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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前兩天,天氣就起了變化,吹了一天的風,第二天,四周山頭下的烏雲開始湧出來,把原本藍藍的天空淹沒了。狂風、烏雲、閃電雷鳴,整整鬧騰了一天一夜,沒等睡眼惺忪的人們振作起精神,大雨便嘩嘩地下了起來。天很低,又很黑,似壓在房屋上麵。房屋周圍的地壩、空隙地、路上、公路上先騰起一陣陣塵霧,但沒幾分鍾就消失,不能看得很遠,仿佛給人一種錯覺,天還沒亮,其實如是在昨天,此時太陽已升起來很高了。幾乎能看到的一切,盡是無數密密麻麻的雨點快速下墜而形成的雨線,遠處灰蒙蒙的一片,就像一道幕帳,簷口的水飛濺在地壩上,地麵上到處都是水在流。

  大人小孩都觀看著下雨,大人們麵帶欣喜,這是盼望已久的事了,心頭怎能不甜美呢,那無數雨點好比一顆顆糧食,那嘩嘩的雨聲比優美的音樂還要悅耳,二十來天沒下雨了。這趟雨對小孩來說無疑是一件稀奇事,他們先都發出哇哇的叫聲。

  早飯很快就熟了,比往天要早,因為沒有到外麵幹活而耽誤,吃飯時,一家人談的話都是這場大雨。

  上學的小孩們打著傘或戴著鬥笠,穿上膠靴或涼鞋,少數男孩光著腳,他們走在上學的路上,歪歪倒倒的,失去了往常的追逐和嘻笑,那新學期剛上學的喜悅之情早已拋之腦後。

  一陣大雨接著一陣小雨,小雨過後就是一陣毛毛雨,隨後,毛毛雨逐漸變大,又發出嘩嘩的聲音,如此反複,差不多落了一天的雨,小河的水漲起來很高,變成一條大河,黃濁的河水,急急地奔流。

  下一天雨也好,可以好好地休息一天,為天一晴就要開始的緊張而繁重的搭穀養精蓄銳,就在人們紛紛談論黃磨子的時日,田裏的穀子正在悄悄地黃熟,到了陽曆的九月初,多數田塊就變成了沉甸甸金燦燦的一片。有經驗的老農們說:“下半年娃兒上學了,就有人開始搭穀。”一些人趁雨天要清點一下搭穀用的農具,看看是否齊全完好,免得到時慌張,這些平時不用的家夥一般都放在僻靜的地方。先看看搭鬥吧,雖然明知這一點,搭鬥絕對是好的,如果壞了就等不成這個時候,修搭鬥還需請一位木匠師傅,但還是需要把它整弄一番,還是上半年踩油菜用過了,上了很厚一層灰,上麵還擱了一些亂七雜八的東西,蛇殼子口袋呀、爛鞋呀、一包一包的牛皮菜窩箕菜種籽呀等等,這些東西就甩在一邊,“乓”的一聲,搭鬥被掀翻在地,四隻耳朵還在,沒問題,被一磕,灰塵也被抖落了很多。再看看擋席和鬥架,一般這兩樣更是放在不起眼的地方,說不定還要找一會兒才能發現。烏磅的堂客曾將擋席拿去寢室遮窗子,此事緣於烏磅遠房的叔爺曾經透過窗口偷看正在換衣服的烏磅媳婦。臨到搭穀之時,一家人硬是找不到擋席,穀都快搭完了,烏磅的堂客趴著找床下的一隻耗子,才說在那兒。如果擋席本來就爛了一條口或被耗子新咬了一個洞,修補簡單,用一張蛇殼子袋縫一縫就了事。就算鬥架的橫條斷了一根,修理也容易,隨便找一根木條,用刀將兩端削幾下就能穿上去,再用兩顆釘子釘牢就完事。一些人還找出了籮篼、扁擔、鐮刀、撮箕等,看來天一晴就要搭穀。

  這趟久晴突來的大雨,幾乎沒有人不喜上眉頭。可是雲月怎麽也開心不起來,何止不開心呢,她的心頭似壓著一塊石頭,一樁災難性的事降臨在她身上。那天,縣人民醫院一位老女醫生望了一會兒化驗單,推了推眼鏡,神色嚴肅地說:血癌初期,最多還能活五年。雲月險些暈倒,喊:醫生,化驗會不會出錯。

  雲月傷心地大哭了一場,後來好長一段時間,便在一種恍恍惚惚中度過,就像在夢中一般,這番傷感之情,如同她的丈夫真的死了。倒是她患上血癌的還沒死的丈夫,給予不少的嗬護和安慰,她才漸漸振作起來,原本光豔而平滑的額上,布上一塊陰雲,讓她揮之不去,一下子,雲月衰老了許多。

  李盛宇斜躺在床上,有心無意地看著電視。今天是星期六,該休息。雲月就坐在床邊,正鉤織著一隻毛線鞋,電視上出現精彩的鏡頭時,她會停下手中的活,看一會電視,事先她打算做一些家裏的零碎的活——擇剛收的米豆裏的泥巴和豆殼,縫補爛了一個孔的撮箕。但她見李盛宇上了樓,他說他要躺一會兒,便放棄了原有的打算,拿上一隻沒鉤織完的毛線鞋,跟著李盛宇來到寢室,陪坐在他身邊。

  之前,兩口子談及了外麵還下著的這趟雨,接下來處於沉默。

  雲月突然說:“糟了,鉤錯了,忘了添針。”於是,她一手拉著毛線,“噗噗”地拆起鉤錯的部分。

  李盛宇望了一會雲月說:“別老是愁眉苦臉、耿耿於懷的,既然光陰短暫,我們更應該好好珍惜,看到你哭喪著臉,我也高興不起來。”

  雲月說:“我就不想高興嗎?一想到你隻有五年,心裏總不是滋味。”

  李盛宇說:“還有五年時間,我可以把生薑發展起來,隻要讓鄉親們脫貧致富,我死也瞑目。”

  李盛宇,如果沒有那淒慘的不堪回首的一件往事,也許,他就不會樹立改變家鄉貧窮麵貌的雄心壯誌,也不會死心塌地地為農民們發展生薑。大概李盛宇四五歲的時候,那時他有一個哥哥,比他大三歲,至今他還清晰地記起小時候與哥哥一起在河邊捉螃蟹的歡快情形。記得是一個夏天,正在外麵捉蜻蜓的小盛宇聽到灶房傳來鏟鍋巴的“嚓嚓”聲,他忙跑進屋,見哥哥用鍋鏟鏟好了一團鍋巴,母親則在一旁忙著裝豆腐。原來舅舅家正在建造房屋,母親要推一包豆腐拿去送舅舅家。一見到是吃的,小盛宇嘴饞了,忙奔上前,一把抓過鍋巴直往嘴裏塞。哥哥氣極了,順手用鍋鏟朝盛宇的臉上挖去,還沒吞下豆腐鍋巴的盛宇“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母親發現盛宇臉上在流血,忙抱起盛宇,查看著兒子的傷勢,並一邊大聲責罵大兒子的不是。父親聞聲進來,不慍不怒地說了一句:經常都打架。然後扛起鋤頭幹他的活去了。悲劇還在後麵,晚上吃晚飯時,母親說起了醫治兒子傷口的事,縫了五針,拿了六天的丸子藥,共花去三元六角錢。聽完母親的述說,父親臉變得陰沉,胸脯一起一伏,他用一雙要冒出火的眼睛盯著哥哥,厲聲說了一句“你這個敗家子,花了三塊六角錢”後,隻聽見“啪啪”兩聲,哥哥挨了耳光,臉上留下兩個紅紅的手掌印。備受委屈的哥哥將碗一擱,忿忿地跑了出去,慘事發生了,第二天,喜歡在河邊釣魚的退休工人李老頭在河裏發現了哥哥的屍體。

  李盛宇失去了哥哥,也失去了快樂。從那以後,悔恨、自責、歉疚就像影子一樣伴隨著他,隨著年齡的增長,一種強烈的欲望在他心底漸漸萌生,自長大以後,這個渴求溫飽的欲望便升華成要使家鄉脫貧致富,因為隻有這樣,他才對得起他死去的哥哥,他那顆受傷的心才能得到安撫。

  雲月的臉色變得陰沉,說:“你就知道生薑,你就不管我,還有星遙。”

  李盛宇說:“每次在鏡子裏看到自己臉上的傷痕,它就像一支箭一樣射進了我的心,再想我小時候的哥哥,整個身段都變得冷冰冰的,唉,這輩子不為家鄉盡點力,做點事,在臨死的時候我也會感到愧疚。”

  雲月說:“我又沒反對你發展生薑。”

  李盛宇說:“堅強起來吧,雲月,五年就五年吧,這也許就是命,一個既要認命,又要堅強,閻王要勾你的簿子,你不會拖住他的筆,但沒勾簿子之前,生命就是自己的,天王老子也管不著,至於你和星遙,我會安排好的。”

  雲月感到舒坦,但不明白丈夫如何會安排好她和星遙,她望著李盛宇。

  李盛宇臉上流露出神秘的笑容,他說:“你覺得思遠這個人怎麽樣?”

