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陳老漢躺在堂屋中間的用兩根高凳擱好的一塊木板板上,到被新鮮的黃土壘成一個土堆,這段時日,陳思遠這個大男人居然像他的紅翠大嫂一樣,常常傷心痛苦。紅翠的哭聲很大,號啕大哭一般,有時她像道士拖聲落氣地唱經那樣,傾訴起老人公的恩情來,並一邊哭泣。讓人不解的是,她那白色孝衣的前襟,並沒有多少斑斑淚跡。相反,陳思遠的哭聲是低弱的,但他的淚水,就像下綿綿雨時的屋簷水,一個勁兒地流淌。他這多情善感的表現,在當地人們的眼裏,算得上稀奇事。其他死人場合,那些腰間拴著草繩、頭戴七尺白帕子的男人,盡管臉色蒼白,但蒼白的臉上,很難發現淚痕。別說遠了,就說發喪時扛著引魂幡的那個陳思財吧,整個過程,他倒是表現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在讀祭文這最勾引人眼淚的時刻,他將眼睛擠了又擠,總算擠出了兩滴水來。有一點他就不像話了,七八個紅翠娘家的親戚剛走攏,他見斜眼舅母子右眼紅腫,便說:你在哪兒看了男人屙尿,長了什麽挑疹。自然,陳思遠的高尚之舉贏得了父老鄉親交口稱讚,一致認為:陳思遠是一個孝子。
陳思遠能不傷心掉淚嗎?父親對他的付出實在太多了,用一句鄉親們的話說:農村培養一個大學生不容易呀。以往,陳思遠整個身心都撲在讀書上,至於家庭的貧窮隻是一個模模糊糊的概念,每次從父親手中接過汗巴巴的、零零碎碎的錢時,他心頭僅有一種酸溜溜的滋味。他也清楚,為了籌集讀大學剛開學的一萬二千元的費用,父親貸了五千元錢。那時,他正躊躇滿誌呢,對這件大事采取了不以為然的態度。這次,為了救治父親,借錢的事把他弄得焦頭爛額,並且未能如願以償,並且,讓他的父親死了。他親身體會到:家鄉是這麽一個樣子。然而這麽一個樣子一個家庭,竟培養了他這個大學生。如此想來,陳思遠的心都碎了。想起父親辛勞的耕作,想起父親將鋤頭扁擔一丟,便要到涪陵碼頭去當搬運,想起父親彎著腰抬著兩百多斤的肥豬的情形,想起那根紅豆杉扁擔,想起那件扶手溜光的鏵口,想起那挑盛百十斤糞水的木糞桶,想起破爛的土瓦房,想起破舊的桌椅……所有這些事和物,往昔,陳思遠不曾在意,而在父親死去以後,變得異常敏感了,它們都能撩撥心弦,煽動情感,震擊靈魂,讓陳思遠撕心裂肺地傷心痛哭。然而,多數時間陳思遠陷入一種如夢似幻的沉思。父親、母親、大哥、大嫂、世琪、雲月、趙師傅、曹主任、大舅、大舅母、醫院裏的白衣白褂,這些人交替地在他腦海裏閃現。同時,這些人牽扯出來的賣穀子、賣肥豬、借錢搶救父親等等的事也在他腦海裏一幕一幕地播演。這些紛亂交雜的人和事讓年輕的陳思遠飽嚐了世間的冷與暖、善與惡、喜與怒、哀與樂。隻要一想到父親的死,貧窮這個惡毒的詞語就赫然地在他眼前閃爍。繼而閃爍進他的心靈,讓他揮之不去。於是他的心靈深處便刻印上了“貧窮”二字。
僅憑陳思遠一顆年輕的心、一腔沸騰的血液,一個淡漠的、朦朧的念頭產生了:留在農村,為改變貧窮而奮鬥。不過,這個似有似無的意念他還不敢十分明確地告訴自己,他明白,考上大學不容易,目前自己的工作也很理想——在縣文化局上班。
天氣很好,四周山頭的半山腰至山頂,蒙著一層輕薄的晨霧,天空藍藍的、高高的,南麵的天邊上,僅飄遊著一片白雲。
陳思遠家地壩邊一棵大泡桐樹上,一隻布穀鳥老早地發出“布穀、布穀”的叫聲。
陳思遠一時還拿不定主意,留不留在農村,他思考著這個問題,轉悠到了屋後的一個土堡上。土堡上長著一些稀疏的青楊樹,兩棵高大的槐樹,還有一片斑竹林。中間有一條小路,這會兒,陳思遠站在路上,凝視著東邊正在緩緩冒出山頭的太陽,天邊一片火紅,白色的滯留的晨霧即刻化為絢爛多彩的雲霞,紛紛升騰起來。陳思遠動了詩人的興致:變為太陽吧,血液像火一樣熾熱的男兒,把你的光和熱灑向生你養你的土地……
一聲清脆的雞鳴打斷了陳思遠的幽思,他想起今天必須做的一件事,還是昨天晚上母親就吩咐了:明天趕場,去買些香燭紙回來,給你爸燒頭七。他又追思起父親,長籲一口氣,再想到農村耕作的勞苦,生活的艱辛,心頭不由得一寒。他那清瘦的臉與他頭頂上的天空恰恰相反,覆蓋上一片陰沉的雲。
整個平壩,以及四周爬山的一些溝溝叉叉,屬於清河鄉兩個村的地盤,兩村以河為界,河西即河西村,河東即河東村,一座古老的拱背橋將兩村連接起來。北麵的山頭,越往外越大、越陡,最後形成巍峨的高山。這座山取名很簡單,就叫北山,平壩上那條彎曲的小河就是從這山腳下流出來的,北山四周是由它延伸而出的廣闊的高山地區,特別是往北,一個勁兒地伸展,山外有山,據說,連接著川南縣有名的霧雲山。這些高山地區,屬於清河鄉的地麵,分為嶺南村、嶺北村、皂角樹村、黃泥岰村。四個村的地區條件與平壩上兩個村相比,很明顯差得遠,單是交通就比不上。
河西村的地麵上,橫臥著一條灰白色的公路,一頭翻過一個低矮的山坳,連接縣城,另一頭從那條小河流出去的一個峽口穿了出去,通往另一個鄉——黑溪鄉。數十條支公路像一棵大樹上的枝杆一樣與之連接著。
公路兩邊,看起來是在平壩中央,密集著一大堆房屋。鄉政府和鄉級單位夾雜其中,而多數屬於民房。鄉政府還是六十年代就建成的,與其他房屋並沒有什麽區別,同樣低矮、破舊,特別是最裏麵那一排,土牆瓦麵,窗子又小,屋頭黑魆魆的,隻不過,鄉政府開了一道大門,農用車都能開進去,大門是用鐵條燒成的,兩扇門,一扇掛著一把茶缸大的鐵鎖。就是這道大門,無疑增添了雄壯威嚴的氣勢。唯有糧站的房屋居高臨下,它建在一個土堡上,靠公路的一邊,用黃沙石砌成兩人高的堡坎,石縫上長滿野草,中間二十餘步梯子路,石條子梯步已被農民們的解放鞋磨得像磨刀石一樣光滑,每年上糧,這條梯子路上像趕場一樣人來人往。所有房屋,組成了一條不足一百米的街道,這就是清河場,每逢三、六、九,場上也算喧鬧。
太陽已經升起有一竹竿高了,陽光照耀下的清河場漸漸熱鬧起來。
