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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白露過後,整個平壩上再也看不到一塊黃澄澄的稻穀了,常言道:白露不收頭,割來喂老牛。平壩上又出現了一塊塊大而較方的良田,田埂縱橫交錯,形成了無數個“井”字,早些天就搭了穀的田塊,穀樁子又長出青青的嫩苗,東一塊西一塊的,幾頭牛在綠色的田裏放牧,懶洋洋的。少量田塊裏的生薑苗,已在人們忙碌中不知不覺地老黃了,看上去就像一片片枯草。房前屋後的地方,隨處可見一個圍附在一根樹上的草垛,如一個巨大的葫蘆。

  秋天顯然早已來臨,搭穀以來,前後下了三次雨,一次中雨和兩次小雨。搭完穀後那次小雨持續了五天,氣溫隨之而下降,人們白天穿上了秋衣秋褲,晚上和早上要加一件毛絨背心才會暖和。天空中總是布著一層陰雲,但很少下雨,大不了灑幾顆雨點,太陽偶爾從雲層裏鑽出來,灑下一片白白的軟軟的光輝。

  低矮的天空下,一群群大雁匆匆地朝一個方向飛去,排成一個“一”

  字,燕子也該南飛了,戲稱“高壓電線工”的無數隻燕子排成了幾條很規整的長線,就像幾根琴弦,正彈奏出一片混雜的樂聲。

  一陣風吹來,即使一道微風,一片片黃葉就會沙沙落地,草開始枯萎,小河的水緩緩地流。

  搭完穀後,直到第二年春耕這段半年的光景也可以算是農閑時日,農事上的活,一般情形下,一個家庭的婦女就能料理。當然,收挖生薑、點播油菜還是很需要勞力的,隻是沒有栽秧搭穀那樣費事。人們開始鬆懈了,也該歇歇了,同時,悠閑的人們又算計著,想象著,思考著,憂慮著。

  少數人已經行動起來。往年與陳老漢夥同到涪陵碼頭當搬運的蘇老漢,比死去的陳老漢還長兩歲,但他那把力氣可與年輕人相比,他約上兩個中年人到涪陵當搬運去了。沙牛要到一家小煤窯去幹活。他的父母身體還很硬朗,幹活就當一個年輕人,再加上他壯實的堂客,一家四個勞力。他家在爬山的地方開墾了不少荒地,每年總比別家多收一些莊稼,多喂兩三頭肥豬。日子過得舒坦,眼下已有二千八百元的存款。一家人早就有做磚房的打算。沙牛外出當礦工,就是掙錢來做磚房。當堂客往一條幹淨的蛇殼子口袋裏裝衣服、鞋和生活必用品,沙牛站在一旁觀望之時,兩口子才感知夫妻別離原來還是一件讓人傷愁的事。堂客的動作非常緩和,又顯得小心謹慎,生怕哪一樣東西裝掉了。她用繩子拴好口袋,低沉地說:八十塊錢在結婚時買的那件灰撲撲的西裝裏,在車上,口袋不要離人。一直盯著堂客胸脯的沙牛終於鼓起勇氣說:你要注意幺叔,他老是看你的奶子,最近聽說我要出去,我發現他的眼珠都紅了。堂客垂眼望著胸脯說:我不會讓他摸,不會讓你當尖腦殼。沙牛扛起行包,一邊走一邊說:我過年就回來。

  河東村五社的何邊柳拉起一撥人馬幹起了敞墳的勾當。正是因為他有超人的膽量,在前不久村民大會上,有人才提議何邊柳任村長一職。在清河鄉,何邊柳此舉並非處於率先地位,慣於偷盜的毛鐵樹早就幹起這個行當,傳言毛鐵樹敞墳得到了一個玉石枕頭,賣了好幾十萬。可是,後來毛鐵樹偷供銷社的好酒好煙栽了,被判了兩年刑。刑滿出獄後幹起正規職業,在清河場上開了一間燒臘店,是他在勞改時學的手藝,生意一直看好。聽說何邊柳不知從哪裏弄到一本《清河鄉誌》,上麵有從康熙皇帝以來清河鄉的文人壯士,財主大富。白天,何邊柳四處打探摸索,晚上,帶上人馬,拿著千斤頂、鋼釺、二錘等工具敞墳去了。

  就在少數農民紛紛投身於五花八門的掙錢門道之際,已正是收挖生薑的季節。平壩上一些田塊裏熱鬧起來,男人們揮舞著一把大鋤頭,一挖一拗,白鮮鮮的一窩生薑就從泥裏冒了出來,女人們照樣取巧,扒泥、剪枝、切須是她們的活路。都顯得悠閑自在,有說有笑的,沒有搭穀時緊張激烈的氣氛,但比搭穀更充滿了豐收的喜悅,今年風調雨順,生薑大獲豐收,價格走俏,每斤一塊二。一窩窩生薑就是一張張鈔票,一挑挑生薑就是一疊疊鈔票,一車車生薑拉出去,千兒八百就塞進了農民們的腰包,沒有不喜上眉頭的理由。

  清河鄉僅有的兩家土磚窯的生意立即火爆,成堆的青磚被一搶而空。磚老板來勁了,雇請了十餘個身強力壯的男勞力,已訂好的生意至少使他們忙到明年二三月。幾位有膽識的農民打定主意,辦一間土磚窯,近一個月的時間內,三個土磚窯先後應運而生。

  自從收挖生薑以來,李盛宇一直忙得不可開交,每天要聯係薑老板,又要聯係農戶,還要聯係車輛,他那輛髒兮兮的摩托車幾乎沒歇過火。每天回到家裏,竟是十一二點,有時兩三點鍾才回家。

  一天中午時分,一輛半新半舊的載滿生薑的農用車向縣城的方向駛去,發出的一陣啪啪的聲音宣告著清河鄉的生薑收挖結束。

  “哎”,望著遠去的農用車,身患血癌的男子漢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從下麵的一些數字可以看出,他真的很累了。

  一、收挖生薑共二十一天,從十月十日起到十月三十日止。

  二、售出生薑共一百六十八車,按五噸一車計算,共有八百四十噸,平均每天剛好八車,四十噸。

  三、二十一天來,李副鄉長總共工作時間有三百四十六個小時,平均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以上。

  “盛宇,走,喝兩杯。”王書記老遠大聲說。

  李盛宇和王書記一道往鄉政府斜對麵的一家小餐館走去,餐館的生意較為冷淡,隻有一張桌子坐上了人,大概是生意人,一男子挎著一隻黑皮包,他正在談論穀子的行情有下跌之勢,兩個男人聽著,他們一邊喝著啤酒。李王二人選擇了一進門那張桌子,麵對麵坐著,而後說起話來。

  四十開外的女店主先招呼了一聲“王書記、李鄉長”,隨即端上來一盤花生米,用熱情的口氣主動地點上菜:“王書記、李鄉長,先來兩杯枸杞酒,切半斤燒臘,炒一個瘦的,炒一個肥的,煮一個豌豆尖湯,還來兩碗燒白。”

  王書記喝了一口酒,說:“盛宇,我們的生薑這一路子算是走對了,今年底至少有一百家磚房立在清河鄉的地盤上。”

