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有些耀眼,透過樹葉的縫隙,細碎地灑在我的身上。空氣中帶來花的清香,縹緲醉人,彌漫出一絲安逸和溫暖的味道。
一方晴朗的天空、一片綠草地、一張長椅、一本攤開的書,一盤棋局,如果能擁有這些,人生也就足夠了。
我懶懶地靠在長椅上,看著蔚藍天空中的一朵白雲慢慢飄遠。
李世民坐在我身旁的長椅上,正在為我削梨。估計是從未做過這樣的活,他削得很慢,小心翼翼地,簡單而重複的動作做起來卻是如此的一絲不苟。
看著這個為我削梨的男人,我心中有種莫名的幸福感,仿佛心底最溫柔的角落被輕輕觸動了。我並不是一個很注意細節的人,但我卻渴望擁有微小的幸福。不需要昂貴的金銀、不需要奢華的居所,更不需要甜蜜的誓言,隻要這樣小小的幸福就夠了。
“明,你看著我傻笑什麽?”李世民察覺到我的注視,斜瞥了我一眼,但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梨皮在他的手中像一卷輕薄的紙,旋轉著落下。
“沒有啊。”我嗬嗬一笑。
“給。”李世民將削好的梨遞給我,“這是江都的雪梨,肉白如雪,清脆可口,你嚐嚐。”
“嗯,這麽大,我吃不完。”我有點猶豫,“你也吃一些。”
李世民聽了舉刀就要將梨子一分為二,我連忙阻攔:“不要!世民!”
“怎麽?”他疑惑地看著我。
我鄭重其事地說道:“在我家鄉有一個習俗,就是吃梨時不能分開來吃,因為它象征著‘分離’。”
“嗬嗬,真是孩子氣。”李世民輕笑著搖頭,顯然對我的說法不以為然,但他還是把完整的梨遞給我,“你先吃。”
我接過咬了兩口,覺得肉質脆嫩、汁多味香,十分可口。
正吃得津津有味,李世民忽然將我摟在懷裏,然後垂下頭,對著我手上的梨,“哢嚓”一聲咬了一口。
“你……”我有些嗔怒地推開他的頭,“世民,別這樣,一會兒有人經過……”
“他們沒有我的吩咐是不會來這園子的。”李世民卻不在意,他看我咬一口,就也咬一口,就這樣,一人一口,很快就將一個梨吃完了。
李世民將梨核放回桌上的盤子裏,用錦帕小心地擦著我的手,他擦得很仔細、很幹淨。
一陣涼風拂過,我瑟縮了一下。他便伸出左手環過我的肩,將毛毯往上拉了點,右手則圈緊我的腰,讓我可以舒服地靠著他。厚實的臂膀、寬闊的胸膛、淡淡的麝香-他有著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躺在他的懷裏,即使天崩地裂也不會感到一絲害怕。
李世民的手在我的腿上輕輕地揉搓著,專心地為我按摩。
“嗯……”我舒服地嘀咕了一聲,將頭埋進他的胸膛裏。我是多麽喜歡兩個人在一起相依相偎的感覺!這是一種讓人無法擺脫的沉醉,這是向命運偷來的幸福,明知不能長久,我卻無法拒絕,隻想沉淪。
迷迷糊糊中,似乎聽見李世民長歎一聲,我沒有睜開眼,雙手伸出,直接摟上他的脖頸:“世民,你有心事?”
“沒有。”李世民的動作頓了下。
“我雖然腿殘廢了,但心沒有殘廢。”我坐起身,捧起他的臉,正視著他。
李世民的手貼著我的手,額頭頂著我的:“大哥殲滅劉黑闥後,父皇便將陝東道大行台、山東道行軍元帥及河南、河北諸州都劃撥給他管轄。”
我一聽便明白了,那陝東道大行台是李世民身兼數職中的一職,李淵這番安排,豈不是將他置於李建成的直接管轄之下?如此一來,李世民便會被李建成鉗製得動彈不得。
“我本以為憑大哥的才能是解決不了劉黑闥的,最後必定還是需要我再度出馬。”李世民握著我的手,輕吻著我的手心,神情溫柔,說出的話卻是無比冰冷,“沒想到大哥居然這麽快便殲滅了劉黑闥,這確實令我始料未及。”
我實言相告:“其實太子此番能大獲全勝,是因為有魏徵在後為他出謀劃策。”
“魏徵?你說的可是以夏軍降臣之身被押回長安來的魏徵?”李世民滾燙的唇吻著我的手背,語調仍是不溫不冷,“此人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原本就想收為己用。可惜還是遲了一步,眼睜睜看著大哥將他從我的指縫間挖了過去。”
“潼關以東是你所轄,你領兵圍困洛陽一年有餘,處心積慮地在那裏培植勢力,應該說,那裏已是你的地盤。”我微斂雙眸,腦子飛快地思索著,“而太子能得到的地方,隻有山東河北。河北人性子倔強,最難製伏。而魏徵是河北人,了解河北人的心思,且他在那裏的故舊很多。聽說此次魏徵親自遊說這些故舊為太子效命,因此太子才會這麽順利取回河北。”
“我處心積慮?明,你說話還真是無所顧忌……”李世民的手挑起我落在肩上的發絲,在指上纏繞了幾圈,“這個魏徵,真是個禍患,尋個好時機,定要將他鏟除。”
“不,你絕不會殺魏徵,而且你還會重用他。世民,你不是唐皇的長子、大唐的太子,而隻是一個王爺。自古‘功蓋天下者不賞,勇略震主者身危’,你功勞過人,難免招來他人的懷疑與嫉恨。更何況,你原本就不想做什麽太平王爺。”我肯定地說著,伸手圈住李世民的腰,明顯地感到他身軀的僵硬,“先不說你是如何想的。那太子李建成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你這個功業遠勝於他的二弟麽?將來他登上帝王之位,他會將你置於重位,任你一展抱負麽?不用說太子了,恐怕連你的父皇都不能坦然麵對這個事實。”
脖頸上忽然一陣刺痛,原來是被李世民狠狠地咬了一口,我抬眼看著他,挑釁似的笑:“怎麽?被我說中心思,想殺人滅口?”