三四個服裝攤子,照例擺在場中間,早已掛好的一排排新衣服閃閃發光。幾個婦女圍觀著一個攤子,一會兒,一個婦女買了一條紅色的秋褲。場上不同的位子,擺著幾個地攤,有賣刀刀、鏟鏟的,有賣耗子藥的,有賣兩元錢一條皮帶的,有賣草草藥的,還有賣說什麽三個月就能出槽的高科技豬藥。賣草草藥的是一位中年男子,臉上卻有一尺來長的胡子。他光著上身,將衣服拴在腰上,腳不停、手不住地向大夥介紹著,說什麽西藏冰山上采的,說什麽能治九十九種病,唯有婦女的月家病不能治。說得起勁時,他便一邊跺腳,說得興奮時,他便用手使勁地亂打自己結實的肌肉。這麽一來,他紅光滿麵了,正如他所說:單看紅潤的麵部,就像一位得道高僧。賣高科技豬藥的是一位斯文瘦弱的青年,戴一副眼鏡,打一條藍領帶。但他吹得還要激烈,右手拿著高音喇叭,中間分像兩片瓦的頭發下的腦殼不停地、盡力地隨著說話搖晃,眼鏡不停地顫動,領帶在空中飄飛,口水像噴霧器噴瀉藥水那樣噴瀉而出,前排的人慘了,大晴天下起了毛毛雨,可他們沒在意,正聚精會神地聽著呢。幾步之外有一棵香樟樹,鋤把那麽粗,樹葉沙沙地飄動著,就像吹來一陣風。可這時沒有一絲風呀,不遠處,經營站的圍牆上的茅草都沒動一下。末了,兩大箱高科技豬藥被一搶而空。
近幾年來,場上的住家戶們,紛紛開起商店,賣副食、賣百貨。目前,大概有十一二家,十之八九的商店,生意十分看好,店前圍著買這樣那樣的人們。但有一家生意冷清,店主四十開外,一臉的絡腮胡,性格古板,好長時間了,隻有一個老婦人來買了一盒火柴。這會兒,來了三個與店主年齡相仿的男人,一人掏錢打了一碗白酒,三人便坐在店前的矮凳上喝起酒,並一邊東拉西扯地擺談著。
供銷社賣肥料的是一位半百的胖婦人,盡管她不以什麽官員自居,但從她不屑和煩躁的眼神看得出,她總以為比買肥料的農民高人一等。這會兒,她正坐在一堆尿素旁的木椅上吃著麵條。十幾個男男女女耐心地等待著,有些還表現出屏聲靜氣的樣子。剛才,一位身穿紅色秋衣的中年男子碰了一鼻子灰。胖婦人白了一眼叫她賣磷肥的中年男子說:“我從早上忙到現在,還沒吃早飯,神兮兮的。”快到春分了,正是買肥料的時候。
十一點半左右是清河場最熱鬧的時候。場上靠鄉政府那一頭卻突然清靜下來。一件奇怪的事引起人們的注意。一個人一樣的東西在地上滑動。這東西分明是人,長有頭,頭上有眼睛、鼻子、耳朵、嘴巴,隻是沒有頭發,頭頂上有明顯的燒傷痕跡。這人卻沒穿衣服,沒有手,沒有腳,背上、胸腹有明顯的大塊的瘢痕,看上去就像這時經營站攤子上的正待趙師傅宰割的一團肉。這團肉坐在用一塊木板做成的板板車上,他就靠這板板車慢慢地滑行。車上放有一個瓷碗,碗裏有幾張角票,原來,這是個殘疾人在沿街乞討。
圍觀的人們,幾乎無不麵露同情,不少人還把手伸入衣袋,但是,沒有一個人走上前去,朝瓷碗裏扔下一角錢。
殘疾人滑向了那個冷清商店對出來的公路上,三個喝酒的男人一個個麵紅耳赤,有兩個不停說著話,像是在爭論什麽。這會兒,一位婦女又為他們端來一碗酒,沒有加入爭論的男人接過酒碗喝了一口酒才發現公路上的那個怪人,他用手把嘴一抹說:“現在有些殘疾人是裝的,白天要錢,到了晚上就是個好人。”
爭論的兩個男人已經停止,一個接過話說:“這個要錢的的確沒有手啊。”
剛才提起話頭的男人立刻說:“你懂個屁,你看那些耍魔術的,還能把腦殼砍下來。”沒說話的男人的嘴動了一下,想說什麽,突然感到腦殼非常沉重,他便彎下腰,讓腦殼埋在膝蓋處擱放著的手臂上。
陳思遠打了一斤白酒,買上香燭紙,轉出商店才發現那個怪人。即刻,他動了惻隱之心,摸出身上所有角票,走上前,將五張角票丟進那個瓷碗。殘疾人對他深深地鞠了一個躬,上百雙眼睛一齊投向陳思遠,陳思遠仿佛聽到刷的一聲。此刻,他發覺自己高大了,並飄飄欲飛,於是陳思遠動了詩人的興致:付出吧,朋友,為別人付出,你所得到的,往往比別人為你付出所得到的還要多。
突然,陳思遠看見了一個女人,就是這一眼,讓他得意忘形的勁兒統統消失了。繼而看見:這個女人從容地走上前,彎下腰朝瓷碗裏小心地放了兩張十元的鈔票,然後,她才伸起腰來。可憐的殘疾人,大為感動,恭恭敬敬地朝女人鞠了三次躬。在場的人,屏住呼吸地觀看著這一幕。此刻,陳思遠呆了,他看見女人變成觀音菩薩,還看見那個蓮花台,那個由靈光組成的圈環。
陳思遠回過神,那個女人回過頭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這簡直就是一道閃電,在陳思遠的靈魂深處劃過了,父親去世的餘悲,人生道路如何選擇所帶來的憂慮,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清河場上熱熱鬧鬧的那段路,那個古老的拱背橋,六百餘米的村公路,陳思遠全然記不起是怎麽走過的,他感到自己的整個身心在藍藍的空中飛翔。
走上田間小路,陳思遠的心緒漸漸得到平靜,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出了一通大汗,秋衣、內褲都給打濕了,兩個手掌心,正一滴一滴地向下流著汗珠。
陳思遠回到家時,母親已經把飯煮好,紅翠大嫂正在灶邊跳躍,兩三下子,就炒好了一碗臘肉,又一會兒工夫,炒了一個洋芋,煮了一碗鹽菜湯和一碗豆腐湯,紅翠在一盆淘菜水裏洗了手,便在圍腰上擦拭。剛剛擺好碗筷的母親,正往鍋裏舀潲水。吃一頓飯的時間,豬草就會煮熟。
與此同時,陳思財剛好把一盒草紙的紙錢打好。陳思遠跨進屋時,陳思財坐在涼板椅上裹土煙,點上煙,他又拍了拍手上殘留的泥土,便拉開架式,刷刷兩下刀,把一盒草紙裁成了小學生課本那麽大小的一疊紙,接下來,就發出一陣“當當”的響聲。
如今,燒頭七這個也算莊重淒哀的儀式,在陳思遠眼裏,變得平淡無奇。他點上一支燭,在燭火上點燃三支香,再把香插在一塊洋芋上,同時陳思財在撕散紙錢。一會兒,一堆堆紙錢在陳思財低聲的念念有詞中燃燒起來,堂屋內彌漫著煙霧,母親急忙往燃著的紙錢堆裏夾肉和豆腐,陳思財還倒上一些酒。陳思遠已經點燃了掛在泡桐樹上的一串火炮,發出好一陣“啪啪”聲。午飯吃到半架時分,陳思遠給母親、大哥、大嫂添了一回飯,又坐入席後,陳思遠說:“媽、大哥,我打算不要工作,就在農村。”
一家人一下子呆住了,忘了正在進行的午餐。陳思財把夾好的一塊肥肉放回碗裏,並收回筷子。此刻,紅翠那雙突出眼眶的大眼睛發出明亮的光來,簡直就像兩個一百瓦的電燈泡,光線不太好的堂屋,頓時亮堂起來,她那肥厚而黑黃的臉上,灑下了一片朝霞,原本並不太多的土印看不見了,一陣沉默後,她居然先發起話:“要得,思遠,你可以管管世琪讀書,她恍得很,有時作業都不做。”
陳思財端起酒杯,脖子一仰,喝幹一杯酒,已有幾分醉意,膽子自然也大了,他白了紅翠一眼,說:“你懂個屁,讀了大學都搞莊稼,讀書有個屁用。”