  李盛宇說:“但願生薑的價格有增無減,我相信五年以後,我們鄉將大變樣。”

  兩個男人碰了杯,一飲而盡。

  王書記又說:“盛宇,你還年輕,將來你一定大有前途,我一定在餘副省長麵前說你的好話,讓他提拔你。”

  李盛宇的臉色變得深沉,似思慮著什麽。

  劉副鄉長突然竄了進來,他故作驚訝地招呼了一聲王書記和李鄉長,實際上他是有意來和王書記親近。前麵,劉副鄉長與鄭鄉長夥同在一起,與王書記作對,隻是他沒像鄭鄉長那樣明槍明炮地與王書記對著幹,而是拐彎抹角地與王書記過不去。劉副鄉長有一個侄兒,畢業於涪陵農校,侄兒找到堂叔,求他找一份工作,他也隻好有求於王書記。

  劉副鄉長應邀與王李二人一同喝起酒。

  話題突然扯到花花公子身上,花花公子前麵略略提到,鄉裏的宣傳委員,鄭鄉長最忠實的跟隨者。劉副鄉長說:“我看他硬是有神經病,前不久,他對一個八十多歲的老頭也大談起民主自由。老頭聽了半天說,你說耕牛啊,喂牛賺錢呢,不吃糧食,我家水生喂了一條牛,喂了一年就賺了五百塊。”

  王書記和李副鄉長都笑起來。

  劉副鄉長又說:“花花公子出了笑話還不知道,倒取笑起老頭來,逢人便說老頭談牛賺錢的事,後來我對他說,老頭耳朵背,沒什麽可笑的,可笑的是有人對牛彈琴。”

  三人又喝了三杯酒,女店主添了一碗酸蘿卜炒豬肝。

  劉副鄉長說起鄭鄉長的話:“哼,鄭天明,有一肚皮文化也是枉然,處事一點也不靈活,今年收小春的農稅,有一戶男人剛患過大病的人家繳不起,他硬要抓那家人的一隻大紅公雞,那家堂客哭叫著說,那隻大紅公雞是給男人補身子的。結果惹怒了一院子的人,男人女人們操起扁擔掃把,如不是鄭天明跑得快,肯定要被挨兩下。”

  王書記接著說:“黨政幹部的臉都讓他丟盡了。”

  到了開飯錢的時候,王書記說:“我開。”劉副鄉長也說:“我開。”兩人都摸出一張一百元的,劉副鄉長搶著把錢塞到女店主的手裏。

  陳思遠打算利用生薑賣得的餘剩的八千元錢搞一個別出心裁的掙錢門道,經過一些時日的反複思考,但始終沒尋思出一個切實可行的項目,他一會兒想種藥材,一會兒又想喂兔子,一會兒再想養蠍子。曾有一段時間他打定了養蠍子的主意,《農民之友》報上的那則信息實在撩撥人心:蠍子兩千塊錢一斤。可是,蠍子對清河鄉的一個小夥子來說實在陌生,他媽的還不知道是個啥樣兒。況且蠍子有毒,說不定還能毒死人,於是陳思遠隻好忍痛割愛了。

  從搭完穀後,至少是在河東村一社的地麵上,一個外地長頭發青年常在田埂上轉悠,他手裏提著一條蛇殼子口袋,口袋裏裝著捉來的黃鱔。

  一天,陳思遠對捉黃鱔的長頭發青年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他走近正在一塊名叫大秧地的田裏捉黃鱔的長頭發青年。長頭發青年接過一支小南海,點上後就熱情地說開了:“一天能捉二三十斤,六塊錢一斤,一般人不得行,我能一眼看準黃鱔的洞洞,田裏多的是洞洞,多數是蟲打的。”

  “冬臘月還要貴,重慶要值十塊錢一斤,重慶的火鍋是出了名的。”

  “你們這地方的黃鱔也不多了,有人采取了藥物捕捉,大的小的一網打盡,現在各個地方都是這樣,我估計,黃鱔的價格有增無減。”

  陳思遠想起了當地的黑疤,每年冬臘月,黑疤背著噴霧器,穿著籠至大腿的膠靴,在水田裏噴射藥物,第二天便到田裏撿像一節木條的黃鱔。

  黃鱔日趨減少,人工養殖算是應運而生,陳思遠打定主意養殖黃鱔。他家屋前有一塊一畝三分的水田,心頭熱乎乎的陳思遠決定用那塊田建造黃鱔池,水已放幹了,年輕人要立馬行動。

  可是,年逾花甲的陳大嬸堅決反對兒子這一大膽的舉動,她說:“當地朱歡養烏龜就失敗了,白花了三百塊錢。”她又說:“叫八千塊錢啦,萬一失敗了咋辦?要用來做正事,去拉幾萬塊磚回來,你大哥家都把磚房做好了。”隻要陳思遠一提起養黃鱔,陳大嬸就要嘮叨這些話。

  就在陳思遠的腦海裏盡是裝著黃鱔的某一天,他聽到了一條不愉快的消息:雲月趕場的時候被蘇逾摸了。陳思遠何止不愉快呢,他心頭上的肉讓蘇逾那龜兒子割了一塊,他氣得咬牙切齒,他想一刀殺死那個色鬼。可憐的陳思遠,剛一聽說這一不幸的消息,他差點暈倒,幸好沙牛的堂客接著又說:“蘇逾被李盛宇打了一頓,最後像狗一樣從毛鐵樹的燒臘店爬到了來寶的商店,爬了一個通街,圍觀的人像看西洋景一樣。”陳思遠才恢複了一些精神。之後他想到自己要尋求出一條保護雲月的萬全之策,他又想到,一定要好好教訓一番蘇逾。

  蘇逾,河西村六社人,王書記的內侄,今年二十五歲,虎年生,他的天性帶有虎的威猛。他與陳思遠曾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小學、初中是同班同學,高中也是一個學校。蘇逾與陳思遠一樣,學習成績在班上一直是冒尖的,讀了三年的高中,他就與一個名叫夢巧巧的女孩談了三年的戀愛,正是由於愛情的力量,促使蘇逾把愛情之餘的精力全部用在了學習之上。可是,蘇逾高考落榜也正是由於愛情,夢巧巧臨近高考時和陳思遠躲在學校後麵的一片高粱地裏幽會,夢巧巧主動地拉著陳思遠的手,伸入了她的胸衣。這一幕被尾隨而來的蘇逾看得一清二楚。事後,陳思遠解釋說,他不是故意的,隻是當巧巧拉著他的手時,他感到有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蘇逾哼了一聲說:“當她脫下褲子,那就更無法抗拒了。”在考場上那讓他痛心的情形始終占據著他的腦海,像幽靈一樣,讓他揮之不去。他還產生一些想象,賤女人脫得精光,偽君子在上麵忙乎,賤女人發出Y蕩的呻吟,偽君子直喘大氣,天啦,蘇逾的腦殼差點爆炸了。之後,蘇逾回想起曾見識過的那個賤女人Y蕩的呻吟聲,一個月圓的夜晚,蘇逾和賤女人在月光下的草地上偷歡,蘇逾摸捏著賤女人的乳房,而後雙手插入胸衣,像搓揉麵粉一樣搓揉起來,然後,蘇逾的一隻手下移,順著滑柔的腹部下探,賤女人順從地張開雙腿,蘇逾無所顧忌了,兩個指頭像搗蒜一樣搗弄起來,響起像嬰兒吸奶的吱吱的聲音。賤女人發出唏唏哇哇的亂叫,像是對異性發出了無法忍耐的信息。可是,當蘇逾正要進行下一個動作時,他卻遭到了阻礙,賤女人交叉起雙腿,雙手拉著內褲。接下來可憐的蘇逾他腦海裏又再次出現那偷看到的一幕。如此反反複複,他的整個身心就像在反反複複地在一堆火上燒烤,他所學的知識,他天生的聰明,他超常的智慧,統統被燒烤掉了。