  雲月沒加考慮就說:“他這個人,是個好人嘛,從他父親的死可以看出,他有良心,哪個男人會像他那樣傷心痛哭。”

  李盛宇說:“他處世如何?”

  這會兒,李盛宇關掉電視。

  雲月不解地看了李盛宇一眼,說:“你怎麽突然過問起思遠?”

  李盛宇笑著說:“隨便問問嘛,你還沒回答我。”

  這會兒,李盛宇點上一支香煙。

  雲月說:“他是個大學生,看問題眼光不會錯,也很聰明,不像有些書呆子,不過我始終認為他有點……有點虛浮。”

  李盛宇說:“他剛剛跨出學校門檻,涉世不深。這不叫虛浮,叫年輕人的天真,富於幻想,我認為他是個了不起的人,將來一定會有作為,因為他的意誌非常堅強。”

  雲月說:“這是你的直覺吧。”

  李盛宇說:“這不是直覺,我特意觀察了他,他的鼻梁筆直而挺拔,眼睛閃射出的光像利劍一樣。這樣的人有一種勇往直前的闖勁,並且在愛情上、感情上非常專注。”

  李盛宇停頓一會兒又說:“他的性格就和我一樣,並且,他做事比我更加小心謹慎,我可是個大老粗。”

  雲月靈巧地鉤織著,一邊回想與陳思遠相處的情形,不由得莞爾一笑。

  李盛宇說:“我死了以後,他就給你當男人。”

  雲月仰起頭,望著李盛宇說:“你隻會亂說,我才不找呢。”

  此時此地的雲月,她怎會想到丈夫死後的事呢,況且,在她潛意識裏,有這樣一個幻想:李盛宇不會死呢,會和她白頭偕老,廝守終身。

  李盛守說:“生活如此啊,男人死了,堂客、娃兒就是別人的,沒什麽奇怪,你能找到思遠這樣的男人,我死能瞑目。”

  雲月沉默著。

  李盛宇也是肉體凡胎,雲月的美麗、善良、聰慧、勤勞讓他愛得死心塌地,別說其他男人給雲月當什麽男人,就是別個男人對其老婆心存邪念,他也是不能容忍的。陳思遠曾經摔爛青花白瓷飯碗的事早已讓人們忘卻得一幹二淨。每每酒席當中,一些好酒之徒都會摔爛碗盤以及酒杯之類。這樣的事不會過分引起人們的在意,就像一個好端端的人突然打了一個噴嚏。可是,李盛宇對這件微不足道的事在乎得要命,陳思遠摔爛的青花白瓷飯碗碎片,其中一塊尖利的碎片劃過了他的心頭,那頓豐盛的午餐,李盛宇喝了十八杯白酒,之後把雙獅摩托騎得飛快,要回到鄉政府上班。從此以後,李盛宇變得疑心重重,憂心忡忡。陳思遠這個綠林大盜,無時無刻地不在窺視著他的寶貝,李盛宇隻好時時刻刻地保持著警戒狀態,當他的猜疑達到了某種程度之時,他便即刻騎上摩托,一陣風似地回到家。每一次,他都希望陳思遠這個淫賊出現在他的家裏,以便把他痛打一頓,甚至一刀把他殺死,不然的話,他拋下工作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的,一個扛槍夜巡的獵手,怎麽不希望發現獵物呢?一些時候,李盛宇望著雲月發神,並產生煩惱,自己的堂客為什麽長得這麽漂亮,為什麽不長醜陋一些,像沙牛的老婆一樣。沒有逮到陳思遠,李盛宇心中的忌恨沒處發泄,加之無端的煩惱,他便懷疑起雲月不忠來,以此來發泄心中憋著的一團火。他已經揣測出這樣一個事實,上次陳思遠來到他家借錢,雲月就背叛了他,他倆已經……於是,李盛宇對雲月的態度變得粗暴了,常常為一句無關緊要的話借題發揮,無理取鬧,常常為一件無足輕重的事無端指責,大發雷霆。雲月對李盛宇的反常舉態深感莫名其妙,她怎麽也不會想到丈夫竟會懷疑自己不忠,她心中並沒有存有一絲邪念呀,於是,她也懷疑李盛宇對她不忠,說不定已經和鄉政府新來的那個年輕女人好上了,嫌棄她了,不要她了,雲月悄悄地痛哭了幾次。但是,雲月也感到納悶,每夜同床,李盛宇更加勇猛,更加頻繁,甚至有強暴行為,盡管受了一點皮肉之苦,但雲月感到欣慰。李盛宇曾想挑明自己猜疑的事,但是男人的虛榮心導致了他守口如瓶,況且他認為這樣的事如果挑明了反而起到誘導作用,就像許多越是禁止的事,越是有人違犯。不準超生,然而人們偏要超生,不準盜伐森林,然而人們偏要盜伐森林,不準賭博,然而人們偏要賭博。他所擔心的事也是如此,男人不準堂客偷人,然而堂客偏要偷人。總之,“不準”二字實際上就是等於“此地無銀三百兩”。

  李盛宇對陳思遠的忌恨倒使他在工作上更加賣勁了,誌向也更加遠大,意誌更加堅定。他與陳思遠好比在一條起步線賽跑,他要遠遠勝於陳思遠,以致使陳思遠在他麵前自慚形穢,無地自容。一個女人喜歡的是強者,而不是弱者,李盛宇要讓自己成為一個強大無比的人。

  盡管李盛宇把陳思遠當做敵人,但從幾次碰麵的情形來看,李盛宇都佯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唉,男人的虛榮心,再說,這是李盛宇向敵人放了一枚煙幕彈,使其毫無察覺就中了埋伏圈。

  三伏天的氣溫越來越高,李盛宇的心病隨之而越來越嚴重。正當這時,一種實實在在的病乘機潛入了他雄壯的身軀,得到診斷結果,李盛宇曾消沉了一段時間,後來振作起來,他為雲月和女兒想了很多很多,世上許多活生生的事例告訴他:男人死了,堂客娃兒就是別人的,於是他漸漸接受了這個人世間的常規。他時常想到:唉,這個世上,男人可以沒有女人,麻二就是一個例子,但女人不可能沒有男人,女人是一隻鳥,而男人就是一棵樹。他死後,誰來接替他這個男人的位置呢,他自然想到了曾經深惡痛絕的陳思遠,陳思遠的才智、人品、端莊的外表,讓李盛宇深感欣喜,摔爛青花白瓷飯碗的事,是可以證明他也愛上了雲月,唉,愛上一個人怎麽算得上一種錯呢,如此想來,李盛宇心懷坦然了,他的心病,就像被一位神醫一手拈了一樣,不治而愈。至於雲月,她把丈夫以前的不是完全歸罪於該死的血癌,再說,身患絕症的丈夫更需要她的愛。從此,兩夫妻重歸於好,恩愛如初,並且,更加恩愛了。

  李盛宇又說:“我發現思遠對你有意思,他還沒結媳婦,也許這就是緣分。”

  雲月說:“你又在亂說,他怎會看上我這個殘花敗柳的女人。”

  李盛宇想對雲月說起陳思遠摔爛飯碗的事,但他沒有勇氣說出來。

  隻好這樣說:“也許這是我的直覺,但我相信,我的直覺是對的,恰當的時候,我可以問問他。”

  雲月豎起眉毛,說:“你敢,哪有你這號男人?!”

