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歌舞宴會也開始了。熊熊的篝火燃燒起來,空氣裏彌漫著烤肉的香味。身著絢麗衣裝的男男女女在篝火旁圍成一圈,席地而坐,麵前的矮桌上放滿了美酒瓜果。
在突厥,一年中有數月,人們會競相擁到王都來,一方麵是各部族的首領聚會商議國事,另一方麵是為了互相展示各部族之兵力。而如今又正好是祭祀與慶典的好季節,所以王都總是非常熱鬧,歌舞宴會不斷。
一場熱鬧的歌舞,各種樂師當然是必不可少的。突厥音樂有著其特有的吹奏方式,弓弦和打擊樂器演奏出極富特色的樂曲,旋律婉轉動聽,節奏千變萬化。
我當然也受了邀請,此時正與蕭然等一幫弟兄坐在一旁靜靜地欣賞。
剽悍的突厥漢子,靚麗的突厥女郎,不分男女,大家都快步飛旋地舞著。
突厥人的舞蹈,樂天達觀,又充滿生活的樸實意味。
這是生命的音樂與舞蹈,羌笛、胡笳、箜篌、羯鼓齊奏,那音樂洶湧狂放,猶如一次次烽煙的彌漫。我凝神聽著,不知不覺已走進了這段撲朔迷離而又異彩紛呈的曆史中。
音樂忽然一轉,變得悠揚而又哀怨。和著美妙的音樂,有個英俊的黑衣男子撥動手中的琴,用低回淒哀的嗓音吟唱著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歌中唱道:“我的愛充滿悲傷,我的愛令我絕望,因為她離我而去,即使乘著草原上最快的白馬也追不上……”
我定睛看去,卻吃了一驚-那正在唱歌的黑衣男子正是突利!
這首歌的曲調低沉淒美,卻能勾起人們昂揚激越的情緒。突利醇厚低沉的歌聲再起:“心愛的姑娘啊,請你回到我的身邊,你仿佛是一股清泉流進我久旱的心田,你仿佛一陣迅疾的狂風吹走了滿天烏雲,陽光又重新灑滿大地。我最愛的姑娘呀,讓我倆永遠在一起……”
細細的琴聲,如溪水穿過石縫般緩慢而輕柔,從突利的指間流瀉出來。他挺拔的身材、棱角分明的臉、濃黑上挑的雙眉、深陷的眼窩,淺棕色的眼眸裏流露出一種桀驁不馴的氣質,他周身似乎都散發出一股狂傲的氣息。
客觀地說,突利確實是個能令女人著迷的男人。在場的眾多女子都癡癡地看著他,一臉迷戀陶醉之色。
突利卻仿佛看不見其他人,那雙深邃的褐瞳緊盯著我,一刻也沒有移開過。他的眼神是如此地灼熱誠摯,流淌著明明白白的愛意。
周圍的人也發現了他的眼神不同尋常,紛紛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我們。
我有些狼狽地躲開他熾熱的目光,隨即低下頭,不理不睬,做出一副漠然的神情。即使如此,我的臉頰與耳朵還是一陣發燙。我僵硬地坐著,不敢動一下,隻能在心中不停地咒罵著:這該死的突利,是想讓我當眾出醜麽?
“大哥,你看見紅兒沒有?”正低頭胡思亂想著,一旁的歐陽炎忽然拍了一下我的肩。
我怔了怔:“紅兒?方才不是在這麽?”
“她說起風了,怕大哥著涼,所以回穹廬取披風去了。”邊上的蕭然連忙答道。
“去了多久?”我追問了一句。
蕭然想了下才說道:“約莫有半個時辰了吧。”
“半個時辰了?”過了這麽久,不會出什麽事情了吧?我一愣,心底隱隱有些不安,隨即起身囑咐道,“你們在此等著,我去去便來。”
說罷,我拔腿便往後跑去,剛走不遠,便聽見一個男人粗啞的聲音:“喂,女人,你跑不掉了!”我皺了皺眉,抬頭看去。
前頭跑過一個嬌俏可人的女子,她的神情有些慌張,正是紅兒。
一個渾身酒氣的男人橫著躥了出來,迅速撲向紅兒,粗暴地摟住她的腰,嘴中含糊不清地說道:“小妞,陪大爺我一晚上吧!”
紅兒拚命掙紮著,驚恐地大叫:“不,不要!放開我!”
“不放!”那男人的嘴硬要往紅兒臉頰親去,“大爺我看上你是你的榮幸!”
“不,不要!救命!救命啊!”紅兒捶打著他,放聲大叫。
“住手!”我大怒,立刻衝上前去,一個閃身來到那男人麵前,對著他的臉結結實實就是一拳。
“公子!”紅兒望見我,又驚又喜,忙跑過來摟著我的胳膊。
“沒事了,沒事了,有我在。”我撫了撫她的背,輕聲安慰著。
“又是你這臭小子!”那個男人捂著被我打腫的臉,氣急敗壞地叫道,“每次都來壞我好事!”
“是你?”我愣住了。原來這人就是上次在宴會上輕薄依娜,被我製止後與我決鬥的那個男子,真是冤家路窄。
那男人猙獰地說道:“你這臭小子,上次大爺我放過你了,這次我絕不饒你!”