  落榜回到家,蘇逾整天睡起大覺,不然便望著山頭和天空發呆,香煙一支接一支地猛抽。某一天是趕場,他鬼使神差地來到清河場上,毫無目的地四處轉悠。在一個服裝攤子處,神情恍惚的蘇逾突然來了精神,因為做服裝生意的外地中年男子正拿著一件紅秋衣在一個婦女身上比試,這個婦女一臉的土印,正翹著嘴巴說著什麽,露出黑黃的牙齒,可是,那對鼓脹的乳房有些誘人,中年男子順勢不停地用手背觸碰那誘人的地方。不知怎麽回事,蘇逾心中產生了不可遏製的氣憤,他衝上前,一把扯過紅秋衣,往地上一甩,隨即,“啪啪”地給了中年男子兩個耳光。中年男子笑著說:“大哥,我不知道是你的堂客,請你多多包涵。”這個女人是蘇逾的堂客,豈不是侮辱他嗎?蘇逾飛起一腳,中年男子朝後急退兩步,碰在停著的一輛破舊的摩托車上,人和摩托車一同倒在地上,發出“哐”的一聲,蘇逾又“嘩”的一聲,將服裝攤子掀翻在地。圍觀的人以及那個買秋衣的婦女,全然不知打架的起因,中年男子從地上爬起,一手揉著腰,蘇逾揚長而去。

  打了一架,蘇逾感到特別輕鬆和痛快,高考落榜的悲觀情緒似乎也消失了。從此,每逢趕場,他就到場上去轉悠,好像是專門尋找打架的機會。又打了三次架,不過蘇逾這三次行為是值得讚揚的,他像梁山好漢一樣,是替別人打抱不平,一次是為一個雞販子麻了賣雞的農民老頭的秤,另一次是為一個穿西裝打領帶的外地青年的兩根右手指伸進了別人的衣袋,還有一次是為一個穿皮衣服的外地人以一種遊戲騙錢。漸漸地,蘇逾在清河場上有了名氣,他身邊還跟隨著兩個人,一個是刀疤,這人臉上左邊有一條兩寸長的刀疤,另一個是青眼眶,這人的右眼眶總是青的,在一次群鬥中,青眼眶的右眼被人打了一棒,後來傷好了,但青色的眼眶始終不能恢複正常,就像一塊胎記。刀疤說:“那幾個雞鴨販子最可恨,最喜歡麻農民的秤,要叫他出點血。”青眼眶說:“外地來的車夫是很有錢的,敲個一兩百不成問題。”嚐試了幾次,幾次並沒費多大工夫,一百兩百進入蘇逾的腰包。接下來,每逢趕場天總會看到蘇逾大搖大擺地走在清河場上,他已把敲詐勒索當做生財之道了,並以清河場上的老大自居,一個月下來,除去大手大腳的花銷,會有千兒八百的剩餘,比他當黨委書記的姑爺的工資還高。

  蘇老漢萬萬沒想到花錢培養的高中生居然成了天棒惡棍,他深感痛心氣憤,事先他請了妹夫王書記幫他教育,王書記教育的幾次,幾次蘇逾都不哼聲,事後依然我行我素。王書記對蘇老漢說:“人隻要天出了頭,還是有出息的。”從此,蘇老漢便不再操心兒子的事了,讓其自生自滅,暗地裏,他信奉著妹夫的話,盼望著兒子早些時日天出頭。

  開燒臘店的毛鐵樹對漸漸成了氣候的蘇逾心存嫉恨,在他心目中,他才是清河場上的老大呢。未勞改之前,毛鐵樹就算是知名人士,他的名氣來自於他偷盜的本領和會打架的兩個拳頭。用他的話說,從山上下來後,他就分外地受到人們的敬重,他一走出去,認識他的人都會笑著和他打招呼,一些人還會遞上一根煙,那些遊手好閑的小混混,打架鬥毆的天棒惡棍,把毛鐵樹的燒臘店當成了歇息聚會的據點,對店主人開口閉口都是“毛哥毛哥”的。毛哥常常自鳴得意,他心想,他媽的上山倒是一件好事,從山上下來的人就像胸前佩帶著一枚勳章,分外受到人們的敬重。毛鐵樹的燒臘店的生意一直看好就是由於人們對他的敬重。鄉政府夥食團的師傅是個偏頸,是因長期偏頭切菜所致,偏頸師傅每一場都要來稱個十斤八斤燒臘,清河場上共有六家小吃飯店,六個老板都會隔三岔五地來照顧一下生意,那些小混混,天棒惡棍們,吃起燒臘來就像老牛吃嫩草。毛鐵樹的燒臘店開業不久,一家原本賣燒臘的因生意冷淡關了門,後來改行賣起糞桶、鏵口等。毛鐵樹擔心的是,他的老大的地位一旦被人奪去,他的燒臘生意也會受到影響,可不是嗎,刀疤和青眼眶就有好久沒來吃過燒臘和喝啤酒了,毛鐵樹放出話來,單打獨鬥,身體像晾衣竿的蘇逾不是他的對手。

  可是晾衣竿主動找上門去,毛鐵樹正用一隻鐵鉤鉤在鍋裏抓翻豬頭肉,蘇逾開門見山地說:毛哥,要武鬥還是文鬥。

  毛鐵樹停住活,依然拿著鐵鉤鉤說:“怎樣武鬥,怎樣文鬥?”蘇逾摸出一支黔龍,刀疤為他點上火,蘇逾吐出一陣煙霧說:“武鬥單打一,文鬥嘛,就是你我各做一件殘忍的事,看誰的最殘忍。”

  毛鐵樹愣了愣說:“免得傷了和氣,就文鬥。”

  文鬥這天,蘇逾被一夥人簇擁著來到燒臘店,刀疤和青眼眶一左一右地緊跟著,刀疤提著一條蛇殼子口袋,裏麵像是裝有東西,青眼眶帶著一把砍刀,右手握著刀把,刀身則插在袖子裏,其餘的人得意洋洋,摩拳擦掌。店外窗子的一根鐵杆上拴著一隻夾著尾巴的蔫癟癟狗,店內,桌子邊坐著二十幾號人,他們在為毛哥打氣,毛哥一直盯著牆角的一把二火錘。

  蘇逾說:“毛哥,你先表演。”

  毛鐵樹說:“蘇哥,你先表演。”