  李盛宇說:“我擔心的是,像他這樣的男人,被別的女人搶走了。”

  雲月微笑著說:“搶走就搶走嘛,我有你這個男人。”

  李盛宇又點上一支煙,感到無比的滿足和暢快,他說:“挑明了,你可以和他經常接觸,培養感情。”

  雲月即刻說:“培養狗屁個感情,你又不是不清楚,我們農村男女之間隻要有個什麽風吹草動的事,人們馬上就會聯想到,他倆已經……”

  李盛宇說:“已經怎樣啦。”

  雲月說:“已經睡瞌睡了。”

  李盛宇撐起身子,嘴巴對著雲月的耳朵說:“不是睡瞌睡,而是……”

  雲月嬌嗔地說:“下流。”之後,用肩膀抵開了靠近她的已做出下流動作的男人。

  李盛宇一把抱住雲月朝床上一掀,雲月就倒在了他的身上,雲月忙喊:“我沒脫鞋。”李盛宇放開雲月,雲月脫掉鞋,李盛宇伸手輕輕一攔,雲月就倒了下去,大白天,樓下堂屋的門大開著,兩口子就睡起瞌睡。

  中午十二點這趟客車,頂著風雨,碾著泥水,一路顛顛簸簸,終於駛進清河鄉的地麵。到城頭拉平車的三人幫,乘搭的就是這趟客車。在通往河東村的岔路口,客車停住,很快鐵牛下了車,他將一條脹鼓鼓的蛇殼子口袋朝沒有積水的地上一甩,又從車上接下兩條脹鼓鼓的蛇殼子口袋。

  隨後,陳思財和羊子抬著一樣東西下了車。這東西原來是一張舊的皮沙發,靠背上爛了兩個孔。這會兒,僅飄著一星半點的毛毛雨,三人幫站了一會兒,鐵牛掏出一包帶嘴的小南海,說:“不要慌,抽支煙再走。”三個男人抽起香煙。

  城頭拉平車,盡管不是三人幫率先創下的掙錢門道,但他們也算抓住了時機。眼下,整個縣城拉“平車”僅有那麽十幾個人,當然,在車流人湧、高樓林立的城市裏,十幾個拉平車的農民完全是不起眼的角色。穿著光豔的城市人簡直忘了他們的存在。這些是人麽?不,是平車,就算是人,也隻是農民。不過,這些農民,正悄悄地掙大錢呢。三人幫剛到的一天,下午就掙了二十多塊,樂得三人晚上睡不著瞌睡。一個月下來,總會有個千兒八百塊,腰包裏揣得脹鼓鼓的。千兒八百不是個小數目,陳思財那個在城頭當國土所所長的大舅子,一月的工資還不到五百元呢。被人看不起又有什麽呢,被人叫著“平車”這一不雅的不是人的稱呼又有什麽呢,反正腰包裏有錢。況且,被城市人不看在眼裏倒是一件好事,因為沒有人招惹他們。東盯西盯的摸包客,盯錯了也不會盯上“平車”。打鬥砍殺的好漢們,他們講的是義氣,操的是血氣,如果把鋒利的刀子捅向“平車”等於滅了誌氣,損了威風。於是畏畏縮縮的三人幫的膽子漸漸地大起來,一天晚上,三人混進一家非常普通的茶館,要了五角錢一杯的茶,看起錄像。從此,業餘生活得到充實。

  這會兒,三人幫已抽完煙,扛著行李走上了村公路,羊子和鐵牛各自扛著一條脹鼓鼓的蛇殼子口袋,陳思財左手提著的一包比較小,就是裝一百斤磷肥的蛇殼子口袋,但他右肩上扛著一張皮沙發呢。

  給城頭人搬家是“平車”常有的事。搬遷新居的城頭人,往往都要購置一些新家具、新擺設、新裝飾玩意兒。凡是看不起的東西,當成垃圾扔掉,這下,可便宜了“平車”,他們不但掙了下力錢,還將城市人不要的但又是值錢的東西占為己有。三人幫在國土所那間較大的居室,已塞得不像個樣子了。蛇殼子口袋、舊凳子、七包八包的舊衣服、兩大蛇殼子口袋的舊窗簾、皮線、玻璃、小巧的編織背篼、鐵煙筒等等已經占得僅剩一張床了。昨天晚上,三人幫整理了一下,裝了三包,特別沒忘記一件大事,把一疊厚厚的鈔票藏在各自的包裏,搬出了那張皮沙發,僅一個晚上,該不會有人偷去。這樣才勉強空出一條過人的路。

  滿載而歸的三人幫,懷著無比的快樂走在村公路上,看著路邊沉甸甸、金燦燦的穀穗,心頭又充滿一份喜悅,很快,走到了該陳思財分路的岔路口,三人幫不約而同地停住。

  陳思財說:“說好的那個事你倆別忘了。”

  羊子和鐵牛同時說:“曉得,曉得。”

  鐵牛的一隻手還在眼前劃了一個圈——一個非常慎重的手勢。

  說好的那個事,就是昨天晚上就說好的這件事:三人幫回來搭穀的這段時間,窮得叮當響、但又想不起個掙錢辦法的鄉裏鄉親,必定乘機請求三人幫,或是其中一個,帶他們到城頭去一道拉平車。但是,絕對不能答應,就是自己的親弟兄、舅子也不能答應。因為會影響他們的生意,再說,河東村一社三人幫連同一些人家都富裕起來,哪有三人幫獨自富裕起來這麽光彩呢。這個大事還是前麵一段時間就反反複複地談論過了,並達成共識。昨天晚上,他們隻不過是又進行一次商討研究,增加了實施細則。鐵牛說:這次回去搭穀,一定有人問我們掙了好多錢。陳思財說:幹脆媽的直說,叫他們發發眼紅。會打小算盤的羊子,算了算說:不對,聽說一個月掙了千把塊,還是純的,就算我們不帶,他們也會自個兒摸到城頭來,就像當初我們一樣。鐵牛說:那說少點,就說一個月隻掙三百塊。陳思財說:一個月掙三百塊就當喂肥一頭豬,也叫人眼紅。羊子說:來個裝糊塗,就說掙到哪樣錢喲。再也沒有更高明的應對辦法了,沉默一會兒,從進城起一直就以幫主自居的陳思財宣布:就這樣定了。

  可是,還沒回到家的鐵牛,對路上碰見的烏磅說:找到哪樣錢喲。老實的鐵牛即刻感到不舒服,像是欠了烏磅什麽。他又說:不過,一天能掙個三四十塊。扛著一把鋤頭,沒事在田間轉了一圈,正滿懷喜悅的烏磅大吃一驚,睜大眼睛看著鐵牛。鐵牛似乎要證實自己的話,摸出帶嘴小南海,讓烏磅自個兒抽一支,以前,鐵牛從未買過紙煙呢。會打小算盤的羊子,沒有鐵牛這麽衝動,但他一連說了幾次“找到哪樣錢喲”之後,覺得發慌,心頭憋著一股熱氣,他便主動轉到朱歡家,一社之長的朱歡自然要關心到城頭拉平車的社員。羊子則說:千把塊是綁在手上的,還是純的。就這麽一說,羊子心裏非常暢快了。後來,他甚至添加了一些數目,把不是純的算作了純的。並且,三人幫還忘掉了說好的那個慎重的大事,搭完穀,三人都各自帶了一人,三人幫擴大成六人幫。

  田間小路上鋪著一層厚厚的稀泥,倒向路麵的穀穗上掛滿雨水,但兩手沒得空的陳思財還是很快地走攏屋。他將蛇殼子口袋朝堂屋地上一甩,小心地放下皮沙發,著地時,沙發的一隻腳與水泥地一碰,意外地發出“乓”的一聲,他將皮沙發安放在屋子正中。正打算一P股坐在舒適的皮沙發上,突然想起一件事,他打開口袋,翻找出一隻塑料袋子,能明顯看到裏麵裝的是一疊錢,百元大鈔的紅光透過草綠色的塑料袋子,那麽耀眼地閃爍。再將一包錢揣進中山服的上麵衣袋,扣好扣子,按了兩下,原本蔫癟的衣袋鼓脹起來。這會兒,陳思財走到沙發處,用手拍了拍灰塵,一P股坐了上去,他環視一會兒堂屋,而後摸出煙口袋,拿起一截土煙聞了聞,這麽一截土煙,讓他滿意地笑了。

  皮沙發與水泥地相碰發出的“乓”的一聲,猛地驚醒了還沉浸在縱樂之後餘歡中的紅翠。她一下子撐起身子,說:“他回來了。”陳思財早就帶信回來,說搭穀時就回來搭穀。紅翠剛才竟忘了眼下穀子已經黃熟了,她一把抓過衣褲,迫不及待地穿起來。河東村的二號人物,這下和紅翠一樣驚慌,而且前後動作一模一樣,隻是比紅翠慢了二秒鍾。趙大臉一邊穿褲子,一邊慎重地說:“你先下去,就說我在上麵收拾電線。”在緊要關頭想出辦法的電工師傅,慌亂中兩隻腳卻插進了一條褲腳,弄了一會兒才抽出那條該死的腳,並在預製板的樓上打了兩個轉轉腳。這一會兒,讓他感覺像過了一半天。