“廢話少說,你若要動手,小爺奉陪就是了!”我將紅兒推到身後,手搭劍柄,沉聲說道。這個不知尊重女性的野蠻男人,今夜我非要教訓他一下不可。
“啊”那男子拔出彎刀,左腿邁前一步,右腳一點,淩空而起,俯衝著向我劈來。
刀劍無眼,一旦出鞘,不見鮮血絕不回還。若先前我們的比武隻是點到為止,那此次恐怕就是以命相搏了。
麵對這強勁的一刀,以硬碰硬無疑是自討沒趣,我選擇暫避其鋒芒,側身退後。
我的長劍並未出鞘,所以我隻能邊閃邊退。那男人卻越戰越勇,手中刀光閃閃,步步緊逼。
他暴喝一聲,當頭劈下一刀:“臭小子,你怕了麽?為什麽隻退不攻?”
“嗬……”我輕笑一聲,呼吸吐納,右手一拍劍鞘,長劍瞬間彈飛出來,劍尖從地麵劃過,劃出一道閃亮的銀光,由下往上削去,接下他這由上至下劈來的驚天一刀。
他的彎刀往下一壓,刀劍相碰,發出“當”的一聲巨響,火花四濺。
那男人的身子被彈向空中,我也被這強大的力道震退了好幾步。
這一擊令我手臂發麻,連呼吸都有些紊亂了。但我迅速便穩住了身子,調勻真氣,清嘯一聲,舉劍攻去。
劍氣破空而響,我隻一劍便搶到了先機,他雖然以刀擋住,卻也被逼得頹然向後倒退幾步,吐出一口鮮血。
我毫不手軟,第二劍、第三劍……一氣嗬成,源源不絕地刺出,每一劍都是又狠又快,有進無退,招招都是進攻,劍尖始終不離他的要害。我隻覺得渾身熱血沸騰,一股前所未有的殺意隨著體內真氣的提升迅速流遍全身。瞅準一個空隙,我猛地飛身衝出,一劍刺向他的咽喉。
“明!手下留情!”身後忽然傳來一聲驚呼。
我也不回頭看,右手輕輕一抬,一點即收。劍鋒隻輕輕地抹過那男人的脖子,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
“啊……”那人逃過一劫,大難不死,滿臉驚恐地呆望著我。
方才出聲阻止我的人正是突利,他衝那男人喝道:“你還不快走!”
“是……”那男子自然不敢多做逗留,轉身拔腿飛奔而去。
“呼……”我緩緩收劍,一邊平複著體內亂竄的真氣,一邊抑製著心中那奔流不息的殺氣。
這一刻,我真正領悟到了何為殺氣,那是一種極其可怕的精神力量,或者說是一種極度接近死亡的氣息。
“好劍法……”突利徐徐走上前,拍掌叫好,“驟然而起,戛然而止,一如雄鷹般急升急落,這是真正的殺人劍!”
我露出冷冷的笑意:“這不是王子樂意看見的麽?”
“未必,此刻我反而有些擔憂,自己是否真的是養虎為患。”突利恢複了往常那淡漠慵懶的神情,“我確實樂意見你逐漸成長,將來好助我一臂之力,但,萬一某日你投入了敵方陣營,那絕對就是一個可怕的敵人了。”
“王子是對自己沒有信心麽?”我抿唇輕笑,挑釁地望著突利,“放心,我沒有覬覦天下的野心,也不想為任何一個爭奪江山的人賣命。”
“是麽?”突利也不反駁,隻挑了挑眉,“宴會還在繼續,我們回去吧。”
我將紅兒交托給隨後趕來的蕭然與歐陽炎,命他們將她送回穹廬好生照看著,自己便和突利又回到了宴會上。
“明,三日後,頡利便要發兵攻打西突厥了。”突利抽出佩刀割下一塊烤好的羊肉遞給我。
“哦?如此迅速?”我伸手接過羊肉,猶豫著是否要吃下去。倒不是我嬌氣,實在是我的腸胃不爭氣,吃了這半生不熟的肉,準鬧肚子。
“放心吃吧,這肉我已烤得熟透了。”突利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補充道,“我料想頡利此戰大概要經過兩三月才會落敗,趁這段時間我好秣馬厲兵。”
“而後呢?你是想等頡利戰敗,你再發兵去救?”我一閉眼,將羊肉放進嘴中慢慢地咀嚼起來,味道居然很鮮美,沒有那種可怕的羊膻味,“如此也好,頡利此戰兵敗,聲名必定一落千丈。而你發兵去解了他的危機,既可以獲得民眾的擁護,也能賣他一個大人情,確實是一箭雙雕的好計。”
“明,你能將我看得如此透徹,恐怕我是更不能放開你了。”突利湊近我,唇角浮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嗬嗬,王子,我去或留,不是取決於你放或不放,而是我走或不走。”我側過頭去,迎上他眸中那道褐色的銳利目光,聳了聳肩。
