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車來到長孫無垢的房外,還未進屋,便聽見裏頭傳來一陣鶯啼燕語。
掀開簾子進去,屋裏果然坐滿了人。
“來,明,我來為你介紹,”長孫無垢將一個女子拉到我麵前,“這是齊王新立的妃子。”
我抬頭看她,那齊王妃低頭看我,兩人一照麵,都驚呆了。
這齊王妃的容貌幾乎與我一個模樣!若不是因為她的衣飾打扮與我不同,我差點以為自己正站在鏡子麵前,眼前這人隻是自己在鏡中的影像。
“你是”我神情恍惚地問。
“她是齊王新立的妃子。如何,和你確實相像吧?我初見她時,也大吃一驚呢!”長孫無垢也嘖嘖稱奇,“她是前朝皇族楊恭仁之女……”
長孫無垢仍在說些什麽,可是我一點也聽不見了,腦中忽然一片空白-齊王妃,與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她,就是玄武門之變後,被李世民收入後宮的楊妃啊!
我怔了好一會兒才如夢方醒:“對不起,無垢,我有些不舒服,想先回房了。”說罷,我也顧不得許多,推著木輪車便朝門口去。
剛將車推到門邊,李世民便大步踏了進來:“明,要走了?臉色不太好,是身子不適麽?”
“我……”我才想說些什麽,卻看見李世民忽然兩眼發直,目光越過我,定定地望著後麵。
我慌亂地轉過頭,他果然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齊王妃。
我咬唇,扭過頭去不再看他,吃力地推著木輪車往前去。“哧”的一聲,手指被轉動的輪子碾了一下,劃出一道血痕。我沒有去管手上的傷,仍是用手推著木輪車,頭皮忽然一陣痛,低頭一看,原來我的一大縷長發被輪子卷住了。我用力一扯,頭發還是被拉斷了好幾縷。
斷了,終是斷了。發斷,而情,是否也斷了?
“世民……”我聽見自己在用沙啞的聲音叫他,他卻依然背對著我,身軀一動不動。痛苦瞬時從心口湧上喉頭,卡著、哽著、噎著,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隻覺得苦不堪言。
其實早一些看清真相不是更好麽?以前我常在想,其實李世民不是愛上了我,他隻是迷戀著夢裏那個有著七尺長發的女子。如今,我忽然醒悟,或許,他夢中的那個人,根本就不是我……
我不知道究竟是如何回到屬於自己的那個小院的,隻知道快到屋裏的時候,輪椅忽然被一顆石頭磕絆了下,我沒有留意,頓時整個人摔倒在地上。
突如其來的疼痛徹底麻木了我的神經,我隻能顫抖著、摸索著,在地上艱難地緩緩爬行,一路跌跌撞撞,我總算爬進屋裏,關上房門。我將頭埋進臂彎裏,蜷縮著身體,將自己關進無人的空間中,受傷的動物隻能憑借本能躲起來,在安全的地方獨自舔舐傷口。
我一直抱著頭坐在地上,姿勢不變,從午後到傍晚,從子夜到午夜,從暗夜到清晨,風冷霜寒,露重霧濃……
不知是我的極力反對收到了效果,亦或是李世民另有打算,我們的婚事最終不了了之。
“小姐,李先生來了。”錦兒輕叩了下房門。
“請他進來。”我放下手上的書卷,正襟危坐。
“在下李淳風,見過風小姐。”李淳風躬身施禮。
“李先生請坐。”我懷著敬畏的心情,打量著這位通曉天文星象、預知天機奧秘的隋唐奇人。不知為何,我覺得他有些眼熟,“李先生,我們是否在哪裏見過?”
“哦?在哪裏呢?”李淳風喝了一口錦兒端上的香茗,反問我。
“在,在……”我以兩指輕點著額頭,冥思苦想。腦中忽然靈光乍現,“是你!”這個李淳風,正是那個在晉陽時,為我和李世民算命的瞎子!
“風小姐果然好記性。”李淳風輕輕笑道。
我神情嚴肅:“可我不明白,你為何要喬裝改扮,還危言聳聽,對我說出那樣的話來?”
“風小姐,你雖也是季冬二十二出生,卻是破命之人,不是帝王之相,但是你所愛之人卻必定能登上九五之位。我隻是告之事實,何來危言聳聽?”李淳風仍是淡淡地說道,“我所說的是否屬實,風小姐應該清楚。”
是,我所愛的人是李世民,他將來必定成為帝王。但是我呢?想到這兒,我問道:“李先生,照你所說,我是破命之人,那我所破的究竟是誰的命?”
“你應該知道自己的身世吧?”李淳風不答反問。
我沒有隱瞞,據實以告:“先生應該知道我是從一千多年後的世界來的人。”
“這個我自然知曉。但是,你與隋室確實也有莫大的關聯。”
“此話怎講?”