  紅翠一邊撫理著頭發,一邊走下樓,在樓梯口處,在臉上抹了兩把才來到堂屋,她盯一眼地上的那包東西,又滑一眼皮沙發,隨之,眼光拋到門外,說:“他在上麵收拾燈,摸了三個晚上。”

  陳思財明白他是誰,心頭像被刀捅了一下,但他盡量不往壞處想,以免破壞自己良好的心情。他說:“這個皮沙發是幹得的,掙了兩千一百幾十塊錢,前麵帶回的三百塊不說。”

  紅翠樂得兩眼直閃亮光,嘴巴張成一個漩渦,無數的皺紋恰似漩渦激起的無窮波紋。

  趙大臉不知從哪兒弄到一把夾鉗,他剪斷床頭一角處的花線,再漫不經心地把斷頭接好,而後豎起兩隻耳朵,聽了聽下麵的動靜後,才拿著夾鉗往樓下走去,在樓梯口處,點上一支黔龍,便來到堂屋。

  “查了半天才查到毛病,花線的芯子斷了,也奇怪,膠皮還好好的,害得我查了好一陣。”話剛說完,趙大臉給陳思財遞上一支黔龍,陳思財一點也不客氣地接過,紅翠乘機轉進灶房。

  趙大臉等著陳思財與他搭話,但陳思財蹺起一隻腿,不屑地抽著黔龍,趙大臉幹站一會兒,才走近涼板椅,把夾鉗放在上麵,抬了一下腳想走,但他坐在涼板椅上,想了一會兒說:“拉平車掙大錢了。”

  陳思財說:“掙哪樣大錢。”即刻把半截黔龍煙頭甩在堂屋中間。

  趙大臉望著門外,已經沒有下雨,真想一走了之,但又走不脫,這麽個氣氛中走,等於夾著尾巴逃跑了。他看了一會兒高大挺拔的黃葛樹,便找到一個話題說:“其實,你那幾根黃葛樹是很值錢的,一根都要賣兩千。”

  正在掙大錢的陳思財對趙大臉的話根本不感興趣,很不想理他,但又覺得在情麵上過不去,並且,有失男人的氣概,他淡淡地說:“大舅子說,這是獨特的風景。”陳思財還想說:“老丈人說,這是配好的風水。”但話到了嘴邊,突然消失了。

  趙大臉說:“關你大舅子哪樣事。”

  陳思財說:“有錢有勢的人放個屁都是香的。”

  趙大臉說:“那是,那是。”

  這會兒,說了幾句話並想到自己也是有錢人的趙大臉感到自在了,他蹺上一支腿,頭靠在涼板椅的後背上,望了望皮沙發,打算如果隔一會兒沒有什麽話,就說說皮沙發,他家也有皮沙發。

  陳思財斜視趙大臉一眼,突然想起一件事,對著灶屋喊:“把飯煮起,中午叫媽和思遠過來吃飯。”

  趙大臉即刻站起來說:“哦,差點忘了,中午張站長找我有事。”他就走出大門,要到張站長那兒去,這時又下起毛毛雨。

  陳思財摸出煙口袋,心裏說:我們一家親人相聚,有你龜兒子的份嗎。

  龜兒子剛走,世琪就走進來。整個上午,她在婆婆家玩,還幫婆婆擇了豆子。她好奇地看了皮沙發,再欣喜地看著父親取出的一包東西。這時,陳思財正翹著P股把蛇殼子口袋裏的東西一包一包地取出來。

  陳思財指著一個大包說:“世琪,這包就是你的,有衣服、裙子,盡管是舊的,但是城頭娃兒穿的,穿一兩回就不穿了,也當新的,比我們農村買的新的還好。”

  世琪望著花花綠綠的一包衣服,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紅翠來到堂屋,睜大眼睛看著一包一包的東西。

  陳思財指著一包東西說:“這包是烙好的肉,三斤多,中午煮來吃。”

  紅翠笑著把肉提進灶屋,陳思財拿起一包銅芯線上樓去了。這會兒,愣在一邊的世琪,才抱起那包衣服,走進自己的寢室。她關上門,然後坐在床上,雙手抱著那包衣服,激動得熱淚盈眶,竟輕聲地抽泣起來。

  從記事起,在世琪眼中,爸爸是個什麽?爸爸就是一個爸爸,一個整天抽著土煙,不停做這做那的男人,一個很難看見笑容、一張黑臉的男人。靠沒完沒了的做活路,讓她能有一碗飯吃,並且每頓都吃得飽飽的。就是這個吃飯的大事,的確,在孩童的心目中,又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小事,但還是讓世琪產生了無限的信賴之情。爸爸很少正眼看一次世琪,他的心思全部花在耕作和算計金錢上了,世琪也就很少深情地看爸爸一眼,反正看了等於白看。爸爸沒有那麽親切地喊一聲世琪的名字,偶爾要支使個什麽事,他就用形式的、幹巴的語氣叫一聲“世琪”,世琪呢,同樣如此,隻是在需要錢的時候,她的喊叫是那樣的低微,那樣的怯弱,那樣的顫抖。在爸爸的潛意識裏,世琪是他女兒,女兒是他親生骨肉,他愛女兒勝於愛他自己。不過,在爸爸的心目中,世琪似乎並不存在。別說買什麽新衣服,就是連一顆糖也沒買過,至於給世琪幾角塊把錢的零花,爸爸從來沒有想過。爸爸從來沒有高聲的話吼過世琪,更不要說動過一手指頭打她。但世琪也不敢在爸爸麵前有任何放肆的行為,也不敢靠近爸爸,更不要說在爸爸懷裏撒嬌嬉鬧。總之,這個家庭裏,爸爸就是爸爸,女兒就是女兒。至於女兒的媽媽,就是那個紅翠。這包珍貴的衣服,怎能不震撼曾經藏過蘋果的小女孩之心靈,讓她淚流滿麵呢。

  世琪激動的心緒漸漸平息,才小心地將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出來,擺在了床上,一張門板擱成的床,便擺滿了花花綠綠的衣服。她拿起一件牛仔背心,摸了又摸,看了又看,之後,她穿在了身上,與此同時,她想起同班的星遙,下雨天時總喜歡穿這種厚厚的藍色背心,惹得全班同學羨慕不已。牛仔背心很合身,隻是少了兩顆扣子,世琪沒在意。

  世琪正打算把擺了一床的衣服折好,再放入窗子下麵用兩根高凳擱好的一口箱子裏,平時,這口箱子也就是她的書桌。這時候聽見一個很大的、多麽親熱的聲音在喊叫她,是她爸爸呢,她忙回應一聲,急急地走了出去。

  陳思財將一包包東西放好,在樓上轉悠一會兒,下樓來轉進灶房,看了一會兒正忙碌的紅翠,又轉到遮簷,真想到田間去走一走、看一看,盡管紅翠對他說了,穀子好得很,沒著花腰、斷頸、白線。但要親自去見一下著眼,心裏才踏實,再說,看著那一片金燦燦、沉甸甸的穀穗,心頭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但這時的雨下得太大了,簷口上流著一股不間斷的水,陳思財又轉進堂屋,摸出煙口袋,才想起一件事,便喊起世琪。

  土煙沒裹好,世琪就來到眼前,陳思財說:“好看呢,很合身。”

  世琪羞羞答答地笑了。

  紅翠來到門口,手裏還拿著一把菜刀,笑了笑又轉進灶屋。

  陳思財又說:“世琪,好好讀書,考一百分,爸爸獎勵你一百塊錢。”

  紅翠在灶屋裏說:“她這樣恍,有時作業都不做,怎麽能考上一百分。”

  陳思財接著說:“考九十我就獎九十,考好多,我就獎好多。”

  紅翠在灶屋接著說:“世琪,你不要考個二三十分,也認為要獎勵你二三十塊。”

  世琪說:“我才不隻考二三十分呢,平時都是七八十分。”

  陳思財一邊點土煙,一邊說:“這就對啦,再努把力,你去叫婆婆、幺爸過來吃飯。”

  世琪戴上一個草帽,跳躍著跑了出去。

  陳思財把身子往沙發後背上一靠,發出一聲舒心的長歎:哎……吃過晚飯時分,星星漸漸地閃現出來,月亮正試圖甩掉緊跟著它的那片黑雲,北麵的一簇烏雲快速地朝天邊湧去,對麵的山頭上蒙蓋上一層灰白色的夜霧,就像是給熟睡的山頭蓋上一床被子,看來明天是個晴天,一些要搭穀的人家著慌了,堂客洗起臘肉,男人則出去張羅人員。平壩四周的燈很晚才全部熄滅。

