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兒怎麽樣了?”我換好衣服,從屏風後走出,低頭看著仍躺在毛氈上昏迷不醒的紅兒。
蕭然連忙起身答道:“她並無大礙,隻是被人從後麵打暈了,一會兒便會醒過來了。”
“嗯,那就好。”打暈了?是庫摩離去的時候將她打暈的麽?聽蕭然如此一說,我也鬆了一口氣,抬眼一看,他們兩人仍是一臉驚詫地盯著我。
“然,歐陽,我隻問你們一句,”我沉聲問道,“你們還認我做大哥麽?”
“當然。”二人異口同聲答道。
“好,既如此,那你們便將今晚之事忘記吧。”我盡量使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很平靜,“永遠永遠也不要再記起今晚的事,知道麽?”
“這……”歐陽炎愣了一下,卻沒有開口。而一旁的蕭然猛地一拉他的衣袖,率先答道:“是,我們知道!今晚我們什麽也沒看見,也絕不會對別人說起。你仍是我們的大哥!”
“如此最好。”我擺了擺手,“你們送紅兒回她的穹廬休息吧!”
“是。”歐陽炎這次反應倒很快,施禮後,回身抱起紅兒便出帳去了。
蕭然則是頓了一下,飛快地轉頭看了我一眼,而後才轉身離去。
“唉……”我這才長歎一聲,吹熄了燭火,回身又躺到毛氈上。
大概是要下雨了,感覺空氣更悶了。空中不時傳來幾聲悶雷,隱隱閃過幾道閃電,看著有些駭人。
我閉目,慢慢回想方才驚心動魄的一幕:
庫摩的長刀當頭劈下,隻劈到一半就忽然僵住,不進不退。
而我的劍尖距離他的咽喉大約隻有一寸,卻也停住不動。
雖然看不見他,但我可以感覺到,他的眼中正射出冰冷而又淩厲的光芒,深深地凝視著我。
我之所以忽然收劍,是因為我感覺到庫摩的殺氣忽然在一瞬間銳減,他似乎已沒有了殺我之心,所以在那一刻我便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撤劍後退。
幸虧我的判斷沒有錯,庫摩也收刀站立。其實這樣對雙方無疑是最好的選擇,因為如果我們不收手,兩人之中必有一個躺下,永遠爬不起身。我可能隻是傷了他,他卻一定可以要了我的命!
但他卻收刀了,在這樣明顯占上風的時候收刀了。而我在鬼門關前徘徊了一大圈,最終還是撿回了一條小命。
如今我才開始後怕,手心裏忽然滲出細汗,心情有些沉重,有些壓抑,更多的卻是害怕。
“明,在麽?”突利人未到聲先至。他掀開簾子,大步踏進帳來。
“什麽事?”我立即翻身坐起。
“敗了,敗了!成了,成了!”突利有些語無倫次,“頡利終於敗了!我終於成了!”
“嗯?”我稍稍怔了一下,隨即便明白過來,“頡利被西突厥打敗了?有部族首領答應要助你了?”
“正是!方才收到最新戰報,頡利驕傲自滿,忘了窮寇莫追的道理,結果反中了對方的埋伏,如今正被西突厥的兵馬團團困住,生死難料!”突利難掩興奮之情,“莫倪老王爺是我父王原先的心腹,他已答應助我一臂之力。隻要他振臂一呼,立刻就會有無數人出來響應。到那時,何愁無人來助我?”
“那恭喜王子,大事可成了。”我聽後卻沒有半點喜悅之情,隻淡淡地說道。
“怎麽了?明,你不為我高興麽?”突利立即便覺察到我的異樣,“你……今晚有什麽事發生麽?”
“並無大事發生。”我不痛不癢地說道,“隻是庫摩來過了。”
“庫摩?”突利聽後一驚,用力握住我的手,“你受傷了麽?”
“我沒事。”我平靜地抽回手,“庫摩原本有機會可以殺我的,但是不知為何,他卻忽然住了手,也正因如此,我才得以保住性命。”
“他住了手?”突利疑惑地說道,“誰都知道庫摩的刀不見血是絕不會回鞘的,而他居然放過了你,這確實令人費解。”
“聽王子的話,似乎很遺憾我沒有就此死在他的刀下?”我悠悠問道,“還是遺憾我沒能殺掉他,為你除去一個心腹大患?”
“明,你為何要這麽說呢?是我太大意了,我沒料到庫摩這麽快便會對你出手。”突利雙手一收,將我摟進懷裏,“若早知如此,我定會日夜守護在你身邊的。我最在意的,可是你啊!”