“當年張麗華確實與楊廣生下一名女嬰,那女嬰的左肩有顆紅痣……”
我打斷他的話:“但這與我有何關係?”
“張麗華死後,那女嬰便被人抱走收養,轉眼間已長成妙齡少女,且出落得豔麗無雙,但這也是她不幸的根源。”李淳風緩緩說道,“在她十二歲時,便被迫嫁給一個年逾古稀的老頭做妾,被糟蹋了清白身子不說,每日還遭受毒打,過著生死不如的日子。後來她曆經千辛萬苦,終於逃了出來,誰知半途居然誤入青樓,淪為風塵之人,可憐她金枝玉葉,居然遭此劫難!”
我的身軀忽然一顫,心中一酸,眼中險些要流出淚來,好奇怪的感覺,分明說的不是我,但我依然感同身受:“後來呢?”
“誤入青樓的女子,就是想死也死不成。一日,她得知有個傳說,若對著奇石‘赤幽石’詛咒,便可以借屍體還魂。不知是機緣巧合,或是天意使然,她終於找到了這塊石頭,割破手腕,以自己的血滴石詛咒,願意用自己二十年的陽壽,換得短暫的安穩生活。”李淳風同情地看著我,“接下來的事情你應該很清楚,她的願望果然成真了,她如願離開了那個不堪的地方。”
“而我卻來到了這個時空?”我輕輕打了一個冷戰,“這麽說,她去了我原本所在的那個時空?”
“是。”
“為什麽是我?”我竭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手心卻不停冒著冷汗。
“因為,你是她的來生。”李淳風徐徐說道,“而她,是你的前世。”
“也就是說,她因為今世得不到幸福,所以就詛咒自己,願意用二十年的性命來換取自己的來生?”我雖然極力控製著自己,但仍是急促地喘息著,“現在,她終於如願以償,取代我在那個時空陪著我的父母,幸福地生活著。而我則代替了她,永遠也回不去,隻能獨自一人留在這陌生的世界中受罪,是這樣麽?”
一個人要有多大的怨念,才會詛咒自己?甚至用自己的來生換取今世的幸福?
“正是如此。”李淳風見我沉默不語,便說道,“你若覺得不公平,也可以再次詛咒,將自己換回那個世界。”
“再用我二十年的陽壽去詛咒她麽?”我喃喃道,“我做不到,她也是我呀!”
李淳風開導我:“風小姐,你也不必過於傷心,這都是命運。”
我反問:“這是命運麽?”
李淳風點頭:“這就是命運啊。”
“這就是命運-殘忍的人以這句話來抹殺罪行,而懦弱的人卻以這句話來逃避現實。”我苦笑,心中滿是失落與空虛。有人認為能勇敢與命運搏鬥是人生最崇高的事,而有人則認為坦然接受命運才是正確的選擇-而我,將會選擇哪一種呢?
“我曾問天占卜,”李淳風又道,“張家的女子三代傾國,前有張麗華,陳覆滅。如今有你,隋滅亡。而這第三個,就不知是誰了。”
“三代傾國?危言聳聽。”我趕走腦中所有的雜念,扶住椅把,坐直身體,“李先生,你今日來不隻是為了告訴我這些吧?”
“是,王爺請我來是為風小姐治腿的。”李淳風隻怔了一下,立即拿出隨身的布包,“我們現在可以開始了。”
夜已深。
意識飄浮,飄飄蕩蕩,我再也無法抵擋那如潮水般湧上來的疲憊與睡意。
思緒和身體正緩緩地往黑暗深處墜下去,在夢中,我陷入無助的痛苦和恐怖之中。
夢的那端,我雙眼呆滯地直視前方,如同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眼淚像永遠不會停止似的,一滴一滴地落下,無聲無息。
嘿嘿嘿……這娘們生得可真標致,天生尤物!一個滿頭白發、形容枯槁的老頭涎著口水,猛地將我撲倒在地,撕碎我的衣服,臭呼呼的嘴巴湊了過來……
不,不要,不要!我聲嘶力竭地喊著,卻沒有人來救我,撕裂的痛苦傳遍全身,我終於昏死過去。
臭丫頭,你不要裝死,快給老娘醒過來!一盆冷水潑在我臉上,我還沒完全清醒過來,可怕的鞭子便甩在我赤裸的身軀上。痛,好痛,好痛!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我痛得放聲大叫,那個凶悍的女人卻不放過我,仍是不停揮動手中的鞭子,“啪啪啪”,一下又一下……
為什麽我要經曆這樣的事情?
恨!
我好恨!
我真的好恨!
