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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農曆二月間,正值春暖花開之際,美麗的清河鄉變得更加美麗。平壩上,已有少數人開始犁田了。他們都是四五十歲的老漢,是種莊稼的老把式,有一身用不完的力氣。一胡子拉碴的老漢,叼著一支大指拇粗的土煙,頭上麵彌漫著一片煙霧,八九十斤重的鐵鏵口,被一隻黑黃而厚實的、布滿老繭的手搖擺得輕巧自如,翻轉的新泥冒著熱氣。老黃牛不快不慢地走著,雙蹄濺起一道道水花,一條鞭子似的尾巴,那麽有節奏地甩擺著,長著兩隻彎彎角巴的腦殼東伸西伸,那麽慢悠悠地咬吃長出水麵的野麥子。立春以來,已下了兩次中雨,平壩上那條彎曲的小河,變得歡快了,“咚咚”地流淌。四周的山頭上,樅樹、杉樹以及品種繁多的雜木,長出了翠綠的新葉。山腳下是由山延伸而出的土丘,上麵是一片又一片的黃色土地。土裏的油菜已經開了花,東一塊西一塊的金黃色油菜花真讓人心醉目眩。陽雀、麻雀、包穀雀、狗窩雀、牛屎巴雀……競相發出各自不同的聲音,這番激烈,電視上的明星歌手們引吭高歌時也不過如此。但是,農民們少有閑情來欣賞這番景致,他們心中裝的是土地、糧食、肥豬等。四周山腳下,零亂而破舊的土瓦房,便是他們的家。

  就是這麽一個春天,陳思遠從縣城趕回家時,已是吃過午飯時分。他隨母親來到父親的床前,見父親像一截枯木頭一樣躺在床上,床邊有幾個橫倒著的藥液瓶,心裏不由得一陣陣酸痛。母親見到大學畢業且在外工作的兒子,終日焦急的麵容倒現出了一些平和。陳思遠感覺雙眼盈滿了淚水,盡力地控製著,但他喊了一聲“爸”,兩串淚珠便隨之而滑落在他清瘦的臉頰上。他低沉地對父親說了幾句話,便盯著床邊的四五個藥液瓶,似乎陷入沉思。這會兒,大嫂紅翠走了進來,她先問陳思遠一句“你吃飯沒有”,便用平常說話慣有的爽朗聲說:“爸的病是勞累很了,那天得病的時候,還在貓鑽孔挖土,幸好你大哥也在貓鑽孔挖土,他甩了鋤頭就把爸背回了家。”

  紅翠停住話,她那雙眼眶有些突出的眼睛盯住了地上的一堆藥液瓶,陳思遠長籲了一口氣,母親淡淡地附和著兒媳婦的話說:“是活路大很了。”

  紅翠接著說:“思遠,你讀大學不容易,爸是六十幾的人,本來農村的活路就大,農閑時,還要到涪陵碼頭去當搬運,扛兩百多斤重的貨物。”略停了一下,她又說:“那天你大哥回到坡上時,鋤頭就不見了,四斤半的新鋤頭,青鋤把。”

  陳思遠對大嫂的話有些反感,朝外走去。紅翠盯著幾個藥液瓶對母親說:“我要兩個高溫瓶,冬臘月給世琪暖腳”。世琪是紅翠的女兒,小學二年級的學生。其實,紅翠並不一定是要兩個高溫瓶給女兒暖腳,才春天呢,反正高溫瓶對農村家庭總有一些用處。

  思遠來到堂屋,一臉的傷愁,母親和大嫂相繼走出來。一手拿著一個高溫瓶的大嫂對思遠說一句:“你要想開點,哪一個人不生病。”隨後便離去。母親說要給兒子弄吃的,但兒子要先詢問父親害病的情況。

  母親說,三天前,正在坡上挖土的父親突然暈倒在地,是大哥將他背回家的。先請來張老師,年近七十的張老師的中藥可是出了名的,經他一查看,他說他也檢查不出是什麽病,隻好試著開一副重感冒的中藥,中藥吃了四次,病情沒有一點好轉,昨天還非常嚴重,又請來醫院的馬老師,輸了五瓶水,病情好像有些好轉,今天早上還吃了一碗放了白糖的米湯。

  最後母親說,電話是李盛宇到鄉政府打的。

  聽完母親的敘述,思遠口氣十分堅定地說:“媽,必須到縣人民醫院檢查,對症醫治。”

  母親幹癟的臉上布滿愁苦,她說:“哪來錢呢?”

  陳思遠下意識地抬手碰了一下軟癟癟的西裝左側內袋,裏麵有百十塊錢,一張一百元的,三張拾元的,另外就是幾塊零鈔。陳思遠今年初才到縣城文化局上班,僅領了一個月的工資,買了兩套像樣的西服,其中一套黑色的他認為很合體,並適於自己沉默的個性,現在他穿的正是這套黑西服。餘下的三百多元錢除去了一個月零幾天的開支已所剩無幾了。

  接著思遠環視著堂屋,四壁裂了許多縫的土牆,像墨汁一樣黑的木樓板,上方一張破舊的大方桌,四條高凳倒也相配,早些年塗上的紅油漆脫落了大半,唯有像樣的家具是靠一麵牆的那張涼板椅,雖沒塗漆,但木料看起來很新。他又看了一眼身材幹瘦的母親,歉疚和自責油然而生,同時他悔恨起自己來,不該花兩百元錢買兩套西服,更不該學會抽煙,事先,他好奇地抽了幾支,很快就學會了,一天一包一塊五的黔龍,不然的話至少可以給家裏帶回兩百塊錢。

  陳思遠想對母親說點什麽話,但說什麽好呢,他兩眼淚水汪汪的,隻好說:“媽,無論如何,我也要想法把爸的病治好,沒有錢,隻有借和向銀行貸款。”

  母親的臉上泛起一點喜色說:“貸款是貸不到的,那五千塊錢曹主任來催過好幾次了,他說連本帶息已超過五千五了,唉,五年了。你大哥家倒是有錢,是用來做磚房的,我擔心你大嫂不同意。”