紅翠望一眼母親,口氣軟和地說:“還不是為了吃一碗飯,農村就餓死人了。”
陳思財即刻說:“人家碗裏有魚有肉,你的碗裏隻有青菜蘿卜。”一雙紅紅的眼睛轉移方向,望著陳思遠,並提高聲音:“思遠,這是個大事,你要考慮清楚,大學生不容易,農村也不容易。”
陳思遠笑了笑,提上酒瓶,給大哥倒上一杯酒。
“也好”,像是回顧一段往事的母親終於開口說,“你爸去了,田頭的事沒人管呢。”
陳思遠從小就是一個乖巧的孩子,並且讀書很得行。考上了大學,母親也感到非常光榮。自然,母親就對兒子有一種佩服、崇拜之情,兒子說的話、做的事總不會錯呀。
陳思遠不要工作而留在農村這件奇怪的大事,紅翠首先說給了鐵牛的堂客,幾天後,紅翠回到娘家,一進屋就說起這事。鐵牛的堂客又說給了這個那個,於是河東村一社的人們都在談論陳思遠。
胡子拉碴的王大哥轉過牛叫了一聲“哇”,牛便站立不動了。他扔下鏵口,摸出煙口袋,一邊裹煙,一邊對挨著犁田的羊子拉起話。之前,王大哥和羊子討論了一個問題:是老品種貴朝十三好呢,還是新品種帥優六三好。後來達到共識,還是老品種好,理由是:老品種長飯,而新品種一升米煮出來沒多少,不長飯,再有,新品種推灰粑都推不起。王大哥望著手上的土煙,說:“聽說陳思遠不要工作了,要在家裏打牛P股。”
羊子輕巧地搖著鏵口說:“是啦,昨天我看見他在貓鑽孔挖土,挖得很起勁。”
王大哥重新撕下一張煙皮,先那張太焦了,煙沒裹成,他把煙皮含在嘴裏浸潤一會,又裹起煙說:“他也是扯的,有工作不要,偏要呆在農村,是腦殼發了燒。”
隔得不遠,同樣在犁田的、從王大哥和羊子討論穀種起一直未插進話的沙牛終於有個說話的機會,他說:“我看他是看上了哪個女人,隻有為了女人,腦殼才會發熱,吳麻子就是個例子。”
那個吳麻子,一臉的麻子,原本他有個很好的工作,在一個製造炮彈的兵工廠當車工,他的堂客倒有一副好的人才。一個深夜,吳麻子從兵工廠回到家,一上床就被堂客纏住了,一番折騰,男人便筋疲力盡,正在吳麻子快要昏昏欲睡之時,牆角的衣櫃裏突然發出一個悶聲悶氣的噴嚏。可吳麻子聽來,這個噴嚏是那麽響響當當的呀,吳麻子拉開門,裏麵蜷縮著赤條條的老表。臘月間的氣候,赤條條的老表在衣櫃裏呆了一個把鍾頭,著涼了。於是,吳麻子工作也不要了,回到家來把堂客整天守到。十五歲就出去的吳麻子經不起日曬雨淋,經不起肩挑背磨,三年後就病倒,沒好久就死去了。末了,其堂客光明正大地跟了老表。
王大哥吐了一泡口水在手上,搓了搓,重新握住扶手,說:“他這個大學生,怎麽會看上農村姑娘。”
沙牛說:“前麵趕場,我看見陳思遠和鄉政府新來的那個女的在一起說話,還手拉著手,那個女的還想和陳思遠親嘴,嘴巴都碰著了陳思遠耳朵。”
沉默一會兒,羊子才發覺沙牛的話有些不對勁,即刻說:“少吹牛皮,鄉政府工作的隻會看上有工作的陳思遠,絕對不會看上一個農民。”
太陽還有半竹竿高,公雞發出叫黑的咕咕聲,叫了一天的鳥兒們,似乎累了,突然停止了悅耳的鳴叫,夕陽下的鄉村顯得非常寧靜,田間的小路上,一個犁田的老漢放活路了,鏵口、駕擔、牛打腳這整套,輕巧地掛在他的右肩,身後緊跟著一條壯實的水牛。
陳思遠給老黃牛撒了草,端上一些水,又在豬圈裏磨了一會兒時間——觀看了兩頭百十斤的架子、四頭豬兒、一頭喜歡在食槽裏屙尿的母豬,意識到沒什麽事可幹了,便轉到地壩邊的大泡桐樹下,點一支小南海香煙,愜意地觀賞起整個平壩以及四周的景色來,之後,陷入如同眼前晚霞般美好的遐想之中。
雲月的女兒星遙,小學二年級的學生,那麽輕快地來到陳思遠的身後,大叫一聲:思遠叔叔。陳思遠轉過身,簡直不敢相信,突然眼前出現一位小天使。別說一眨一閃的黑眸子,白淨而紅潤的臉蛋,兩隻一甩一甩的黑辮子,就是這件沾有菜花花粉的綠色衣服,這朵劉海處的野白花,這雙糊上一點黃泥的紅皮鞋,就這手上拿著的打狗的木棍,都是如此的與眾不同,如此的神奇,散發出一種讓人興奮的光澤。
小天使接著說:“爸爸說了,叫我喊你到我家去吃飯,今天媽媽到場上買了新鮮肉。”陳思遠沒回過神,小天使老遠看見世琪,高喊一聲“世琪”,便一蹦一跳地朝世琪跑去,這會兒,他才像一隻小鳥一樣往屋頭飛去。
這是個啥子事呀,樂得陳思遠如此驚慌忙亂地做著下麵的事:從溫水瓶裏倒上一盆熱水,放溫水瓶時,溫水瓶不知怎麽倒了,眼看就要從木板平台上滾落於地,以至“哐”的一聲摔碎,但他用左腳把它勾住了。兩三下,就洗完臉,並打上了香皂,香皂明明放好的,卻偏偏滑落進豬食桶裏,沒有管它。再漱了口,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眼看牙刷是放進漱口盅裏的,實際卻插進了鹽巴罐裏。陳思遠來到寢室,一會兒就找到了裏裏外外的衣褲,“刷刷刷”幾聲後,便脫個精光,又是“呼呼呼”幾聲,就穿得規規整整。牽扯黑西裝時,他對著一塊南瓜葉大的鏡子。下樓來,從涼板椅下拿出皮鞋,皮鞋還算幹淨,但他還是想擦一下,找遍了幾間屋,始終沒找著鞋刷,穿上皮鞋後,一旁的母親才回想起,說:“被你大嫂借去了,還是正月間的事。”這個正月間的事讓陳思遠非常氣憤。
一路上,幾個鄉親和陳思遠打了招呼,陳思遠倒是體麵地應付過去了。其中那個安大媽還想和他拉話,說什麽你今年二十五了,年齡不小了,還說什麽你這個小夥子伸伸抖抖的,就是沒有做磚房。這些話,陳思遠權當沒聽見,他清楚安大媽一碰麵就表露的那股親熱勁兒,簡直讓人受不了。還清楚,安大媽善於當媒說親,盡管挺著很大的肚子,像懷胎婦人一樣,卻喜歡四處走串。居然還有這麽一個家夥,就是與陳思遠同年生的沙牛,沙牛遞給陳思遠一支劣質香煙,便認為陳思遠任何事情就該如實相告了。但陳思遠是所答非所問地敷衍一句,隻顧走自己的路。陳思遠走上李盛宇家的地壩,突然產生一絲怯弱的感覺,如同做賊心虛一般,他扯了扯黑西服,挺著腰杆,朝屋內走去。
一位身體高大壯實的年輕人正坐在涼板椅上看報紙,這人就是李盛宇,清河鄉分管農業的副鄉長,他的臉又黑又寬,鼻梁高高的,兩道濃密的眉毛一順風地上翹,一雙大大的眼睛閃射出火一樣的光芒,下巴靠左處有一道一寸餘長的瘢痕。從李盛宇當了四五年鄉幹部的情形看來,不要說他寢室裏貼著的那一排獎狀,也不要說他是多麽的正直、無私,是一個真正的公仆等等之類的空洞話,就拿清河鄉農民的一句話說:李盛宇是個好人。