  紅紅的太陽又從東邊的山頭升起,晨霧逐漸散去,小河的水清亮了,緩緩地流淌。

  雖是秋天,但一切都顯得生機盎然,田裏的穀子已趨老熟,黃綠的葉子,低垂的金色的穀穗,仍不遺餘力地顯示出旺盛的生命,它們的整個肢體還在盡情地吸吮著甘露,房前屋後的樹木,顯得蒼翠碧綠,枯萎的葉子已被昨天的風雨全部掃落,枝葉在晨曦的輝映下,發出晶瑩的光澤,剛被大雨衝洗和滋潤過的青草,似長出新葉一般嬌嫩翠綠。

  四周的山頭更加清晰、更加沉寂,天更高、更藍,沒來得及散去的幾片烏雲,驚慌失措地向四處竄去,要躲進很遠的深山裏,看樣子要晴個十天半月,農民們笑逐顏開。

  “咕咕”的雞鳴特別清脆,“汪汪”的狗叫也很洪亮。

  人們起得很早,忙碌著早上必須要做的事,要搭穀的人家,婦女忙起早飯,男人要把搭鬥、鬥架、擋席、籮篼等家夥搬出門外。

  陳思遠站在地壩揉了揉眼睛,正打算去看貓尾巴那塊田的穀子是否黃熟,發覺身後起了一陣風,穿著粉紅連衣裙的紅翠快步朝他走來。紅翠用命令的口氣說:“思遠,來給我家搭穀。”紅翠又說:“我娘家要來四個人。”紅翠說完轉身就走,昨天在紅翠大嫂家吃了頓飯的陳思遠望了一眼那像個南瓜一樣的P股,便決定今天為大哥家搭穀。

  得介紹一下搭穀這一係列的農活,就清河鄉而言,搭穀的方法還是原始而古老的,也許可以追溯到春秋戰國時代,因為每一樣活都是用人的體力去完成。具體地說,搭穀不單是一個搭字,包括割穀把子、搭、捆草、出鬥等。其實每一樣活都很簡單,割穀把子就是將穀株割成一把一把的,需用一把鐮刀。搭穀就是雙手握住穀把子使勁地摔搭在搭鬥裏的鬥架上。必定想象得出,搭鬥就是一個能盛穀子的東西,像一隻小木船,樣式有點特別,它有四隻耳朵,便於在田裏拉動,呈方形。鬥架上有許多橫著的木條,形似樓梯吧。搭完的穀把子不能亂丟,靠在搭鬥側麵,四五把捆成一個穀草,待曬幹後收回去做牛草。這事也不能馬虎,霜降草枯,冬臘月直至開春後的正月,割牛草是相當困難的。出鬥則是用一個撮箕將搭鬥裏的穀粒撮出來,裝在背篼和籮篼裏。顯然擔穀子回去也是搭穀中不可少的活路。相較來說,擔穀子最費力,一挑穀子有一百七八十斤。搭穀期間,翻曬穀子也不容忽視,誰知道明天是天晴還是落雨呢,天變一時嘛,一般露水穀子要曬三天才能入倉,如果沒曬過太陽的穀子遇到幾天綿雨,那可真叫人心慌呢。所以搭穀必須在晴天進行,秋天的晴天,往往比夏天還熱,至於什麽原因沒有人去追究,隻是聽說過這件事,科學家們研究出地球上的溫度比原來高了兩度。穀草幹了,也要把搭穀暫時擱在一邊,先把穀草收回來,再上在一根木樁或一棵樹上,搭完穀之後,隨處可見一個個形似葫蘆的草垛。“嘰咕嘰咕”的聲音常常會在吃過晚飯後的夜間響起,曬幹的穀子須用風簸簸幹淨再入倉。似乎還有一點不明白,前麵提到的擋席有啥用場,它是用來插在搭鬥上,以防搭時穀粒抖落出去。

  田野上出現了一張紅白相間的玻絲膠布做成的擋席,顏色鮮亮奪目,似一麵戰旗,“咚咚咚”的搭穀聲,急促而沉重,如敲響的戰鼓。這時大約八點。今天要搭穀的男主人們,嘴一抹,用肩扛起搭鬥,有些迫不及待地出發了,移動的搭鬥後麵跟著三四個、五六個擔著籮篼的精神抖擻的男人,也有少數女人。

  平壩上,插上的圍席越來越多,有紅白相間的玻絲膠布做成的,也有老式的擋席——篾條編成的,還有蛇殼子肥料口袋縫製成的。“咚咚”的聲音響個不停,往日的寧靜消失了,一片熱火朝天的場麵。

  做莊稼的老把式們每一樣活都是相當熟練的,穀把子割得不大不小,整整齊齊地放在穀樁子上,下不粘泥。如此很有必要,以便搭的人抱時方便、迅速、不誤時間。搭穀也有經驗,歪站在搭鬥前的一角,即使露水把子和水田,身上照樣幹幹淨淨,一點不會沾上泥水,頭一兩下非常有力,隻聽見“刷刷”的聲音,是穀粒與擋席、鬥壁的撞擊,像一陣大雨點。捆草要求快速、不散、規矩,別看平時粗手大腳的男人,捆草的動作非常敏捷,一小撮稻草在搭完最後一下後“嗖”的一聲抽出,隨即雙手一撈、一轉、一紮、一拋,眨眼工夫,一個穀草像一個矮人站在田裏,每捆好一個穀草,前麵就會空出一截,搭穀的兩個男人配合默契,草一丟,弓步一蹲,各抓住一隻鬥耳朵,用力一拉,盛著穀子的搭鬥就像船一樣向前滑動。

  顯然,搭穀至少要兩個人,五六個、七八個也不嫌多,人多了,割與搭同時進行,也可以四個人搭,兩個輪換,還有一種三個人的搭法,叫什麽“牛跳尾”,其程序就像打鑼一樣講究規則,稍有疏忽,就會亂套。勤勞友善的清河鄉農民,搭穀之時都喜歡三五家打夥搭,今天搭你家的,明天搭他家的,這在當地稱為“換活路”,凡是農忙季節,換活路的人們彼此往來。

  除了多數是男人外,也有為數不多的女人,收割之時誰肯閑著,姑娘們是隨著男人們一道上坡的,沒搭穀的家庭主婦要稍晚一點,她們要做喂豬喂牛的家務事,隻要有兩個男人,女人們則會拈輕怕重,一把鐮刀從不離手。但這也不輕鬆喲,割上一天,腰杆酸痛難忍,幹焦的稻葉在臉上掃來掃去,皮膚嬌嫩的姑娘臉上要起一些紅疙瘩。

  露水已經幹了,太陽越來越大,落過雨的氣溫更熱,濕潤的每一個角落被太陽烤出了高溫的蒸汽。搭穀的男人背心上已被汗水浸濕,但他們的動作一點沒放慢,力量一點沒減弱,那金黃色的穀粒是相當誘人的,那“刷刷”的聲音是非常舒心悅耳的。女人們的臉上也滲出點點滴滴的汗珠,但她們依舊隻顧弓著腰,割得十分迅速,穀把子在手上沉甸甸的感覺使她們臉上始終保持著欣慰的表情。

  男人們並沒有累,隻是想抽一支煙,提提精神,但這也得利用出鬥的一點時間,出鬥是主人的事,其餘的男人坐在田埂上,田埂上長滿了青青的軟軟的草,抽上煙他們還擺談著一些關於搭穀的話。

  女人們也趁機伸伸腰,還要喝一杯茶,而後同樣坐在田埂上歇一歇。不會耽誤很長的時間,鬥一出完,隨即各就各位。緊張勞作的同時,人們心裏都明白,幹不了好一陣就要回去喝油茶了。一般在十一點左右,搭穀的人都要回家喝油茶,還要吃粑粑之類的東西,這在當地來說叫歇氣,其實講究的說法叫吃午點。也許正是因為歇氣,人們比先前更賣勁了。

  從一起床後就沒得空,不用丈夫安排,當堂客的也知道今天要搭穀這件大事,還是在昨天晚上,兩口子不止一次擺談了搭穀一事。早上要煮早飯,不能像以往那樣簡單,起碼炒一碗肉和煮一碗湯菜,煮飯的間隙還要幹一些雜七雜八的家務,其中打掃房前的地壩算是一件重要的事。