  蘇逾說:“拿來。”

  刀疤從蛇殼子口袋裏抓出一條茶杯大的三尺長的菜花蛇,一些膽小的人麵露驚悸,蘇逾抓住蛇,一口咬住蛇的頸部,隨即使勁地吸吮蛇的血,他舉起雙手,像是表演雜技一般,三尺長的菜花蛇將身子一扭,纏住了吸血人的頸部,一圈一圈的,越纏越緊,發出吱吱的聲音。

  過往行人駐足觀看起這場人蛇大戰。蘇逾的臉變得蒼白,眼珠鼓突,沒吸進嘴裏的血一滴一滴地從嘴角下落,菜花蛇漸漸止住了緊縮的勢頭,而後變得鬆散,像一圈圈麻繩子擱在蘇逾的肩上。

  蘇逾將蛇往地上一摔,“嘩”的一聲,菜花蛇彎了幾下便不動了,直挺挺地躺著。

  八十多歲的張大爺捋著胡須說:“唉,又要出個徐大腳。”

  蘇逾抹了抹嘴說:“毛哥,見笑了,露露你的高招吧。”

  毛哥哪有什麽高招,他原本打算的是操起二火錘,將那隻拴在鐵杆上的狗活活打死,現在看來,此舉與人蛇大戰相比,無疑顯得笨拙。毛鐵樹隻好認輸,他滿臉堆笑說:“蘇哥,屋裏請,我敬你三杯。”

  三十多號所謂的江湖人士在毛鐵樹的燒臘店吵吵鬧鬧地吃喝了半天,算是為蘇逾成為清河鄉的老大辦了一個慶功宴。

  可是,今天老大栽了,像一條狗一樣爬了一個通街,臉麵丟盡。

  王書記下班後就直接來到蘇逾家,蘇逾悶坐在涼板椅上,一臉的晦氣,刀疤和青眼眶陪坐在一旁,麵露愧色。王書記慢悠悠地點上一支煙,吸了一會兒才開口說:“清河場上的老大,今天怎麽變成了一條狗?”

  蘇逾撐起腰杆說:“如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我要捅他兩刀。”

  王書記說:“我不需要你的這份情,你去捅他兩刀。”

  蘇逾耷拉著腦袋。

  刀疤說:“這個仇遲早要報。”

  青眼眶說:“他堂客又不是皇後仙女,我就不相信摸不得。”

  王書記甩掉半截煙的煙頭,掃了一會兒怎麽看也看不順眼的兩個人,而後厲聲說:“哪有你兩個說話的份,兩個兔崽子,給我滾。”

  兩個兔崽子望了望王書記,灰溜溜地滾了。

  王書記望著門外說:“和這號人在一起,你枉讀了幾年高中。”

  王書記又說:“你這是給我添亂,清河鄉這麽多女人,你偏偏去摸李盛宇的堂客,他一定認為是我指使你幹的,鄭天明處處與我作對,現在又冒出一個李盛宇,你叫我如何對付。”

  蘇逾望著腳上的皮鞋說:“我又不知道是他的堂客。”

  王書記說:“你向李盛宇解釋去,不管怎樣說,你得去向他賠禮道歉,買兩瓶古佛醇,一條黔龍,這兩樣是他喜歡的。”

  蘇逾沒表態,玩弄著打火機。

  王書記又說:“沒有錢,我出。”

  蘇逾摸著臉上的一個青包,說:“我不去。”

  王書記說:“他要是再打你,我負責。”

  蘇逾說:“沒什麽歉可道,已經扯平了,況且,他太過分了。”

  王書記用巴掌拍著茶幾,激動地說:“你不去,從今以後,老子就不認你這個龜兒子。”

  龜兒子目送王書記背著雙手氣咻咻地走出大門,他開始考慮著這個問題,去不去給李盛宇道歉認錯。去,自己的臉麵往哪兒擱,不去,當書記的姑爺一定不會原諒他,以後萬一出了個什麽差錯,姑爺是不會管自己的。龜兒子想起韓信受辱胯下的典故,於是便有了去給李盛宇賠不是的信心。他來到來寶的商店,買了兩瓶古佛醇,一條黔龍,正打算離開,他突然想起什麽,又買了兩包酥心糖。這時,他不知為什麽突然高興起來,邁著輕快的步伐,向李盛宇家走去。

  陳思遠一直惦記著雲月,雲月怎麽樣了,她一定流下了傷心的眼淚,流著眼淚的雲月依然可愛,但夠讓陳思遠痛心了。陳思遠早就打定主意,去看望一番受到傷害的雲月。可是,又怎麽好意思明目張膽地去看望她呢。陳思遠找到一個恰當的理由:去向盛宇哥說說自己打算喂養黃鱔的事,還有,母親一直頑固不化,就叫盛宇哥幫他勸說勸說。

  陳思遠來到李盛宇家真不是時候,李盛宇兩口子正表現出親熱的動作,雲月斜躺在涼板椅上,雙腳伸到丈夫的懷裏,丈夫在給她剪腳趾甲。這種情形下闖入別人的家庭,陳思遠感到很難為情,同時,他暗暗羨慕剪腳趾甲的男人。雲月忙正起身子,有些羞怯地笑了,她似乎明白陳思遠到來的目的,又給了陳思遠一個感謝的眼神,而後,用有兩條金魚的茶盅泡上了一盅茶。

  李盛宇一向尊重有文化的陳思遠,忙遞上一支黔龍,閑扯了一番,陳思遠接過第二支黔龍後,便談起黃鱔的事。他說:“盛宇哥,我打算喂養黃鱔。”

  李盛宇附和地說:“黃鱔,好啊!”

  陳思遠說:“由於人們大量捕捉,黃鱔越來越少了,人工養殖已成必然之勢,就我們清河鄉而言,還沒有哪個喂養黃鱔。”

  李盛宇說:“這的確是一條好門路,從近幾年來看,黃鱔的價格一直上漲,隻是到哪兒去學技術呢?”

  陳思遠說:“《農家樂》報上有一條信息,武漢某地出售鱔魚苗,是特大黃鱔,一條有兩斤重,免費為養殖戶提供技術谘詢,我已寄了一封信。索要一份技術資料。”

  李盛宇說:“好,年輕人就是要有闖勁。”

  陳思遠端起兩條金魚的茶盅,喝了兩口茶,又說:“我認為農村的出路在於發展特種養殖,因為土地麵積有限,這就決定了種植的空間是有限的,況且,種植的周期又長,一年才種一季,就拿生薑來說,即使所有田土都種上了生薑,一家人也隻不過有四五萬元的毛收入,也許,從現在的情形來看,一年收入四五萬元就算不錯了,可是我們放眼看看,我國有許多發達的農村早就超過這個數了。”

  陳思遠說話的同時,李盛宇不停地點著頭。

  雲月從灶房轉出來,坐在堂屋的一張木椅上。

  陳思遠望了一眼雲月,神誌興奮了,他又說:“如果是種穀子包穀,更沒有多大意思,我算過賬,除去肥料農藥、種子、農稅等成本,一斤穀子才值兩角五一斤。一畝地才二百五十元的純收入,如果除去人工費,那就所剩無幾了,農民種田土,我看就種了兩分活路錢。”

