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你是世上最好的男子對不對?你會娶紅兒為妻的是不是?
紅兒那俏麗的小臉,前一刻還在甜美地微笑著,羞澀地望著我,下一刻,她的臉突然扭曲變形,滿臉的驚慌恐懼。在她身後,有隻張牙舞爪的怪物正對她窮追不舍。
“公子,救我!快救我呀!”
“紅兒!”我大叫一聲,想上前救她。可是不知為何,我的雙腳卻像是在地上生了根似的,動彈不得。
“大哥,我們願意與你同生共死,共同進退。”
一旁忽然傳來歐陽炎的聲音。我轉頭看去,隻見歐陽炎和阿大、小六一幫兄弟正緩緩向我走來。
我愣愣地望著:“你們……”
“公子,快救我!”那隻怪物已經追上了紅兒,龐大的身軀將嬌小的她壓住,鋒利的爪子撕扯著她。
不,不!不要!我必須去救紅兒!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掙紮著,卻仍是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該死的,渾蛋,快動,快動呀!
身上的衣服已被冷汗浸濕,但我的兩條腿仍然不聽使喚。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隻怪物張著血盆大口、揮舞著利爪,將紅兒撕成碎片……
“你們都去死吧!”身後忽然傳來蕭然陰森森的聲音。我轉頭看去,正看見他手起刀落,將歐陽他們一一砍倒在血泊中。
“明,你是禍害,你是禍害……”王世充在旁得意揚揚地笑著,“他們都是為你而死的,為你而死的……”
阿大血淋淋的頭顱滾到我麵前,他雙眼暴凸,不甘心地看著我,充滿怨恨地說:“大哥,為什麽,為什麽你不來救我……為什麽……”
“不!”淒厲的叫聲劃破萬籟俱寂的黑夜,我翻坐起身,不停地喘著粗氣,控製不住地發抖。
沉穩的腳步聲很快便來到我的榻前,秦瓊關切的聲音傳來:“明,怎麽了?做噩夢了麽?”
“我害死了他們……”我雙眼茫然地看著前方,“他們都是我害死的……”
“別怕,明,別怕……”秦瓊低聲撫慰著我,大掌按住我顫抖的肩頭,“都過去了,隻是個噩夢,隻是夢而已……”
“夢?隻是夢?”我抬起頭,怔怔地看著秦瓊,“我知道這不是夢,他們真的都死了……”
我垂下眼,不停地深呼吸,握緊拳頭,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我沒事,秦大哥,抱歉,吵醒你了……”
“傻丫頭,說什麽抱歉,為何對我說出如此生疏的話?”秦瓊輕輕擦去我額上的冷汗,“你流了一身的汗,當心著涼。我去打盆熱水讓你擦擦手臉,再拿套幹淨的衣裳給你換。”
“謝謝你,秦大哥。”我垂下頭,揪緊了蓋在身上的毛毯。
秦瓊很快便拿來一套幹淨的衣裳,又打了盆熱水來,囑咐了我幾句後便退到帳外等候。
我意識恍惚,機械地拿帕巾擦了擦手臉,慢慢地換了衣裳,而後便呆呆地坐在榻上。
“明,好了麽?我要進來了。”秦瓊問道。見我沒有回應,又過了一會兒,他才掀開簾子走進帳來,“三更剛過,你再睡會兒吧。”
“我……”我頓了一下,從噩夢中驚醒,後半夜我是不可能再入睡了。
“你若睡不著,我便在這陪著你。”秦瓊溫熱的大手握住我發涼僵硬的手。
“不,秦大哥,我一會兒就能睡著了。你也趕緊去休息吧。”我搖了搖頭,抽回被秦瓊緊握的手。李世民此時駐兵在青城宮,秦瓊則是率兵在洛陽西郊布陣,雙方呼應,將王世充困住。秦瓊的責任無疑十分重大。他白天要探察敵情、排兵布陣,隨時準備應戰,本就十分疲累了,為了照看我,已經好幾個晚上都沒有合眼,我不能再拖累他了。
“好吧。”秦瓊也不勉強,蹙眉道,“你若實在無法入睡,便出聲叫我,我就睡在邊上的帳中。”
“嗯。”我點了點頭。為了使他安心離去,我隨即躺回榻上。
秦瓊為我蓋好毛毯,吹滅了燭火,而後才轉身出帳。
我在黑暗中茫然地睜著雙眼,無聲地歎息。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翻身坐起,披上長袍,掀開簾子,往外走去。
既然毫無睡意,便出去走走吧。
守夜的兵士盡職地在各個營帳中巡邏著,見到我隻是輕輕地點一點頭。我漫無目的地朝前走去,隻見有一個敞開的帳篷裏麵擺滿了酒壇,想來是得勝時用來犒賞將士們的。
酒?我想起自己沾酒必倒,心念一動:或許喝點酒,我就能慢慢睡去,減少些痛苦。
我神不知鬼不覺地摸了壇酒,向後山走去。忽然見到一片樹林,走近仔細辨認,原來是一片齊齊整整的桃花林。
此時已是春天,桃樹枝葉繁茂,桃花盛放,花團錦簇,繽紛朦朧。
一陣清風拂過,滿樹的桃花紛紛揚揚,一朵朵、一瓣瓣落在我身上。
我拍開酒壇上的封泥,脖子一仰,喝了一大口。
這酒初嚐時甘美香醇,入喉時又多了分辛辣,濃烈得如同有團火焰在我心中灼燒。
我居然沒有立刻倒下,神誌依然清醒。於是我舉起酒壇,往嘴裏猛灌,酒液如水般滑進我的喉嚨,灼熱、辛辣的感覺傳遍全身,讓我的身子溫暖了起來。
我放下酒壇,舔了舔唇,酒香在唇齒間擴散,但奇怪的是我仍然神誌清醒。
“不是說心情鬱悶時,喝酒更容易醉麽?為什麽我喝了這麽多,卻依然記得那些不開心的事情?”我喃喃自語。往日我隻喝一口酒就倒了,為什麽今天喝了半壇卻還是如此清明?難道心境的影響真有這麽大麽?