“王子,其實你並沒有你想象中那麽喜歡我。如今你這樣對我,是因為你需要一個絕對忠心、能與你共同進退的夥伴。”我沒有掙紮,任他抱著,深歎道,“你喜歡我什麽呢?這副麵皮麽?倘若你贏得了江山,你還會如此舍不得我麽?有了江山,還愁沒有如雲的美女?十年、二十年過去了,再美的容顏也會慢慢老去,到那時,我就會像一襲舊了的華袍,被永遠地擱在箱底。”
這個道理其實每個男人都懂,隻是他們擅長用甜言蜜語來迷惑女人,所以仍不斷地有女子成為他們追逐權勢的犧牲品。這就是男人們的愛情,能同時擁有愛情與江山自然是最好的,而一旦兩者有了衝突,被犧牲掉的,永遠是女人和她們的愛情。就如那個“大耳賊”劉備所說的,在某些男人的眼裏,女人隻不過是件衣服。這些男人,他們從來都隻愛自己。
沒有愛上突利,那是我的幸;而愛上李世民,卻是我的大不幸。
“明,過幾日我便會發兵去助頡利,那時定要他倒在我的腳下向我討饒!”突利怔了怔,顯然不願意繼續這個話題,轉口道,“等我得勝歸來,奪得可汗之位,我便要你做我的妻,你將會成為我名副其實的王妃。”
對於他的自說自話,我隻能選擇閉上眼睛、掩上耳朵,不予理睬。
“明,你拒絕也沒用,我鐵了心要你。”突利似乎看不見我的抗拒,低頭吻我的額頭,“你也不要妄想趁我出征的這段日子逃走,我會派人時時刻刻看著你。”
“公子……你娶紅兒好不好?”紅兒為我斟上一碗茶。
“啊?咳……”我大吃一驚,險些將口中的茶噴了出來,“你,你方才說什麽?”
“自從公子在蛇林中救了我,我便暗暗發誓,此生即使做牛做馬,也要一輩子陪在公子身邊。”紅兒“撲通”一聲跪在了我麵前,“我知道自己身份卑微,配不上公子,但我是真心喜歡公子,所以,請公子……”
我趕忙起身將紅兒扶起:“傻丫頭,人哪有貴賤之分,說什麽配不配的傻話呢。快起來。”
“公子昨夜又再次舍身救我,我不信公子對我一點情意也沒有。”紅兒卻執意不肯起來,“公子,我不妄求能做正室,哪怕隻是一個小小的侍妾,也希望公子能讓我一輩子在你身邊侍候你!”
“我是很喜歡你,但,我隻將你當做妹子……”我頗感頭痛,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隻得答道,“紅兒,你可以留在我身邊,我會好好照顧你,直到你出嫁的那天為止。”
“不,不,公子,我不要做你的妹子!不要……”紅兒急得直掉眼淚。
“有話好好說,你,你不要哭啊!”我最見不得女孩在我麵前流淚,頓時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
正當我一籌莫展的時候,帳外忽然傳來一個嬌滴滴的女聲:“明,你在麽?”
我抬頭看去,多日不見的阿史那燕掀開簾子,輕快地跑進帳來。她望著我微嗔道:“你許久都沒來找我了。”
又是一個大麻煩!老天,能否讓我休息一會兒?我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不知道公主找我有什麽事?”
“你們在做什麽?”看清帳內的情形,阿史那燕頓時柳眉倒豎,“她為何抱著你哭?”
“公子,我,我先告辭了……”紅兒又羞又急,急忙起身抹了把眼淚,飛快地跑出了帳篷。
“紅兒,等等,我,我……”我心中暗暗叫苦,看來我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這負心人是當定了。
“算了!男人尋歡作樂,逢場作戲,這也是難免的。”阿史那燕悻悻地揮了揮手,而後又問道,“明,你看我這身衣裳好不好看?”
“嗯?”我一愣。隻見她上身著一襲左襟棗紅短袍,衣領、袖口、裙擺都繡著精美的金線,下身穿著緋紅褲裝,外罩著淺粉色紗裙,腰間係著小串的金色鈴鐺,當真是光彩明豔、楚楚動人。
“很漂亮,很適合你。”我由衷地讚歎,“你這身衣服,莫非是……”
“是你那日贈予我的呀。”阿史那燕抬起晶亮的眼眸,定定地望著我。
“我贈予你的?哦……”我拍了拍腦袋,驀地想起來了。那日我答應了紅兒,回頭就去買突厥女孩常穿的那種帶著鈴鐺的裙子,因為看著漂亮,所以便多買了一件送給阿史那燕。
“這衣服我很喜歡……”阿史那燕的兩腮飛上兩朵紅雲,“明,你打算何時迎娶我呢?”