  大嫂娘家的大兄弟很有出息,在縣城所屬鎮任國土所所長,所長的身體壯實得像一條水牛,據說他一頓能喝十八瓶啤酒。今年春節水牛來到大姐家,沒有啤酒,他喝倒了兩瓶金佛大曲,由於酒精的作用,水牛吹噓說:他借兩萬元錢給大姐,把房子做過。姐姐姐夫高興得笑容可掬,她倆又勸了兄弟三杯酒。大年的前一天,大姐特意換了一條紅內褲,紅內褲前麵縫製了一個包,帶上兩隻大紅公雞、一袋糯米,她要進城去給大兄弟拜年。可是,直到吃過午飯,大姐已流露出要走的意思,大兄弟隻字不提錢的事。末了,大姐隻好直說借錢一事。大兄弟沒想到當姐的居然把酒話當了真,他愣了半分鍾才說,娃兒要讀書,隻能借出一萬五。一萬五就一萬五,大姐還是很樂意,她笑著接過一大疊盡是百元的鈔票,鑽進裏屋,脫下褲子把鈔票放進內褲口袋,幸好有一層毛線褲子的遮掩,那地方並不那麽鼓凸。走時,熱心的弟媳送了一包舊衣舊褲,兄弟說:路上小心。“大嫂不會不同意”,陳思遠想,在兄弟的心目中,大嫂是美麗的,又是善良的。其實她的善良來自於她的美麗,而她的美麗則來自於她胸前兩個圓鼓鼓的乳房。大概是在思遠上了高中以後,十六七歲的處男對大嫂的乳房產生了奇妙的想往,那時大嫂正處於哺乳期,乳房裏充滿了乳汁,脹圓得像兩個皮球,特別是皮球上那個蘑菇一樣的小東西,真讓思遠的手癢得發抖。暑假的最後一天晚上,再也忍受不了的思遠想好了辦法,趁從大嫂懷裏抱過侄女的時候,若無其事地碰一下那個玩意兒。思遠來到大嫂家,見大嫂正在灶前燒火,鍋裏冒出熱氣,用蓋蓋著,不知煮的什麽。思遠呆立著,尋思著靠近大嫂的理由,大嫂回過頭看了思遠一眼,思遠忙搭上一句明知故問的話:大哥還沒回來?大嫂樂嗬嗬地說:你大哥嫖堂客去了。突然,暈暈乎乎的思遠感覺到臉上被人摸了一把,隨即聽到大嫂哈哈大笑,大嫂用煙垢給兄弟打了花臉。來而無往非禮也,趁給大嫂打花臉之時,摸一下那玩意兒,不知不覺下麵的東西豎立起來。思遠衝上前,大嫂一閃,花臉沒打成,思遠伸出了雙手,比抓兔子時還要敏捷,哦,這東西,軟乎乎的,脹鼓鼓的,熱烘烘的,那蘑菇樣的小東西直頂著手心,膽大的年輕人隻搓揉了兩下。大嫂慌亂中碰到了硬硬的東西,她垂眼看著自己的胸前,目光又前移,盯著眼前男人的凸顯部位說:狗日的思遠。

  狗日的人嘿嘿地笑著跑了。從此,思遠經常回味著這第一次觸摸女人的快意,後來,一個叫夢巧巧的女同學主動拉著思遠的手伸入其胸衣後,思遠才淡忘了那份快意。

  思遠出門時,母親說上一句:快點回來吃麵條。

  大哥思財家在思遠房屋的左後麵,相隔最多一百米。原本那是集體的豬圈,看著大兒子一天天長大,陳老漢便花了八十四塊錢買下了廢棄豬圈,當時他做夢也沒想到他家會出一個大學生。思財與紅翠定親不久,就對豬圈產生了興趣,他拆掉圈牆,將就拆下的土磚把一間長屋隔成四間。房前有一塊高出地平麵的荒地,恰好房右側有一個大糞氹,荒地挖平後,糞氹也填平了。如今,疏鬆的泥土上挺拔著五根雙臂合抱的黃葛樹,這算是一道獨特的風景,在清河鄉,除了鄉政府大門前有幾根茶杯粗的黃葛樹外,其他地方還沒有。五根黃葛樹有一番來曆,思財十八歲那年,在熟人的介紹下,他和幾個同鄉來到縣城做工,是在一個建築工地上當小工,三個月後,工程結束,晚上,工頭說錢沒劃下來,每人隻發五十元。

  工頭臉上有一條明顯的刀疤,他曾是一條好漢,那刀疤就像一枚閃閃發光的勳章。明明是坑人,思財想,無意中冒出一句:哪時發工資。刀疤瞪了敢於頂撞他的人一眼。思財窺見那條刀疤在燈光下發出陰森的光芒。領到五十元後,一同鄉建議乘夜步行回家,建議得到讚同,一行人行至一條沒有路燈的街道,心中不平的思財拔了五根拇指粗的黃葛樹,怨氣似乎隨之而消失。

  陳思遠跨進堂屋,發現堂屋一角疊放著許多新的箢篼,看來大哥家已為做磚房做準備了,世琪站在堂屋上方一角的角櫃處,不知在幹什麽,大哥坐在一隻木凳上,左手拿著一節木棒,右手拿著刀,他在做一個用來耕田的牛打腳。

  “原來是幺爸。”世琪說。

  “還不快點拿兩個出來。”思財對女兒說。

  “媽媽又要吼我,她說不準拿東西給別人吃,也不準我拿東西到婆婆家去吃。”

  思遠這才想起剛跨進門時侄女的驚慌神色,原來她在藏東西。

  “胡說,他是你幺爸,快拿兩個出來。”思財加重了語氣。

  七歲的世琪打開櫃門,拿出兩個蘋果,用腳把門關上,來到陳思遠麵前。

  陳思遠的身子涼了半截,淒酸之情頓生,孩童的心原本是多麽的單純,天真,善良,然而眼前七歲的侄女的心變了態,變得自私,變得汙濁,變得貪婪。這是她的錯嗎?不,她還是一個孩子,這是她母親的錯嗎?也不是,如果蘋果多了,當母親的會在乎蘋果嗎?這是蘋果的錯,可憐的孩童,可憐的母親,你們是蘋果的受害者。

  望著世琪手中的兩個蘋果,陳思遠的喉嚨像是噎著一個硬東西,眼淚差點掉下來,他抬手撫了撫侄女的頭,侄女拿著蘋果走開,打開門,放入原處,兩隻白嫩的手重新又關好門。

  “是你大嫂從娘家帶回的。”陳思財頭也不抬地說,他正在砍斷牛打腳一端多餘的一節,突然停住手,抬起頭問:“你吃飯沒有?”