不,我不想清醒,我要醉!我要醉倒!我提起酒壇,拚命地往嘴裏灌酒。
壇子終於見底了。酒意慢慢湧回口鼻,如滔滔熱浪般緩緩地翻卷上來。我開始有些頭暈目眩,頭一歪,靠著身後的桃樹,意識慢慢地滑入黑暗中……
那晚的醉酒使我一夜好眠,也不再發噩夢了,自此我便開始瘋狂地用酒精來麻醉自己。
隻在這種沉醉的狀態中我才能回到從前,如墜雲霧,忘卻一切煩惱。
“明!”秦瓊突然走上前來,一掌拍掉了我手中的酒,“你在做什麽?”
“啊?我在做什麽?我在喝酒啊!”我費力地睜著眼睛,“秦大哥,你也想來一點麽?”
秦瓊的口氣十分嚴厲:“明,你不知道私自在軍營裏喝酒是觸犯軍規的麽?”
“我知道啊,所以我才跑來這桃花林裏喝的……”我嗬嗬地傻笑著,伸手又要去摸酒壇,“嗯,秦大哥,把酒給我,求求你,把酒給我……”
“明,你怎麽會變成了這個樣子?”秦瓊痛心疾首地扶住我,“你的弟兄都去了,我知道你心中的苦楚,但你絕不能這樣糟蹋自己啊!”
“不給算了,我再去拿就是了!”我嘴裏嘟囔著,一把推開秦瓊,腳步蹣跚地向前走著,幾次險些摔倒。
“你給我過來!”秦瓊先是跟在我身後攙扶著我,而後忽然一把抓住我的衣領,將我扯到一條小河邊,把我的頭按在河麵上,“明,你好好看看你如今是什麽樣子?”
河水清澈得就像一麵明鏡,清晰地映照出我的樣子:披散的長發、醉醺醺的臉、深深的眼圈、蒼白的嘴唇……眼前的女子形如鬼魅。
“不人不鬼……這麽折磨自己有趣麽?你想這樣過完一生麽?”秦瓊冷冷地說著,“你那些弟兄真是白死了!他們真是有眼無珠,會為你這樣的人出生入死!”
“住口,住口!”我拚命地掙紮著,“放開我!我不要你管!”
“與其活得像攤爛泥,你還不如此刻就追隨他們而去!”秦瓊卻不放開,他的手狠狠地按著我的後腦勺,“到了黃泉,你再告訴他們,你是何等懦弱無能,隻會醉酒麻痹自己,根本就無法為他們報仇!”
秦瓊的聲音很冷,也很無情。我隻在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見過他如此冷漠的樣子。
“不要,放開我……”我輕輕地搖了搖頭,“放開我,秦大哥……”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秦瓊的手稍稍顫了一下,而後他猛地放開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呆呆地跪在河邊,忽然伏下身子,將整個頭浸入河水中。冰涼刺骨的水狠狠地刺激著我麻木的心。
淚水和酒意一齊湧出,隨著河水緩緩地向前流去,我打了陣寒戰,混沌的頭腦漸漸地開始清明起來。
我倏地仰起頭,甩了甩濕漉漉的長發。我若一直無法擺脫過去,那就會變成一具行屍走肉,沒有表情,沒有個性,慢慢地腐爛。
事到如今,我哭也好,鬧也罷,他們都不會回來了,每個可憐的人,都不會回來了。倘若我就此沉淪下去,沒有人會對我有絲毫的憐憫、同情,因為我是自甘墮落,沒有誰能救得了我。
一瓣花兒飄落在我的臉上,我徐徐伸出手,輕輕地將臉上的花瓣拿下來。
誰說人的一生,不是一場戰爭?一個人的戰爭,就是必須時時記得打敗自已的心魔。
我驀然轉身,大步向營帳走去。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秦瓊道歉。
才到營帳,便見眾兵士個個神情嚴峻,如臨大敵。
“怎麽了?”我趕忙上前拉住一個士兵問道,“王世充打過來了?”
那兵士答道:“不是,是秦王殿下前來檢查我們營帳的排兵布陣情況。”
我一愣,世民?他來了?從青城宮趕來這裏?他的傷都好了麽?
正想著,耳後卻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我緩緩轉身,隻見一匹白蹄的黑色駿馬,如入無人之境,向我飛奔過來。
在這一刻,我選擇閉上了眼睛。
直到有力的胳膊圈住我的腰,將我拉上了馬背,我才睜開了雙眼。
那雙深藍的眼眸定定地望著我,仿佛瞬間就能融化遠山上的皚皚白雪,也融化了我的心。
在戰馬的嘶鳴和兵士的呼喝中,我明白,擺脫不了的宿命,再次回到我們的生命之中。
隻是一刹那啊,一刹那的動情,一刹那的沉醉,一刹那的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