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殿上的鶯歌燕舞、靡靡之音令我漸生倦意,昏昏欲睡。
李世民見狀,便將我帶到殿後,而後又喚來秦王府的管家榮伯。
“明,酒宴一時半刻不會結束,你累了,就先隨榮伯回秦王府去。”李世民先對我說道,然後他又囑咐榮伯,“你回去告訴無垢,不必派人在府前迎接我,讓他們早些休息。還有,將這位風公子領回府中,好生照看,如有差池,唯你是問。”
“是。”榮伯恭敬地點頭。他朝我一躬身,“風公子,請隨我來。”
我望了李世民一眼,他輕輕笑道:“去吧。”
我歎了口氣,便跟著榮伯走了。
大概是知道李世民今天不會早歸,秦王府門前並無人來迎接,榮伯在前頭引路,將我帶進一座幽雅的小庭院裏:“風公子,王爺吩咐,請你在這院裏休息。”
“多謝榮伯。”我點頭。
“風公子若是累了就早些休息。有什麽吩咐隻管叫我。”榮伯施禮後便退下了。
我並未急著去休息,而是在園中慢慢走著。
我已經踏入了秦王府,往後又該怎麽辦呢?真的要嫁他為妻,與眾多女人分享一個丈夫麽?
我邊想邊在庭院裏踱著步。這個院子並不大,但布局疏密相間,相當精致。正麵是一座精雕細琢的兩層小樓,小樓南麵便是後花園。院中有一個小湖,湖水清澈如明鏡。我坐在院中的石椅上,透過玲瓏的圓形拱門看著園中旖旎多姿的景致,眼前的這一切猶如一幅鑲嵌在壁中的靜謐彩墨畫,使人深陷這寧靜幽深的氛圍中,不禁浮想聯翩……
“哎呀,危險,小王爺,你快下來呀!”我正沉思著,冷不防側院裏傳來幾個孩子的驚叫聲。
發生什麽事了?我心念一動,隨即起身向側院跑去。
院中的矮樹下圍了幾個孩子,其中有一個小男孩正用白白胖胖的小手掌緊緊抱住樹身,兩隻肥嘟嘟的小腳也纏在樹上,身子緊貼著樹幹,拚命往上蹭。
我順著他的目光朝樹上望去,隻見一個鳥巢隱藏在繁茂的枝葉中。
那男孩笨拙地立起身子,搖搖晃晃地,一隻手抓著樹枝,一隻手顫抖地伸向枝杈中的鳥窩。
他隻顧著眼前,卻沒有注意腳下,細細的樹枝承受不住他的體重,突然“啪”的一聲突然斷裂了,他“啊”的一聲驚叫,瞬時從幾米高的樹上掉了下來。
“啊呀!”樹下的幾個孩子嚇得大喊大叫。
我不敢猶豫,腳下輕點,掠上前去,伸出雙臂接住了從天而降的男孩。
抱著他,我隻覺得手臂沉甸甸的。別看這男孩年紀小,卻是分量十足。
那男孩經此變故,居然不哭不鬧,耍賴偎進我的懷中,伸著雙手又笑又叫:“抱抱,抱抱!”
我見他憨態可愛,情不自禁地摟著他逗弄起來。
“乾兒,你又胡鬧了!還不快過來!”身後忽然響起一個溫婉的女聲。
那男孩立刻全身縮成一團,躲進我的懷裏。
走過來的女子穿著鵝黃色的長裙,一頭烏黑的長發高挽成髻,一雙剪水秋瞳中透著溫柔,看起來高貴端莊。她正色言道:“乾兒,你如此任性,往後我會更加嚴厲地管教你。”
我望了望她,又看了看懷中的男孩,立時明白過來。那個女子正是長孫無垢,而這孩子就是她與李世民的孩子-李承乾。
一旁立刻有婢女上來將孩子接了過去。我上前一步,拱手施禮:“在下風明,拜見秦王妃。”
“風明?明?”長孫無垢將我的名字輕輕重複了一遍,上下打量著我,眼中光芒一閃而逝。她淺笑著說道,“多謝你救了乾兒。”
“秦王妃言重了,這不過是舉手之勞。”我也淡笑著回應。
“我方才聽榮伯說了,你是世民請來的貴客,所以便匆匆趕來,不料卻發生這樣的事。”長孫無垢柔柔的聲音如煙霧般繚繞,“若有怠慢之處,還請風公子不要見怪。”
“秦王妃太客氣了,”我歎了口氣,這個女子看似溫柔,不露聲色,卻有一種讓人難以抗拒的氣質,“是我太冒失,到府上討擾了。”
“風公子不必拘禮,你既是世民的貴客,我理應盛情款待。”長孫無垢盈盈一笑,“時候也不早了,請到前廳用晚飯。王府粗茶淡飯,你莫要嫌棄。”
說罷,她一抬手,側身一讓:“請。”
“那就有勞了。”我也不朝前走去,反而退了一步,“秦王妃先請。”
“那便一起走吧。”長孫無垢與我並排前行,一起往前廳走去。
李世民當天晚上並沒有回來和我們一起吃飯,席間長孫無垢不時地招呼我多吃菜,也很和氣地對待另兩位側室。這頓飯從表麵上看,倒也算輕鬆。
