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嗚……”王昭容抓著我的胳膊,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忽然嚶嚶地哭泣起來,“不對,不對,你不是陛下……嗚……陛下不要我了……咦?你,你不是……”哭著哭著,她無神的眼中忽然閃過一抹精光,隨即瘋了一般撲上來,對著我又咬又打又踢,“都是你,都是你!打死你!打死你這個妖精!”
“嘶……你……”雖然王昭容的氣力不大,但是打久了也挺疼的,我想把她甩開,又怕傷到她,一時間居然沒了主意,隻能任她打罵著。
“你這個瘋婦,居然跑到這裏來撒野了!”李公公急匆匆地從前方跑了過來,他一揮手,身後幾個太監上前來七手八腳地把她給抓牢了,再拿過一條麻繩將她捆了個結實,而後像抬牲口一樣抬起她就往衍慶宮走去。
“你這個妖精!用妖法媚惑陛下!妖精!”王昭容雖然被那些太監強行拖走,但嘴裏卻一直罵個不停。“堵住她的嘴。”李公公冷冷地吩咐,立即有個太監拿了塊破布堵住王昭容的嘴,罵聲雖然止住了,但她那怨毒的眼光仍一直盯著我。李公公邊走邊回頭對我說:“對了,風護衛,你在這兒太好了,陛下正找你呢。”“哦,好……我現在就過去……”看那些太監抬著王昭容漸漸走遠了,我慢慢回過神來,急忙拉住李公公問道,“公公,這,這究竟是怎麽回事?王昭容為什麽會變成這樣?那日我看見她的時候,她還好好的。”李公公很客氣地答道:“陛下前些日下旨,將王昭容賜給了守宮門的林圖護衛。”林圖?我曾經見過那人,記得他肌肉發達,滿臉橫肉,絡腮胡子,眼露淫光,走起路來像隻螃蟹……如花似玉的王昭容被賜給這個醜陋得像野獸的男人糟蹋淩辱,也難怪她會發瘋。
可是為什麽呢?她犯了什麽大罪,隋煬帝要這樣懲戒她?我十分不解,忍不住追問道:“李公公?為什麽呢?陛下不是一直很寵愛王昭容麽?”李公公眼中異芒一閃;“這個奴才就不知道了。”“公公,你是陛下身邊的紅人,你一定知道的。今日若不問出事情的緣由來,我是不會罷休的。”我想了想,又說道,“我知道你有難言之隱,不便說出真相。那,不如這樣吧,我問你答,你隻需回答,是或不是。如此一來,陛下若問起,便不是你說出來的,而是我自己猜中的,你看這樣可好?”
“好,風護衛請問。”李公公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想起王昭容盯著我的那種狠毒的眼神,我開口問道:“王昭容這事和我有關是麽?”“是。”真的和我有關……自從那天她給我了一記耳光,我就再沒見過她了,難道說……我心中一震,答案呼之欲出,卻又不敢妄下判斷,不由沉聲問道:“王昭容被陛下賜給林圖,是不是在她摑了我一掌的隔天?或者是還要更快、更早?”
