪在桌前,先點上燭,再在燭火上點燃三支香,雙手捧著香,恭敬地作三個揖,才把香插在桌上的一塊蘿卜上,之後,一堆堆紙錢在一陣念念有詞中燃燒起來,屋內彌滿著煙霧。

  接下來,男人就在屋外地壩上放起火炮,響亮的聲音宣告過年開始。

  好豐盛,滿滿的一大桌子菜,豬肉,凡能做出花樣的都做出了,炒的、燉的、蒸的、油炸的、涼拌的,如沒有魚,一隻雞或一隻鴨不會少,通常煮成了湯,和著酸薑酸蘿卜,用一個大盆子盛著擺在中間。

  好熱鬧,一家人一起過年,如是一個大家庭,會把兩張桌子並攏來,娃兒們盡情地拈自己喜歡吃的,不時嘰嘰喳喳地說上幾句,給老人夾菜,媳婦女兒忙裏偷閑,倒酒幹杯,弟兄們開懷暢飲。

  眼下兒孫滿堂,有說有笑,老人的這番美意,遠甚於大魚大肉的甘味,愜意、快樂在年輕一輩的心中回蕩,豈止是佳肴美酒呢,春天的播種,夏天的灌溉,秋天的收割,冬天的籌謀,這番辛勤的勞作啊,有疲勞與欣慰,有溫暖與寒冷,有朝露與夕陽,有輕風與狂雨,真讓人深有感觸呀,品嚐著自己用汗水澆淋出的果實,千百種感觸一齊湧上心坎,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一定會淚流滿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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