  “媽在給我下麵條。”思遠發現大哥很有精神,接著他說了要動用大哥家建磚房的錢來醫治父親的病。

  見大哥有些無動於衷,思遠又說:“大哥,這叫治爸的病,就當我向你借,我一定還你。”

  思財一腳踢開麵前的木屑,掏出煙口袋,裹起土煙,點上火,他吧嗒地吸了兩口才發話:“這事得給你大嫂說說,我是沒得意見的。”

  思遠跨進大哥家裏時,紅翠大嫂剛走進寢室,她要打扮一下,她花了一會兒工夫才從箱子底下的一個膠口袋裏找到一隻乳罩,戴上後,那兩個有些下垂的乳房又挺直起來,這時,大嫂已穿上上次弟媳給她的那件米黃色西服,這件衣服布料軟薄,正適合於二四八月穿。紅翠照著鏡子,發現衣服有點兒窄小,兩個脹鼓鼓的乳房似有撐破衣襟而出之勢,盡管窄小,米黃色西服令她滿意,她想到了思遠摸她乳房的情形。之後,一個悚然的念頭產生,自從思遠那一摸後,大嫂沉寂的心蕩漾開了,就像一潭死水裏扔進一塊石頭,擊起無窮無盡的波紋。

  思財走進寢室,說上一句:“你在這的,害得我到處找。”隨後他發現堂客臉上泛起一道道紅暈,就像日落的晚霞,他掃了一眼肥碩的乳房說:“我給你說個事。”

  思遠一邊吃著油煎雞蛋麵條,一邊想著心事。隻要大嫂同意把錢拿出來,父親的病就有望了,想來她是同意的,做磚房嘛,今年做不成可以明年做,如今,自己已有了工作,每個月給家裏寄兩百元錢,家裏的景況就會好起來,就叫父親少幹一些活,千萬別再去當搬運,還要幫助大哥家發展一條經濟門路,到時,不單是磚房,電視、洗衣機都會有的,聽說,我國的大邱莊、華西村的農民富裕得很呢。

  紅翠像放火炮一樣啪啪地嚷了一通,又將矛頭對準思財沒頭沒腦地咕噥一陣,自然照常牽扯了分家時兩件她自認為不公平的事——一根紅豆杉扁擔和一件鐵鏵口的分屬。這兩樣農具,陳老漢視如寶貝,特別是那根金黃色的紅豆杉扁擔,不管是挑三百斤的水穀子、還是挑七八十斤的糞水,都照樣在肩頭上一閃一閃,讓陳老漢倍感輕鬆和舒服。這根扁擔大概有一番來曆,它伴隨了陳老漢大半輩子,於是乎,陳老漢與這件東西有了一種獨特的情感。至於那件鐵鏵口,陳老漢認為用慣了,好用。那個梨木做成的扶手,已被他粗糙的厚實的雙手磨得溜光。七八年前分家時,陳老漢特意挑了這兩件寶貝,為了公平,他將一台磨子和一挑新的膠糞桶分給了大兒子陳思財,以作相應的補償。可是,大兒媳紅翠高矮不依,非要那兩件寶貝不可,並且,磨子和新膠糞桶她也沒說半個字不要的意思。陳老漢也是一個強脾氣,悶坐著一聲不吭,隻顧抽土煙。紅翠的聲音由低到高,情緒變得激動了。兩麵說好話的陳思財,沒辦法了,隻好給了堂客兩個響亮的耳光。耳光是打了,但差點出了人命,一氣之下的紅翠,躺在床上不吃不喝,連續三天。還是旁人給陳思財出了點子,他請來了一向敬畏的嶽父,嶽父才將床上的人不人、鬼不鬼的紅翠請了起來。事後,隻要一爭吵,紅翠都要提及那兩件不公平的事,她認為,無端挨了兩個耳光,總得發泄發泄。末了連聲說思財是個敗家子,這可冤枉了陳思財,他還沒有一點敗家的跡象。如此架式,紅翠就像將一桶水嘩啦倒在思財身上一樣將這些話灑了出來,思財隻好縮著頭,一手插在衣袋裏摸著煙口袋。“思遠那小子不是個好人,他摸過我的奶子。”在金錢和感情麵前,看來紅翠要犧牲對兄弟的感情。

  “叔嫂間打打跳沒什麽奇怪的。”思財給思遠辯護,他摸出煙口袋,裹起土煙。

  紅翠白了思財一眼,想到了一個好辦法,她找出那條紅內褲,往床上一扔,接著掀開席子,從鋪草裏翻出一隻蛇殼子口袋。

  思財明白了,堂客要把蛇殼子口袋裏的一萬五千塊錢拿到她娘家去存放。隻要一有個啥子事,紅翠總愛往娘家跑。娘家在十裏外的黑溪鄉,來回隻需兩個小時。沿著公路的南麵,走不遠緊挨著公路的小河裏便有一塊塊石墩,從石墩上跳過河要走很長一段上坡路,再過兩家人的地壩,穿一條一邊是竹林、一邊是豬圈的窄路,一棟一正兩環的房屋就出現眼前,上完十餘步石梯,便踏上了一正兩環房屋的地壩,這就是紅翠的娘家。娘家的地勢條件並不好,不是上坡就是下坎,而且田土瘦薄,土盡在山邊邊,田盡是田巴兒,有的小到拖不過搭鬥。當年紅翠答應嫁給相貌一般被土煙熏得一口黑牙的思財,她主要看中的就是清河鄉平坦的地勢和肥沃的土地。不過,娘家還是值得她引以為榮,她常在別人麵前說,她家如何如何。據她說,父親是多年村長的老幹部,家庭在老村長的支撐下,在當地算得上殷實人家,關著兩倉穀子,至少要吃五年,一年要殺兩頭肥豬,臘肉一年吃到頭。隻要一說起有出息的大兄弟,她就會神采飛揚,那棟一正兩環的房屋也是她經常誇耀的話題。常言道:富在深山有遠親,貧居鬧市無近鄰。十天八天,紅翠總會往娘家跑一趟。

  思財點上煙後,堂客正往紅內褲的口袋裏塞鈔票,他意識到事情沒有挽回的餘地,吧嗒地抽了兩口煙,朝門外走去。

  思遠剛踏上地壩,見兩個彈跳著的皮球從大門閃出,紅翠大步朝外走去,上路的方向在那一頭,她沒見到思遠。

  思財耷拉著頭,臉色有些陰沉,他坐在原地,又在做他的牛打腳,牛打腳還差中間一條槽口。世琪在一個本子上寫畫著。

  思遠明白了事情的大概,他感到很沉悶,抽出兩支煙,點上後深深地吸著。思財放下缺了口的一把鑿子,點土煙的打火機一下把紙煙燃了小半節,他說:“我也沒有辦法呀,那錢是她找大舅子借的。”

