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你這是要去哪裏?”秦瓊大步朝我走來。
我隨即也跳下馬朝他奔去:“秦大哥……”
李世民飛快地跳下馬,猛地扯住我的手臂,將我推到身後:“秦將軍,明要與我一同回青城宮。”
“殿下,”秦瓊停下步子,開口問李世民,眼睛卻是看著我,“去青城宮是明自己的意願麽?”
“秦將軍,這是我與明之間的事,你逾矩了。”李世民揚起唇角,“但我可以告訴你,明若是不願意,我也絕不會強求。”
“回殿下,我是明的義兄,詢問她的去向,並不為過。”秦瓊正色對李世民說道。他又把目光投向我,“明……”
“世民,我有些話想單獨與秦大哥說。”我輕扯著李世民的衣袖。
李世民有些不悅:“我若是不允呢?”
“你是想我在心中一直牽掛著他,還是想我在此時與他做個徹底的了斷?”我的聲音雖然輕柔,口吻卻是不容拒絕。對他,我可以放肆,可以任性,但是必須掌握一個度,絕不能越過他的底線。
李世民伏下頭在我耳邊低低地說道:“明,你這是在威脅我麽?”
“不是,我是在請求你。”我笑笑,輕描淡寫地問,“你答不答應呢?”
“去吧。隻此一次,下不為例。”李世民挑了下眉,望了望秦瓊,再看了看我,終於還是答應了。
“明,秦王已有了一位正室、兩位側室,你知道麽?”走進小樹林後,秦瓊便直接發問。
“我當然知道。”我頓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你知道?你知道還……”秦瓊明顯地怔了一下,而後才又說道,“你若真是覓得了良人,秦大哥絕不會攔著你。不錯,秦王雄才大略、驍勇善戰,確是當世英雄,但他絕不是能讓你托付終身的男人。”
“我知道,我知道……”我呢喃地應著。
李家在隋朝原本就是極有權勢的家族,在太原幾乎是呼風喚雨,當然,他們也善於以聯姻來鞏固及擴大家族的勢力。李三娘嫁給了柴紹,李家便有了柴家那筆巨大的財富支持。而李世民作為李家的二子,他的婚姻也必須能夠使李家的勢力有更大的延伸,即使他必須和他的妻子相敬如賓,淡漠僵硬地相處,他還是會毫不猶豫地娶一個又一個女人。因為他首先是個帝王,而後才是個男人。
愛情,其實也是有著時代特征的。作為天之驕子的帝王,他們的愛情可能微薄如紙。他們所理解的愛是自愛,而不是愛人。江山與愛人對他而言哪個更重要,其實在我心中早有答案。有時我甚至在想,李世民之所以會喜愛我,視我如珍寶,恐怕是因為他還沒有完全得到我。如果他真的得到了我,大概就會將我棄如敝屣。
記得以前有個老人曾對我說過,想要一個女子永遠都保持一顆純真的心,最好的方法就是讓她永遠不要有機會懷疑愛情。但是,屬於我與李世民的那段最美好的時光已經過去了。從前的落花已隨風飄逝,所有的歡笑與憧憬,在我第一次離開他的時候就已消失了。我們的幸福,已不是我想要的那種幸福。如今想起自己年少時那未經塵世沾染的青澀眼神,悲傷就溢滿心懷。
“秦大哥,我好懷念與你在齊州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但,可惜,我們永遠都回不去了……在你和伯當大哥身邊,我什麽都不用煩惱,什麽都不用疑惑,”我閉起眼,沉痛地說道,“即使我做錯了事情,有你們在,我從不需要麵對錯誤的後果。但是,自從遇見了他,我的生活、我的一切……全變了……我不想長大,真的不想長大,可是他卻硬逼著我長大……”
假使我一直留在二十一世紀,現在應該考上了理想的大學,正悠閑地享受著校園生活,無憂無慮……
“明,走吧,秦大哥願意帶你離開這裏,重新開始。”秦瓊將我擁入懷中,輕吻著我的鬢發,“走吧……”
“不行的,秦大哥,回不去了,我們已經回不去了……”李世民強悍的手段我是見識過的,我若當真和秦瓊走了,就算把整個天下翻轉過來,他也一定會將我們找出來的。到那時,秦瓊就隻有死路一條了。天下之大,卻已沒有了我的容身之所。
我在秦瓊的臂彎中堅定地搖頭:“你如今仕途坦蕩,前途無量……”
“我不在乎!”秦瓊打斷了我的話,“明,我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麽。”