“哦?好,很好,確實是羽翼漸豐了。”突利挑眉,學我聳聳肩,忽然古怪地笑了起來,而後不著邊際地說道,“明,你有大麻煩了。”
“嗯?大麻煩?”我一愣,一頭霧水,不明所以。
歌舞仍在繼續,鼓聲伴著胡琴、羌笛的旋律響起,一個身裹綠色披巾,麵紗半掩的妙齡女郎如一襲清風飄然而至。走到場地中央,她猛一轉身甩掉麵紗和披巾,隻見她身著飾有彩色亮片的粉色突厥舞裝,舞姿妖嬈,目光挑逗。
我暗暗吃了一驚,這女子正是阿史那燕。這個驕橫美豔的公主習慣了騎馬狩獵,平日總是一身利落的紅衣短裝,今夜不知為何如此費盡心思地裝扮自己,還不惜紆尊降貴,當著眾人的麵跳舞。
隨著鼓點和音樂,她張開雙臂,舒展腰肢,抖動肚腹,動作輕鬆活潑,笑容明豔動人。隨著音樂旋律加快,鼓點越來越密,她的腰、腹和雙臂的抖動和扭擺隨之加劇,腰間的彩色腰帶如一團彩雲漂浮。
“好啊!好啊!再來一曲!”眾人歡呼的聲浪此起彼伏,阿史那燕飛舞的衣裙,絢麗的舞蹈,明豔的笑容,妖嬈的身段無一不吸引著眾人的目光。那些男子看向她的目光中透著赤裸裸的欲望,因為如果能得到她,不僅是得到了一個美麗的女子,同時還意味著得到了權力和財富。
阿史那燕不知何時端起了一杯酒,仰頭喝下,嫣紅的櫻唇沾了紅色的酒液,更添一種撩撥的誘惑。
她端著酒杯,輕旋著舞步一點一點朝我這個方向移來。
我心中暗暗叫苦,果然是大麻煩,不由得伸手拉了拉突利的衣袖。他卻不管不理,隻是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他端起麵前的酒杯,輕鬆自在地喝著。
“該死的突利,居然見死不救……”我低頭喃喃說著,麵對刀光劍影我沒有一絲的害怕,但這樣的場麵卻讓我瞬間慌了手腳。
阿史那燕的舞步由奔放到緩慢,她踏著明快的節奏,以一種輕巧的步伐向我走來,仿佛是在試探著什麽。她扭擺著柳腰,柔軟的身軀如嫩柳迎風舒展,引人遐思。
可我此時哪有心情去欣賞她曼妙的舞姿!我急得一頭汗,最後索性握緊拳頭,猛地站起身,想一走了之。
阿史那燕卻在這時一個旋身來到我麵前,她的眼眸裏閃耀著勾魂奪魄的光彩,目光死死地鎖在我的身上。她舉起手中的酒杯,緩緩遞到我的唇邊。
“明,突厥人有個習俗,倘若女子主動向男方示愛遭拒後就成了賤物,不管她原本的身份是如何高貴,”突利迅速起身,他牢牢地抓住我的手,臉色凝重,在我耳邊輕聲說道,“她仍舊會淪落為奴隸,任何一個男子都有權利支配她。明,燕兒確實太任性了,但無論如何,請你先撐過這一刻……”
什麽?我大吃一驚,此情此景,我騎虎難下,真不知該如何拒絕。
“公,公主,我,我不會飲酒……”我結結巴巴地說著,笨拙地擺了擺手。
“這不是酒,這是馬奶。”阿史那燕媚笑著對我說。
“我……”我欲哭無淚,終於明白什麽是自作孽不可活了。看來這杯酒我喝了是死,不喝也是死。
“多謝公主。”大不了明日就收拾包袱走人,我把心一橫,接過牛角杯,一飲而盡。
濃烈的奶味與入口綿長火熱的發酵酒氣,令我的全身迅速發燙起來。
四周傳來一陣熱烈的歡呼聲,我的頭有些暈沉,腳下一個踉蹌,雙腿軟得幾乎站不住。
“這不是馬奶麽?”我恍恍惚惚地問道,“為什麽,為什麽我的頭會這麽暈?”
“明,你不知道麽?這的確是馬奶,是突厥特有的發酵馬奶,”突利伸手扶住我,“但它比最強勁的白酒還要濃烈、醇厚。”
“什麽?王子,公主,我,我還有要事,先,先走了。”這下完了,我在心裏哀叫一聲,立刻向眾人告辭。再不走,酒精一發作,我恐怕就要當眾出醜了。
說罷,我也顧不上眾人的反應,轉身強撐著向外走去。
才沒走幾步,我便立足不穩,趕緊扶住身邊的一棵大樹穩住身子。我使勁甩了甩暈乎乎的腦袋,繼續向前移動著僵硬的步伐,又晃了兩三步,身體再也使不出一點力氣,軟軟地向一旁倒去。
迷迷糊糊中,感覺好像有一雙有力的手臂圈住了我,牢牢扶住了我下滑的身子。
“是誰……”我使勁睜開眼,隻見一雙淺棕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中晶亮懾人,“你……”
酒勁再次上湧,我再也無法支撐,眼前一陣天旋地轉,接著意識便墜入無邊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