淒冷的晚上,我一人躺在陌生的床榻上,聽著自己一聲又一聲難以入眠的歎息,在情感和理智中掙紮。
那一絲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愫忽生忽滅,我拚命想說服自己“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世事無常,又何必作繭自縛?不用去在乎什麽天長地久,隻要曾經擁有,那便足夠了。
但是,真正麵對他那些妻妾的時候,我還是無法釋懷。而見過長孫無垢後我便明白了,我沒辦法做到像她那樣豁達,她才是真正屬於李世民的女人,她才是陪伴在他身旁的女人。而我和李世民之間的距離是永遠也無法逾越的。
感覺到一股溫熱的氣息吐在我的脖子上,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一雙深如暗夜的藍眸正凝視我。
“世民……”我輕聲喚著他。
在簡樸的茅屋裏,在許多個夜靜如水的夜晚,我就這樣疲倦地偎在他寬闊的胸膛上,他灼熱的唇像烈火般點燃我的身體,他渾厚的聲音在我耳邊呢喃著……那是我們最親昵最貼近的時刻。
“明……”李世民低喚,他修長的手指從我的頸上滑下,探入我胸前的衣襟裏。
我禁不住嚶嚀一聲,他憐愛親密的撫摸帶給我熟悉的喜悅與甜蜜。
“明,明,我們終於回來了……”他喃喃說著。我身子一涼,衣衫已被他解開。
“回來了?”我猛地從情欲中驚醒過來,急忙推開他縮到床腳。
“怎麽了,”李世民對我突如其來的抗拒感到不解,疑惑地看著我,“過來。”
“不,我不要。”我深吸一口氣,“世民,你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靜一靜?”李世民有些不快,“你又耍什麽小性子?”
“我耍小性子?”我苦澀一笑,“在你眼裏,我就隻會耍小性子麽?”
“你這是怎麽了?早上還好好的……”李世民皺眉思索,忽然目光一凜,“是不是無垢給你氣受了?但,這不可能啊,無垢她”
我搖搖頭,打斷他的話:“不是,你不要誤會,秦王妃對我很好。”雖然長孫無垢沒有點破我的女子身份,但她那異樣的眼神已表明她知道了實情,但她卻一句也沒有多問,不露半點輕狂,仍是客客氣氣地對我。而且瞧她對另兩位側室的態度,可以看出來她確實是一個知書達理、善解人意的好女人。
“那你這又是為什麽?”李世民微微一愣,口氣軟了下來,“若有什麽煩惱,說出來讓我為你分憂。你這樣悶悶不樂,我看了也心慌。”
“沒有……”我心情複雜地望著李世民,滿腹的心事卻是一句都說不出來。
“唉……好吧,你若不想說,我也不勉強。睡吧。”李世民摟著我躺回榻上。
熟悉而溫暖的氣息環繞著我,貼著他結實的胸膛,聽著他有力的心跳,這種感覺不知是安心還是擔憂,我心中一片茫然。
李世民輕柔地擁著我,低聲說道:“對了,明日我要出門辦事,你且留在府中。若有什麽需要,直接吩咐榮伯便可,要不就叫無垢為你去辦。”
“嗯。你要去哪裏?”我下意識地問道。
李世民輕描淡寫地道:“我要去追擊李密。”
“追擊李密?”我怔了怔。
“李密叛唐,他與王伯當帶領部眾逃走了。”李世民為我掖好被子,而後輕撫著我的長發,“李密聲稱要逃到洛州去,但我知道他是聲東擊西,其實他是想南下襄城,跑到張善相那兒去。我隻需搶在他前頭,在路上設下埋伏,便可輕易將他拿下。”
我拉緊李世民的衣襟:“我隨你一起去。”
李密的生死我管不著,但我和王伯當卻是知己一場,絕不能眼睜睜看他死於非命。
翌日,李世民率五千精兵,快馬越過南山,追到陸渾縣南麵七十裏的地方,封鎖住了各個路口。他命令弓箭手埋伏在山穀兩旁的高地上,而步兵則埋伏於中間穀地。
李世民對眾將士說道:“我軍已經先入穀口,守株待兔,且封鎖前後出口,萬無一失,待李密等人到達穀中,便可同時出擊。李密必定插翅難逃!”
“世民,可否饒王伯當一命?”我思忖再三,還是忍不住向李世民求情。
“為何?”李世民疑惑地問,“王伯當與你有交情?你為何要為他求情?”