我從噩夢中醒來,緩緩睜開眼睛,淚水已經打濕了枕頭。
那遙不可及的舊時回憶,在夢中一瞬間被喚醒,零星片段居然也能拚湊出一個完整的過去。記憶裏沒有一絲的歡樂,隻有眼淚、痛苦,以及無邊無際的恐懼和排遣不盡的恨意。
我再也不能入睡,披衣坐起身來。
點燃桌上的蠟燭,鋪紙、磨墨、調色、潤筆、作畫。不知有多久沒有這樣的心境了,這一刻,我隻活在為自己營造的夢裏。
沾墨少許,揮毫紙上,筆尖緩緩滑動。來到這個時空,我最早遇見的人是秦瓊,接著是王伯當、李世民、李元霸、宇文成都、羅成……快樂與悲傷曆曆在目,失去、獲得、冷卻、希望、燃燒、絕望……在人世炎涼中感受到冷,冷到痛了,痛到哭了,一切恍如昨日。
畫已成,我低頭細細一數,正好九人。這幅畫似曾相識,原來就是我在博物館裏看見的那幅!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從不信神佛,但這時卻不得不信命了。我沒有在那幅畫上題字,隻默默地將畫卷起,妥善地收好。
拿起放在一旁的錢包,大頭貼上一家三口的笑容依舊燦爛。
指尖輕輕觸摸爸媽的臉,淚卻忍不住流下來:“爸、媽,對不起,女兒這一生恐怕都不能再見你們了,幸好仍有她留在你們身邊,替我孝順你們……”
推開窗,薄霧繚繞、露珠冷凝。
伸手拈住一瓣落花,再一彈指,便隨風而去,轉眼消失。
誰沒有過那麽一段前塵往事,就看你能不能在談笑間將往昔飛灰煙滅了……
一天、兩天、三天……許多個日子過去了,李世民每日不見人影,已極少踏入我的小院。我不想自艾自憐,即使李世民不要我,即使他已經喜歡上另外一個長相和夢中人相似的女子,我也不想再為他傷心。
涼風帶來第一場夏雨,好冷。為什麽夏天也會如此冷?我縮了縮冰冷的腳,嗬著發涼的手,坐在桌前,朦朧間聽到外麵淅淅瀝瀝的雨聲。
倚窗聽雨是莫大的享受,伴著風聲,雨開始變大。狂暴的雨聲竟讓人有些害怕,但我還是感受到了久違的痛快。看來今夜可以枕著夜雨安然入眠了。
門外忽然傳來細微的聲響,我皺了皺眉,對錦兒說道:“去開門,外頭有人。”
“小姐,你別說笑了,雨下得這樣大,誰會傻得站在外……”錦兒念叨著去開門,門一打開她就驚呆了。
李世民正站在門外,大雨將他淋得全身濕透,可是他似乎沒知覺一般,默默地走進屋來。
“哎呀,王爺,你怎麽會站在門外,快把濕衣服換下吧!會著涼的!”錦兒先是呆站著,然後連忙上去勸道。
“你退下。”李世民一擺手。
錦兒擔憂地看了我一眼,見我點頭,她才忐忑不安地退出房去,小心地為我們關上房門。
我靜靜地坐在輪椅上,抬眼望著一身濕漉的李世民,他的狼狽使我心中掠過一絲不忍。看著他額上那一縷被雨水弄得淩亂的發,我怔了一下,便伸出手想撥開他額上的發。但下一刻,我便醒悟過來,忙不迭地要將已伸至他麵前的手收回,卻來不及了,手腕已被他握住。
李世民冰冷的大手使我全身一震。我定定心神,也沒抽回手,隻淡淡問道:“這麽晚了,你來有什麽事?”
“明……”李世民麵色發白,兩片嘴唇更是蒼白得駭人。他腳步踉蹌,“撲通”一聲跪倒在我麵前,雙手圈著我的腰,將頭埋入我的懷中。
究竟發生什麽事了?竟能讓這個平日穩如泰山的男人如此失態?我下意識地伸出手,緊緊摟著他的肩,用自己的體溫來溫暖他涼如寒冰的身子。
等李世民稍微平靜之後,我便吩咐錦兒拿來幹淨的衣袍讓他換下,又讓錦兒去熬了薑湯端進來。
“來,先把這碗薑湯喝了。”我將薑湯遞給李世民。
李世民接過慢慢喝了,眼中也重新聚起精光。
“還冷麽?”我輕聲問道。
李世民沒有回答,他抱起我,和我一起躺在榻上。他執起我的左手,輕吻了一下,然後叫道:“明。”
“我在。”我伸出右手搭在他手上,感到他的手正微微顫抖。
“我們,要背水一戰了!”李世民的聲音異常低沉,卻飽含破釜沉舟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