我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迎娶你?”
為什麽同一天,會有兩個女人來逼我娶她們呢?真是自食惡果,我終有一日會被自己這身男裝給害死!
“公主,你冷靜地聽我說,其實……”我趨上前去,想要告訴阿史那燕真相。腦中忽然靈光一現-如今我被突利困在此處,身邊無數眼線,單憑我一人之力,是絕對走脫不得,但如果可以借助阿史那燕的力量,恐怕要逃離這裏就不是什麽難事了。
“嗬嗬,我乃一介草民,而你是可汗的掌上明珠,”想到這兒,我話鋒一轉,“我們有著雲泥之差,我又豈敢高攀呢?”
“什麽高攀低就的,我才不在乎這些呢!隻要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那又有什麽不可以呢?”阿史那燕小嘴一撇,“我隻問你喜不喜歡我?願不願意娶我?”
“嗯……公主貌美如花,我自然是喜歡你的。”我略一沉吟,決心欺瞞到底,“至於迎娶之事,我暫時還無法答複你。”
阿史那燕不解地問道:“這又是為何?”
“我們中原人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倘若我擅自在外成婚,那便是大不孝。”我輕鬆一笑,“所以我必須回去向家中二老稟明這一切,方能迎娶公主。”
“你們中原人規矩真多!”阿史那燕先是皺眉,而後拍掌道,“不如這樣吧,過幾日,我和你一起回中原去。我也想去見見你的父母呢。”
阿史那燕這話正中我下懷。我心中大喜,麵上卻故意說道:“公主,過幾日就回麽?日子恐怕稍微急了點,且你父汗和兄長都不在此,不如等他們回來再……”
“這是我自己的事,為何要等他們回來?我說何時出發便何時出發!”阿史那燕不樂意了,“若告訴他們我要與你成親了,恐怕他們會喋喋不休地嘮叨。幹脆隻說我去遊玩了,才不讓他們知道我是去見你的父母呢。”
經過這些時日的接觸,阿史那燕的脾氣我已摸得一清二楚。她刁蠻任性,目空一切,旁人說東她偏往西,越不讓她做的事情她越是要做,若與她據理力爭,恐怕會適得其反。
我故意一臉憂愁:“公主,你兄長突利留我在這裏幫他處理些政事,恐怕近期都無法分身回中原了。”
“哼,哥哥他就隻會使喚人!”阿史那燕憤憤地說道,而後眼珠一轉,“不管他!明,我們偷偷地回中原好不好?”
好,好,當然好了!雖然心中這樣想,但麵上我仍是遲疑地問道:“如此是否有些不妥?”
阿史那燕渾然不覺被我算計了,點頭說道:“不會不會。今日我便回去準備,明日就告訴眾人我要出門遊玩,過些時日才會回來。而你再偷偷地混入我的隊伍中,那便可神不知鬼不覺了。”
“多謝公主。”我不由喜道。
阿史那燕忽然一嘟嘴:“你還叫我公主?”
“啊?不叫你公主那要叫什麽?”我一愣。
她的嘴嘟得更高了:“我有名有姓,你不會叫麽?”
我趕忙搖頭:“直呼公主的姓名?那可就太不恭敬了。”
“恭敬?明,就算對著我的父汗與兄長,也不見你流露出一絲真正的恭敬之情。”阿史那燕目光灼灼地盯著我,“而對我,你更不可能打從心裏恭敬。你知道麽,我最討厭的就是虛情假意的人……”
“這個……”我聽後暗暗吃了一驚。這個阿史那燕雖然任性,卻也不是傻瓜,並不是那麽好糊弄的。我隻得胡亂找了個理由,“好,我全招了,老實說,因為你的名字太長了,我怎麽也記不住,而且叫起來也拗口……”
“對嘛,這樣的話我才愛聽。”阿史那燕咯咯地笑了起來,“嫌我的名字太長?行,你也隨父汗他們那樣,叫我‘燕兒’,如何?”