“可是我在乎。倘若讓你丟下一切與我遠走高飛,我這一生都不會安心。所以你不能帶我走,你這樣做,隻會讓我更恨我自己……”秦瓊是留名青史的人物,我絕不能毀了他的一生。我轉而又沉聲說道,“而且,歐陽他們都是因我而死,我必須留在這裏為自己贖罪,我必須彌補曾犯下的過失……”
“明……”秦瓊捧起我的臉龐,凝視著我的眼中浮出悲痛。
他的溫柔和憐惜令我感動,我靜靜地靠在他懷中,欣慰地閉上眼。
為什麽對我最好的男人卻不是我所愛的人呢?原來在我遇見李世民之後,我便失去了再愛上其他人的能力。
“明,過來!”李世民突然由另一端的樹林中走出。他神色平靜,步履沉穩,卻難掩那天生的危險氣質。他慢慢朝我伸出手,又說了一遍,“明,過來。”
“秦大哥,放心吧,我會好好的。”我抬頭揚起一個笑容,輕輕推開秦瓊,“不要再為我擔心了。真的,我會好好的……”
說罷,我便轉身朝李世民走去。
李世民身上那股隱隱的肅殺之氣,使我有些恐懼。但縱然對他怯意猶存,我仍是堅定地看著他:“我們走吧。”
“明,抱歉。”李世民低頭盯著我,藍瞳中閃過一抹精光,而後猛地將我拉進懷中,“遇上我,或許是你一生中最可怕的劫數。但對我而言,得到你,卻是我此生最大的渴望。我絕不能失去你,所以隻能逼你接受我。”
對你而言,得到天下才是你此生最大的渴望吧?逼我接受你?你就不曾想過如果我始終都無法接受,那對我而言將會是多大的痛苦與折磨?這世界上,最自私的便是愛情,半點容不得與人分享。愛一個人有多難?相偎相守又有多難?難道我隻有堅持下去才能代表愛得夠勇敢?莫非我真的隻能用餘下的日子在痛苦中贖罪麽?
“除了接受,我有其他選擇麽?”我微微蹙眉,隨即坦然說道,“喪家之犬若還要再做垂死掙紮,未免也太難看了。”
“喪家之犬?”輕撫著我的麵頰,李世民扯出一個無奈的笑,“你這樣形容你自己?”
他的強悍與霸道,在我最脆弱無助的時候,一次又一次地襲擊著我,我無力抵抗,卻不想沉淪。輸一次,就已經足夠了。看著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犯著同樣的錯誤,在愛與恨裏無望地掙紮,這無盡的折磨,究竟是蒼老了誰?盡管我仍愛著他,但我已經懂得了如何遺忘,如何才能不讓自己受傷。所以,我不想也不會再輸第二次。即使是不擇手段,即使是要去傷害別人,即使必須毀滅自己,我也絕對要斬斷情絲。因為我和他,從一開始,就是孽緣。這是永遠的悸動,卻也是永遠的傷害。
李世民定定地望著我,深深地歎息一聲。他將我抱起,放在馬背上。
“明……”秦瓊追上幾步,擔憂地望著我。
“秦大哥,不用擔心我。真的,我會好好的……”我笑笑,故作輕鬆地伸出手,朝秦瓊比出了個“V”字。古人當然不知道這是勝利的意思,但秦瓊卻知道。在齊州當捕快時,我便常對他做出這個手勢,這是我們之間小小的秘密與默契。
“駕!”我隨即轉頭,再也不去看他們中的任何一個,而後一抽馬鞭,縱馬狂奔而去。
心底殘存的隻有淒涼,熾熱的陽光照著我的眼睛,有些痛,有些酸。依稀記得昨日的萬丈雄心,也許是到了該實現心願的時候了。
來到青城宮,備戰的氣氛緊張得令人窒息。
“秦王,您回來了。”一入軍營,立刻就有數名將領圍了上來。
李世民隻稍稍點頭,朗聲說道:“傳令下去,所有將領都到中軍帳裏議事!”
來到帳中,李世民甩掉披風,回身端坐在帥位上。他見我仍是呆立在一旁,便伸手拉過我,將我按在他左手邊的側座上:“明,你也坐下。”
“嗯。”我應了聲,也坐了下來。
半炷香不到,眾將領已齊集在中軍帳裏。
我抬眼看去,居然在其中看見李元吉。他也望見了我,衝著我陰陰一笑。我頓時心中一寒,全身汗毛倒豎,冷不防此時有人伸手過來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明?”
“嗯?”我怔了一下,抬頭看去,隨即驚喜交加地叫道,“羅大哥,徐大哥?你們,你們怎麽也在這兒?”
眼前的人正是羅成與徐茂公。
“我們已是李唐的將士,自然在此。”羅成輕笑一聲,而後敲了敲我的頭,“你呢,又為何在此?”