  思遠拖著沉重的雙腳,一邊思慮著大嫂怎麽如此絕情,如此狠心呢,以往的印象可是善良的大嫂呀,那五根高大的黃葛樹似乎已經平淡無奇,思遠隻滑了一眼,已沒有平時欣賞的情趣。

  堂屋上方的掛鍾當當地敲了三下。

  思遠說:“把穀子、三頭豬賣了,另外再想法到別處去借。”

  母親用刀把豬草板上的豬草一推,說:“賣了吃哪樣呢?”接著又哀傷地說:“豬要留一頭,萬一你爸不行,到時吃哪樣,你到你大舅家去試一試,看能不能借個三五百。”

  陳思遠的大舅住在城裏,原是川南縣氮肥廠的頭頭,在外甥的印象中,大舅肥厚的臉上總是露著和藹可親的笑容,如今,大舅退休閑居在家,以打打麻將的方式消磨時光。

  思遠和思財足足忙了三個鍾頭,將穀子裝入十八條麻袋,又一袋一袋地抬著稱,秤由一個背黑皮包的人掌握,再將一百三四十斤重的一袋抬到一輛破舊的農用車上,最後,背黑皮包的人用電子計算器一算,一共七百二十元,農用車發出“叭叭”的聲音,陳思遠坐在涼板椅上喘大氣。

  傍晚時分,趙師傅來了。趙師傅可是河東村的有名人士,在村民的心目中,趙師傅屬村裏的二號人物,一號人物當然要數家大業大的黃村長。而村支書周某人並沒有被村民們排上號,是因為周書記的家境隻相當於一般社員,再說,周書記終年戴著一頂藍布帽,讓他大大地減少了威風。整個河東村,黃村長家算是首富,他家的財富來自於村裏的那一大片森林。清河鄉黨委王書記的前任是從外地調來的,操著湖北口音,他上任不久就想製止河東村的亂砍亂伐,一番爭吵後,湖北口音的人說,我要撤你的職,黃聚財。末了,湖北口音的人卻被撤了職,原因是:清河鄉亂砍亂伐嚴重。他被調到另一個鄉任民政員。臨走時湖北口音的人對接替他位置的王書記說:怎不早告訴他呢,黃某人的大哥在給徐副省長開小車。王書記嘿嘿地笑了兩聲。從那以後,對黃村長不滿的村民心裏也平衡了,某某書記都奈何不得,我等就更不用說了,而且他們對黃村長赫赫的家世產生起傾慕之情,隨之而對黃某人也尊重起來。二號人物趙師傅也有一些來頭,他的麵部寬大平直,像一道石崖,故得了一個趙大臉的外號。十四歲那年,其父親就把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祖傳手藝傳給了他。每逢冬臘月,趙師傅就背著背匣,走家串戶。四五年過去,趙師傅的身體高大雄壯了,手藝也磨煉得精熟,一刀子進去,豬就啞了聲,血像一股山泉那樣流淌。後來,鄉經營站差一名屠夫,趙師傅就當上了經營站的一名合同工。殺豬賣肉他是有頭緒的,嘩嘩兩刀,先把坐墩肉割下來,掛在肉案子上麵的鐵鉤上。如果一般人要稱坐墩肉他會頭也不抬地說一句:別人已經稱了。時間一長,清河鄉的農民才明白那鐵鉤上的坐墩肉是趙師傅特意給清河鄉有頭有臉的人留的。趙師傅還掌握著清河鄉的收豬大權,如要收豬,提前三天經營站門麵的那塊黑板上就會出現一行歪頭疤腰的粉筆字:某月某日收豬。這行字出自於小學畢業的趙某人那隻沾滿油膩的右手。到了某月某日這天,經營站後麵那塊院壩上就會出現一片豬的噓叫和人說話的混雜聲,趙師傅大搖大擺在院壩上走著,手裏拿著一疊票和一支筆,收不起的瘦豬,他就不發票,更不會用手去抬豬肚子,合格的豬他先用左手把豬肚子一抬,然後大聲說:八(或九)斤,隨後在票上畫一個洋碼字。往往在除餿食上,豬主人會爭論幾句,而正忙碌的趙師傅就權當沒聽見。走家跑戶摸豬P股是他常有的事,有時他會把摸豬P股的手伸向女人的P股,紅翠曾遭遇過一回,趙師傅一手扶著豬欄,眼睛盯著紅翠的胸脯說:“P股上沒有肉,再喂上個把月。”紅翠說:“和那些收得起的豬差不多,還要怎樣的肥。”趙師傅說:“和你的P股一樣肥。”趙師傅一手已摸著紅翠的P股,另一手朝那脹鼓鼓的東西伸去。紅翠身子一閃,避開了沾上豬屎的一雙手,厲聲說:“要摸就回去摸你的姑娘。”那時紅翠心裏裝著小叔子思遠,趙師傅一張石崖似的臉讓她嫌惡。具體地說趙師傅被公認為二號人物是在他泡四十之後,四十酒坐了八十席,之前,關於二號人物的人選確實有一番爭論,不少人說二號人物應該是當副鄉長的李盛宇,李盛宇沒排上號的原因是,他父親去世僅僅坐了四十席。

  二號人物照常摸了摸豬P股,又在豬背上按了三下,說:“最多二指膘。”

  思遠遞上一支黔龍,二號人物吸了一口煙說:“思遠,就給你一個麵子,按理說二指膘的豬是收不起的,我還得給張站長通融一下。”

  思遠說:“就麻煩趙師傅了。”

  二號人物說:“後天抬到經營站來。”

  思遠想了一會兒說:“趙師傅,你也知道我家目前的情況,能否提前預付一點錢。”

  二號人物愣了愣,又打量了一番兩頭肥豬,說:“大的個最多兩百斤,小的個不超過一百八十斤,這樣,先付你四百元。”

  說完,二號人物從上衣口袋摸出一疊百元鈔票,遞給思遠四張,思遠說了一番感激的話,又請趙師傅去屋裏坐,吃了晚飯再走。

  客車一路的顛簸,上客下客的拖拉,陳老漢被送到醫院時隻剩下一口虛弱的氣,幾個白衣白褂忙把他推入急救室,思遠坐在門外一張條絲椅上,思索著錢的事。思財雙手插在袖子裏,在巷道上來回走動,不時通過玻璃朝急救室裏探望,但看不到父親被急救的情形。

  門開了,陳老漢被一輛車子推出來,一位護士高舉著一個藥液瓶,思遠、思財忙走過來,父親望著思遠用微弱的聲音說:“這是什麽地方,像是醫院,思遠,我不住院,送我回家。”

  一個醫生說:“四〇二號”。

  陳老漢住進四〇二號病房。

  陳思遠按了三次門鈴,緊閉著的黑色防盜門才開了,開門的正是她舅母,一位走起路來身上的肉都在抖的老婦人。

  思遠問:“舅母,大舅不在家?”