“燕兒?”我試探地叫了一聲,見阿史那燕臉上並無不悅之色,便緩步踱到她跟前,執起她的纖纖玉手。阿史那燕雖然滿臉紅暈,卻無掙紮之意。
“燕兒,你如此對我,叫我如何是好呢?”我煞有介事地責備自己,貼近她的身側,說話時吹起的熱氣都拂在她耳後,“謝謝你……”
“明……”阿史那燕軟軟地靠向我的懷中。
我稍稍僵硬了一下,而後便回擁著她,心中啼笑皆非。沒料到生平第一次主動誘惑人,對象卻是一個女子。
唉,抱歉了,阿史那燕。情非得已,我隻能選擇欺騙你。希望日後你知道真相,能夠明白我的苦衷,原諒我今日的所作所為。
這日深夜,我抱著雙臂,獨自一人站在一棵大樹下。
“風明?”身後傳來一個男人試探的叫聲。
“在下正是。”我迅疾地轉身,“請問是莫倪老王爺麽?”
“你就是風明?居然生得比女孩還漂亮!你多大年紀了?”莫倪揮退了身後的幾名隨從,緩緩從樹後走出。他上下打量著我,“突利居然將如此重大的事情交付於你,是否太輕率了?”
“小生見過王爺。有句老話說得好,聖人不曾高,眾人不曾低。成大事者,無關身份地位,更與年紀無關。”我躬身施禮,不卑不亢道,“倘若王爺因為我年少而覺得我難擔大任,那並不是瞧不起我風明,而是看輕了突利王子。”
“你倒是伶牙俐齒。”莫倪微怔,而後才笑道,“你不必再說了,我既信突利,那便也信你。”
“多謝王爺。”我這才露出笑容,“如今的局勢,想必王爺是了然於胸的。”
“決心投入突利陣營的各方首領已用簽名來表示自己的決心,這是方才傳來的抄本。”莫倪遞給我一本冊子,“如今時機是越來越成熟了。”
“嗯。現在要做的是先請這些部族首領各自返回自己的領地,再將他們那邊頡利的人馬統統接收過來。”我接過隨手翻了幾頁,隻見冊子上頭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人名,“切記不可太急進,一定不能讓頡利的人發現。對了,還有頡利的心腹,族爺博爾勒,在遠征西突厥的部隊回來之前,一定要將他牽製住。”
“隻是牽製住麽?”莫倪眼中凶光一閃,“何不殺了他,一勞永逸?”
“不行,時機未到。此刻殺了博爾勒,會引起各方的動蕩。頡利的人馬更會有大動作,那不是我們鎮壓得了的。”我堅決地搖頭,“那些部族首領原本就搖擺不定,到時他們見勢不妙,就會打消幫助王子的念頭,那我們就會功虧一簣了。”
“說得也是。我們不可自亂陣腳。”莫倪頷首讚同,“但也不必過分畏懼頡利的力量,隻要保持警覺,仔細觀察形勢就行。”
“王爺說得是。隻要我們取得一半以上部族首領的認可,便可以放出風聲去,”我將冊子雙手遞還給莫倪,“讓整個東突厥都知道,我們已經取得了可觀的勝利。”
“隻放出風聲便可以麽?”莫倪仍有疑惑,“若能取得半數以上部族首領的認可,那手中的兵力絕不會輸給頡利一方。何不拚命一戰,讓他們全數投降呢?”
“中原兵書《孫子兵法》有言‘是故以戰為勝,非善之善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意思是首先要用謀略去戰勝敵人,其次是用外交製服敵人,再次是進攻敵人的軍隊,最後才是攻城略地。”我緩緩說道,“大家都是東突厥的子民,何苦急著兵刃相交呢?等到我們占有兵馬上的優勢,然後動之以情,在適當的時候再以武力稍稍逼迫,他們便會主動投向我方。如此一來,就不必大動幹戈了。”
“王子若解了頡利之困,擊退西突厥的兵馬,那他在東突厥的子民心中的威信自然便高了。”我接著說道,“待他班師回朝,而我們又控製了各部族的首領,那逼頡利退位就不是什麽難事了。到時王子取得可汗之位,便是順應民心,名正言順的了,不會落得個弑叔奪位的惡名。”
“果然是有些計謀。難怪突利會放心地發兵去攻打西突厥,而將這邊的事情都交付於你。”莫倪拍了拍我的肩膀,“有你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王爺過獎了。”其實我心中非常清楚,突利之所以沒帶我上戰場,是因為必須有人在後方為他打點一切,而他已無人可用,無人可信,隻能勉為其難地留下我。即便如此,他對我仍是有戒心,指派了一堆手下日夜在我身邊監視著。
事情交代完畢,莫倪也不久留,隨即說道:“那便照你說的辦,我先告辭了。”
“恭送王爺。”我抱拳施禮,而後才徐徐抬頭望向天上的彎月。
突利啊突利,我能做的就這麽多了,最終能否奪得可汗之位,那便要看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