“是。”
這個答案令我的心立刻揪緊了,莫名的恐慌在胸口激蕩,我終於有些明白“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這句話的含義了,我再也沒有往下問的心思了,隻默默地跟著李公公往前走去。
走了一會兒,我才發現這不是去文思殿的路,連忙問道:“公公,我們這是要去哪裏?”李公公在前頭走著,也不回頭:“陛下說今夜月色撩人,讓風護衛去二十四橋賞月。”“去二十四橋賞月?”我皺了皺眉,這個隋煬帝死到臨頭了,竟還有如此興致。想必是在宮中鶯歌燕舞玩得厭了,這才想著弄些風雅之事出來。一路走來,隻見亭台樓閣、假山竹林、長廊縈繞、曲徑通幽……景色十分新奇,猶如進入了神仙洞府一般。
唐代韓偓的《迷樓記》裏有一段寫道:“樓閣高下,軒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檻朱楯……金虯伏於棟下,玉獸蹲於戶旁;壁砌生光,瑣窗射日。工巧之極,自古無有也!”從這裏便可看出這宮樓的巧妙,也可想到,如此浩大的工程不知浪費了多少錢財,丟了多少條無辜百姓的性命。
又走了一會兒,便來到宮門的前九曲池。池上三架白石長橋,雕欄石橋下流水潺潺,清澈透亮,仍有些寒意的春風輕拂著,風中飄來隱隱約約的簫聲,低回婉轉的樂音輕聲流漾著,令人恍若沉入夢境。
再走近一點,便看見有錦氈鋪在橋上,隋煬帝半躺在上麵,靜靜地聽著宮女吹簫。李公公輕手輕腳地上前:“陛下,風護衛來了。”“過來坐。”隋煬帝知道我來了,也不抬頭,隻招了招手。雖然心中有氣,但我知道不能逆了他的意,施禮後便走到他麵前席地而坐。一直服侍隋煬帝的陳公公垂手站立在一旁,他抬眼偷瞧了我一眼,眼底閃過一絲擔憂,說也奇怪,每次我來見隋煬帝,他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過了好一陣,隋煬帝才抬頭看了看我:“你方才做什麽去了?弄得如此狼狽,你看你,長發蓬亂,連衣衫都扯皺了……來人,為風護衛修飾梳洗下。”“我……”我低頭一看,長袍果然被扯皺、扯歪了,一定是剛才王昭容那一陣亂扯亂拉給弄的。很快上來兩個宮女,她們一個手托梳妝盒,一個手捧銅盆,為我梳頭整衣。我任由她們擺弄著,終於還是忍不住發問:“陛下為何要將王昭容賜給林圖?”“有何不妥?”隋煬帝懶洋洋地反問。“如此美貌的女子配那樣一個男人,真是糟蹋了,隻怕她如今的日子是生不如死。”我老實地回答,“還請陛下網開一麵,饒了她吧。”“怎麽?你為她可惜?”隋煬帝半撐起身,抬眼望著我,“朕以為你是怨恨她的。”我與他對視著,慢慢說道:“我是對她沒好感,但和她卻也無深仇大恨,當然不想她落得如此田地。”“無深仇大恨?恐怕她不是這樣想的。”隋煬帝輕笑一聲,“那日朕將紫貂皮賜與你之後,她便放言道‘定要取了你的性命,以泄她胸中鬱結之氣。’”我不服氣地頂了一句:“那不過是她的氣話,陛下怎能當真?”“氣話?你可知從那以後,她便處處針對你,甚至派人在你的飯菜裏下藥。”隋煬帝正了臉色,“那藥雖然毒性不大,但長期服用,終有一日會不治而亡。”“不……不可能……”我完全怔住了,她想要我的命?我做了什麽,她竟怨恨我至此?“若不是朕早派人在你身邊防範,恐怕你此時已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了。這事被揭穿後,朕給過她機會,讓她從此不可再去騷擾你。”隋煬帝慢慢躺回錦氈上,“可惜她冥頑不靈,也或是惱羞成怒,居然堂而皇之地去找你的晦氣,還摑了你一掌。她恃寵而驕、不知好歹,完全不把朕放在眼裏,這樣的人,留來何用?”
“她,她為何要如此對我?莫非隻是因為陛下對我比對別人好一點?不值……不值得啊……”我驚駭得半天說不出話來,這就是後宮的女人麽?三宮六院七十二妃,那麽多女人都在等著一個男人的垂愛,這其中的妒忌與憤恨會有多少?連我這個看似得寵的局外人她們都不放過……王昭容雖然受到無盡寵愛,享受著令旁人豔羨的榮華,但隋煬帝隨隨便便一句“留來何用”便匆匆地將她了結了。帝王,這就是帝王啊!在你們眼裏,女人究竟算什麽?若真要說怨恨,恐怕最該怨恨的不是那些可憐的女人,而是這些權握天下,自私自利的男人。
“你還為她不值?在這宮裏,還是收起你那套憐香惜玉吧。”隋煬帝接過宮女遞來的酒杯,輕抿了一口,“聽說朕賜給你的東西大都被你轉送給那些妃嬪和宮女了,可有此事?”
