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宇文成都相識一場,在他死前我確實與他敘談過,”我稍稍沉吟了一下,答道,“但那寶藏之事,我倒是從未聽說。不知魏公是從哪裏聽來這消息的?”
“我從哪裏聽來這消息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消息是否屬實?”李密斜瞥了我一眼,“明,你確實不知情……或是有意隱瞞?”
“嗬……魏公口中的寶藏,並未得到證實,也許根本就沒有寶藏呢。”我從容一笑,“退一步說,即使真有寶藏,宇文成都又為何要告訴我呢?”
“無風不起浪,寧可信其有。”李密仍不放棄,追問道,“你是最後一個與宇文成都交談的人,你當真什麽也不知道?”
我故作惱怒,板起臉說道:“魏公言下之意是說我知情不報了?”
“我自然不是這個意思了,隻是隨口問問而已……”
我朗聲打斷李密道:“如果真有寶藏,那也是楊廣搜刮民脂民膏得來的,全是見不得光的贓物。既然宇文父子都已死去,那便讓這寶藏長埋於地下吧。”
“嗯,說得是……”秦瓊等人聽後紛紛點頭。
李密被我搶白原本就有些不悅,如今見眾人居然讚同我的說法,愈發顯得惱火:“那些財寶原本便來之於民,倘若我們將其取出,還之於民,豈不是更好?”
“能還之於民固然是好,隻怕有些人心術不正,想將其據為己有。”我忍不住哼了一聲。
“你這是何意?”估計李密此時當著眾人麵不好發作,隻鐵青著臉問道。
“明沒有別的意思,她隻是勸解主公,不可過於執著追求那未知有無的寶藏而消磨了鬥誌。”秦瓊趕緊出來打圓場。
“如有了那寶藏,便可充盈我瓦崗的軍庫,擴招士兵,增強我們的實力……”李密猛地想起如今竇建德等人也在場,隨即住了口。
“我想明的確不知那寶藏的下落,主公又何必苦苦相逼呢?”單雄信方才喝了不少酒,此時雙目通紅,也開口道,“不可為了區區寶藏,就壞了大夥的興致,兄弟情誼比什麽都重要。”
“區區寶藏?”李密被單雄信這麽一說,強壓下去的怒火又上來了,“你可知道你口中的‘區區寶藏’是多大的一筆財富?”
“在我單雄信眼中,多大的財富都比不上兄弟情誼!你可知,今日乃是翟讓大哥的忌日?”單雄信冷笑一聲,似醉非醉地看著李密,“那沾滿百姓鮮血的財寶你能用得安心麽?我不像某些人,為了爭權奪利,連兄弟之義都可以拋之腦後!”
我心中一震,頓時明白過來。單雄信與瓦崗原來的首領翟讓的關係一直很好,李密當時殺翟讓的時候,單雄信還曾伏地為翟讓求情。可惜李密不聽,還是將翟讓殺死了。單雄信對此事一直耿耿於懷,對李密也心存不滿,今日之所以有這番話,恐怕隻是借題發揮。
“你……你說什麽?大喜的日子你說什麽?”李密見單雄信當眾駁了他的麵子,勃然大怒,再也顧不上有外人在場,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主公息怒,雄信隻是喝多了,一時口誤,並無其他意思。”王伯當趕忙起身勸解,轉頭朝單雄信使了個眼色,“雄信,還不快給主公道歉!”
無奈單雄信積怨已久,心中不滿全在今日爆發出來,他不再理睬眾人,轉身拂袖而去。
“雄信!”秦瓊叫了一聲,起身便追。
我抬眼望了一下,隻見李密已經氣得全身發抖,眾兄弟也是一臉沉重,而竇建德倒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我不再猶豫,隨即也起身跟了上去。
“雄信!”到了後院,秦瓊幾個大步追上單雄信,一把將他拉住,“雄信,你怎會如此衝動?就算你對主公再不滿,也不能當著外人的麵與他爭吵……”
“叔寶,我已經忍到極限了!”單雄信奮力甩開秦瓊的手,“沒錯,我單雄信就是認死理的二愣子!我不知道天理人情,我隻知道,我可以為兄弟兩肋插刀,即使有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絕不會出賣自己的兄弟!他李密呢?他有今日的飛黃騰達,那都是踩著兄弟的屍體上去的!”
秦瓊眼眸一黯,但仍是勸道:“雄信,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是啊,事已至此,再說什麽也是徒勞,是我單雄信不識時務……”單雄信喃喃道,“早知是今日這樣一個局麵,我寧願那日便隨翟大哥去了……”
“雄信,今日的局麵並非完全無法挽回。”魏徵大步邁進院來,他身後還跟著徐茂公、王伯當、程咬金等人。
我忍不住問道:“怎麽連你們也來了?那酒宴呢?”