“我是很想,可惜怎麽也舍不得,總狠不下心。”李世民撫著我的脖頸,臉上依然有笑,隻是眼神已變得深幽,他意味深長地說著,“四海之大,天命卻隻在一人!明,你知道麽?這些日子,大哥派人向我手下的文官武將施恩籠絡,使盡收買離間的手段。可惜他送的那些財寶全都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他太小看我與眾部下出生入死的感情了!”
“我聽說太子秘密搜羅四方驍勇,編成長林軍駐守東宮,他這麽做,實在是居心叵測。”我眉一皺,也說道,“他這樣私底下擴張兵力,已屬叛逆,若真要從嚴查辦,恐怕他這太子之位也不保。”
“父皇對大哥寵愛備至,不會因為這等小事就廢了他。從前大哥通過親信楊文幹招募軍隊,意圖謀反,父皇卻隻說他是遭人誣告,此事便這樣不了了之。”李世民漆黑的劍眉駭人地斂緊,臉上的神情也是陰森得可怕,“自大哥滅了劉黑闥以來,父皇便愈加地親近他,一點點地削弱我的兵權。而且宮中的張尹二妃都已被他收買,三番四次在父皇麵前說我的是非,害我時常挨父皇的訓斥,令我疲於應付。”
“世民,太子位居長子,那儲君是自然得之,並不是要故意與你為難。”我柔聲勸道。我雖與李元吉有仇,可李建成一直對我關懷備至,從未傷害我,隻可惜我們立場不同,注定隻能為敵。
李世民深不可測的眼眸一直鎖著我,他聲音冷淡:“明,你似乎對大哥很有好感?在征討劉黑闥途中,大哥也一直悉心照顧你,你們……”
“世民,我不喜歡你用這樣的口氣與我說話,也不喜歡你這樣看著我!”我不閃不避地回望他。
李世民神色一柔,他撥開垂落在我臉旁的發絲,指尖滑下,描繪著我微啟的唇線:“好,你不喜歡,我就不再問了,永不再問。”
我張嘴咬了下李世民的手指,他一怔,藍眸迅速染上深沉的顏色。
我鬆開唇,輕笑起來:“抱歉,因為你弄得我好癢,所以我才咬你的。”
李世民神色不變,摟著我的手卻忽然一緊,擁著我朝長椅上倒去。
“世民……”我察覺到他的意圖,卻無力阻止。
李世民根本不管隨時可能會被人撞見,他將我緊緊壓在身下,狂暴地攫住我的唇,激烈地吻著。
“呃……”我被他灼熱如火焰般的吻燒得有些迷糊了,隻知道他的唇、手所到之處都燃起了熱火。他的呼吸更加粗重了,男性的結實身軀也更加熱燙。
“世民……不……不要在這裏……”李世民灼燙的欲望和鑽進我寬大長袍下的修長手指,令我險些跟著他一起沉淪迷失,我拚命地想抓回一絲理智,羞赧地想推開他,“不要在這裏……”
“殿下,秦王殿下。”有個蒼老的聲音遠遠地傳來。
幾乎要沉溺在情欲中的我立刻驚醒,李世民卻連頭也不抬:“退下!”
那個男聲沒有停止,依然遙遙地傳來:“殿下,秦老夫人正在前廳等候。她說有要事,今日一定要見到風公子。”
這次我聽出他的聲音了,他是榮伯。秦老夫人?秦瓊的母親,她來找我是為了什麽事?
我一把推開李世民,然後哀求地望著他。在齊州的時候,除了秦瓊,秦老夫人也十分照顧我,所以我一直很尊敬她,如今她有事登門,我不可能避而不見。
李世民無奈地歎了一聲:“榮伯,你去好好款待秦老夫人,明一會兒便去。”
榮伯應了一聲便退下了。
“我送你過去。”李世民將我抱放在那輛他親手為我做的木輪車上,慢慢地推著我朝前廳走去。
我轉頭看他:“世民,你還有事要忙,就不用陪我過去了。”
“無妨,我也想見見秦老夫人。”李世民淡淡地回道。他望了望我身上的長袍又問,“明,你為何還不肯穿女裝?”