“我是因為……”
我才想開口,李世民在旁卻忽然重重地幹咳了一聲,硬是截住了我的話頭:“前方戰事緊急,你們有話,稍後再說。”
“是。”羅成與徐茂公立即向李世民拱手施禮。他們不約而同地轉頭看了我一眼,這才轉身尋位坐下。
李世民先掃視了一下正襟危坐的眾人,這才問道:“無忌,這幾日戰事如何?”
“洛陽為隋朝東都,城牆堅固,防守嚴密。”邊上一個穿藍袍的男子起身答道,“我們強攻數日,仍是無法攻克,而後便依照殿下先前定下的計策,用‘蠶食’的方法將洛陽團團圍住,再派兵將洛陽周圍的城池一座一座掃平,同時截斷王世充的糧道,將洛陽徹底地孤立起來。”
無忌?他應該就是長孫無忌吧?被李世民評價為“我有天下,多是此人之力”的長孫無忌,也是長孫無垢的哥哥-想到這兒,我不由多看了他兩眼。
李世民頷首:“眼前的這場戰,乃是一場持久戰。若我們一味強攻,隻會損兵折將。不如圍困至王世充糧盡援絕,使他自行崩潰,或被迫出城開戰,那我們便可將他們一舉殲滅了。”
“我以為如此太過費事。”副座上的李元吉咧著嘴說道,“圍困至糧絕?那得花多少工夫啊?就怕曠日持久,軍心都會渙散……”
“奪取洛陽,止於息兵,而圍困則可以做到兵不血刃。”李世民輕言慢語,“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兵家上策。”
其實我心中很清楚,李世民所說的不戰而屈人之兵並不可行,他也並不打算如此做。他是算準了王世充被重重圍困,不敢輕易出城應敵,而唐軍因前次大勝劉武周而充滿了必勝的信念,士氣正旺,所以他有足夠的實力和任何對手抗衡。如果王世充膽敢率軍出擊,李世民必定會不遺餘力地給他以迎頭痛擊,堅決地和他進行一場又一場惡戰,逐步削弱他的精銳主力。而倘若王世充一直這樣與唐軍拚耗實力,那無疑是十分愚蠢的,因為鄭軍的兵馬糧草都局限在洛陽這一座孤城裏,長期對峙下去,隻會越來越少。而唐軍有後方做支援,實力非但不會減弱,隻會越來越強。
另一位儒生打扮的人說道:“就怕王世充聯絡上竇建德,倘若他們聯手,我們便有麻煩了。”
李世民再次點頭:“房兄所慮不無道理,竇建德確實也是一大患。”
房兄?那人應該是房玄齡吧?想起他家中那個千古風流一壇醋的妻子,我莫名地便對他有了幾分好感。
“殿下,其實我們也不必過於憂慮,洛陽城北虎牢關是東都要塞,凡來洛陽的人馬,必要經過此處。”隨即便有另一個身穿灰色錦袍的男子說道,“我們可以先派精兵攻下虎牢,截斷竇建德增援洛陽的路,也可以借機在虎牢設伏,將竇建德連同王世充一並消滅,這豈不是一箭雙雕?”
“嗬嗬,如晦向來最是沉默寡言,卻不說則已,一說必能一矢中的,做出的決斷往往都是明智之見,”李世民輕笑一聲,轉頭看著那人,“凡有不能決斷之疑難,隻要請教於你,便能迎刃而解。”
房玄齡、杜如晦-若說唐朝的良相,首推房、杜。我支著下巴在旁細想著,史書上早有記載:杜如晦長於斷,而房玄齡善於謀。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同心同力輔佐李世民。
早聽說李世民手下人才濟濟,文武皆有,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我邊想著邊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帳中的眾人,不期然瞥見劉文靜怨恨的目光。
我心中立刻一凜,怨恨?劉文靜為何會有這樣的目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我漸漸有些明白了。攻下長安後,李世民便收羅門客,廣集人才,身邊才俊無數,比起在太原時的盛況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此一來,李世民當然就疏遠了劉文靜,兩人已不是當年在晉陽時那般的心腹密友了。而劉文靜在李世民心中的位置也慢慢被長孫無忌、房玄齡和杜如晦這三個人所取代,這怎能叫他不恨?李世民固然不再是昔日的李世民,劉文靜恐怕也不是當年的劉文靜了……
古來隻有新人笑,有誰聽見舊人哭?伴在君王左右,如魚飲水,冷暖自知。我與劉文靜在太原早有交集,也算是舊識了,多少有些情分在。想到這兒,我不由對他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我軍前進如此神速,王世充自知無法抵擋,所以才將兵力收縮到洛陽城,就是要借洛陽城牆的堅不可摧來抵擋我軍的攻勢。”劉文靜也覺察到我正看著他,他對著我苦澀一笑,接著說道,“王世充此次用的計策正是當年他用以對付李密瓦崗軍的‘拖’字訣,目的就是為了等我們銳氣盡喪後再一舉殲滅。我軍此時也是疲憊不堪,人心厭戰,倘若我們在此與王世充耗下去,恐怕很快就會發生軍士甚至大將逃亡之事,後果不堪設想,不如速戰速決……”
我暗自叫糟,劉文靜啊劉文靜,你想出謀邀寵,也該挑個好點的主意,怎麽能說出這樣動搖軍心的話呢?