  雲月說:“如果遇到天幹,出天不好,病蟲害沒打住,還要倒蝕本。”

  陳思遠又說:“還有,喂豬,我也算了賬,是一筆一筆記好的,一頭兩百斤的肥豬,除去豬兒的本錢、糧食、種青飼料的肥料,隻剩下十幾塊錢,唉,讓人寒心啦,我看喂豬其實就是那兩分糧食錢在轉。”

  雲月說:“今年的豬兒還便宜呢,才一塊八一斤,要是像往年三塊錢一斤,喂豬還要蝕本。”

  李盛宇說:“糧食、肥豬都不賺錢,農村沒有不窮的道理,幸好我們清河鄉種上了生薑,思遠,好好把你的黃鱔養成功,為我們家鄉開辟出一條致富之道,我讚同你的觀點,農村的出路在於特種養殖。”

  門外地壩上響起腳步聲,西裝革履打著領帶的蘇逾出現在門口,蘇逾走進屋,招呼了一聲盛宇哥,又喊了一聲雲月嫂。可是,雲月看見像女人一樣頭頂上分著中線的蘇逾就要發嘔,她哼了一聲,跑開了,大概是躲到樓上去了,蘇逾將手上的一包東西擱在一張木椅上,然後掏出一包黔龍,遞起煙來。

  李盛宇點上煙,說:“我打算找個時間和你談談。”

  蘇逾說:“我真的不知道是雲月嫂子,如果知道是……”

  李盛宇打斷話說:“知不知道是另外一回事,是別人的堂客,你就該不摸,光天化日之下,今天我教訓你,不單是為了女人的事,你的所作所為,蘇逾,無異於一方惡霸呀!”

  陳思遠接著說:“蘇逾,沒想到才三四年的時間,你竟變成了這樣。”

  蘇逾說:“我可沒欺負過清河鄉的人,相反,我都是為清河鄉的人打抱不平,上一場,那個穿米色西裝的外地人打著取痣的招牌,實際上是詐騙人,給一個婦女耳朵背後取了一顆痣,收了九十九塊錢,他說還要回去做一堂法事,方可為婦女免去凶災,盛宇哥,你說,這樣的人該不該打。”

  李盛宇說:“你把人家打了,還叫他給了三百元錢,說是要慰勞兄弟夥,還有,你和那幾個雞販子的事,你以為我不知道,他們一個人每個月給你三百元錢,你則幫他們打退新來的雞販子,清河鄉的雞鴨鵝就由他們幾個踩價收購,黑溪鄉的雞鴨鵝要比清河鄉高出八角至一塊,你說,你算不算清河鄉的一大禍害。”

  蘇逾耷拉著頭,他根本沒想到那幾個雞販子會來這一手,身為清河場上的老大怎會去過問雞鴨鵝的價格呢,他緊握著拳頭,要打平時見麵都是笑嘻嘻地遞煙喊蘇兄的雞販子,他被雞販子利用了。

  陳思遠為雲月像躲瘟神一樣避蘇逾的事暗自高興,他收回望著樓梯間的目光看著蘇逾說:“蘇逾,君子喜財,取之有道。”

  可是,蘇逾不屑地吸著煙。

  李盛宇說:“你那人蛇大戰的事高明啦,一舉打倒了毛鐵樹,成為清河場上的老大,可是,一些上了年紀的人提到你那事,就會想到當年的徐大腳,這樣殘忍的事你都幹得出,你和徐大腳一樣殘忍。”

  李盛宇點上煙講起徐大腳的事。

  徐大腳,解放前後時期的土匪,解放前,徐大腳操著兩支手槍一樣短的火藥槍,拉著二十多號人,占領北山為王。這夥人在靠山頂處修了一圈三米高的圍牆,留有一道入口,入口上方建了一個樓台,像碉堡一樣,留了許多射擊孔,樓台則是用巨石砌成,山頂上有一個洞,徐大腳一夥人就住在洞裏。解放時,徐大腳逃脫了一個連的解放軍的追捕,是因為他把一雙兩尺長的草鞋調頭穿,也隻剩下他一個光杆司令了,二十多個持槍土匪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活捉,樓台也被解放軍用迫擊炮打垮。後來徐大腳幹了一樁殘忍的事,殘忍到令人發指,正是由於他的殘忍斷送了他的狗命。他奸殺了北山腳下劉老漢的姑娘。有個割草的人在北山上發現劉姑娘的屍體的時候,屍體已經腐爛,下身陰道裏插著一根竹箋。清河鄉的農民憤怒了,一場大規模的剿殺徐大腳的戰鬥開始醞釀。二百多名持搶民兵白日夜晚地封鎖住北山外出的通道,全鄉農民每一個人心裏明白,隻等高音喇叭裏發出命令。鋤頭、木棒已經放在恰當的位置。一天中午時分,高聲喇叭裏發出雄壯的聲音:“全鄉農民立即行動,圍住北山,打死徐大腳。”農民們操起家夥,高喊著“打死徐大腳”,像洪水般地朝北山湧去,河東村、河西村的人從這麵圍過去,北山那麵的嶺南村、嶺北村的人從那麵圍過來,北山東麵的皂角樹村的人圍住東麵,北山西麵的黃泥坳村的人圍住西麵,婦女們呐喊著,兒童們高喊“打死徐大腳”,有人敲起鑼,也有人敲著鐵瓷盆。徐大腳被逼進了山洞。有人說:“點火熏,用海椒、土煙、花椒。”海椒、土煙、花椒從千家萬戶像流水一樣運到洞口,點起了火,又運來一台風簸。七八個人輪流地搖著風簸。末了,武裝部長拿著手槍帶著八個持搶民兵衝進洞裏,拖出了徐大腳的屍體,不少人操起家夥,將屍體打得稀爛。

  事後,河東村的老地下黨周浩天逢人就講:在大是大非麵前,我們清河鄉人的立場是鮮明的,是堅定的。

  聽完徐大腳的故事,蘇逾深受感動。他給李盛宇跪下,流著眼淚說:“我對不起清河鄉的人。”

  李盛宇拉起蘇逾說:“知錯就好,知錯就好。”

  接下來,陳思遠講起周處從良的典故。

  由於靈魂受到震撼,蘇逾對一向憤恨的陳思遠的講說不停地點頭。

  李盛宇笑著說:“蘇逾,今後有何打算?”