  舅母說:“不在家。”

  思遠問:“他去哪裏了?”

  舅母說:“不知道。”

  思遠起身告辭。

  思遠按照大哥的提醒,來到百貨公司對麵一家叫做“怡心茶館”的地方,在裏屋找到處在一片嘩嘩嘩和人說話的混雜聲中的大舅。

  思遠說:“大舅,我找你有事。”

  大舅說:“你說。”

  思遠說起事來,他發現大舅的多半心思放在打麻將上,末了,大舅說:“你去吧,晚上我到醫院來。”

  已是下午時分,川南縣城跳動的脈搏顯得緩慢,老頭們和老太太們漫不經心地閑逛著,無所事事的年輕人拖著懶洋洋的步伐,其中不少人用一雙賊眼打量著過往行人的衣包。偶爾會出現一個妖豔的女人,挎著一隻精致的小包,邁著小巧的步子,就像一枝鮮花在移動。長安車司機用搜索的目光掃視著行人,人力三輪車發出叮當叮當的聲音,多數是空車在遊走,幾家關著門的鋪麵前,歪斜地擺著幾輛平車,車夫橫躺在上麵,發出豬叫般的鼾聲。南大街正在安裝水管,人行道上堆滿泥土和亂石,有四五個民工坐在橫放著的鋤把上,口裏吐出一陣陣煙霧。

  陳思遠沒精打采地朝人民醫院的方向走著,他感到自己成了這個城市的遺棄兒,雖然眼前是一片毫無生氣的景象,但他明白,那些沒露麵的城市人才是這座城市的主力軍,他們用雙手推動著城市前進,他們緊跟著時代步伐,一步一個腳印地向前奮進,此時此刻,他們正在為金錢和事業大顯身手。而自己呢,麵對在生死線上掙紮的父親,自己卻無能為力,在這個城市裏,他沒有一個熟人,沒有一個朋友,剛見過麵的昔日和藹可親的大舅已變得陌生,沒有他的立足之地,沒有他生存的職業,沒有他說話的份,如果讓他住進這個城市,不到十天,他就會像一條野狗一樣因饑餓而陳屍街頭。

  下午多數時間,思遠望著那個藥液瓶和緩緩下滴的藥水發呆,他黑色西服上衣包的鈔票不就像那個倒放著的藥液瓶嗎,即將滴盡至枯。

  陳思財這個莊稼漢倒有一點閑情,他在父親旁邊的一張空床上坐不到十分鍾就要起來走動,偶爾會溜出去躲在花園盡頭的一間堆滿爛鐵床的屋子裏,盡情地抽上一支土煙。

  晚上,陳老漢的病情有所好轉,他叫兒子把他扶了起來,斜躺著,他望一會兒倒放的藥液瓶後說:“思遠,你從哪兒來的錢?”

  思遠不知如何回答,隻好說:“爸,錢的事你不用管,你就安心養病吧。”

  父親將渾濁的目光轉向思財說:“思財,別把你做磚房的錢花銷了,做磚房是大事。”

  思財把手伸進衣袋,摸著煙口袋沒答話。

  父親又說:“幹脆明天就出院,醫院住不起。”

  門被推開,大舅走進來,舅母跟在後麵,手裏提著一包東西。

  大舅說:“對,兩個當兒的都來了。”

  思遠、思財忙招呼了一聲大舅、大舅母,思財接過舅母手裏的東西。

  大舅、舅母先看望了一會兒父親,而後坐在旁邊的空床上。

  大舅說:“陳大哥,做活路要注意身體,身體才是本錢。”

  舅母接著說:“是呀,你看你原來身體強壯得像一條牛,現在隻剩下一把骨頭。”

  父親說:“農村有啥法呢,坡上的活路要做,豬牛要管,那頭老牛不知瘦了沒有,它最喜歡吃我在山坡上割的高腳草。現在隻得她一人在家。”

  舅母說:“大姐是個勤快人。”

  大舅也說:“大姐是個勤快人。”

  沉默一會兒後,一個護士說了今天有位縣幹部因高血壓死了的事,接著大舅講起一樁趣聞:東城有個老頭,沒什麽病,隻是過分的發福,身子就像一條冬瓜,那天,他急於想參加幺兒媳婦的婚禮,一口氣爬上了八樓,一進屋便倒在沙發上,死了,給活活累死了。

  剛才那位護士說:“他很可能是腦溢血。”

  茶館聚集著閑人,閑人善於打探新聞趣事,大舅又說起一件在茶館裏聽到的事:某局長患有心髒病,他在辦公室裏接到一個電話就死了,原來那個電話是他的情婦打的,她說她生了一個兒子,八斤半重。

  另一護士接過話:“是有這事,是財政局的李局長,他經常到我們醫院來拿藥。”

  大舅接著剛才的故事說:“更笑人的是李局長埋後三天,他的情婦就抱著嬰兒又嫁人了,聽說是年輕小夥子。”

  思財嘿嘿地笑了,搭上一句:“她不怕得月家病?”

  舅母總結一句:“世上哪樣事都有,哪樣人都有。”

  大舅看了一眼沉默不語的思遠,他過問起外甥的工作,外甥答上幾句。接著大舅很自然地把話題引到大學畢業的幺兒身上,他說:“你那個幺老表好好的工作不幹,偏要去做鋼材生意,還說什麽下海,儒商等,我看他是在瞎折騰,空送他讀了幾年大學。”

  舅母接著說:“投了二十萬啦,萬一有個閃失我家隻有喝西北風啦。”

  思遠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思財則傾慕起城市人的富有,他嘖嘖地說:“二十萬。”

