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洞天生沒有一副好身軀,生下來時尖嘴猴腮,弱不禁風,而且愛啼哭。長到十三四歲回老家南皮縣去考秀才,身材矮小得像個剛10歲的小娃娃。張之洞又從小養成挑燈夜讀的習慣,從政後也習慣於夜間處理公務,或找人談話。第二天白天照常上班,有時不免犯困。他又是一個辦事認真,事必躬親的人,重要一點的奏疏、公牘、電報,都要自己親自動筆,忙起來廢寢忘食。
常言道:“人過四十無好漢”。40歲以前,張之洞雖偶有小恙,不用湯藥,休息二三日也就挺過去了。出任四川學政時,三十六七歲的張之洞在寒冬臘月去川東監考,顛連跋涉,何等的艱難險阻,都沒讓他那瘦小的身軀趴下。幾年之後,他出任山西巡撫,開始給人寫信喊累叫苦。離開山西時,他已是勞頓過度而心忡氣喘,拖著病軀,帶著藥餌,匆匆趕路,走到直隸獲鹿就不得不停下來休息。這一年他47歲,應當年富力強,可是看上去已經像一個須發多白的老頭了。隨後出任兩廣總督的5年,更使他心力交瘁,須發皆白,疾病纏身,曾5次請病假,3次請求辭職,說明瘦弱的身軀已不堪重荷。他當時患有肝鬱、氣痛、怔忡、眩暈等症,其中肝鬱、氣痛屬於肝脾不適,怔忡、眩暈屬於血壓過高。接著任湖廣總督、兼署兩江總督近20年,老病沒有見好,成為痼疾,又新添了老年哮喘、瘡症,還因為騎馬摔壞腿,走路都要人攙扶。當年,71歲的張之洞就是帶著這樣一副“病軀”來到北京的。
在清王朝內政外交陷入困境之時,滿族親貴的專權腐敗也愈演愈烈,張之洞目睹國事日非,無可挽回,懷著絕望的心情走完了生命的最後一程。張之洞雖然身為“顧命大臣”,德高望重,表麵上受到載灃的禮遇,但實際上載灃遇事並不采納他的政見,也不接受他的建議。無所主張,使張之洞更加顯得孤掌難鳴。
4月以來,攝政王載灃自為陸海軍大元帥,同時任命他兩個親弟弟載濤為訓練禁衛軍大臣,載洵為籌備海軍大臣。張之洞認為他的這兩個弟弟剛20出頭,既無經驗,又無能力,不能擔當如此重任,應當從有治兵經曆的督撫大員中去選任,但是攝政王不聽。陝甘總督升允奏陳立憲利害,並以辭官來表誠心,張之洞認為升允所言雖然有些過頭,但他在旗員中究屬耿直正派,人才難得,應當挽留,載灃又不聽,竟同意他辭官。
5月底,津浦鐵道總辦道員李順德等因營私舞弊為給事中高潤生所劾,被革職,並以呂海寰失於覺察而開去督辦鐵路大臣,載濤、載洵乘機薦舉唐紹儀代之。攝政王載灃就此征求張之洞的意見。張之洞以違背民意來勸他改變主意,載灃卻堅持己見。張之洞指出這樣不顧民情可能會激起民變,載灃則滿不在乎地回答“有兵在”,還是不聽張之洞的忠告。張之洞聽到這樣的“亡國之言”,不由得病情加重,三天都沒有去辦公。從載灃的“有兵在”,張之洞看出一個迷信武力的暴君必然會不顧輿情而倒行逆施。
他哀歎清朝國運已盡,憂慮朝廷不保。兩年後,載灃下令悍然宣布大拂輿情民心的“鐵路國有”,終於導致清王朝的滅亡。張之洞不幸言中。
幾件事下來,張之洞更加不舒心,病情也陡然加重。7月20日,他向朝廷請假5天。之後,張之洞即不再上朝,一再續假。在病榻,他還代學部起草了籌建京師圖書館的奏稿。9月以來,張之洞肝胃痛日劇,飲食減少,嘔吐不斷,延請中外醫生治療,不見病狀緩解,自知病入膏肓,於是開始擬定《遺折》。10月4日,即張之洞生命的最後一天,攝政王載灃前往探視,被肝痛折磨得麵容憔悴的張之洞抱著一片忠心,希望載灃正視清王朝麵臨的危局,痛下決心,革除積弊,以圖振作。然而,在這位彌留之際的老臣麵前,載灃並沒有詢問國政大事,僅僅是一般性的例行探視。他對張之洞說:“中堂公忠體國,有名望。好好保養。”張之洞寓意頗深地說:“公忠體國,所不敢當,廉正無私,不敢不勉。”老臣臨終的規勸並沒有打動年輕的攝政王。載灃告辭後,張之洞感歎說載灃最後還是不能領悟自己的苦心,看來國運已盡了。