  蘇逾說:“我已沒有臉麵呆在家鄉了,我打算出去闖一闖。”

  李盛宇說:“也好,年輕人是應該出去闖一闖。不過,無論走到哪裏,做事都要講良心,一個人做事講了良心,無論如何是不會出差錯的。”

  蘇逾點了點頭。

  李盛宇突然站起身來,朝樓梯間走去,陳思遠有些不悅,他想到盛宇是去叫雲月下樓來。蘇逾卻高興起來,他用力撫弄著兩邊分的頭發。

  天色完全黑下來,誰家的狗發出汪汪的叫聲。

  可是,李盛宇拿著槍管烏黑的火藥槍出來,他左手拿著裝火藥的牛角和一袋砂子。蘇逾嚇了一跳,心想:“李盛宇要一槍打死我。”

  李盛宇對陳思遠說:“現在,我已沒有精力玩槍了,這杆槍我送給你。”

  陳思遠感到這杆槍非常沉重,隨即意識到:在雲月受到傷害的時候,李盛宇送槍給他,無疑是叫他保護雲月。陳思遠接過裝火藥的牛角和一袋砂子時,潛意識認為:盛宇哥把雲月交給他了。

  蘇逾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對陳思遠嫉恨起來。

  李盛宇說:“男人玩槍會增添分外的威風,晚上出去打打野物子,打到了別忘了請我,哦,還有電瓶,等會兒給你。”

  蘇逾心中燃起一團火,他暗暗地瞪了陳思遠兩眼,摸出黔龍,給兩個男人遞了一支煙,而後悻悻離去。

  陳思遠談起母親不同意他喂養黃鱔的事磨蹭了很長一段時間,總算等到了雲月再次出現在他麵前。他看見穿著天藍色西服的雲月非常美麗,又想到蘇逾那龜兒子竟然摸了雲月,憤怒之火又重新在心中燃起,而後想到蘇逾如果再要膽大妄為,自己就用盛宇哥送的火藥槍打死他。

  李盛宇為陳思遠拿來電瓶,陳思遠頭戴電瓶,腰杆上掛著裝火藥的牛角和砂子,扛起火藥槍,像一個真正的獵手一樣離去。

  霜降前後,就有人開始收挖紅苕。先挖的紅苕,人們都選好的來做種,因為挖得早的紅苕不容易爛,紅苕種要明年二三月間才栽出去,要在屋頭過一個冬天。就是挖得早的紅苕如保管不好,也會爛成一堆稀狗屎。有紅苕坑的人家,把擇好的紅苕一個一個地放進坑裏,放滿後,上麵才蓋一層煤灰。沒有紅苕坑的人戶,就把紅苕裝進蛇殼子口袋,堆放在閉風熱烘的屋角,通常是放在烤火屋。有的幹脆編一個竹夾夾,圍攏來就成了一個圓柱形,就把紅苕放在竹夾夾裏,中間還要立一條鑽空了的竹子,起到流通空氣的作用。一般家庭要留個十一二背種子,一千多斤。三四天時間,就可以完成這個非常重要的事情。

  往往,紅苕要挖到十冬月,種得多的人家,甚至第二年正月間都在挖紅苕。這個活路沒有搭穀、割麥那麽快當,先要把一地的紅苕葉藤割掉,捆成一把一把的,風調雨順的年頭,人站在地裏,紅苕藤要遮到腳彎子,一間屋那麽大一塊,就要割個四五背。這段時間,房前屋後、周圍團轉都搭滿了紅苕藤。到冬臘月、正二月再收來當豬牛草。之後,用一把大鋤頭一挖、一拗,紅猩紅猩的紅苕就冒出,扳去泥巴,提著紅苕皮子一甩,一窩紅苕就算完事。往往,挖了三四窩都要用鋤頭多少在麵前勾扒一下,生怕紅苕撿掉了。很顯然了,挖紅苕這個活路緩慢呢。一個大勞力,充其量一天能挖一分把地。不過這活路並不緊迫,擱一兩天甚至三四天也不關事,反正下半年有的是時間。該做其他農活的時候,比如淋油菜、淋這樣那樣的蔬菜,種麥子等等,就把挖紅苕擱下,就是要趕個場,走個人戶什麽的,紅苕算什麽,根本不用管它。

  正在收挖紅苕的時候,清河鄉的農網改造工程開始了。據悉,中央針對農村電力設施簡陋這一實情,下撥好幾十個億,免費為農民安裝上符合規格的電杆、電線、電表等。東風汽車拉來了一車又一車電杆,大公路兩旁,像木頭一樣堆成一碼一碼的。有九米長的高壓電杆,也有七米和五米長的低壓電杆。鋁線堆放在鄉政府的食堂,像簸箕一樣大的圈圈,有三八線、二五線,還有一六線。鋁線旁邊堆放著亂七糟八的鐵東西,有鐵塊塊、有螺絲釘。另外,食堂的一角堆放著裝得飽滿的蛇殼子口袋,裏麵是銅芯線,專門用作電表的進出線。

  每一個社召開了一次社員大會,社長們大致說了這個意思:電杆、電線、電表一律換過,安裝成新的,電線有幺指拇粗,農民不投資一分錢。隻是出力,抬電杆,打電杆窩。

  農民們來勁了,心頭熱乎乎的。這個說“又要像那年賒銷”,那個也說“又要像那年賒銷”,另一個再說“又要像那年賒銷”。

  那年賒銷,還是大集體時候的事,可是,清河鄉不少農民依然記憶猶新。那年,大概是冬臘月,上頭派人將貨物送到一家一家的門口,說是搞賒銷。貨物有棉花、白布、藍卡其、的確良、的確卡等衣料。那些年,這些貨物算是緊缺貨,幾乎每一家或多或少地賒購了棉花布料。可是,後來一年又一年,始終沒有人來催收貨款,其中原因不得而知。清河鄉的農民,算是今生第一遭吃到了天下掉下來的餡餅。從此,隻要上頭有個什麽風吹草動的事,吃到餡餅的農民就不由得想到那年賒銷。

  一天,河東村的農民們“呼啦”一聲,抬電杆去了,九米長的十二個人抬,七米長的十個人抬,五米長的八個人抬。男人們喊著號子,腳下發出“叭叭”的聲音,一片熱火朝天。

  三天時間,電杆抬齊了,橫躺著在田埂上、公路上、土坎上。私下裏,不少人說這說那。

  有人說:“朱歡社長抬了三根五米長的。用來搭葡萄架。”

  有人說:“立春抬了一根七米長的,說是打斷用來做豬圈的抬梁。”

  有人說:“老實巴交的五大哥抬了一根五米的,要埋在公路上當水管用,每年,他家那塊扇子丘放水,要在公路上挖一條溝。”

  河東村五社的有人說:“何邊柳抬了十根高壓電杆,要打爛了取裏麵的鋼筋,高壓電杆,有十六股鋼筋,十二毫米的,他家要做磚房。”

  河東村二社有人說:“胡八家安了一門大炮,專門打嫖官。”

  馬邊花是一個撿不到便宜就睡不著覺的女人,她得知社長毛鐵私自抬了兩根電杆後,便請來火鏟牛屎巴等人,硬將她屋後立好的一根高壓電杆放了下來,並抬回了家,九米長的高壓電杆橫擱在圍牆上,像一門高射大炮。

  陳思遠懷著一腔正氣來到周書記家,周書記戴著眼鏡正在看報紙。

  陳思遠說:“周書記,不少農民把農網改造的電杆占為己有。”

  周書記放下報紙說:“在物質利益麵前,人性的貪欲就暴露出來,反正是整國家。”

  陳思遠說:“周書記,你應該管一管,好好的一根電杆被打碎了,取裏麵的鋼筋。”

  周書記抬手頂了頂藍布帽,說:“啊,是應該管一管。”

  陳思遠說:“周書記如何管呢?”