我沒有回答隋煬帝,長歎一聲便抬頭看著夜空,忽然覺得手臂上一涼,還有輕微的刺痛,連忙低頭去看,隻見右臂上多了一個小紅點,好像是胭脂,我怔了怔,不由問道:“這是什麽東西?”
那宮女隻微笑著,卻不答我的話。
我覺得奇怪,於是抬起袖子使勁擦著,可怎麽也擦不去。
隋煬帝看著我,淡笑著問道:“明,聽說宇文將軍與你十分要好,時常夜裏到你房中談天說地,此事是真是假?”
“我和宇文將軍是朋友,平日裏經常在一起練武切磋、談天說地,這也是稀鬆平常的。除非是公事,否則夜裏他是不會到房中來找我的。”我不停地擦拭著紅點,可它非但沒有褪去,反而慢慢地滲透到皮膚裏,看起來像是原本就生在那裏的一顆紅痣,我開始覺得不妥了,追問道,“這究竟是什麽?”
隋煬帝掩飾不住臉上的得意之色,輕笑道:“這是守宮砂。”
守宮砂?我記得以前在書上看過,這守宮砂據說是用朱砂和牛羊脂喂養壁虎,過一段時日後,壁虎被養得通體透紅,再把它搗爛混在胭脂裏,點在女子的臂上,點上散去,便是婦女,點上不散,就是處子。一首詠守宮砂的詩道:“誰用秦宮一粒丹,記時容易守時難,鴛鴦夢冷腸堪斷,蜥蠍魂消血未幹;榴子色分金釧曉,茜花光映玉鞲寒;何時試卷香羅袖,笑語東君仔細看。”這詩看著很風雅,其實就是古人侮辱女性的把戲。隋煬帝妃子太多,估計他也應付不過來,卻又怕那些女人和宮中的侍衛有染,點守宮砂估計就是他用來測驗後宮女人是否貞潔的方法。但是隋煬帝為什麽要拿這個試我?看來他早就已經發現了我是女子……莫非他以為我和宇文成都有什麽苟且之事?且不說我和宇文成都沒什麽,就算有什麽,他又能奈我何?這些古代的男人,他們要求女子守身如玉,而自己卻放蕩不羈,真是荒謬絕倫!
“陛下!”我怒意頓生,正要發作,隋煬帝卻忽然伸手過來撩我的發,他的眼中一片迷離:“三千發絲,如緞如綢……”
我這才發覺,剛才那個宮女解開了我的發髻,居然沒有再幫我挽起,長發如今正服順地貼在我的身後。再看看四周,那些宮女太監不知道什麽時候都退下去了,此時橋上隻剩我和隋煬帝兩人。
“明……”隋煬帝一臉癡迷,撚起一縷我的長發放在唇邊輕吻著。
“陛下……”他的眼神太詭異了,堂堂隋煬帝莫非有戀發癖?且如此形勢不太妙,他既已知道我是女兒身,又在我手上點了守宮砂,怕是有什麽不軌的企圖,需多加防備才是。我抬手抽回長發,冷聲道:“陛下,你若再這樣,休怪我失禮了。”
“分明就是一樣的絕色容貌,為何性子卻南轅北轍呢?”隋煬帝用手背輕撫了一下我的臉,大概是看我臉色不善,他很快便收回了手,“怎麽,你討厭朕?”