“你們一走,誰還有心思吃那酒宴啊,都散了。”程咬金答道。
“玄成,你方才說今日的局麵並非完全無法挽回,此話怎講?”單雄信抬頭問道。
魏徵也不急著解釋,輕聲說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們隨我來。”
“這裏是我平日冥思靜想的地方,十分隱蔽,不會有人發現的。”魏徵將我們帶到一處僻靜的宅院內,眾人便圍成一圈,坐下詳談。
“如今局勢十分複雜。王世充被秦王殺得大敗,聽說他已秘密與李唐修好,雙方將矛頭一致指向瓦崗,金墉危在旦夕。”徐茂公率先打破沉默,“即使我們此時與竇建德結盟,恐怕仍是敵不過這王李聯盟……”
程咬金問道:“照徐大哥所言,我們隻能坐以待斃了?”
“唉……”眾人皆垂目不語。
“未必。倘若李王大軍攻破金墉,他們的同盟關係也將不攻自破,李世民下一個要對付的仍是王世充。”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在這個時候無疑要比他們冷靜些,便忍不住插嘴道,“所以王世充絕不會讓李唐攻破金墉,他此時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攔著李世民的大軍,不讓他得逞。”
“明說得極是,趁他們雙方鬥得天昏地暗,我們則可率軍西下,去剿那李唐的老巢-太原。”秦瓊補充道,“李淵此時鎮守長安,李世民又前往攻打洛陽,太原空虛,我們便可輕易奪下。那時東西皆可出擊,天下就將是我們瓦崗的了。”
我知道已點醒了他們,這時就閉上了嘴,打算不發一語了。在場的都是英雄豪傑,文韜武略無一不在我之上,我還是不要妄言,靜聽為妙。
“嗬……叔寶與明說得有理,此法也確實可行,但,”徐茂公微微一笑,“魏公會聽我們的麽?”
王伯當一愣:“世績此話何解?”
“魏公此時重用那些隋朝投誠過來的降兵降將,已日漸疏遠我們,”徐茂公不急不慢地說道,“哪怕我們的主意再好,他也是不會采用的。”
“世績,你說這話未免有些不敬。”王伯當立刻反駁道,“主公是不會忘了我們的……”
“伯當,莫要再自欺欺人了。你應該知曉,這些日子魏公已極少與我們商議軍中大事了。”徐茂公正色道,“魏公確有雄心壯誌,隻是心胸過於狹窄,有一翟讓而不能容,必要殺之而後快,由此可見,他對兄弟的情誼是何等的淡薄。”
眾人聽後臉色各異,都不發一語。
“嘿,你們剛才說的那些什麽天下形勢之類的,我是不懂,但是這李密,的確太不夠意思了!”程咬金搓了搓雙手,“說吧,你們想如何做?”
“有道是,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侍。”徐茂公忽然開口問魏徵,“玄成,你精通星相,又善觀麵相,依你看來,這秦王是怎樣一個人?”
“嗯,各位都是自家兄弟,我也就直說了。”魏征環顧四周,見無異狀,這才正色道,“我曾在洛陽見過秦王一麵,他龍姿鳳眼,是真命天子之相。”
徐茂公頷首:“我在長安時,也曾與秦王同坐室中共論天下大事。他胸襟寬廣,誌向遠大,確是一個英雄豪傑。”
“兩位大哥的意思是……”秦瓊略有保留地問道。
“秦王有勇有謀,東征西討,爭入長安,與其父李淵坐承大統。他又肯禮賢下士,手下多是猛將謀臣。”徐茂公直言不諱道,“君子遇事之時,應看清在何處能使自己的聰明才智得到最大程度的發揮。依我看來,這天下,早晚是李家的天下。我們這幾個心腹兄弟,如果在李世民進退為難之時出手相助,日後相逢也好做一番事業。”
秦瓊頓了一下,又與我對望了一眼,這才點頭道:“徐大哥說得是,隻是如此一來,似乎有些對不住主公。”
眾人聽後又是一陣默然。
王伯當沉聲道:“自古英雄都必有一顆忠誠侍主的心,對君主忠貞不二,唯命是從,無論他得誌與否,形勢如何險惡,也絕不能生出異心。”
“李密此人剛愎自用,並非成大事者。”徐茂公毫不客氣地說道,“他先前殺害翟讓之時,可有顧及一點兄弟情誼?咬金原是瓦崗首領,後讓位於李密,但李密又是如何對待你們這些所謂的兄弟的?”