李世民一聽劉文靜這話,果然瞬間就變了臉色。
“是啊,劉先生說得對。若長此下去,”而一旁的李元吉在這時卻火上加油,“軍士必然疲勞,軍心也會渙散。要不就休整,要不就先班師回長安……”
“不可!”長孫無忌耐心地說道,“自我們出兵攻打洛陽,幾個月來,周圍的人都投降了,隻剩下王世充堅決不降,還守著洛陽這座孤城。糧草的供應已被我們斷了,洛陽城裏沒有多少糧食了,城中人心惶惶,不會長久抵抗下去。”
“但我們出征也有段時日了,久攻不下,也是勞民傷財呀。”一旁有個副將聽後卻不怕死地說道,“而且,前幾日從長安傳來消息,我聽說唐皇陛下也有讓我們班師回朝之意……”
李世民曲起手指抵著下頜,麵無表情,嘴唇緊抿,不發一語。他看似平靜,我心中卻猛地一震-這正是他發怒的前兆!他在盛怒之中,依然沉穩得可怕。
“雖然洛陽糧草已斷,但應該還能再堅持一段時間。”而劉文靜還在繼續往下說,“所以,倘若王世充一直這樣堅守不出,我們也毫無辦法。而竇建德隨時可能發兵前來救援,突厥恐怕也會趁此機會進犯長安,唐軍已大多被我們調遣到洛陽來,恐怕抵擋不住。到那時,我們就會腹背受敵,反而會非常狼狽。”
被這幾人這麽一煽動,帳中原本是安靜無聲的,如今眾人便開始交頭接耳,似乎確實有班師回去的意思。
李世民抬手緩緩一揮,便壓住了那陣喧鬧。他的語氣十分平和:“各位都還記得出征時所說的話麽?”
眾人都是一愣,而後便靜下來聽李世民繼續往下說。
“洛陽未破,師必不還。”李世民逐字逐字地說。
“這……”眾人又是一片愕然。
方才那個副將又繼續說道:“但,將士們身心俱疲,都對攻取洛陽喪失了信心,想返回長安去……”
“你居然敢妖言惑眾,亂我軍心!來啊,拖出去,斬了!”李世民瞬時沉下臉來,眼神如刀劍一般冰涼刺人。
“殿下……”一旁隨即有人出列想為那個副將求情。
“斬!”李世民卻根本不給他們開口的機會,斷然下令,“誰敢再言班師退兵,定斬不赦!”
他雙臂大張,撐在帥椅的扶手上,身軀則是一動不動,那雙睜開的藍瞳晶亮懾人,閃爍著野獸般的紅光。被他這樣的眼神盯上,喉嚨仿佛已被銳利的獠牙扼緊穿透,無形的殺氣瞬間籠罩了整個軍帳。
眾將領一見李世民這模樣,大氣都不敢再出一聲,更沒有人敢多說一句話。帳中頓時鴉雀無聲,隻聽見晚風掀著帳篷角所發出的“呼呼”聲。
“退下。”好一會兒,李世民才悠悠開口。眾人如獲大赦,施禮後便全數退了出去。
李世民仍是用手支著下頜,如一尊石像般默默地坐在帥椅上。再沒有人敢輕易與他交談或是上前接近他。眾人能躲的都躲開了,不能躲的,例如那些來報信或是來傳遞軍務的將士,都是縮著脖子,躡手躡腳地進帳來,戰戰兢兢地報告完後,立即一溜煙地逃開了。
而我坐在李世民身旁,也是低著頭,不說一句話。帳中一時間竟然一片死寂。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忍受不住,想站起身活動下已經僵硬的四肢。可我還沒站穩身子,便被拉進一個寬闊的懷抱裏。那鐵箍的雙臂撫抱得我險些透不過氣來,灼熱的氣息噴灑在我的耳後。
“明……”
莫名的震顫隨即躥上我的背脊:“世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