我稍稍思索後答道:“不。”
“嗬……自古美人慕英雄,美人喜歡的都是少年英雄,”隋煬帝自我解嘲地笑了起來,“朕老了,已沒有那種可以令女人著迷的意氣風發了。”我挑了挑眉,沒有答話。
“朕曾經也是翩翩少年、瀟灑男子……想當年的平陳戰役,朕為行軍總元帥,陳都建康平定之後,我將原陳朝的一批貪官汙吏就地正法了,還‘封府庫,資財無所取’,天下人無不稱賢,那年朕才二十歲……”隋煬帝自斟自飲,喝下一大杯酒,又徑自往下說道,“先帝創立了科舉製,朕就設了進士科,還組織修撰了《長洲玉鏡》四百卷,《區宇圖誌》一千二百卷。朕即位後,以北統南,命人開鑿修築運河,貫通南北交通,這難道不是開萬世之利的好事麽?”
我嘴上雖然沒有說,但心中卻在想,大運河的修築確實奠定了中國一千多年的政治基礎,促進了南北經濟文化交流,關係到國計民生,造福了子孫後代。但大興土木,營造行宮,又沿河遍植楊柳,那就是勞民傷財的事了。
“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隋煬帝喃喃念道,“我夢江都好,征遼亦偶然。但存顏色在,離別隻今年……即使以文才論當皇帝,朕也是應該的……”“唉……”我歎了一聲,不知道該如何接話,隻默默地聽他說。“而今我又為何如此憔悴?”隋煬帝伸頭往橋下看去,池水映著他的倒影,他摸著脖子,忽然大笑起來,“好頭顱……不知誰來斬它……”“陛下何出此言?”我一驚,莫非隋煬帝也知道自己死期將至了?“貴賤苦樂,沒有一定,斬頭也不算什麽……”隋煬帝仰頭又喝幹了一杯,“且不管它外麵翻天覆地,快活飲酒吧……”“陛下……”我動了動嘴,最終還是沒說什麽,隻望著池邊的那排垂柳發呆,口中念道,“二月楊花輕複微,春風搖蕩惹人衣……”
這時好端端地,忽然起了一陣狂風,鋪天蓋地般驟卷過來。我連忙抬袖遮住頭臉。等到風稍小時,我移開手,再抬頭一看,卻大吃了一驚。隻見前方那些楊樹葉飛花落,飄飄灑灑,如同雪瓣似的鋪了一地,再瞧那枝上,竟連一瓣一片也不留。
隋煬帝漠然地看著眼前這一切,自言自語道:“怪風驟起,楊花落盡,莫非天真要亡我楊室?”
我偏頭看著這個被後人評判為荒淫殘暴的皇帝,心中忽然生出一絲惋歎。王者天下,在亂世中,那些爭奪江山的人,是否可以用一語道清他們的是非善惡?就是我心中所愛的那個人——後人稱為千古明君的李世民,也是個連自己的手足兄弟都能下得去狠手的人。劍鋒下的陣陣殺氣,戰場上的道道血光,墳墓內的縷縷冤魂,到底還剩下誰是純粹的英雄?我眼前所見,隻是梟雄末路的悲涼與亂世人的自私無情,正所謂成王敗寇,隋煬帝的可悲,就在於他輸了。
“明,陪朕喝一杯吧……”隋煬帝長歎一聲,又斟了一杯酒。我被他眼裏的傷痛震懾住了,這是一個即將亡國的帝王啊!為什麽此刻我反而對他生出一絲同情呢?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搖頭:“陛下,我不會飲酒。”“這是桂花釀,不能算是酒。”隋煬帝先喝幹一杯,又拿過一個杯子,倒滿了酒遞給我。“桂花釀?”我接過放在鼻前聞了聞,有股桂花的淡淡清香,我試著淺抿了一口,隻覺甘甜醇美,並沒有酒的那種嗆人味道,於是就仰頭喝幹了。“嗯……”桂花的醇香從喉嚨一直流到心底,我的思緒開始縹緲起來,暈暈沉沉的,隻想蛻去所有枷鎖,拋開一切煩惱。“明,你怎麽了?”隋煬帝輕輕問道,他的臉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唔……你不是說這不是酒麽?為什麽我,我的頭會這麽暈……”眼前開始模糊,身體軟綿綿地使不上一點力,我慢慢地朝一旁倒去,淡淡的龍涎香隨即環繞住我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