  嘴裏還在嚼飯,豬草煮好了就喂豬,如沒煮好趁此機會做點別的。中午的菜是大事,先到菜地裏把菜找回來,接下來,一大堆事叫人丟了這樣做那樣。而後,灶房就是主婦的天地,先燒一大鍋開水,男人們喝起茶來就像牛喝水,咕嚕咕嚕的。是絕對不會在灶邊等著水開的,洗臘肉,擇菜比較合適。一大壺茶泡好後,如果中午沒豬草得趕緊上坡去翻一背紅苕藤,幸好牛草不用操勞,牛吃起剛搭的新鮮穀草還是大口大口的。最遲十點鍾,就要開始燒油茶,要比平時多放一點茶葉,男人們喜歡濃味的油茶,吃了精神好。之後要弄一些粑粑,麥粉已經發漲了,是昨天就提前發起的,菜油一煎好,下鍋幾分鍾就熟了,不過要煎一桌人吃的粑粑,還得用上半個鍾頭的時間。

  如果是一個善於算計和手巧的婦女,做起以上繁瑣的事仍然遊刃有餘,她們會擠出時間到田裏去幫上一會兒,割幾個穀把子,背一背穀子回去,雖是烈日底下,誰不想享受收獲的喜悅呢?

  這也算是一個規矩,十一點左右,搭穀的人們就要回去歇氣。平壩上“咚咚”的聲音陸續停止了,田埂上、小路上穩步地走著擔了一挑穀子的男人,從壓在肩頭上那根一起一伏的扁擔可以看出,那是一挑挑沉重的擔子,一定是被太陽曬過和累了的緣故,都是一張黑黃的有些扭曲的臉,但這些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神情,疲乏的眼裏流露出豐收的喜悅。女人們不習慣擔籮篼,她們喜歡背背篼,金黃的穀粒裝成了一個烏龜冒,一路上有說有笑。

  即使平時最潑辣的媳婦,今天也顯得特別溫順,丈夫碗裏的油茶完了,她會馬上添上一瓢,桌上的粑粑減少了,她會及時加上一些,男人破例大熱天的中午要喝一兩口白酒,她也不會麵露不悅,並忙於遞上酒瓶。這並非礙於有其他外人的情麵,男人下大力,當堂客的甘於服侍和遷就。

  抽一兩支煙,喝一杯涼幽幽的泡茶,擺點無關緊要的龍門陣,小憩約十來分鍾的光景,準會有人說:“趁涼快,我們走得啦。”之後又有人附和一句:“中午一兩點更熱。”

  其實這時並不涼快,而是已經更熱了。踩在田埂上的青草上也感覺到熱乎乎的,太陽光很刺眼,還穿透進單薄的衣衫,讓人感覺到直鑽進肉裏。想象到那穀稈子熱得燙手,烤焦的稻葉在臉上掃來掃去,就像蚊子叮咬。更惱火的是,用力一搭,幹焦的葉子化成碎屑,像灰塵那樣飛飛揚揚,鑽進人的衣服,粘在滲出汗水的肉上,這滋味真叫人毛骨悚然,叫人渾身酥麻,動手之前似乎還需要豁出去的勇氣。

  女人們看著男人,男人先喝了一杯茶,一杯涼茶,是用一個大茶壺提到田間來的,再點上一支煙,便躍躍欲試了。

  “咚咚”的聲音又敲響了,更洪亮更緊迫,休息了一會,吃飽的男人們更有了精神,哪管太陽,哪管汗水,哪管灰塵,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搭穀。

  鑼鼓緊敲馬蹄急,割穀女人們發揮起天生的靈巧和敏捷,刷刷就是兩刀,汗水包住眼睛,也全然不顧,隻在放穀把子時順手一揮,偶爾也回頭一眸,是看還有好多穀把子,男人們的架式,想把女人們逼得走投無路。

  小娃兒們放學了,咿咿哇哇唱著歌,嘻嘻哈哈打鬧著,比平時更高興。哦,他們想到中午是一頓美餐,即使自家沒搭穀,也要隨爸爸媽媽去吃上一頓,彼此換活路的都不是外人,就是外人,關係如同親人,小娃兒不會羞怯。

  午餐的確辦得豐盛,相當於過年,以臘肉為主,炒肥肉,炒瘦肉,燉一鍋排骨,加上海帶或粉條之類,還混著一些肥坨坨。這樣燉的湯有油水,如是存留好的人家,少不了切一盤香腸或肝心等。蔬菜自然不可缺少,除了炒四五個外,還要煮兩碗素菜湯。兩點前後,所有這些肉菜就要擺在桌子上,搭穀的人很餓,一回來就可以入席就餐,還要擺上一瓶白酒,另外,今天會破例地擺上四五瓶啤酒,一塊二一瓶的川南啤酒,農村人平時沒有喝啤酒的習慣。

  滿滿的一桌子菜可得花上兩個鍾頭的時間,搭穀的人歇氣後剛出門,家庭主婦就忙開了,把碗筷洗了,就摻上一鍋水,先把飯煮好再弄菜,煮飯的同時少不了要做切肉淘菜切菜等事,海椒蔥蒜等作料也要花費一點點時間。

  在忙碌的同時,並沒有把一件重要的事給忘記,那就是翻曬穀子。這件大事完全是從煮飯弄菜中擠出的一點時間來完成,先把瓤草草除幹淨,再把穀粒哈得薄薄的,這事一時半刻做不完,為了兩兼顧,婦女不得不跑進跑出。

  沒有開懷暢飲,天氣太熱了,白酒更會使人發熱,但凡喝酒的男人沒有一個沒端酒杯,喝兩三杯可以舒筋活血,使人消除疲勞。四五瓶啤酒在一陣推辭後被喝了個精光,酒瓶在桌下東倒西歪。沒有談及重要的話題,黃磨子讓忙碌的人們給遺忘了,隻是隨意地閑扯著,人們的心思似乎完全放在豐盛的午餐上。

  都習慣地把下午幹活之前的這段時光稱為中午,中午剛一抹嘴,在一個牌癮大的人的倡導下,很快就組成一個四人玩牌的場合。一回下來,總有兩人主動地摸出兩支小南海,然後被另外兩個人收過去,裝進自己的煙盒。這種娛樂由於又不賭錢又有刺激,至少在河東村一社頗為盛行,以前玩三打一、升級、豹牌,曾風行一時,如今玩的是興起不久的板子炮。

  過去曾有少數人賭錢,可是有的人沒揣一個殼兒也想過過癮,贏了照收不誤,輸了嘿嘿地笑了兩聲,拍拍P股就走人。再加上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朱歡和羊子,另外還有兩個年輕人在坡上一塊石頭上玩起三打一,先是羊子贏了,包裏揣進了三塊多錢。後來轉了牌運,羊子一連輸了好幾盤,可他支支吾吾,不肯摸錢,會打小算盤的羊子是看重財物的,他經常說:喂狗是蝕本生意,一天三大碗飯,比被強盜偷了還厲害。朱歡火了,逼著羊子開錢,說:哪有隻贏不輸的道理,你今天非開不可。羊子卻說:你去年打牌欠了我一塊九角錢,今天正好除賬。朱歡一時想不起去年一塊九角錢的事,他飛起一腳,朝羊子的下體踢去,正好踢在羊子的一個蛋上,羊子痛得在紅苕藤地裏打滾,把一地的紅苕藤弄糟了。結果朱歡倒付了八十五塊錢的湯藥費,於是,打牌賭錢的事漸漸消失。

  農忙季節的作息時間是固定的,就和單位廠礦一樣。四點鍾一到,牌癮未盡的男人就會丟下牌,擔起空籮篼,大步大步地朝田間走去,女人們尾隨其後。

  太陽依然很大,到處都冒著熱氣,刺眼的陽光使人們半睜著眼睛,如果這時天上有一塊雲遮住太陽,地上吹起風,那該是多好的事啊。

  熬了一個多鍾頭,日頭偏西,氣溫軟了,都有些累,也有點餓,但人們精神抖擻,就像上午剛下田那樣,真是老牛自知夕陽短,不用揚鞭自奮蹄。隊伍龐大了,讀書放學的大娃兒和安排妥當的家庭主婦也加入了搭穀行列。