李盛宇忙放下報紙,站起身來招呼客人,待主客二人點上一支帶嘴小南海,並排坐在涼板椅上,李盛宇就說起開場白:“思遠,聽說你辭了工作,要留在農村創業,今天特意叫你來,就是想和你擺談擺談。”
就這麽一會兒工夫,陳思遠心靈深處潛藏著的意識所迸發出的高亢激昂的情緒,便消失得無蹤無跡,李盛宇身上似散發出一種法力,而陳思遠屬於凡夫俗子。
閑談中,雲月在堂屋閃現三四次,靠上邊一壁牆的大方桌上,就擺好一桌豐盛的晚餐。席上,星遙不時說一句讓人高興和驚訝的話,晚餐中的整個話題,幾乎都放在小小的女主人身上。後來星遙做了一樁讓人感到意外的事:主動給爸爸、媽媽、叔叔敬了一杯酒,還說什麽祝爸爸身體健康,祝媽媽心情愉快等等。於是歡愉而溫馨的氣氛達到高潮。
飯後,星遙早就看動畫片去了,雲月收拾完桌上的碗筷,正在灶房洗刷。兩個男人抽了一支煙,喝了幾口茶,已經拉開話題。
李盛宇說:“我們家鄉實在是太貧窮了,也許全國的農村都是如此,思遠,不單你的父親,本地一些年輕人得個什麽怪病,到頭來沒錢醫治,隻有死路一條。我們社死去的毛三、糾二、蘿卜花、茄子臉,還有狼犬、抱雞母、山丹花,哪一個不是精強力壯的男人,唉,整個清河鄉能取出三五千的沒有幾家,農民的手頭緊啦。”
陳思遠說:“我的父親就為三千元錢搭上了一條性命,至今回想起來,心頭很不服氣。”
李盛宇說:“化悲痛為力量吧,思遠,氣憤有什麽用,貧窮是現實,我們隻有去麵對,去改變。”
陳思遠說:“我也是這麽想的,一位哲人說過,現實即合理,目前農村的貧窮也是一種合理的現象,窮則思變,我之所以選擇了農村,就是要改變貧窮。”
李盛宇:“對,窮則思變,我認為,當前農村正需要的就是這個思想,貧窮並不可怕,畢竟可以改變嘛,但如果說思想不改變,那麽貧窮的現狀永遠也無法改變。目前農民的思想實在是太保守了,眼光就放在糧食和肥豬上,也就是放田土上,田裏能收獲金燦燦的穀子,土頭的包穀、紅苕、洋芋喂肥豬,哎,農民眼裏的田土簡直就和祖墳一樣重要,那些爭邊邊、爭角角的多得很,一尺寬的界畔,張三偏鏟一鋤,李四見了也要鏟一鋤才能平心頭之恨,界爭完了,一些心大的就開始爭別人的田土,這等於挖了別人的祖墳,於是矛盾就發生了,我們鄉有過為爭界畔打死人的事,每年,我調解這方麵的糾紛不少於我度過的周末,唉,爭來爭去,不就為幾鋤泥巴麽。”
陳思遠說:“我也常常聽到父親、母親嘮叨關於爭挖田邊土角的事,有一回,父親氣衝衝地砍了屋後兩根青楊樹,說是朱歡犁田把界畔犁了不說,還把我家田裏的一路穀樁子都犁了,父親把青楊樹砍成兩尺長的一節節,用二錘打在了原來的界畔上。總的來說,這是農民貪圖小利的表現,再有就是你說的,思想保守,眼光緊盯住糧食和肥豬,我記得是一九八〇年下放的田土,快十年了,我認為農村的發展還隻是停滯在溫飽線上,究其原因,就是因為思想保守。”
李盛宇:“這也不能全怪農民思想保守,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農村的經濟如何發展,走怎樣的經濟發展之道。農村體製改革以來,中央就一再強調:糧食與經濟同步發展。我們清河鄉發展了麻、桑、柑,針對農民思想頑固保守這一實情,並製定了一些強製措施,可是到頭來,沒有哪一樣不以失敗告終,麻腦殼被挖了,種上了包穀、紅苕,桑樹被砍了,田埂上又出現了黃豆、米豆,柑子樹倒是沒毀完,但結出的果子酸溜溜的,像洋芋那麽大。如今,農民一提起就說麻傷肝,不能怪農民,八角錢一斤的麻誰願種呢,收繭的公司,比王子選媳婦還要嚴格,要怪就怪我們鄉政府發展經濟的路子沒走對。”
雲月來到堂屋,拉了一張木椅在燈下坐著,織起毛衣來。別說她靈巧的動作,就是織毛衣這平常事也讓陳思遠深有感觸。
陳思遠收回目光,給李盛宇遞上一支煙,二人點上煙,陳思遠接著前麵的話說:“這也合乎經濟規律,供過於求,價格必定下跌,求過於供,價格必定上漲,俗話說:物以稀為貴。我國是一個農業大國,八億農民,兩億城市人口,我認為發展種植業前途渺茫,試想,四個人種的東西賣給一個人,價格會貴嗎?”
明亮燈光下的草綠色毛衣發出的鮮豔的光澤,刺激著陳思遠的神經,他的思維變得活躍而敏捷。
李盛宇盡情地吸著煙,一邊思索著。有道理呀,這麽一想,臉上露出笑容,十分親切地說:“那麽,思遠兄弟,你這個大學生認為農村的經濟該如何發展呢?”
陳思遠有點兒得意,有些不客氣地說:“要想從根本上改變貧窮,必須走企業發展之道。種植業發展的空間有限,因為種植需要土地,而土地是有限的;養殖業的周期長,比如喂肥一頭豬,需要一年的時間。相較而言,養殖業比種植業更有發展前途,因為養殖業的發展空間較大,再有種植業的周期也很長,哪一樣種植不是一年一季呢?而企業就不同了,一畝的土地上就可以建一個工廠,不言而喻,機器生產產品是不會花一年半載的時間的。”
李盛宇早就沉思著,雲月又看了陳思遠一眼,陳思遠假裝沒看見。他望了一眼草綠色毛衣,又說:“不過,發展企業需要資金,並且必須結合當地實際和市場所需,比如我們河東村,有一大片森林,就可以辦一個家具廠,如何籌集資金呢?可以先發展一些養殖,我認為最好的是發展特種養殖,就是報刊上登載的蛙呀、蟲呀、鳥呀之類的東西,盡管特種養殖的風險很大,也就是說需要過硬的技術和規範的設施,但是,一旦成功,就會立於不敗之地。因為風險很大的特種養殖不會得到普遍的發展,像豬、牛、雞、鴨那樣。”
提起特種養殖,李盛宇不由得想起本社的社長朱歡,朱歡曾別出心裁地幹了兩件大事,一件是養烏龜,由卵孵出的烏龜長到能爬行像土牆一樣的池壁時,就一個一個地跑掉了。另一件是種藥材,花了一百元從遠處郵寄來的藥材種子,播種後長出的竟是當地隨處可見的野棉花,空花一百元錢不說,還誤了半畝地的一季莊稼。正是由於朱歡具有敢闖的精神,他才當上了河東村一社的社長,不過自當上社長以來,他並沒有做出一件敢闖的事。
李盛宇喝了兩口茶,點上一支煙,深深地吸了兩口才說:“思遠,你的思路是對的,我完全讚同,你不愧是一個大學生啦。不過,有些事不是我們想象的那麽簡單,一個人做事必須要現實一些,當然,我並不是否認你的觀點,這叫我怎麽說呢?我打個比方吧,一個人身上隻有十元錢,他隻能用十元錢去吃飯,而不能去買一件衣服。現在黨委政府已經決定發展生薑種植,我看這是一條切實可行的經濟門路,生薑的產量高,一畝高產達五千斤以上,並且價格看好,去年是一塊多一斤,我家這棟磚房,就是靠種生薑砌的。”
陳思遠思考著一件事:今年種不種生薑呢?