“伯當大哥是我在齊州的舊識。他和秦大哥一樣,長期像兄長一般照顧我、疼愛我,”我哀求地看著李世民,“所以,世民,算我求你,饒他一命好麽?”
“好吧,我答應你。”李世民沉思了一下,片刻之後才說,“叛逃的主謀是李密,王伯當若肯全心歸順我大唐,我便饒他不死。”
說話間,李密的人馬已經到了。連日的逃亡令他們筋疲力盡,一隊人馬行動遲緩,慢慢地進入了李世民的埋伏圈中。
待李密的人馬全都進入峽穀,唐軍突然殺出,將李密的隊伍攔腰切斷。
前有攔截,後有追擊,李密等人在狹窄的山路上,前後不能相顧,首尾不能相救,一時措手不及,被堵在山穀之間,進退兩難。
李世民隨即下令,弓箭手射出的第一輪飛箭全都射向了隊伍前頭披著棗紅色鬥篷的李密。
李密被射得如同刺蝟一般,從馬上摔落到草叢中,口吐鮮血,抽搐了幾下便斷氣了。
王伯當在後頭壓陣,見李密陣亡,立即策馬飛奔而來。而李密手下的其餘將士都逃進了山林中,四處躲避著唐軍的追捕。
李世民一揚馬鞭,遙指王伯當:“王伯當,本王也是愛才之人,你是條好漢,若肯全心歸順於我,我便奏請父皇饒你不死。”
“寧為雞口,莫為牛後!”王伯當下馬,站在李密的屍身旁,昂首望著李世民,“當初眾兄弟投奔唐皇,隻剩我一人仍留在魏公身邊,我已被他們離棄過一次,不想再做叛徒,忠義兩難全……請殿下成全!”
“‘士為知己者死’,你居然願意為李密付出性命。”李世民緩緩點頭,接著深深地仰頭長歎。半響他才惋惜地說道,“求仁得仁,好,我便成全你,使你能‘留得正氣衝霄漢’,留下忠義的美名。”
“謝秦王殿下成全。”王伯當長出了口氣,將雙手負在身後,仍是一副從容自若的模樣,“殿下,我不想死在自己的劍下,我想死得體麵些。請殿下下令放箭。”
“這……”李世民有些猶豫,隻要他一揮手,身後的兵士便會立即放箭。
“不,不要!”我實在無法眼睜睜地看著王伯當死在我麵前,便迅速跳下馬,向他跑去。
“明!”一隻有力的手臂將我拉了回去,李世民的聲音在我耳後響起,“不要過去!”
“可,可是伯當大哥他……”雖然我明知一切已無可挽回,但在情感上,我仍是天真地希望王伯當不要死,“放開我!”
“明,不要任性!這條路是王伯當自己選的!”李世民的手緊緊地抓著我,“他的生死我可以不在乎,但是,我絕不會讓你受到一點傷害!”
“不!”我在李世民懷裏不停地掙紮著。
“殿下,請好生照顧明。”王伯當忽然張弓,向李世民射出一箭。
李世民隻一側頭,便躲過了這箭。身後的唐兵見他被襲,立刻亂箭齊發。
一時之間箭如雨下,王伯當不閃不避,身中數箭,倒地不起。
“伯當大哥……”我絕望地叫著他的名字走上前去,王伯當一身白衣盡染鮮血,溫熱濃稠的血還在一股股地往身下淌去,在地上匯成了一攤越來越大的紅色血泊。
我握著王伯當的手,眼中流下淚來。
“明,我曾對你說過,士為知己者死,能為魏公犧牲性命,報答其知遇之恩是我的心願。”王伯當嚅動著蒼白的唇,嘴角隱約有一抹微笑,“但我這一生立下過許多心願,為何隻兌現了這一句呢?隻恨生不逢時啊……”
“伯當大哥……”我泣不成聲,隻能緊握著他的手。“當”的一聲,一支黑漆漆的木笛從他的袖中掉了出來,我撿了起來,“伯當大哥,你曾說過要將這支笛子贈與你心儀的女子,告訴我,她是誰?我一定幫你完成這個心願。”
“不,不用了……這笛子原本就是要……”王伯當的眼裏閃過最後一絲溫暖,然後輕歎一聲,那歎息惆悵而幽怨,飄於風中,消逝於無形。
“伯當大哥!”我摟著他漸漸冰涼的身軀,久久不願放手。
我與他曾月下相邀,他吹笛,我舞劍;他揮毫,我潑墨;評畫對酒,共論天下大事、治世宏願,一幕幕曆曆在目,一聲聲如泣如訴。高山流水,高山依舊,流水卻已長逝,茫茫人海中,知己再也難覓。白衣神箭,唯其一人,神采飄逸,至死不悟。
愚忠,是王伯當一生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