  周書記想了想說:“啊,這樣吧,事情鬧大了,總會得到解決。啊,反正是整國家。”

  陳思遠起身上廁所,走到豬圈,光線很暗,他踩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差點摔了一跤,仔細一看,原來是巷道上放著三根電杆。

  藍布帽對正離去的陳思遠說:“思遠,你的思想覺悟高啊,我向王書記說,叫你當村長。”

  農民操起二火錘砸爛電杆整國家,農網改造工程中一級一級的有權人士更是整國家,他們大把大把地撈鈔票,末了,整到的是農民,每戶必須交納五百元錢,背著帆布包的電工才將兩股一紅一綠的銅芯線接進電表,再接到屋裏。

  農曆的十月底,陳思遠的黃鱔池徹底完工了。好氣派喲,八個池子大小均等。呈長方形,連成一排,占地一畝三分。池子嚴格符合技術要求。每一道隔牆的底部留有兩尺見方的通孔,用緊密的鐵絲網擋嚴,牆體上麵蓋著一塊比牆身寬二十公分的水泥板,以防善於爬行的黃鱔逃跑。

  陳思遠的八千元線全部投了進去,還貸了三千元,這個龐大的建築耗用石頭四十五車,青磚兩萬三千塊,黃沙二十一車,水泥十二噸,石子五車,鋼筋四千二百公斤。這個頗具規模的黃鱔池無疑是顯示出年輕的大學生的膽識和魄力。

  一有空閑,陳思遠就喜歡到池上走一走,叼上一支小南海,思考著,遐想著,憧憬著。

  南方的冬天並不算冷,近些年來,下一場大雪已算是稀奇事了。可是,每個家庭都喜歡生火取暖,這不但給一個家庭增添了溫暖,還增添了幸福、祥和以及興旺的氣氛。幹了一天活,圍著暖烘烘的爐子共進晚餐,一家人有說有笑的,冬至以前的晚上時間很長,一家人圍著爐子擺擺龍門陣,問長問短,就算談論的話題較少,沉默著也會使人滿足,畢竟是一家人在一起嘛。如果沒有一爐火,一家人則各行其是,睡覺的睡覺,串門的串門,看電視的看電視,這多麽沒有情趣。

  晚上,一家人圍著爐子談論著選舉的事。

  三年一次的選舉工作開始了,鄉政府所有人員忙碌起來。清河場上掛上了三幅標語,米篩大的一個個字貼在一塊紅布上。供銷社破爛房屋的土牆上,經營站的青磚上,糧站那一壁石頭砌成的堡坎上,都用石灰漿寫成了一幅標語。

  鄉政府規定,各個村不得少於十幅標語,並且要寫在公路邊。藍布帽請出了李駝背,買了三桶三峽牌紅油漆,一把刷子。李駝背有一肚皮文化,他不但能將那架銅骨子算盤撥弄得嘩啦嘩啦響,還能寫一手毛筆字,他住的五社如是哪家辦喜事,主人家就會請他寫一副紅紙對聯,貼在大門處的紅紙對聯就分外增添了喜慶的氣氛,如是某家死了人,不請自到的李駝背就會寫一副白紙對聯,並故意把毛筆字寫得歪頭疤腰的,他解釋說:這才合乎哀傷的場合,這一個個字就是一張張哭喪著的臉。李駝背有意選擇了一個趕場天,過往行人對正在用刷子寫紅大字的李駝背投去敬佩的目光,有人還駐足觀看。最後兩幅沒地方寫,李駝背隻好在一根高壓電杆上寫了一幅,另一幅則寫在馬邊花的豬圈上。

  全鄉的農民熱鬧起來,大大小小開了三次會,茶餘飯後,談論的話題都是這次選舉。

  黃磨子早就蹲監獄去了,村長由藍布帽代理,河東村的人們對這次選舉分外關注。人們興致盎然議論著誰當村長,一些想當村長的人興奮起來。陳狗女刮了胡子,穿了一件油菜花顏色的新西裝。冉二毛丟下正在翻挖薑田的活,忙於走親訪友。何邊柳放下了敞墳的事,喜歡四處走竄,見人就裝上一支黔龍,並要談起選村長的事。一向自視清高的馬邊花一反常態,逢人就笑嘻嘻地打招呼,露出了兩個可愛的酒窩。趙大臉又給王書記送了一坨坐墩肉,他稱了一下,十一斤半,他穩操勝券呢,黃磨子倒台以後,他騎著雙獅摩托去了王書記家不少於十次,每次都是晚上,每次方向杆上都掛著裝上坐墩肉的膠口袋,一甩一甩的。河東村一社的陳思遠整天都謀算如何發展村裏的經濟,已想出眉目,辦一個家具廠,還要辦一個生豬加工廠。心愛的雲月,居然讓他忘記了,可是,正是因為雲月,更激起他當村長的欲望。

  已經到了候選人的提名階段,清河鄉黨委政府幾個主要領導對河東村村長的候選人發生了爭論。

  王書記說:“趙大臉處事老練,家庭又好,家庭都沒搞好的人當幹部是不行的。嶺南村的火燒斑就是個例子。就是開個什麽會,火燒斑也穿著補疤衣服,難怪開會時他發言,台下總是鬧哄哄的。”

  鄭鄉長又說:“知名度是很重要的,川南縣的金佛山,我去過,憑山形地貌,林木花草,奇觀異景,在全國都算一流的,完全可以與黃山、峨眉山媲美,可是,金佛山開發了好多年,旅遊業一直不景氣,其原因就是沒有知名度。”之後,鄭鄉長提起馬邊花,說一個女人當了村長能提高清河鄉的知名度。

  鄭鄉長之所以提出馬邊花,是因為他向馬邊花承諾了的,他之所以向馬邊花承諾,則是因為他與馬邊花有那種關係。今年農曆的六月,鄭某人應邀去馬邊花家吃六月桃,鄭某人走攏就見茶幾上的盤子裝著桃子,桃子大大的,紅紅的,就像一張兒童的臉。鄭某人吃起桃子,馬邊花也吃起桃子。可是,吃著吃著,兩張洋溢著香甜的嘴巴黏合上了。之前,鄭某人一隻手搭在馬邊花穿著牛仔褲的大腿上,馬邊花微笑著,露出兩個可愛的酒窩,慢慢地,搭在大腿上的手上移,摸住馬邊花戴著海綿乳罩的地方。馬邊花雙眼發射出紅光,像一道朝霞。兩張嘴巴如同嬰兒吃奶一樣吮吸了一刻把鍾,一男一女開始喘大氣,像是擔著一冒挑水穀子的農夫。馬邊花把鄭某人引到一間光線很暗的屋子,裏麵堆放著肥料、籮筐、搭鬥、鏵口、蛇殼子口袋等雜物,馬邊花拿了一條幹淨的蛇殼子口袋鋪在半人高的肥料堆上,說:“這間屋他很少來,他在牛角粽扯稗子。快點。”鄭某人嘩的一聲脫下褲子,而後,蛇殼子口袋裏的碳銨發出一片沙沙的聲音。完事後,一男一女回到堂屋,又吃起桃子,啃了半邊桃子,馬邊花說:“火鏟也是扯的,叫我當村長,我們社好多人都叫我當村長。”鄭某人拍著胸膛說:“如果你想當,包在我身上。”

