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戴整齊,跟著李公公朝文思殿走去。“陳公公。”我躬身朝殿外站著的陳公公施禮,他就是那天驚駭地盯著我的那個老太監。
他在宮中算是老資格了,因為他已經侍奉隋煬帝三十年了。殿裏很靜,幾乎聽不見一絲聲音,我們的腳步聲回響在偌大的宮殿中,清晰入耳。朱瓦琉璃,華麗雕琢的梁柱與牆壁,昂貴奢侈的燈飾,水晶簾低垂著,與白天的喧鬧相比,夜晚顯得格外清靜,甚至有絲掩飾不住的冷清。香爐裏的檀香燃得正旺,緲緲餘香回繞在鼻端,令人飄飄悠悠、昏昏欲睡……
進了內殿,卻是另一番光景,珍饈佳肴擺滿了桌案,美酒的醇香在空氣中蕩漾。殿堂中央,體態婀娜的女子柔若無骨般舒展著身姿,她們和著樂師吹奏的優美曲調翩翩起舞。隋煬帝半躺在軟榻上,右手擁著王昭容,左手持著酒杯,身邊還圍繞著不少美人,他不時地與她們調戲著。這段日子我也經常到文思殿來,卻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糜爛荒淫的情形。我呆呆地站著,沒想到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走進了那段窮盡奢華的曆史歲月。
豔麗無雙的王昭容媚笑著,旁若無人地偎在隋煬帝的懷裏。我驚訝地發現原來蕭皇後也在殿內,她不發一語,隻在一旁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我在心中歎了口氣,無奈地閉上雙眼,對這宮廷爭寵的劇目絲毫不感興趣。“陛下,風護衛來了。”李公公恭敬地開口。“你來了?”隋煬帝轉過頭來,仍是悠然自得地擁著身邊美人,“過來……到朕身邊來。”“是。”夜不能寐?這麽多美女陪著他,他還睡不著覺?這個隋煬帝,半夜三更把我叫來,究竟唱的是哪一出戲啊?不過既然來了,躲是躲不過了,隻能且看且走,見機行事了。我穩了穩心神,慢慢走過去,單膝跪在他麵前。“你……再近一些……”隋煬帝推開兩邊的人,徐徐伸出手來。“陛下……”一旁的王昭容忽然嬌媚地叫了聲,斟了滿滿一杯酒,遞到隋煬帝唇邊,“陛下……喝……”隋煬帝皺了皺了眉頭,隨手接過酒杯,湊到我的嘴邊:“你喝。”“回陛下,小人不會飲酒。”我畢恭畢敬地回答,“而且陛下方才傳小人來,是說要與小人對弈,而不是對飲。”“陛下,既然風護衛不會喝酒,那就……”王昭容話還沒說完,隋煬帝忽然回過身,將手中的酒喂進她口中。“陛下……陛下……咳,咳,咳……”王昭容被嗆得猛咳,仍不死心地抓著隋煬帝的衣袖。“朕有讓你開口說話麽?”隋煬帝怒喝一聲,一掌摑在王昭容的臉上,“滾到一邊去!”“陛下……臣妾知道錯了!”王昭容臉上腫起好高一塊,她淚水縱橫,真是可惜了她的花容月貌。此時正巧一個宮女上前斟酒,被這麽一嚇,驚得她把整壺酒都倒在了隋煬帝的龍袍上。“拖出去杖斃!”隋煬帝一甩濕漉漉的袍子,猛地站起身來,一腳將那宮女踢倒在地。“不要啊!不要啊!陛下!陛下!饒了奴婢吧!陛下!”那宮女哭叫著求饒,兩個侍衛上前來架起她就要朝外拖去。
雖然隋煬帝暴烈成性,但他這次發怒卻是一點征兆都沒有,眾人全嚇得麵如土色,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一時之間,樂曲停止,殿內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跪在地上,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那個圓臉的宮女我巡視文思殿的時候經常看見她,好像是叫玉兒。她人很活潑,嘴又甜,見著我總是微笑著打招呼,是個惹人憐愛的女孩,如果就這樣白白丟了性命,未免太過可惜了。
想著,我立即抬頭為她求情:“陛下,小人鬥膽請陛下饒過她。”“饒過她?”隋煬帝冷笑一聲,用手托起我的下顎,“她打濕了朕的龍袍,這已是死罪,你讓朕如何饒過她?”話已出口,想收回也來不及了,我一咬牙:“我知道陛下一向疼惜憐愛女子,輕易不會責罰妃嬪宮女,如今這宮女乃是無心之失,陛下又何必非要她的性命呢?”“想不到風護衛還是個憐香惜玉之人。”隋煬帝收回手,重新躺到軟榻上,“既然朕今晚找你來對弈,那你就陪朕下盤棋吧。倘若你勝了朕,朕便放了她。”我的棋藝不差,還曾經得過市裏少年組比賽的亞軍,普通人並不是我的對手,但隋煬帝的棋藝出奇地好,我和他對弈,從來都是輸多贏少。
“好。”我明白這已經是隋煬帝最大的讓步了,也知道自己勝算不大,可我還是必須試一試。雖然以棋局的勝負來定一個人的生死太過兒戲,但如今我是在別人的地盤上,除了遵守他的遊戲規則,再無其他選擇。