  太陽落下山頭,美麗的餘暉給大地染上一層如夢如詩的色彩,一些善於觀察天氣的人望了一會兒西邊的天空,沒起水門坎,沒有火燒雲,明天又有一個搭穀的好天氣。

  暮色開始降臨,平壩上漸漸恢複平靜,搭鬥又擱在了男人的肩上,不過與早上有區別:擋席沒取下來,如一龐然大物。

  人們不慌不忙地洗著臉,還要順便擦抹幾帕身上,有人要回家一趟,換上幹淨的衣服。

  已從繁重而炎熱的搭穀中解脫出來,馬上就要共進豐盛的晚餐,人們的心情是多麽的愉悅和滿足。這種心情導致了男人們開懷暢飲,主人家熱情地勸著酒,客人們頻頻地舉起杯,擺談的話題使人舒心悅耳,今年又是一個豐收年,回味著耕田栽秧辛勤的付出,談著搭穀的計劃步驟,又談著搭完穀後就要開始種植小春作物,有人提到了生薑,於是人們談著生薑,話談得多,酒也喝得多,桌上的菜也減少了很多,這頓飯的時間一般要比僅花一個鍾頭的午飯長一半。如果有打酒官司的男人,他們會為一杯酒爭論不休,飯後的女主人還要樂意地熱一熱幾個葷菜。

  “嘰咕嘰咕”這聲音在夜空中響起,猶如一道美妙單純古老的音樂,熟練而手巧的女人,風簸搖得非常均勻。柔和、溫馨的燈照亮著地壩,照亮著那堆金黃色的稻穀,月亮升起來很高,星星撒滿夜空,一陣陣秋風送來一絲絲涼氣。

  該洗臉腳了,兩夫妻相對無言,太累了吧,兩個心照不宣,都為自己今天的辛苦勞動而甚感欣慰,都為對方拚命的付出而深感憐惜和敬佩,同時都為今年穀子的豐收而備感喜悅。

  身上汗巴巴的,還有一點不舒服的感覺,真想洗個澡,沒洗澡室,必須燒一大鍋水,在腳盆裏洗,很費事。今晚就算了吧,太累了也太晚了,就用洗臉水抹幾帕身上,背上不方便,兩口子交換抹,如此,感到很舒服了。陳思遠睡得很早,確實把他累苦了,他畢竟是一個剛學搭穀的年輕人。今天,陳思財的老丈人家過來一撥人馬,拿著鐮刀戴著草帽的兩個舅母子,還有兩個舅子,他倆看起來很有精神,穿著短袖短褲,露出結實的臘肉一樣黑黃的肌肉。由於斜眼和傻乎乎的二舅母子都與陳思財有那種,幹起活來分外賣勁,一下田就“刷刷”地割開了,整整一天,搭鬥前方始終有一長串穀把子。兩弟兄和兩弟兄,剛好四個男人,四個男人的活就是搭穀,除思遠外,三個長滿胡子的男人都是老把式。陳思財還有閑暇的時刻用來窺視兩個舅母子彎著腰翹起的P股,斜眼的P股尖尖的,像個大紅苕,傻乎乎的二舅母子的P股圓圓的,像條西瓜。還用來偷看斜眼那對像打秋千一樣的奶子,偷看傻乎乎的二舅母子那雙像跳動的籃球一樣的乳房。二舅子的動作異常敏捷,撿抱把子時就像猴子一樣跳躍,搭穀時就像跳舞,捆一個稻草一瞬就完事,且上下整齊規則,像一個個笑臉的兒童。幺舅子有一身蠻力氣,搭起穀來像是那穀把子跟他有仇似的。露水未幹之前,陳思遠還是應付得了,待出了一回鬥後,二舅子望一眼一長串的穀把子,甩掉煙頭,啪的一聲吐一泡口水在手上,搓了搓說:“來,我們催一手。”四個男人催起勁來,“咚咚咚”聲就像劃龍舟時敲擊的大鼓,撿抱把子就像跑馬。陳思遠累得直喘大氣,身上汗水就像浸水的石壁一樣滲出,內褲都給打濕了,末了,他說,還要催就要催命了。三個老把式才放慢一些手腳。二舅子得意地說:“你這個大學生還不如我們土農夫。”幺舅子接著說:“他沒結媳婦,沒幹那事就沒力氣。”陳思遠哪有心思去想那事呢?雲月也讓他給忘卻了。又出了一挑冒冒的穀子,有一身蠻力的幺舅子說:“我把穀子擔回去,你們三個搭牛跳尾。”陳思遠哪懂什麽牛跳尾,一切行動均在兩個老把式的吩咐下進行,年輕人就成了一台轉動的機器,三個搭牛跳尾,等於做四個人的活路,一陣牛跳尾下來,不懂牛跳尾的人的神經都給弄混亂了,整個肢體酸痛麻木。那幹焦的稻葉,那鑽肉的灰塵讓陳思遠心焦冒火,讓他產生一陣陣驚悚。可憐的人,後悔起當初自己義無返顧的抉擇,隨之而憎恨起雲月,是雲月使他作出錯誤的選擇。可是,陳思遠潛在心靈深處的意識使他的目光在田野上搜索起來,看到了,她是那樣的與眾不同,紫色小花襯衣,白草帽,長辮子,她平時喜歡紮在辮子末端的紅蝴蝶結。天啦,心愛的人正朝他瞭視呢,兩對目光相碰一瞬後,雲月趕快羞怯地回過頭。就是這遠遠的一瞥,激發起陳思遠潛在的能量,精神抖擻起來,情緒亢奮起來,揮開雙手大幹起來,如同一個老把式。陳思財吧嗒著土煙,連聲說:對對。陳思遠又發現,雲月的割穀動作像民間舞蹈一樣優美,而且身手非常敏捷,他還發現,雲月和他一樣,不停地朝對方窺望。得感謝列祖列宗的保佑啊,心愛的人暗送來一個又一個秋波。這一個又一個的秋波嗬,是一支又一支興奮劑,直接注入多情的人的心髒。

  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呀,又是巨大無窮的。歇氣後,下午陳思遠居然盼望著早點出門搭穀,雲月好像一直在他身後窺視,他每一個動作都十分認真,十分地賣勁。陳思財笑著連連說:“對,對。”二舅子說:“年輕人就是要舍得幹,睡一晚上瞌睡就又恢複了精神。”幺舅子說:“他沒被女人勾油,青頭小夥子有的是氣力。”可是放了活路後,青頭小夥子感到疲憊不堪了,全身像散了架一樣,兩條大腿和兩個手彎木死死的,似乎已不聽大腦的使喚。

  陳思遠一上床就想到雲月,想著想著就暈暈乎乎地睡著了。

  三四天後,平壩上這片稻穀變成了一張被蠶咬食的桑葉,那樣的殘缺不整。由於陳思財的關係,陳思遠還與鐵牛、羊子兩家換起活路。他家搭了一天,金黃色的穀粒在堂屋上方堆了一角,而後,鐵牛和羊子兩家穀搭了一天。這三天,雲月沒有閃現進陳思遠的視線,但陳思遠總算硬撐了下來,鐵牛還誇陳思遠割起穀來像堂客一樣靈巧。

  陳思遠早就想去給雲月家搭一天穀,搭兩三天、四五天又何樂而不為。他圖的是和雲月接近,圖的是在雲月家進進出出,雲月的家,一直令他神往,那像是迷人的宮殿,那張殷紅色的涼板椅和有兩條金魚的茶盅時常在他腦海裏出現,這兩樣獨特的東西是上一次到雲月家借錢時就在他腦海裏留下了記憶。還圖的是吃雲月親手煮的飯菜,上次吃的荷包蛋至今讓陳思遠回味無窮。正是由於有這些邪欲的想法,陳思遠怎麽也鼓不起主動去給雲月家搭穀的勇氣。

  一天早上,陳思遠發現五個男人出現在雲月家一塊叫月亮彎的田裏,還看見走在田埂上的李盛宇提著擋席鬥架。隨即,陳思遠躁動不安起來,在地壩上亂轉,眼睛直直地盯著月亮彎,突然,他想到雲月借給她兩千塊錢的事,兩千塊錢至今未還的事,他不再猶豫了,擔起籮篼迫不及待地出發了。

  李盛宇老遠就招呼起陳思遠,讓陳思遠心裏踏實了許多,雲月說:“你盛宇哥還念著你呢,就是擔心你沒有時間。”陳思遠理直氣壯起來,一P股坐在涼板椅上,端起有兩條金魚的茶盅,喝了兩口茶,說:“盛宇哥,那兩千塊錢要等到賣了生薑才能還你。”