當日下午,久病臥床不起的張之洞突然坐起來,下床換衣後又躺下,這時全身汗流如雨。張之洞告誡守護在病榻前的諸子:“誡以勿負國恩,勿墮家學,勿爭財產,勿入下流,必明君子小人義利之辨”,並叫他們一一複述,糾正他們的錯誤,隨後又命他們通讀《遺折》,諸子邊讀邊泣,最後已經哽咽不能成聲。張之洞含淚安慰他們說自己沒覺著怎麽痛苦,接著又說:“吾生平學術行十之四五,治術行十之五六,心術則大中至正。”語畢,又命整理衾褥、衣褲,用紙拂拭須髯。不一會兒,一代名臣張之洞撒手人寰,駕鶴歸仙,終年72歲。3天後,清廷發布上諭加恩予諡文襄,晉贈太保,入祀賢良祠,第二年,靈柩歸葬故鄉南皮。
§§結語 世人評說
曆史人物的評價總是蓋棺論定,但對張之洞的評價,在他生前死後,就存在著不同的看法,可以說是蓋棺而論未定,不論是新派人物還是舊派人物的評價,都像張之洞這位新舊過渡時代的人物一樣,存在過渡時代的色彩。時人曾有一番議論,說張之洞比先人新,比後人舊。十年前談起新政,誰都把張之洞掛在嘴邊,近年來談起守舊派,又把張之洞掛在嘴邊。讚賞張之洞的人,說他是改革之元勳,攻擊他的人則說他是假裝支持憲政的偽君子。其實雖然讚頌他的有些言過其實,攻擊他的也不夠實事求是。而今滿朝大臣,能和“一新一舊”的張之洞並駕齊驅的還有誰呢?
張之洞自己曾說,自己任地方大員25年來,隻有在山西的兩年公務比較簡單,此外沒有哪天不是處在荊天棘地之中:大部分所辦之事情都不是政府想辦之事,所用之錢也不是本省固有之錢,所用之人也不是心悅誠服之人,“總之不外中庸勉強而行四字”。為了救國強國,他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作為清王朝的“忠臣”,可以說是做到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然而,直到他離開人世之時,他一生為之效力的清王朝,卻已經危機四伏,死期將至了。
張之洞死後兩年,19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爆發。宣告了中國兩千多年的君主製度壽終正寢。清王朝之所以迅速垮台,有多方麵的原因,張之洞生前竭盡全力推行的新政,也成為重要原因之一:辛亥革命在武昌成功不僅是因為武漢優越的地理位置,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張之洞二十年來苦心經營武漢的結果。當時的武漢,工廠林立,商業繁榮,有官錢局、鑄幣廠、控製全省的金融,可供軍用;有槍炮廠可供武器裝備。張之洞成立的新軍多富於知識思想,能了解革命之旨趣,成為革命的主力;而領導革命者,又多是張之洞所培植的學生。因此湖北在精神上和物質上的條件都比其他省優越,為武昌起義的爆發創造了極其有利的條件。這些都是張之洞始料不及的,可謂是種豆得瓜。