眾人仍是默然。
我心中一震,李密殺翟讓確是不智之舉,早種下將士互存戒心、離心離德的禍根。翟讓的死令大部分瓦崗人對兄弟情誼產生了懷疑。此刻,我算是真的明白了,在這個時空,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這確實是個處處皆戰場的世界。
“伯當大哥,自古忠義兩難全,有得必有失。”其實我知道,這些道理在場的眾人都懂,隻是他們身在局中,難以選擇,有些話他們並不好說出口,必須有個局外人來推波助瀾。我想了很久,終於還是開口說道,“徐大哥說得對,‘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侍’。鳥兒飛累了,尚知得找棵安全的樹歇息才能睡得安穩,如此才能不被獵手捕殺;而善戰善謀的能人勇將得尋個知人善用的好主,如此方能大顯身手。”
“一葉扁舟於驚濤駭浪中隻能隨波逐流,隻有依附大船方能乘風破浪。”我轉眼一看,見眾人皆凝神在聽,這才繼續往下說,劉邦可謂一代明君,而韓信更是一將難得。麵對劉邦的知遇之恩,韓信自然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然而韓信的忠心耿耿換來的卻是劉邦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最終也隻落得個可悲的下場。
“魏公是當世之雄不假,但是,‘河無大魚,小蝦稱王’,在一個沒有突出人才的時境,隻要有些小本領便可做成大事。我隻聽說過英雄無用武之地,沒聽說過亂世不出英雄的。”我見眾人並無反駁之意,便又說道,“亂世是由不得時勢造英雄的,而是英雄造時勢。李世民便是個能造時勢的英雄。《呂氏春秋》中《貴因》篇便說道,‘順應時勢,因時因勢,才能無敵於天下。’若英雄隻是稱謂,對時局毫無影響,那便不是英雄了。是英雄,就該把握大局,決策千裏,運籌帷幄之中。”其實我很清楚,李世民之所以能成就霸業,可以說是時勢為他創造了極為有利的條件,讓他成了最終的帝王。但是最主要的是他能造就曆史,造就時勢,這便是大局勢了。
“有誌之士最怕的就是遇人不淑。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我長籲一口氣,“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就怕有一日,擇木之鳥,繞樹數匝之後竟發現無枝可棲,不是此鳥不願棲止,而是普天之下沒有良木。小弟一時多嘴,言盡於此,若有說錯的地方,還請各位大哥見諒。”
“聽明一席話,令我茅塞頓開。”魏徵起身讚道,“想不到明年紀輕輕,見解卻如此高深,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單雄信在旁許久都沒說話,此時忽然開口問道:“言下之意,你們都要投效李唐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徐茂公反問道。
“是的話,你們去投效,從此我們便分道揚鑣。不是的話,我們再從長計議。”單雄信冷冷道。
我一愣,隨即想起,李淵殺了單雄信的兄長,殺兄之仇,不共戴天,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投效李淵的。
我正想著,冷不防王伯當也起身說道:“你們去且去,但我王伯當不願做這不忠之人。”說罷,他轉身便走。
“伯當應該不會做出蠢事來吧?”徐茂公似在自言自語,又似在問眾人。他的話外音大夥都明白,他是怕王伯當一怒之下,會將方才眾人的談話告訴李密。
“世績不要多心。”秦瓊立即答話,“伯當不會的,我了解他的為人,他不會如此做的。”
“如此最好。”魏徵頷首,“今日便商議到此吧,時間長了,恐魏公生疑。”
“也好,那我們便先告辭了。”秦瓊應了一聲,拉了我便離開了。
心中有太多事放不下,夜半時分,我仍無法入睡,於是便到院中走走。
滿園梅花在飛雪中悄悄開放,一陣清香迎麵撲來,沁人心脾。梅花花期既至,嚴冬又來了。
我靜靜地站在梅花樹下,伸手攀著枝條,想學古人驛寄梅花,可惜卻沒有青鳥為我殷勤傳送。
忽然回想起了那個冬夜,那似乎還殘留在心頭的浪漫情懷。
一樣的明月,那銀色的清輝落在我身上,也落在他的身上;這漫天的雪花,不僅灑向了我,也灑向了他。
慢慢融進詩化的意境裏,我突然覺得一個人在月光下看雪賞梅,越看想得越多,越想越覺得夜深人靜,心酸無奈。
我不知道那個人此時是否也和我一樣,在看著這孤寂縹緲的夜空。雖然我望不到他,他也看不見我,但我們都能瞧見這彎新月。而這彎新月,從最初就在看著我們。
一縷悠揚的笛音悠悠響起,細語纏綿,似乎在訴說著那遙遠的傳說。
空靈的笛聲仿佛在訴說著我這幾年的尋尋覓覓、顛沛流離。我癡癡地聽著,眼中就要流出淚來。
抬眼望去,在那梅林深處,梅花嬌嫩,有個白衣男子橫笛吹奏,寬大的衣袍隨著飛雪微微飄揚,仿佛是一場隔世的夢。
“是世民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