  中午休息時,李盛宇拿出平時打野兔野雞的火藥槍,對陳思遠說:“思遠,男人玩槍會增添分外的威風,你應該玩玩槍,晚上出去打點什麽。”陳思遠怔怔地盯著槍把子磨得光滑、槍管呈烏黑色的火藥槍。在一旁打牌賭煙的被割斷一根筋的胡八頭也不抬地說:“人不帶惡相,不怕你P股上背把火槍。”一心想當村長的馬邊花,為了討好李副鄉長,今天她把丈夫支使來了。這話剛好被從灶房出來的雲月聽見,陳思遠不滿起胡八來。

  接下來李盛宇親手教起陳思遠如何裝火藥,如何裝砂子,而後,他倆走出門外,又教陳思遠如何舉槍,如何瞄準。他把槍遞給陳思遠說:“瞄準那根死棕樹放一槍。”陳思遠勇敢地舉起槍,雙腿卻微微顫抖著,但他大膽地一扣,砰的一聲巨響,死棕樹滾倒在地,盛宇說:“好槍法,好槍法。”

  回到屋裏,李盛宇說了聲“以後這支槍就送給你”後,他放槍去了。陳思遠坐在涼板椅上發起呆來,思忖道:盛宇哥像是對他寄有期望,至於期望什麽他一時無法得知。他回想起盛宇哥今天對他的眼神臉色,總有一種獨特的慈祥,獨特的關愛,獨特的讚許。突然鐵牛說:“這把牌我報了。”陳思遠抬頭看見穿著紅花連衣裙的一個女人從外麵飄了進來。這個女人就是那個團委書記,她喜歡穿紅色的衣服,故得了個紅玫瑰的雅號。陳思遠認識她,接觸過兩回。陳思遠又發現,紅玫瑰的連衣裙很寬大,空蕩蕩的,胸部直至腹部連成一片蕩漾著的整體。陳思遠還發現,紅玫瑰和雲月的表情是默契的、友好的,而盛宇哥總是笑嘻嘻地望著紅玫瑰,還說了一些親熱的話,說:你該早點來吃午飯,中午煮了一條魚。再說:那個雙喜茶盅裏是老蔭茶。

  倏然間,陳思遠意識到:盛宇哥要和紅玫瑰結婚,要把雲月托付給他。天啦,愛情的幸福來得太快太突然了,令人猝不及防,令人茫然無措。菩薩呀,九月十九那天,一定要給你叩頭謝恩,還要多燒一些香燭紙錢。陳思遠的心怦怦直跳,腦海頓時寬闊了,就像那無邊無際的宇空。同時紅玫瑰和李盛宇談及工作的一些話,陳思遠一句也沒聽見。真擔心雲月發現了他心中的隱私和無限的歡悅,陳思遠躲進了喂有兩個大架子豬和三個豬兒的豬圈,架子豬是多麽的和藹可親,盯著一雙溫厚的小眼睛,小豬兒真是可愛,咕咕地叫著,尾巴甩得圓圓的。陳思遠看見廁所裏有一條帶紅的衛生巾,他產生了興趣,這衛生巾也是高貴的呀,他清楚紅翠使用的則是衛生紙,在紅翠家擱了兩塊木板的糞池口,陳思遠偶爾會看見一條條衛生紙,折疊成巴掌寬的條狀。陳思遠暗想:如果雲月許可的話,他會把那條帶紅的潔白的衛生巾撿起來親吻,那可不是肮髒的東西,那是雲月使用的。

  一切都變了樣,陽光和煦了,那條老黃狗眨巴著老牛一樣眼神溫和的眼睛,幹焦的稻葉變成了川南縣城街道上垂拂的柳枝,稻粒發出金黃的光澤,且有黃瓜籽一樣大,一挑冒冒的穀子變得輕巧了。

  田間裏,陳思遠充當起主人來,吆五喝六的,把一切活路安排得井然有序,夜色開始降臨,又回到主人的家裏,陳思遠暗暗地想象著,自己就是這屋的主人。進出屋時,他大搖大擺的,席上勸酒,他總是幫著李盛宇。

  今天算是陳思遠的愛情有突破性進展的神聖時日。三天後的事,似乎印證了陳思遠大膽的幻想,雲月來到他家,像他的妻子一樣為搭穀的事煮起飯來。

  心愛的人已經離去,多情的人還沒倦意,一絲惆悵使狂跳的心得到平息,打開珍藏心聲的日記,要用美妙的語句言辭記下這難忘的日子。

  太陽從東邊山頭上升起,一片白雲似要飄遊萬裏,玉帶般的晨霧開始向山後藏匿,催人的公雞還在咕咕地鳴啼,收獲的秋季,短暫的清晨也要珍惜,幫母親晨炊的同時,還把昨晚的美夢回憶。

  天啦,美夢變成現實,心愛的人兒就像悄悄到來的第一線晨曦,心在狂跳喲,血液在沸騰,情緒高亢激奮啦,靈魂在飛馳。又不敢過多地流露嗬,怕她窺見到我的秘密,悄悄地用貪婪的眼神,真的想多看一眼,麵前的人嗬,夜夢日思的,已給了一個美麗的笑意,足使我心歡神怡。

  愛情能創造奇跡,並非小說裏的故事,笨重的搭鬥喲,被我輕輕扛起,火辣辣的太陽,如陽春一般的和煦,搭穀這活兒就像賞花觀月,都誇我是一個搭穀的老把式,卻不知我有無窮的力量和心誌,心愛的人兒,你親眼看見才好呢,無數次回頭觀望喲,都沒看見你的身影,但沒有一點點失意,哦,能煮一手好飯菜的你正在家中忙碌操持,想起你煮的荷包蛋的第一次。

  盼望上午快點過去,時間真的不知不覺地流失,隻有樂於幹活的人才會感知,好香好香的飯菜喲,我像出獄的犯人那樣貪食,又在細細地回味呢,飯菜裏留著你的氣息,又似親吻著你的手指,酒杯擱在一邊,因為有比以往多一半的食欲,原諒我呀,慈愛的母親,並非兒子忘恩負義。

  撿碗、洗碗搶著做,這可是平時少有的事,不想這樣告訴自己,圖的就是和她接近,心裏想的卻是當一個體貼母親的孝子。要謝天謝地呀,手指尖碰著她的手指尖,天啦,像觸電一樣,全身都顫抖起來,毛發指甲都酥麻了。好多情的人嗬,對我溫情一笑,我心醉神迷,必須要為自己辯護呢,我並非心存歹意。

  有如此美妙的感覺,原諒我貪心婪意,又是多麽罪惡的欲念呀,但世上不是有很多人拋開罪惡嗎,監獄裏蹲著的不也是人嗎?終於大膽起來,試圖享受冒險的快樂和刺激,這時的我喲,腦海一片空白,思維停止,但全身的血液像火一樣熱熾,借著水的遮掩,碰著了她的玉手,天啦,太上老君的仙丹被我偷吃,我成仙了,一下子在浩闊的宇空中飄遊,我已瘋了,顛魂倒魄的,世上的一切茫然不知。菩薩保佑我,多給你燒些香燭紙錢,心愛的人兒,寬恕我,沒有歪心邪欲,我終於喘了一口大氣。那隻手迅速移離,澆了洗碗水在我臉上,隨後就是一長串歡笑,似銀鈴撞擊,這動作這笑聲這眼神都被我烙印在心底。

  好快樂,好興奮,好甜蜜,心愛的人兒,居然對我也有意思,一點也不容懷疑,還對以往進行一番回憶,那獨特的笑,那獨特的語言,那獨特的表情,那獨特的關懷,好幸運喲,心上的人對我情有獨鍾,敢百分之百地斷言,我是她超越道德的唯一,什麽超越道德,我和她的愛情是神聖的,無與倫比的,怎能束縛於凡規俗套呢,雲月喲,你依然是那樣的純潔,那樣的高貴,那樣的超凡脫俗。

  一部分人家的穀子已經搭完了,但他們並沒有閑著。有的要還活路,不還活路的,也要主動去給親戚朋友搭上一兩天。就是那些缺少勞力的人家來請,他們也樂意幫忙,做一兩天活路,當地的農民從不在乎,再說,搭穀之時,一個大男人沒有搭穀子是要遭人恥笑的。

  三人幫三家的穀子早已搭完了,由於急著要回城頭拉平車,他們把搭穀子的活路趕得非常緊。深藏不露的羊子,把看家本領都顯露出來。搭他家穀子的某一天,月亮都出來了才放活路,背篼、籮篼裝滿了,搭鬥裏還剩一籮穀子,並且鬥架擋席還沒人帶。羊子猶豫一會說:擋席、鬥架放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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