雲月放下正在編織的毛衣,終於開口說:“思遠,既然你辭掉了工作,要留在農村,其他的我就不多說,就種個幾分地的生薑吧,至於什麽特種養殖,什麽家具廠的事,以後再說吧。”
這番平平常常的話,但猶如一道聖旨,讓陳思遠恭敬順服地接受了,陳思遠僅差跪下說:臣遵旨。
從驚蟄起,農村就漸漸忙起來,一直要忙到夏至前後。常言道,一年之際在於春。花開了,樹綠了,農民家裏的種子要播出去,穀種、包穀種、紅苕種以及瓜果豆類,在溫濕的土地裏緩緩生根發芽。到了立夏,田間土頭會出現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小春作物要收回來,大春作物要種出去,搶種搶收,這就是“雙搶”。如果不搶,小春的收獲便會付之東流,往往那時,雨天較多,隻要遇上七八天綿綿雨,黃熟的小麥、油菜就會生出芽來,枯死了莖葉的洋芋就會爛在土裏,一股腐臭味,豬都不吃。隨著布穀鳥和青蛙的鳴叫逐漸熱鬧起來,穀子、包穀、紅苕等先後不一地長到一尺來深的苗子,假若不適時移栽,秋收時節的收成是要減產的。近些年來,一些肯動腦筋的人總結出一條經驗,穀秧栽得越早越好,隻要揪得住就栽,這樣收割的穀子既收到來挑挑,殼殼也少。如此,搶收與搶種碰撞著了。但是收得的麥呀、油菜呀還是要先收回來,農民們的活路隻不過更加繁忙了。當地有一句農諺:立夏立夏,兩親家遇見不談話。繁忙的“立夏”可想而知。到了一張張黑黃的臉上頭出現有些破舊的草帽的時日,田間土頭便出現一片生機,這正是管理的時節,施肥、除草、打藥等樣樣馬虎不得。近些年頭,不知是咋回事,包穀都要打三道藥,以往包穀是從不打藥的。夏至過後三庚入伏,三庚大概是二十來天吧,三伏天的太陽曬起來錐肉,可這時日的農民已把農活收拾得幹幹淨淨,一天頂多弄兩背豬草、牛草,扛起一把鋤頭到田間轉轉,也有不甘寂寞的勤快人,在大太陽底下做這做那,他們說,隻要去找,農村哪有沒活路的。
盡管陳思遠心懷鴻鵠大誌,盡管他是一名大學生,但處於農村,農事上的活和家庭瑣事他不得不親自操持,好在陳大嬸的身體還算硬朗,土裏的活能頂上很大部分,繁瑣的家務事基本上全包了。陳思遠主要是幹田裏的活和種薑,土裏的一些費力活,比如挖土擔糞等,他也不會撒手不管。他是一個孝順的兒子,宰豬草、洗衣等,他見啥做啥。挖五六分地的薑田和打薑窩確實把剛學做農活的年輕人磨得好苦,薑田要挖一尺五深,要把下麵的老底泥翻上來,這樣一不長草,二是肥泥在下麵,利於薑苗生長。打薑窩要用一個專用工具,它是下端形似兩把鋤頭,但比鋤頭要圓得多的一把鐵夾夾,就叫它為薑夾吧,農民們也是這樣叫的。先用力把薑夾往泥裏插,須插好幾下,再用薑夾把泥巴提出來擱放在腳前,並用腳踩緊,踩平,薑窩要打約一尺深,一次是打不好的,再如此重複兩三次,一個圓而深的薑窩就打好了。近一個月的時間下來,陳思遠瘦了一圈,十個手指磨上了繭疤。栽完生薑,緊接著的農活是犁田栽秧,俗話說:犁田漢啦犁田漢,一頓要吃九碗飯。農民們也說:鏵口才是生鐵鑄的。其意也是說犁田是非常費力的活,陳思遠見識了他家那件鏵口,父親留下的磨得很光滑的一件鏵口,確實是生鐵鑄的。
半年的時光,冰涼的雨滴,潮濕的朝露,熾熱的陽光,呼呼的風吹,使陳思遠變成了一個真正的農民。白淨的皮膚黑黃了,書墨香氣的衣服上沾上了泥土,圓潤的手指粗糙了,牙也被劣質的小南海香煙熏黑了。他還養成了一個農民通常的習慣,蹲在田埂上抽煙,一邊觀望著喜人的莊稼,他的言語也與農民的話接近了,一見麵總是說,你吃飯沒有,秧栽完沒有,如在田間土頭碰上,則說,你這塊包穀好呢,你這塊田的秧子不孬嘛。唯有的區別,陳思遠的眼睛依然像兩顆星星那樣閃爍,並閃射出堅定不移的光芒。
可以說,陳思遠背負著一個沉重的雜貨背匣,在其人生旅途上朝著一個光輝閃亮的目標行走,艱難地行走。在那個光輝閃亮的地方,似乎還站著一位女人,在向他招手,向他微笑,甚至已伸出雙臂要和他擁抱。在半年的時光裏,年輕人的腦海裏時常閃現著那個女人,如果說陳思遠對當初義無反顧的抉擇有所遺憾的話,那麽這個女人已將這點遺憾給彌補了,彌補得天衣無縫,而且還使多情人慶幸,慶幸自己作出了留在農村的偉大決定。
在繁忙而平淡的生活中,一個擦肩而過的女人讓陳思遠留下了一點朦朧的記憶。大概是父親的頭七燒過之後,陳思遠收到一封信,信封上寫著川南縣人民醫院。他知道是那位熱情的護士的來信,也明白這封信的含義。護士先對收信人一番詳盡的問候,談到陳叔叔不幸去世時,她流露了一番傷痛之情,並說作為一位白衣使者,對病魔剝奪一個人生命的事有一種超越常人的愧疚和痛惜,但聽說你的父親去世,真的感到悲痛欲絕。接著,護士過問了陳思遠的工作情況,還說你要節哀自重,安心工作等。而後,護士談到他對陳思遠的才華非常傾慕,說著說著愛慕之情自然而然地又十分含蓄委婉地吐露了。
陳思遠的回信也算得上一封情書,他還說了他作出的偉大抉擇和遠大的抱負。
沒過幾天,陳思遠又收到護士的來信,這封信與頭一封信迥然不同,措辭非常激烈。護士說,農民是什麽,農民是貧窮、落後,是愚昧、粗暴,是肮髒、醜陋。護士又說,農民是低賤的,又是貪圖便利的。她舉了一個實例,凡來住院治病的農民,沒有一個不會看上輸液的高溫瓶。護士又說,中國有八億農民,二億居民,這樣的格局固定了農村永遠是一個窮。接下來,護士作了一番用心良苦的誘勸,並說文化事業才是最偉大的、至高無上的,翻開曆史看看,多數名字是屬文化人之列,護士最後說,她不願收到一封沾上泥土味道的回信,而是希望收到一封浸染著文化氣息的情書。
可是,陳思遠並沒受到一點兒刺激,心中也沒有產生一絲嫉恨,熱情而漂亮的護士在陳思遠的心目中好比繁星閃爍的夜空中劃過一道流星。隻是在閑暇無聊之時,陳思遠也許會想起那像一朵鮮花般嬌美的麵容,想起那在白褂裏時隱時突的胸脯。
陳思遠也會偶爾想起那個拉著他的手伸入其胸衣的女人。剛參加工作不久,陳思遠就接到夢巧巧的一個電話,巧巧最後很平靜地說,她快當新娘了,新郎是一個老總。如此,三年的戀愛關係就一個電話給告吹了。失戀的人曾流下幾滴眼淚,三個晚上沒睡著覺。但是自從回到農村後,在陳思遠的腦海裏,文靜而秀美的巧巧好比天空中飄過的一片白雲。每當想起那片白雲,他也會聯想到那道流星,而後,他心裏說:女人在利欲熏心時,她們會忘掉愛情。