  大舅、舅母又對陳大哥說了一番安撫的話,才離去,病房一下子顯得寬鬆了。

  從談話中,那位胸脯在白褂裏時隱時現的年輕護士了解到思遠還有一些來頭,事先,她把沉默寡言的小夥子當成了做小生意的農村人。於是她對思遠熱情開了,她靠近思遠說,你父親的病明天上午就能拿到化驗結果,聽王主任說,估計是心髒上的問題,今天輸了八瓶液,所開的藥是全部加進去的,現在有些醫生和護士缺乏素質,他們克扣病人的藥,然後偷偷拿出去賣。熱情的護士又說,這是輸的最後一瓶藥,等會得把賬結了,結賬的是小李,戴著一副眼睛,也是個大學生,人很隨和,他要十二點才下班。末了,護士還說,你放心,現在的醫學這樣發達,你父親的病一定治得好。

  思財送走了大舅、大舅母,又躲進堆放爛鐵床的屋子裏抽了一支土煙,走進病房,他翻看起塑料袋裏的東西,有一包奶粉,兩包白糖,另外一件他叫不出名字,用一個大瓶瓶裝著,裏麵是些黃顆顆,和米粒一樣大小。

  思財說:“爸,我給你兌碗奶粉。”

  父親說:“你兌一碗吃,輸水不餓。”

  思遠來到結賬室窗口處,裏麵一位戴眼鏡的年輕小夥子正在清點票據,他問了思遠幾號病床,然後翻出一張票據,他說:“你繳的是一千,今天一共花了八百八十五元,急救費貴了,是七百元。”

  眼鏡又說:“明天的還要預繳,不然藥房不會出藥,這一百一十五元就作明天預繳的,你還得繳個幾百塊,百把塊錢是不夠的。”

  陳思遠遞上三張百元鈔票,黑色西服上衣口袋蔫癟了。

  早上,縣人民醫院顯得一片忙碌。白衣白褂的醫生護士快步地走動著,掀起一陣陣風,兩個年輕的護士正在拖地,如同畫大字,掛號的人排起一條長隊,兩張條絲椅上坐滿了病人,個個麵容愁苦,結賬室的窗口處擠著一堆人,一個穿西服的中年人和一個胖婦女爭執起來。

  陳思遠昨晚把黑色西服上衣包的錢清點後就打定主意,趕九點鍾的客車回去,回去設法弄錢。他給大哥交代了幾句,來到父親身邊,向父親說了幾句話,父親微弱地說著話,聽不清他在說什麽,突然,父親呼吸急促,胸脯起伏加劇,眼睛死死地盯著。

  思財慌了,快步跑了出去,一邊喊“救命了”,他衝進過道一麵是玻璃牆的辦公室,差點與一個手拿藥瓶的護士撞了個正著。四五個白衣白褂快步朝四〇二病床走去,腳下發出一串“噔噔”的聲音。

  陳老漢如一死人躺在床上,陳思遠感到腦殼嗡嗡作響,四肢麻木。

  一位麵容和善,四十出頭的白衣白褂先用手扳開死人樣的人之雙眼說“打強心針”,手抱鐵盒子的護士打開鐵盒,取出已注入藥液的注射器,將藥液注入死人樣的人左手明顯凸起的血管裏。

  四十出頭的白衣白褂說:準備好氧氣。便伸出雙手在死人樣的人身上揪掐起來,此人是內科部主任,姓王,他對推拿按摩、針灸穴位有一定的研究。

  思遠、思財屏住呼吸地望著王主任的動作,父親生命的挽回就全靠那雙有力的雙手。氧氣罐被一個護士用推車嘩嘩嘩地推進來。

  陳老漢緩緩地睜開雙眼,那雙眼皮就像隨時都有可能飄落的枯黃樹葉。

  王主任說:“打上氧氣。”兩個白衣白褂為陳老漢打上氧氣。

  王主任望著思遠、思財說:“千萬別離人,有情況馬上給辦公室說。”

  陳思遠改變了主意,下午再趕車回去,一方麵等父親的檢查結果。

  十一點鍾左右,陳思遠被那位熱情的護士叫進辦公室,有兩個白衣白褂戴著大口罩,一個手上戴好一雙膠手套,另一個正在穿戴,王主任坐在辦公桌前,辦公桌上放著一張地圖一樣的圖紙。陳思遠在王主任對麵的一張木椅上坐下。王主任說:和估計的差不多,的確是心髒上的問題。陳思遠心想,該不會很嚴重吧。

  王主任望著圖紙:“心髒左側毛細血管出現破裂,隨時都有生命危險,要想徹底治愈隻有開刀動手術。”

  陳思遠心想,手術費不會太貴吧。

  王主任又說:“快把費繳了,馬上動手術。”

  陳思遠囁嚅地問:“大概繳多少呢?”

  王主任說:“五千左右,手術費並不貴,但起碼要住一個月的院,動心髒上的手術。”

  陳思遠鼓起勇氣說:“王主任,能不能暫時隻繳手術費,我家是農村,我剛工作不久,就是手術費也得回去想辦法。”

  王主任打量一會兒穿黑色西服的年輕人,說:“必須一次性繳清,這是製度,你想想,動了手術沒錢怎麽辦?把傷口還在流血的病人趕出去,我們的醫德何在。”

  一個女白衣白褂接過話:“我們曾遭遇過一回,是給一個人切除瘤子,那人的家屬倒還自覺,動了手術後沒錢便悄悄出了院,可是不久,整個縣城都流傳著人民醫院割瘤子把人給割死了。”

  王主任站起來,說:“趕快準備錢吧,年輕人。”

  從醫院出來,陳思遠一路小跑,速度相當於人力三輪車,到達車站時,剛好有一趟十二點鍾的客車。

  陳思遠先後找了幾戶與他家關係較好的人家,可是,關係較好的人家都愛莫能助。剛剛建完磚房的張大爺環視了一會兒濕漉漉的四壁說:“有兩分錢都用在房子上啦,還欠了兩千元的賬,賒的工錢還不說,現在我家就剩這座空房子,豬也賣了,穀子也賣了,今年的肥料錢不知到哪兒去弄。”

  李二爺在一隻木凳上磕了磕煙杆裏的煙屎說:“你爸是個好人,災荒年要不是他給我家半背蘿卜,恐怕我家人毛都沒有一根,如今這年頭好是好,家家吃的是精光飯,可就是錢翻不過坳,娃兒打算種薑,薑種錢還沒著落。”

  胡子拉碴的王大哥說:“有錢,沒得話說,去年的那一季莊稼全靠你家那頭牛,我家的牛被幺舅子討去犁了狠心,把膀子上的骨頭犁壞了,不瞞你說,毛子的學費都還欠著。”

  張二媽拍了拍圍腰上的豬食子說:“這樣吧,等我家把豬抬了就把錢給你,趙師傅說還喂兩場。”