“女子的襯裙太長了,而且穿著束手束腳,活動不便……”我忽然停住,然後自嘲地說道,“我忘了,我的腿如今這樣,穿什麽都是不便。”
李世民似乎想說些什麽,但還是忍住了,隻輕輕說了句:“隨你,你想怎麽穿便怎麽穿。”
入了前廳,一個眉目慈祥的老婦人立刻起身迎了過來。看清我後,她驚詫地問道:“明,你的腿怎麽……”
“這事說來話長。老夫人,你今日來找我是?”我避重就輕地問道。
“見過殿下。”秦老夫人這時才看見李世民,趕忙上前施禮。
李世民微一抬手:“老夫人不必多禮。”
“唉,明,你也知道的,我秦家一脈單傳,就隻留下叔寶這一個男丁。”秦老夫人愁眉不展地對我說道,“如今叔寶已年近三十,卻仍未娶妻。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所以前些日子我便托人給他說了一門親事,但他卻始終不肯答應。”
“那老夫人的意思是……”我頓時有些明白她的來意了。
“我已讓咬金和茂公去勸過他,但他仍不為所動。”秦老夫人哀求似的看著我,“除了他們二人,叔寶與你最親,你說的話,他必定會聽的,所以……”
我已完全明白了:“所以您讓我去勸秦大哥娶親是麽?”
“正是。”秦老夫人點頭,“無論如何,請你一試。”
“我答應你。”我微閉雙目,思索片刻便答應了,然後回頭問李世民,“我可以去麽?”
“你都答應老夫人了,我能不讓你去麽?”李世民的神情有些無奈。
我靜靜地坐在桌旁,看秦瓊提壺衝茶,縷縷熱氣升騰開來,立時茶香四溢,沁人心脾。
“明。”秦瓊將茶杯遞給我。
“謝謝。”我接過淺抿一口,苦澀中有一種獨特的清香在舌尖輾轉,不由讚了聲,“好茶。”
秦瓊聲音平淡:“明,你有事找我?”
“我……”我張嘴吐出一個字,卻不知道該如何往下說,隻能抬手又端了杯茶喝了起來。
秦瓊也不急著開口,隻低頭默默地沏茶,一時之間,隻聽得見茶杯磕碰的細微聲響。
我試探地問道:“秦大哥,你為何至今還不娶親?”
秦瓊端茶的動作停滯了一下,接著放下茶杯:“是我娘讓你來的麽?”
“不,是我自己想來的。”我垂眼看著手中的杯子,“聽老夫人說,那張家小姐,不論人品還是樣貌,都是極好的,與你十分相配。”
“不是自己所鍾愛的女子,即便是天仙下凡也與我無關。”秦瓊慢慢皺起眉頭,“明,你言下之意,似乎很期待我能娶她。”他雙眼眨也不眨地望著我。
“我……”我有些慌亂,不知如何回答,隻能別開頭朝外看去。這時天已經漸漸黑了,屋裏卻還未點燈。
“我若娶親,你心中就會好受些?”見到我逃避的動作,秦瓊麵如死灰。
“我,我……對不起……”我一愣,仍不知該說些什麽,隻能不停地道歉,“對不起,秦大哥,我……”
“明,不用道歉,我沒有怪你的意思。”秦瓊見我這副神情,反而歉然道,“是啊,我是到了該娶親的時候了……”
“娶或不娶,秦大哥,你便依照你的心意去做吧,不用再顧及我了。”我聽後心中惻然,與秦瓊過往的點滴瞬間浮現眼前,事到如今,他仍是如此體貼,不願見我有一絲為難,“我三番四次地傷你,你實在不該對我這樣好。”
秦瓊的神情由迷惘變為痛苦,他緊盯著我,眼眸忽地一亮,那光彩照進我的眼,似乎要看進我內心最深處:“明,若我們一直留在齊州,我們是否能有一次幸福的機會?”
“秦大哥……”我的眼底泛起了氤氳的霧氣。有些情感可能是愛情,可有些,從一開始就不是了。
秦瓊仿佛感應到了什麽,他掏出錦帕放在我的手中,依然是那樣地溫柔。
他的溫柔總是令我心酸,但我還是放開了他的手,灰了他的心。任由他那隻向我伸來的手,變累、變酸、變疼、變老……一次又一次,他的手始終等不到我的回握,最後隻得無力地垂下。
愛過方知情重,醉過方知酒濃,他對我的感情,我從不懷疑也不想忘記,他臂彎裏的溫柔與胸膛上的寬容,會永遠地留在我的記憶裏。
秦瓊摟著我輕聲低喃:“明,別哭,別哭……”
我在他懷裏低聲哽咽:“我不哭,我不哭……”
然後在黑暗中,我們都流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