當河東村一社的人們確知陳思遠成了他們中的一員之後,一些熱心的人急於為陳思遠當起媒人來。張二媽四處說,思遠今年二十五了,和她家的沙牛一年生。如今沙牛的兒子快三歲了。還是陳思遠正在翻挖薑田的時日,善於當媒說親的安大媽從河西村九社引來一位姑娘,這姑娘長相有些特別,五官渺小,臉部平坦,看起來就像一本小學生的書,她的胸部、腹部也是平坦的,就像一塊長方形的水田。可是見麵不久,女方回話說:小夥子長得瘦精巴叉的,看起來像三十歲的人,而她家滿銀才十七歲。還說,看人時都穿了一條補上疤的藍布褲子。過後,陳大嬸回想起那個叫滿銀的姑娘,穿著很不一般呢,油菜花色的衣服,天藍色的褲子,雪白的球鞋。安大媽臨走時特意說:思遠你要多吃點飯。沒過幾天,安大媽向陳思遠及母親承諾:要給思遠介紹一位長得乖的姑娘,那姑娘團臉團嘴的。那天,陳思遠和母親正在坡上捏包穀球,安大媽引著一位姑娘和姑娘的媽來了,陳大嬸樂了,她發現團臉團嘴上還有兩個大酒窩,忙拍了拍手上的泥說:到屋裏去坐。一行人就到了屋裏。三個老婦人說起活路上的事,團臉團嘴的姑娘低著頭,玩弄起衣衫角,陳思遠則抽著煙,心靜如水。出現了一片沉默,姑娘的母親開始打量起屋內的一切,末了,目光停在牆上已沒有走的掛鍾上。安大媽忙說:思遠是個大學生,肚皮裏有文化。陳大嬸接著說:花了兩萬多塊啦。姑娘的母親盯著坑坑窪窪的土地板說:兩萬多塊錢夠做一座磚房。三位老婦人說話時,團臉團嘴的姑娘依然玩弄著衣衫角,陳思遠則想著一個女人。姑娘的母親走出門四下探望起來,還指著陳思財家那五棵高大的黃葛樹說了幾句。後來,安大媽對陳大嬸說:你家快把磚房做好。陳大嬸對兒子說:“我家快把磚房做好。”
陳思財家就要做磚房了,剛栽完最後那塊三分地的田巴兒,陳思財把秧匣朝遮簷一甩,便張羅起材料。那一萬五千塊錢紅翠早就從娘家取回來了,是利用一個雨天穿上紅內褲揣回的。一輛爛拖拉機叭叭地在到陳思財家的機耕道上響著,磚、沙、石頭、石子拉齊了,地壩被占得亂七糟八,五棵高大的黃葛樹下堆著一碼水泥,上麵蓋著一張膠紙,百餘塊預製板很有氣勢地橫躺在地壩側麵的一塊自留地裏,原本一尺來深的仙米菜給臨時割掉了。預製板拉來的當天,陳思財三次走到上麵,踱幾個來回,然後坐下來很愜意地抽一支土煙。
從陳思財家地壩上響起一片嘩啦聲以來,隻要他一出去,碰見的人就會問:哪時拆房子。陳思財便會莊嚴地宣布:五月初六。接著他會補一句,五月十六下腳。這兩個黃道吉日是給陳老漢做道場的那位老道士擇的,擇時老道士翻開一本發黃的書,上麵寫著老字。
陳思財張羅材料的前幾天,陳大嬸對陳思遠說:“丟開孬的想好的,你還是要幫大哥家的忙,做房子是件大事。”母親又補充說:“我家要是做個啥子事,三五幾席的飯全靠你大嫂。”
陳思遠把糞桶往糞池口一擱,為大哥家幫起忙來。爛拖拉機把材料嘩啦一倒,又叭叭叭地走了,剩下的搬移和堆放需要大量的人工。與主人關係較好的十餘個鄉親先後都來幫了忙。其中名叫鐵牛和羊子的兩個人從開始幹到結束。這兩個人就是當年與陳思財一道到縣城做工的夥伴,其間,三人曾合謀算計過一同做工的工頭的一個親戚。從此,三人的關係融洽了,平時農事上的緊要活他們總要攪在一起,河東村一社的人們稱他們為三人幫。
兩萬五千青磚堆放下來,陳思遠的手上磨起兩個血泡。鐵牛說,大學生的皮膚嫩。羊子說,用針挑穿就好了。紅翠找來針拉著思遠的手挑穿了血泡,鐵牛說,你大嫂喜歡你呢。羊子說,哪根田埂不長草,哪個兄弟不愛嫂。
陳思遠與鐵牛們一樣,用肩頭扛一百斤一包的水泥。從地壩一角到黃葛樹腳下有一小段距離,五噸水泥十八個人扛,大家你追我趕,腳底發出叭叭的聲音。陳思遠流下了大汗,背上的衣服給打濕了,但他沒有少扛一包。末了,胡子拉碴的王大哥在磚上磕了磕煙杆說,思遠這小子吃得苦。羊子接過說:在農村就是要吃得苦。可是吃得苦的人正坐在遮簷坎上喘大氣,而後,他想起一個女人,也許就是這個女人給了他力量和意誌。
陳思遠最後兩天活路比較輕鬆,是給預製板安放枕木。陳思財在訂板時就講好說:包下。他叼起一支土煙,背著手東瞧西看。陳思遠在閑空時,不止一次地想到了他的宏圖大業,大哥近來有些趾高氣揚的姿態使他好笑,也認為大哥有些可憐,一個人怎能滿足於衣食住行呢。那個女人似乎也容不得陳思遠空閑,她像幽靈一樣在陳思遠的腦海裏時隱時現,中午時分,陳思遠挑了三挑糞,包穀的三道糞該淋了。
陳思財家的三道包穀還沒淋完,五月初六這個偉大的日子就到了。天氣晴得非常好,天空很藍很高,隻有幾片飄蕩的白雲,往天的晨霧居然化成一條玉帶,橫係在北山的半山腰上,陳思財暗自高興自己擇了個好天氣,沒打算早上幹點什麽事,他揣上兩包小南海,走到預製板上踱起步來,末了,他坐下來,吧嗒吧嗒地抽起土煙。
紅翠像城市人一樣,穿上了一條淺黃色的連衣裙,她不時在母親家的灶房裏竄來竄去,連衣裙掀起一股股風,她正在為五六席的早飯忙碌。一旁幫忙的有母親和鐵牛的堂客,天剛麻麻亮,母親就起了床,生好火,她才去把兒媳婦叫過來。大概七點鍾左右,已經下了米,鐵牛的堂客趕到,她背來半背黃瓜和四把麵條。紅翠說,一席下兩碗麵條。紅翠麻利地做著事,一邊用爽朗的聲音說這說那,有時說到一件很平淡的事她也會無端地發出一陣哈哈大笑。
過去,在當地有這樣一個好風氣,如果某一家築土牆房子,本社幾乎每一家都要去幫忙,還要送菜。男男女女幾十號人,挖的挖,擔的擔,築的築,一片熱火朝天。如今,從本社幾家做磚房的情形來看,這種一人有事眾人幫的好風氣沿襲下來,幫忙的主要事務集中在拆舊房子上,大家稀裏嘩啦地拆掉蓋蓋,一堵一堵牆在一片吆喝聲中倒下。
像泡生期酒一樣,幫忙的人坐了七席,陳思財不由得喜形於色,他抱著五條小南海挨個發著。
鐵牛把小南海裝進綠色軍服的上衣口袋說:幹。羊子緊接著附和著說:幹就幹。五十餘個男人排成一條長隊,朝那座孤寂欲泣的土木房走去,解放鞋底下發出叭叭的聲音。
一行人剛走,老嶽父率領一撥人趕攏,這撥人由兩個兒子、兩個兒媳組成。紅翠忙過來打招呼,而後說,你們吃飯沒有。陳大嬸湊過來問,親家吃飯沒有。