  可是,鄭鄉長的“知名度理論”要遭李副鄉長的“人品理論”攻擊,李副鄉長說:“論文化、論頭腦、論才幹、論人品,河東村沒有人能與陳思遠相比,黃磨子的家庭不是也很好嗎,河東村他家最先建起了磚房,他處事不是也很老練嗎,如不是他大哥倒了台,誰敢動他,上上下下的關係疏通得像回娘家一樣順當。他之所以砍光了鵝嘴嶺,侵吞了幾百萬,就是因為他人品不行。”

  李副鄉長又說:“一個女人當村長又能把清河鄉的知名度提高到哪裏去,關鍵是人品,如果再出了個黃磨子,我們清河鄉才會臭名遠揚。”

  末了,李副鄉長用拳頭捶擊著會議桌說:“如果你們硬要選趙大臉、馬邊花之流,我這個副鄉長不幹了。”

  僅有五年生命的李盛宇,在堅持正義的事情上,脾氣變得暴躁了。前麵,他痛打了頓蘇逾,並叫他像狗一樣爬了一條通街,也正是由於脾氣變得暴躁的原因。

  臨近選舉的某一天,李盛宇領著三個鄉幹部來到陳思遠的家,目的是要了解陳思遠有無當村長的想法。清河鄉曾出現過選上的幹部不願幹的事,那年,嶺南村的村民們一股勁兒地選一個善於看陽地陽宅的風水先生當村長,其結果是他們如願以償。可是,風水先生高矮不當一村之長。他說:“你們就是每月給我一千元,我也不幹。”一位農民對駐村幹部透了底:“風水先生常年遊走遠方,為當官的看地,他說他看一處地至少要收千兒八百元,多的有三五千。”末了,鄉幹部們隻好組織重新選舉,背起一個投票箱,挨家挨戶地讓村民們打圈投票,頗費了一番周折。

  陳思遠家還沒來過像木匠背匣一樣的鄉幹部這樣的大人物,陳大嬸忙得不亦樂乎,她嘩嘩地舀起還沒完全熟的豬草,洗了鍋,摻上水,要燒開水,燒開水泡茶。然後,她跑到大兒家去,叫紅翠來幫忙煮飯。

  紅翠曾對李盛宇產生過一段時間的癡情,後來,這份癡情的消失是因為她的非分之念是遙遠的,就像天上的彩虹,也像一個男人對電視裏的漂亮女人產生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欲望。不過,在紅翠的心靈深處,始終潛伏著一個難以滅沒的意念。紅翠“當”一聲甩下挑糞的扁擔,扯了扯米黃色的西裝,隨母親來到母親家。

  紅翠在堂屋拘謹地站了一會,甩著P股走進廚房。

  母親說:“弄一些臘肉,把最後一隻豬腳腳用來燉蘿卜,把那隻半夜學公雞叫的母雞殺了,本來打算背去賣。”

  紅翠挽起衣袖。

  陳思遠和四位鄉幹部已經談論了一番關於養殖黃鱔和房前那頗具規模的黃鱔池,都已達成共識:養殖黃鱔是一項具有創新性的致富門路,且在銷售上有著廣闊的市場。略沉默了一會,一人提起這次選舉,大家開始談論這次選舉,說著說著,花花公子站了起來,抖了抖花格子西裝,雙手比畫著說:“選舉,中國的選舉是不民主的,選票上印著候選人的名字,叫公民打圈畫叉,其結果選上的反正都是選票上的人。”

  花花公子推了推眼鏡又說:“這哪叫什麽選舉,這叫上級指派。”

  花花公子掃視了一眼屋裏的人,見大家不語。認為他的觀點得到認可,便得意地大聲呼喊:“公民的權利被政府剝奪了,民主在哪裏,自由在哪裏,民主萬歲,自由萬歲。”

  一陣沉默,花花公子激奮的情緒得到平息,李盛宇說:“你的觀點過於偏激,公民的選舉權並沒有被剝奪,候選人是由公民們提出來的。”

  花花公子說:“可是在最後定候選人的時候,其中大有文章,就拿河東村來說,在提候選人時,每個社都有人提到了何邊柳,但為啥把他刷脫了?”

  婦女主任說:“何邊柳敞墳,群眾意見大。”

  花花公子又說:“法律都不可能剝奪他的政治權利,而讓鄉政府的幾個當官的給剝奪了。”

  花花公子還說:“以權代法,中國的以權代法嚴重。”隨後,他望著陳思遠,說:“陳思遠,聽說你是一個大學生,談談你的高見吧。”

  陳思遠說:“一位哲學家說過,現實即合理。也就是說,凡是社會中存在的現象都是合理的,就拿我國現行的選舉方式來說,你說的那種弊端的確存在,選舉結果都是選票上的人,這就無法避免選舉體現了上級政府的意誌。但是,如果沒有候選人,公民們選誰呢,會沒有目的地選這選那,這樣選舉的結果不能體現民意。另一方麵,現在公民的素質還不高,把選舉當兒戲,在這次提候選人時,不少農民提我們村的老單身漢麻二,當然,從法律上講,麻二是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的。可是,一個家庭都沒搞好的人能勝任村委會的事務嗎?所以我認為現行的選舉方法既有一定的弊端,但也是合理的。”

  花花公子想了一會兒,說:“應該把最後確定候選人的權利交給公民,先搞一次初選,這樣才民主。”

  劉副鄉長有些不耐煩地說:“嶺南村就是一個例子,選了一個風水先生當村長。這就是民主。如果中國十二億人都具備你的超前意識,早就進入共產主義社會了。”

  接下來,一人說起鄉政府要讓陳思遠當村長一事,陳思遠先謙虛一番,而後大談起河東村的經濟發展規劃,四位鄉幹部頻頻地點頭。一陣沉默,劉副鄉長趁機提議捉雞,五個人都參加,陳思遠說他不會,他找來一副半新半舊的撲克,四位鄉幹部開始捉雞。

  那隻半夜學公雞叫的母雞讓陳思遠捉了,憑著興奮心情,他幾下就將母雞打整得幹幹淨淨。

  四位鄉幹部圍著堂屋上方的大方桌,捉來捉去,每個人的臉色就像天上的雲彩那樣,變幻莫測,不知不覺,牌興未盡,一桌豐盛的午餐便弄好了。

  剛入席,花花公子說:“中國的腐敗,正是緣於此,正是緣於此。”

  婦女主任說:“那麽你不吃,回鄉政府去吃。”

  可是,花花公子先夾起一隻雞腿,大口地啃著,還一邊高談闊論說:“中國目前貪汙腐敗的罪魁禍首是孔夫子,是他叫人們禮尚往來,而禮尚往來正是腐敗的前奏曲。”

  選舉這天,河東村全體選民“呼啦”一聲來到村學校,先聽了這個那個幹部的一通講話後,便在其中印有陳思遠的選票上畫上六個圈圈,隨後,將選票投入選票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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