  陳思遠明顯地感覺到下腹根部似有一條蟲子在蠕動,可憐的年輕人,有生以來第一次遭受著沒有錢而想醫治病危父親的痛苦煎熬。

  陳思遠猶豫一會兒,才朝李盛宇家走去,他已聽說李盛宇不在家,到縣裏開會去了,借錢是一件大事,大事由家裏的男人做主,他隻好抱著試一試的心理去找找他的雲月嫂子。

  這是一座漂亮的磚房,一樓一底,三間排麵,排麵裝飾上了白瓷磚,房前是一塊較大的地壩,很平整,是用水泥和石子打的,圍繞地壩周圍建成了八個花園,花園裏栽滿了各種花草。房屋後麵靠著一個土丘,上麵數十棵楊槐樹拔地而起,枝葉繁茂,這些樹是李盛宇十二歲時親手栽的,記得很清楚,那年剛小學畢業。

  堂屋四壁糊上了白灰,整間屋特別亮堂,光潔的水泥地一塵不染,靠牆的一麵擺著一張涼板椅,前麵是一個條形茶幾,對麵挨牆處擱著一排木椅,上方一牆角安放著一隻角櫃,中間一層放著一些書報,頂上放著一口鍾,有節奏的“嘀嗒”聲增添了幾分寧靜。所有家具呈殷紅色,使屋裏洋溢著富貴的色彩。

  陳思遠剛坐在涼板椅上,就有一種莫名的舒適感。雲月聞聲從灶房轉出來,拉了一張木椅在客人斜對麵坐下,她今天穿一件黑色絨衣,一條黑色真絲褲,身上曲線部位暴露無遺,她披著一頭整齊的烏黑的長發,眨著一雙黑黑的大眼睛,大概是黑色的相稱,她的臉、手,凡見著肉的地方顯得十分白淨,不過她臉上泛著一層紅暈。

  雲月先過問了陳大伯的病情,思遠作了簡略的敘述。雲月又說:“思遠,要醫就要醫徹底,千萬別在乎錢,隻要把病醫好了,錢就能找得回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可是,我家哪來那麽多錢呢?”

  雲月沉默一會兒,說:“我家倒是放有兩千塊錢,是打算給星遙轉學時用的,準備把她轉到川南一校去,幹脆借給你。”

  思遠喜形於色,但他說:“這怎麽行呢,星遙讀書是大事。”

  雲月緊接著說:“沒得事,你是急需用錢,星遙轉學的事我們再想辦法,萬一沒得法隻有去貸款。”

  思遠心裏踏實了許多,並似有一股暖流衝擊,他側頭望了一眼鍾。

  “你還沒吃飯吧,我煮點東西給你吃。”雲月說,她向來善於察言觀色。

  “不用了吧,我還得趕緊回縣城。”思遠有些客氣。

  “沒事,幾分鍾就好。”雲月轉身走進灶房。

  陳思遠觀看起屋內,窗明幾淨,地板也一塵不染,潔白四牆,殷紅色的家具,明亮的光線,頓時他感到自己被包圍在濃烈的溫馨舒適的氣氛之中,他想到此屋的主人,盛宇哥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是一個腳踏實地為農民辦事的真正公仆,也是一個心懷大誌、胸襟坦蕩、正直清廉的父母官,而雲月嫂子呢,她是一個勤勞能幹的女人,是一個熱情善良的女人,是一個愛好潔淨的女人,也是一個聰明漂亮的女人。

  不到十分鍾雲月就端著一碗煮好的東西出來,思遠忙起身伸手接過,是一碗荷包蛋,五個雞蛋裝了一大碗,似五朵盛開的荷花,糖放得恰到好處,不淡也不膩。

  陳思遠接過雲月遞過的兩千元錢,感激之情油然而生,那疊鈔票上餘留著雲月手的溫熱,似一股巨大的暖流從思遠手上流入體內,散發全身。

  雲月的熱心與善良,使陳思遠對他大嫂這個女人也產生了信賴,他找到大嫂先說了父親的病情,再說明了來意,最後他強調說:“大嫂,就差三千元了,就當我向你借,這是救爸的命。”

  正在宰豬草的紅翠並沒有停下手中的活,她先是一番搪塞,說兄弟隻是答應了,錢還沒拿到手,又說你那個大哥見到封皮就是信。接著她又說,兄弟的意思是錢隻準用來做磚房,別東花西花的。而後,紅翠停下活,數落起父親的不是來,說,他這個當老的,太不公平了,那年世琪上幼兒班差學費,找他借一百塊錢,他硬是不幹,說是給你準備的,思遠,你花一萬兩萬他都不在乎,你說他公平嗎?俗話說:手心手背都是肉,紅翠又說,我沒撿到老的一點便利,在分家時,還吃了大虧,你看這房子,哪像是人住的。

  陳思遠沒等大嫂發泄完便悻悻離去。他意識到在家鄉借錢幾乎沒有希望了,於是打算回縣城,去趕客車時順路去一趟信用社。

  陳思遠走進信用社,發現有三個人在恭候著,鋁合金欄杆裏麵對麵坐著一男一女,由兩張辦公桌隔開。男的三十開外,有些發胖,臉色紅潤,女的較為瘦弱,一臉的蒼白,戴一副眼鏡,看樣子二十來歲。三個辦事的人陳思遠認識兩個,一個是小學的楊老師,頭發已白了一半,另一個是河西村的退休工人張老頭,經常在河邊釣魚,陌生的中年人穿一件米黃色西服,西服上有一些油汙,那雙皮鞋沾滿了灰塵,門口停著的一輛摩托大概就是他的。

  等到三個人一一離去,陳思遠才走到窗口處,他遞上一支黔龍。兩個營業員見是一位身穿時髦西服、皮膚白淨的體麵人士,臉上都露出熱情的笑容。陳思遠遞進身份證和工作證後才說起要貸三千元錢來醫救病危父親的意圖。

  男營業員翻看一會兒身份證和工作證,說:“你就是河東村一社的陳思遠?”