兩個中年男人嘴一抹,幹事去了。紅翠的兩個弟媳撿起碗筷,她倆恰當的活是加入廚房行業。由於地勢不好的緣故,兩個弟媳並不怎麽樣。二弟媳比較憨厚,認錢隻認得一塊和伍塊的,但長相還是好看,那對走起路來晃蕩著的乳房著實有些惹眼,陳思財不知摸捏過多少回。事先,她躲閃著不願,好色的人說:小姨妹,半邊妻,舅母子,自己的。二弟媳便答應了。
三弟媳還算狡猾,她曾與糧站收糧的人吵了一架,末了,收糧的人隻好將票上的八十改成了一百。她接過票後很得意地說:不要認為我們農民認不得磅秤,背一背搭一口袋反正有一百斤。這事很長一段時間被當地農民競相傳播,並心悅誠服地認為,老村長的幺兒媳婦是個狡猾人。可是狡猾人是個斜眼,與人麵對麵說話總是望著該人的側麵。
老嶽父接過紅翠端來的茶,眼睛掃了一遍淺黃色連衣裙,沉下臉說:農村人要像農村人的樣子。
從小就敬畏當村長的父親的紅翠不敢不聽父親的話,她忙換上一條綠色絲褲,一件白色襯衣。再說,她早已打算向父親要個千把塊錢,那一萬五千塊錢和賣穀子的、三頭肥豬的一千三百塊錢剛好夠做房子的架架,她還想貼上瓷磚。起初,陳思財不同意,她一句“趁排起的頭”便把他說服了。
老嶽父見由二十多人組成的兩條長隊像兩條蠶一樣,不停地吞食著像一張桑葉的房麵,他麵露滿意的微笑。正在堆瓦的女婿忙過來打招呼,遞上一支小南海。老嶽父在堆滿材料的地壩上溜達起來,並問這問那,女婿一一回答。末了,他走到預製板上,指著五棵高大的黃葛樹說,那黃葛樹千萬別把它毀了,丫枝也不能剃,左青龍右白虎,是配好的風水。
上午,整個房蓋像垮水一樣被拆除了,幾壁突兀的土牆似顯示著歲月的滄桑。
中午,酒足飯飽的人們來到黃葛樹下乘涼休息,一些人打起瞌睡,四五架場合玩起撲克,三打一賭煙,不時爆發出一陣喝彩。
天氣太熱了,下午五點鍾才上班,牆倒眾人推,一堵堵牆嘩啦一聲倒下,騰起一片片塵霧。
陳思財家新建成的磚房很有氣派,三間排麵,一樓一底,排麵上還貼上了白瓷磚,光亮耀眼。可是,陳思財兩口子為錢的事犯起愁來,已拿不出一個殼兒了,僅有的十塊錢讓紅翠上一場給花掉了,稱兩斤衛生紙,買一瓶打菜秧上蚜蟲的農藥。眼下,稻秧的二道肥該下了,紅苕也該施頭道肥了,但家裏僅剩下小半包碳銨不夠撒那塊三分地的田巴兒。還有一樁花錢的事刻不容緩,六月初二鐵牛要泡四十酒。聽羊子說,他要送二十塊錢和兩團大火炮,陳思財心想,他也不能低於羊子呀。
六月初二的前一天,陳思財兩口子為送禮的事爭執起來。紅翠說:“看到吃的都不夠,你還要擔一百斤穀子,幹脆去賒兩斤孬糖孬酒。”
陳思財說:“叫啥子關係,一塊把錢瓶的紅酒怎麽支得出手。”
紅翠白了一眼思財說:“明擺著的做了房子,怎麽支不出手?”
陳思財麵露不悅地說:“人家叫泡四十酒,我曉得安排。”
“你曉得個屁”,紅翠激厲地說,接著,她沒頭沒腦地叫嚷一通,就像將一桶水嘩啦一聲倒向丈夫,末了,她又提及分家時兩件不公平的事。
陳思財氣呼呼地奪門而去,他去幫忙。
鐵牛的四十酒非常熱鬧,陽光照耀下的地壩上擺著十五張桌子,“啪啪”的長達五分鍾的火炮聲一放,紅紅白白的肥肉瘦肉便陸續端上桌子,人們呼啦一聲坐入席,整個場麵處於一片嘈雜聲中。
陳思遠拿起一個飯碗,正欲舀飯,突然,一個女人閃入視線,一驚一緊,一喜一樂,“哐”的一聲,青花白瓷飯碗滑落打碎在地,場麵安靜下來,年輕人麵紅耳赤,無地自容。
主持局勢的社長朱歡提高嗓子說:“你們婦女洗碗要多放點洗衣粉,要把油洗幹淨。”
這個女人不是雲月,還會是誰呢?
吃晚飯時紅翠與幾個娃兒坐了一席,娃兒們對一盤花生米和一碗怪味胡豆很感興趣,剛端上來的一盤青椒肉絲一下子也被他們搶了個精光。紅翠隻好將筷子頻頻地伸向燒白和八方,其實,肥肉很合她的口味,這頓晚飯讓她吃得心滿意足。可是,她心中的餘氣還沒有完全消失,她遭受的氣怨來自於陳思財硬是強著擔了一百斤穀子,紅翠把碗一擱嘴一抹,之後坐在原地用手指甲欠了一會兒牙縫裏的肉渣菜筋,回家去了。
夜色完全降臨下來,一輪彎月和無數星星灑下一片淡淡的亮光,四周的山頭沉睡著,小河靜靜地流淌,不時一陣風吹過,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
陳思遠呆在寢室裏,正想著心事,今天摔爛青花白瓷碗的事一直像幽靈一樣占據著他的腦海,他時而感到高興,這大概是愛情的甜蜜和幸福。時而感到驚悚,因為雲月窺見了他心中的秘密。愛情這東西真是個怪物,既想向心愛的人表白,又怕心愛的人知道,如果雲月真的窺見了,她會怎樣想呢?陳思遠思考起這個問題,他回想起今天下午特意悄悄觀察雲月的情形,雲月是那樣的美麗,那樣的獨特,舉手投足,言談歡笑都有一種超越常人的優美的氣度,更主要的是雲月悄悄地給他送來幾道神秘的眼神。而後,陳思遠回憶起到雲月家中借錢和吃荷包蛋的事,那疊錢上雲月的手溫,不淡不膩的荷包蛋,真讓多情的年輕人回味無窮呀,又回憶起上次到雲月家做客的情形,特別是那番慍怒的言語,至今都讓陳思遠的胸腔中似有一股暖流在衝激。末了,陳思遠得出堅信的結論:雲月對他情有獨鍾。
陳思遠的思緒放蕩不羈起來,它捕捉住雲月的胸脯,在一件天藍色衣襟的遮蓋下,是那樣的自然,就像起伏的土丘,是那樣的朦朧,天藍色衣襟顯得空餘,就像晨霧遮住了山頭,是那樣的柔軟,就像一潭蕩漾的水。
突然陳思遠想到李盛宇,他想入非非的思緒戛然而止,感到有些自責,而後,他產生一個念頭:忘掉雲月。
陳思遠抽了一支煙,感覺到自己的情緒還很興奮,也沒有看書的心思,像往常一樣,他寫起日記。
紅翠等世琪去睡後,拉了一張木椅坐在地壩乘起涼來,看著瓷磚排麵發出灰白的光亮,舒心之情油然而生。而後,紅翠想到家裏急需肥料錢的事,不由得感到一陣陣焦急,又想到陳思財強著擔了一百斤穀子的事,她胸口處開始有一股氣流在衝蕩。從結婚以來,這是陳思財第二次大膽地自行其是,前一次當然是為了分家的事打了她兩個耳光,紅翠心裏狠狠地說:狗日的完全是個敗家子。