就張之洞的主觀願望來說,這個結果的確是走向了他所期望的反麵;可是對於中國社會的近代化來說,卻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張之洞仕途青雲直上、有驚無險的獨特道路,鑄就了其獨特的政治性格。他既“善趨風勢”又頗具“書生習氣”;他傾心辦企業,卻無意積聚私人資本去當資本家,而總以封建清官自律;他崇尚西方科學技術、欽羨西方政治製度,而又恪守封建名教綱常和保存國粹;他保持“清流”遺風又相對講求實際,等等。在他身上,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兩種特質雜糅並存,他是一個具有矛盾二重性的兩棲人物。
正如有些研究者所提出的,張之洞確實是中國近代史上一位複雜的過渡型人物。應該說,這種過渡是中國近代社會演進的縮影。正如中國近代社會由封建主義向半封建半殖民地演化、資本主義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發展,但並未進入資本主義社會一樣。張之洞也是一個由封建官僚向資產階級轉化而未到達彼岸的人物。他一生隨著時代潮流的發展不斷調整自己的方位,其性格特征是政治上趨新、經濟上敏感、軍事上開明和文化上戀舊。趨新、敏感和開明驅使他去追逐時代發展的潮流,因而出現了多方位的“過渡”;但文化上的戀舊又注定了他最終不能轉化成為資產階級。他的思想總是陷在趨新與戀舊、變與不變的矛盾之中,這種矛盾心態貫穿其一生。他始終在尋覓一條折中新舊、調和中西之路。
張之洞從科舉及第到去世,走過了47年的仕宦生涯。他的活動範圍涉及到政治、經濟、軍事、外交、思想文化及學術等領域。他集封建官僚、近代企業巨頭、軍事家、教育家與學者於一身,中國近代史上的許多重大事件和興革,都留下了張之洞的足跡和身影。
張之洞與晚清的其他中興名臣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等不同,他不是在鎮壓太平天國運動中起家,繼而成為擁有實力的洋務大吏,而是靠搖筆杆子起家,以“清流”得寵而名噪朝野,又不失時機地向洋務派轉化,大辦企業,充當了中國近代重工業的奠基人。1890年,在漢水和長江交匯處的漢陽龜山北麓,一項巨大的工程開始破土動工,東方第一座近代鋼鐵廠——漢陽鐵廠將在這裏拔地而起。1894年,它建成投產,比日本第一家近代鋼鐵聯合企業八幡製鐵所還早了7年。當時一位日本人萬分驚奇地描述了漢陽鐵廠的雄偉:“登高下落,使人膽裂:煙囪占起,矗立雲霄縱橫,密如鐵甲;化鐵滬之雄傑,碾軌床之森列隆隆,錘聲丁丁,觸於眼簾、轟於耳鼓者,是為紀中國之雄廠耶?”作為中國近代鋼鐵工業的創始人,張之洞在中國近代化的道路上留下了開拓的足跡,也留下了曆史的啟示。他在湖北精心構建的工業體係,不僅對湖北的工業化發展,而且對中國近代工業發展都有著深遠的意義。可以說,張之洞是中國近代工業最重要的奠基人之一。
張之洞一生傾心興學育才,成效卓著,成為洋務運動後期的重要首領。在中國近代曆史發展的鏈條中,他不僅以後期洋務首領而著稱,同時又是維新派的同路人、東南互保的盟主、清末新政的主角等。對外態度上,他具有強烈的民族情感和愛國心,在維護國家民族利益的前提下,竭力調和中外矛盾和利用均勢是其外交思想的主要方麵。
時人曾言,張之洞“往往排眾疑,決大議,能以一身開天下風氣,而求為風氣所轉移”。也許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在中國近代史上留下重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