  陳思遠點了點頭,不明白這話的意思,女營業員又恢複了一臉的蒼白。

  男營業員簡單地說:“不得行。”

  陳思遠一個勁兒地說了一番懇求的話。男營業員抖掉煙灰說:“這是製度,上麵明文規定,不得給呆滯戶繼續放貸。”

  陳思遠又遞上一支黔龍,趕緊說:“現在我已有了工作,最多兩年就可以全部還清。”

  女營業員抬起頭說:“誰敢冒這個險,除非不要自己的飯碗,為你家那五千元錢,我們的曹主任差點被撤了職。”

  曹主任遞出身份證和工作證,陳思遠呆了,從頭到腳一片冰涼,他走出去時隱隱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現在剛參加工作的人經濟困難得很,又要耍媳婦又要買房子。”

  陳思遠一趕到醫院就找到王主任,向他說了賒賬醫治父親的請求。

  王主任沉默了一會兒說:“賒賬還沒開過先例,這樣吧,你去找藥房說說,隻要藥房答應,手術這一關我也給你開綠燈。”

  藥房裏一個女白衣白褂冷冷地說:“我還沒權答應你,我們屬財務室管。”

  財務室裏一位瘦高的中年男子愣了一分鍾說:“這事得院長點頭才行,現在醫院的經費也很緊張。”

  院長室裏坐著一位四十開外的白衣白褂,嘴唇上塗著口紅,她放下報紙,從頭到腳打量一遍不速之客後說:“院長到重慶開會去了。”

  陳思遠回到病房,看到床上病危的父親,心裏一陣酸楚,眼淚簌簌下落。陳思財忿忿地說:“那個臭婆娘,回去我和她拚了。”

  父親虛弱地說:“早點出院,死在醫院裏屋都進不到,我要死在我屋裏。”

  一個早晨,陳老漢家房前響起一陣清脆而短暫的火炮聲,這時剛好八點,堂屋牆上那隻掛鍾正“當當”敲響著。

  一個人說:陳老漢死了。

  另一個人也說:陳老漢死了。

  河東村一社的人們都說:陳老漢死了。

  死去的陳老漢在自家堂屋內躺了三天,很快便到了發喪出殯的時辰——早上八點。這可是七十餘歲的老道士翻開一本發黃的老書,再用手指掐算一會才擇選的吉時。堂屋內,四壁掛著晦舊的形態各異的神像,上端那幾幅看起來就像天上的神仙,個個麵容和善,兩側和下邊靠大門處的神像,有的青麵獠牙,有的舌頭三尺多長,有的手持鐵索、有的頭長角,簡直就是地獄裏的鬼。一位道士順便說了一句,這是十八層地獄。六七個道士,有一位長者,年逾古稀,一位青年,二十出頭,從他的樣子看來有較高文化,其餘的幾個便是四五十歲的半焉老頭,如果脫下皺巴巴的黑魆魆的背後印有八卦圖的長衫,他們就和這時正在夥房吹牛的那幾個老漢們差不多。老漢們專門煮飯,飯已經煮好,四個裝滿飯的大甑子被抬了出去。道士們做了三天道場,那種高聲念唱,一會兒又打鑼,一會兒又敲木魚的情形,在這種死人的場合,無不平添了悲壯的氣氛。

  這會兒,離出殯的吉時還有一頓飯的工夫,才做了祭文這趟,道士們抽起煙,喝著茶,為下一趟道場養足精神。

  堂屋下方的一角,披麻帶孝的婦人,剛剛一陣號啕大哭,已悲痛難支,搭南瓜架似的,你撐我扶,亂成一團,輕聲抽噎,堅強的男人,臉色深沉,眼眶似含著幾滴淚水。但陳思遠,雙眼紅腫,麵部扭曲,看來比女人更為哀傷。

  門口圍著一堆喜歡看熱鬧的婦女,有幾個用手擦拭著同情的淚滴,此時屋內不甚精彩的情形,讓她們談論起來:一個說:陳老漢苦了一輩子,沒享過一天福,病倒的時候,還在坡上挖土。另一個說:農村培養一個大學生不容易呀,陳老漢是給磨死的。再一個輕聲說:大兒媳婦紅翠家有錢,是準備來做磚房的,醫治他老漢她沒拿出一分錢,結果,從縣人民醫院回來的第二天就死了。一個接過話大聲說:她還哭得喊爹喊娘的。站在一旁準備抬喪的一個男人搭上話,那一萬多塊錢是從她娘家借的,是不應該拿出來醫治他老漢。現出一會兒沉默,男人又說:唉,農村人得了個怪毛病,就該死。

  地壩上,正在開席就餐。紅紅白白的豬肉,弄成不同的花樣,什麽燒白、八方、什麽洋芋肉絲、白菜肥肉等等。幫忙做事的父老鄉親,男男女女的樂鼓手,鄰村近社的朋友,遠道趕來的親戚,大大地增加了早餐的胃口,一席坐著喜悅喝酒的男人,桌下三個空酒瓶東倒西歪,一個個麵紅耳赤。

  道場進入高潮,那位老道士,平素一副老態龍鍾,但這時紅光滿麵,精神抖擻,右手持著一把寶劍,左手提著一隻大紅公雞,口中急促地念著什麽,時而寶劍在空中飛舞,時而跺幾下腳,如此鬧了一通,再圍著喪架快步地跑著,跑了三圈,大喝一聲,把大紅公雞放入喪架內亡者腳的一頭,大紅公雞掉了魂,一動不動,隨之,老道士端起一碗水,寶劍沒離手,一陣急驟的念念有詞後,喝了一口水,噗的一聲,水汽噴在喪架一端,照此又噴在另一端,接下來,老道士高聲唱念一會兒,將令牌往桌上一拍,“啪”的一聲,說:得一陽卦呀。手中的兩塊竹卦往地下一甩,打起卦來,照此程序,要來回三個回合。

  門外,地壩中間的人朝兩邊湧動,桌子被抬到兩麵,空出一條通道,以備喪隊行走。四個青年大漢扒開堵在門口的人群,擠進堂屋,二人各站在喪架的一端,躍躍欲試。老道士雙手舉起引魂幡,嘴唇不停地動著,聽不清在念什麽,悲慟的哭聲將其遮掩。身著孝衣、腰上拴著草繩的陳思財,揚著頭做出接住幡的架式,老道士將迎魂幡一陣亂揮,朝前一拋,高喊一聲“起”,四個中年大漢應聲而起,孝男孝女們,哪敢怠慢,一邊擦淚,一邊圍護於喪架兩側。

  地壩前麵響起激烈的火炮聲,花花綠綠的花圈,貼著毛筆大字的祭彩,晃動起來一逐一排列成隊,長號、彎號、大口口號、銅鑼、牛皮鼓內射出一道道亮光,都被樂鼓手們吹打著,一邊依次插隊入列,閑著的人們站在地壩遮簷觀望。

  這支浩大的喪隊,在一位撕撒買路錢老頭的帶引下緩緩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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