紅翠突然看見陳思遠家樓上的一個窗口處射出的燈光,隨即,一個驚悚的念頭產生了,她感到積鬱在心中的惡氣消失,血液正向全身湧流,在建造磚房上,陳思遠幫的忙最多,從開頭準備材料一直幹到貼瓷磚完工,紅翠便消除了以往兄弟曾想打她錢的主意的怨恨,怨恨一消除,已熄滅的愛情之火又開始死灰複燃,並在紅翠心中越燃越旺,近日來,紅翠又開始戴上胸罩,挺著兩個皮球般的乳房在陳思遠麵前晃蕩。
紅翠走進寢室,嘩嘩地脫掉衣褲,乳白色的連衣裙晃了一下,紅翠便變成了一位白衣仙子,她在鏡子前上上下下地端詳一番後就匆匆地走了出去。
陳思遠正寫到“一隻青花白瓷飯碗滑落打碎在地”時,發現門被人推開,他回頭一看,見雲月出現在門口。可是,一陣驚喜之後,他發現不是雲月,而是長著一臉橫肉的大嫂,緊裹在她身上的連衣裙看起來非常礙眼。紅翠走到床前,她說:“你想你就來吧。”自從紅翠被陳思遠摸了一回之後,她就斷定摸她的人想打她的主意。紅翠雙手提起裙擺,開始脫內褲了,她把紅色內褲脫至腳彎處,又提起裙擺,橫躺在床上,她又將皺疊的裙衣向上撩了幾下,露出了整個腹部,半邊戴著綠色乳罩的乳房。於是,一道迷人的風光展現在陳思遠麵前。
兩條小河緩緩地流淌,流至一懸崖處則飛流直下,兩條小河的交合處是一條深不可測的溪溝,看不見溪溝裏的水,被叢生的雜草遮掩著。遠處有兩座山頭,山頂蒙蓋著一層乳白色的晨霧,山腳下有一片平整而遼闊的土地。
迷人的風光使熱血男兒的心怦怦直跳,呼吸急促。突然,陳思遠昏熱的腦海裏閃進了死去的父親,而後,又閃進了微笑著的美麗的雲月,他火一般的激情給冷卻了。他想到聊齋裏狐狸精的故事,驚悸的感覺開始產生,透過窗戶看了一眼外麵朦朧的夜色之後,陳思遠便真的懷疑此時脫衣解褲的紅翠是勾人魂魄的狐狸精了。
陳思遠退到門邊說:“大嫂,女人還是正直些比較好。”
紅翠忿忿地說:“你為什麽要摸我的奶子呢?”說完,撐了起來,提上內褲,“哼”的一聲快步離去,白色連衣裙掀起一股風,木樓板閃抖了兩下。
這幾天來,陳思財兩口子總是板著臉,他倆還在為錢的事發愁,陳思財整天抽著土煙,似在思慮著。紅翠則遷怒於陳思財,從起床後就開始找言拾語,剛做完的磚房四處都濕浸浸的,屋內就像彌散著一股陰氣。
一天中午,紅翠把一疊女兒的作業本紙搓了搓,脫下褲子,取下那巴掌寬的衛生紙,朝屋角一甩,再將作業本紙墊上去,重新提上褲子。突然想起了已經忘卻的趙大臉摸她P股的事,說:“把兩個架子豬賣了,後天就要收豬。”
正在寢室轉悠的抽著土煙的陳思財吐了一泡口水說:“趙大臉的眼睛瞎了。”
紅翠說:“你曉得個屁。”
陳思財拖長聲音說:“你要賣就賣。”
趙師傅點上一支黔龍說:“摸都用不著摸,P股上的三尖骨都看得到。”
紅翠說:“還是摸一下嘛,我看和那些收得起的豬差不多。”
趙師傅臉上皮笑肉不笑的,他盯住乳白色連衣裙緊裹著的兩個脹鼓鼓的乳房。
紅翠說:“到屋裏去喝茶。”
趙師傅跟著女主人進了屋,他一P股坐在涼板椅上才發現自己的東西已經直豎起來,忙搭上一條腿,將其壓住。
紅翠從灶房端來一盅幾天前泡的茶,順勢坐在趙師傅身邊。
趙師傅問:“陳老表不在家?”
紅翠說:“到鐵牛家扛木料去了。”
趙師傅左手搭在紅翠的肩上,紅翠臉上泛起朝霞般的紅暈,趙師傅的手往下伸,摸住一個乳房,稍後又搭上右手,雙手使勁地搓揉起來,紅翠扳下趙大臉上麵的那條腳,一把一把地抓捏。
趙師傅的右手撩起裙擺,紅翠突然說:“那兩頭豬怎麽說?”
趙師傅笑著說:“還不是我一句話。”
紅翠起身關好大門,而後急於脫衣解褲,趙師傅看到躺在涼板椅上暴露出關鍵部位的紅翠,他倒有些怯弱了,他走到窗口處,朝外窺望了一番後,他才拉開了架式。
陳思財扛起豬夾夾往家裏走,逢人便說他那兩頭豬還看不出呢,有一百八十斤,四五個男人還抽到了他笑著遞過的一支小南海。
可是正在灶房煮飯的紅翠操起菜刀大罵一句:“狗日的趙大臉,以往不知麻了多少秤。”
鐵牛停住喝茶說:“除木籠籠的皮要著十斤,秤砣下麵的那塊磁鐵要著八斤。”
羊子接著說:“是有這回事。”
陳思遠麵露迷惑地說:“難道就沒人敢出來說話?”
鐵牛說,河西村的李村長曾找過經營站的麻煩,豬硬是不讓下秤,最後鬧到鄉上,是王書記來解決的。趙大臉根本不是人,趁李村長等人鬧著去了鄉上,他把那塊磁鐵取了,往木籠子上倒了兩泡豬屎,王書記親手稱了豬,又稱了木籠子,還檢查了秤的定平,他說:正確,以後要把木籠子上的豬屎弄幹淨,有好多皮除好多。
羊子點上一支小南海說:“從那以後,經營站再也不敢麻當幹部的人的秤了。”
陳思財往豬圈上麵放好豬夾夾,跨進堂屋就說:“今天我沒有著麻秤。”
趙師傅第二次來找紅翠時,顯得從容大方,他從鐵牛口中打探到陳思財到老丈人家挖魚池去了,他一P股坐在涼板椅上,悠閑地點上一支黔龍。
紅翠從灶房出來說:“狗日的趙大臉,以往麻了我多少秤。”
趙大臉嘿嘿直笑,但依然保持著一張像一道石崖似的臉。
一陣抱擁摸捏之後,紅翠突然說:“以往麻的秤怎樣說。”
喘著大氣的趙師傅說:“每場給你兩斤寶梁肉。”
紅翠說:“要坐墩肉,你當到少麻兩斤。”
趙師傅說:“行,我們到床上去。”
趙師傅將一坨坐墩肉丟進紅翠的小背篼時,被河東村一社的兩個小媳婦看見,接著又看見紅翠沒付錢隻笑了笑就走開了。
河東村一社開始有人悄悄地說:紅翠與趙大臉有那種。接著這一令人欣喜的新聞在人們口中競相傳播,很快全社人都知道了,隻有陳思財一人蒙在鼓裏。
幾個愛開玩笑的人遇見陳思財就說:“老表,你家兩頭豬看不出呢。”
陳思財聯想到他家破天荒吃起新鮮肉的事,便斷定紅翠被趙大臉幹了。他對紅翠咆哮一通後,將一個八磅溫水瓶摔爛在地。紅翠則鎮定自若地宰著豬草,口氣非常軟和地說:“沒那事,沒那事。”
摔爛八磅溫水瓶不久,陳思財將老實的二舅母子堵在豬圈裏,一陣死纏賴磨之後,將二舅母子抵在豬欄上給幹了。後來,大膽的陳思財在一塊包穀林裏把斜眼舅母子給幹了。他原以為狡猾的斜眼難以得手,沒想到他剛剛摸索到蔫癟的乳房,斜眼就開始脫褲子。事後他暗暗想到,狡猾人更想幹這種事。陳思財摔爛八磅溫水瓶的前一星期,他一向敬畏的嶽父大人到縣城接送孫子去了,這給他大膽的行為提供了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