陳公公很快取來了棋盤和棋子,我習慣執黑子,便先行落下一子。隋煬帝執白子,不急不徐,卻以先手封鎖了黑子,取得了相當可觀的外勢。
形勢很不妙,殿內的爐火烤得人暖暖的,我卻是一身冷汗。我搓了搓手心的冷汗,閉目靜思,舉黑子反手攻,隋煬帝的白子頂上,黑子再打,白子斷,白子立即從勝勢變成孤棋了,黑子瞬時主導了局麵。
終於有了喘息的機會,我抬眼不著痕跡地看著隋煬帝,他正低頭看著棋盤:一對濃眉斜指額角,深沉的目光、眼角依稀的細紋、鬢邊的灰發……無不散發出一種成熟的味道,看得出來,這個男人曆練過無情的歲月風霜。他看人的時候,眼裏仿佛藏著把刀子,尖銳得令人膽寒。應該說,他是個好看的男人,有一種可以讓女人陶醉的特殊氣質,可以想象他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意氣風發的美男子,其實現在也是的,但梟雄也有白頭的一天,人到老年,難免力不從心,幹出荒唐事來……
“你在看什麽?”隋煬帝也沒抬頭,忽然問了一句。“我,我……”我一驚,莫非他頭頂也生了眼睛,不然怎麽知道我在看他?我定了定神,才答道,“回陛下,小人在看陛下。”“哦,為何看我?”隋煬帝還是沒有抬頭,他慢慢落下一子。“下棋和尋醫問症一樣,講究的是望、聞、問、切。觀對手的神情、氣色,就知道他的氣勢有幾分,清楚他的心境如何。”我垂眼看著棋盤,思索著下一子該落在何處,“觀人下棋可識其人,有急躁冒進而自取滅亡的,有穩如泰山而成竹在胸的,有抓耳撓腮故做鎮定的……一句話,小小的一個棋盤,卻可看出人的百種形態。”
“看出人的百態?”隋煬帝追問了句。
“兩人對弈,免不了爭勝鬥狠。很少見到為了輸而下棋的人,倘若有,那人必定是看破人世紅塵,決心皈依佛門。所以通常這類人都是麵色平和,坐懷不亂。而一心求勝者,必是目露凶光,神情亢奮。”我抬手“啪”地落下一子,“一盤棋分出勝負之時,勝者歡呼雀躍,而敗者大都做漠然狀,或是以言語相擊。這也是人性,既然不能給對方帶來痛苦,就盡量減少對方的快樂。”
“狡辯。倘若你的棋藝有你的嘴一半厲害,恐怕這世間就沒幾人是你的對手了。”隋煬帝輕笑一聲,讚道,“不錯,你進步很快,比前幾次下得好多了。”這時卻有一個官員踉踉蹌蹌地闖進宮來,幾個太監見狀趕忙上前去攔阻,但卻怎麽也攔不住,那人發了瘋似的直跑到隋煬帝腳邊,手舉奏本,跪地失聲痛哭。我一驚,定睛看去,原來是侍臣王義。說起這個王義還是小有名氣的。他是道州人,大業四年進京。他雖然身材矮小,卻能言善辯,又精通筆墨,所以隋煬帝十分寵愛他,經常帶他出去遊玩,但他卻進不得宮門,因為他不是皇宮中的人。這個王義居然發狠淨身,入宮做了太監。隋煬帝見他忠心,就越發地寵愛起他來。
“你為何痛哭流涕?”隋煬帝卻不抬頭看他,漫不經心地問了句。王義將奏本呈上,伏地哭喊道:“陛下!西京已被李淵占據,東京也被李密拿下,望陛下立即發兵前去征討!”我執著棋子,偷偷瞧了隋煬帝一眼,這一子遲遲沒有落下。自從隋煬帝搬到江都後,不管外麵反王有幾路,鬧得多天翻地覆,他卻好像坐在枯井中一般,不聞不問。而在他身邊的那些個官員,個個貪圖眼前的榮華富貴,把各處傳來的急報都扣壓下來,整個瞞得如鐵桶一般水泄不通,滿朝君臣就這麽過著醉生夢死的日子。如今這王義居然冒冒失失地跑來哭鬧,不是找死麽?
隋煬帝看著那奏本,忽然用力一摔,手中的酒杯落在地上,打得粉碎。他歎了一口氣:“朕久不過問朝政,不想國事已敗壞至此,如今大局已去……”“陛下,陛下!”王義叫道,“若陛下此時發兵,東、西京還有得救。”
“所謂巨廈之傾,一木不能支,大勢已去,時不再來……為何你們不早來告訴朕?”隋煬帝眼神渙散,口中喃喃道,“朕江都富貴,享之不盡,何必定要東、西京……”“陛下性情毅然,一有上諫者,隨即下令賜死。如此一來,還有誰敢再進言?”王義再次伏地大哭,“倘若我早早便來勸說,恐怕我的屍骨都已化為塵土了。”“罷了,自古安有不亡之國,不死之主?”隋煬帝接過邊上宮女遞過來的酒,一飲而盡,他回頭看著棋盤歎道,“人生也如下棋,不可能常勝不敗。假如敗局注定,那隻能坦然麵對。”
聽到這話,我心底就明白了,隋煬帝還沒有昏庸到不了解天下大勢的程度,但凡是帝王都會犯同一個毛病,那就是虛榮心,也許就是因為太清楚如今大勢已去,所以他才無法麵對這一切,把一切煩惱全拋諸九霄雲外,心中僅剩一個念頭:既然身為帝王,就當把人間樂趣飽享,哪管它叛亂硝煙四起,哪管它兵連禍結災民流浪,隻要一息尚存,就要沉溺在溫柔鄉中。
王義哭道:“我今日既敢來說這番話,死又何憾?我並無他求,隻求能以此身報陛下數年知遇之恩。如今天下方亂,願陛下多加保重,我雖死而無憾!”說著,他刷地抽出懷中的短劍。“王義,你這是要做什麽?”隋煬帝大驚,急忙伸手阻攔,“不可!”王義坦然一笑,短劍在脖子上輕輕一劃,便倒地死去了。隋煬帝長歎一聲,慢慢坐回軟榻上:“傳旨,厚葬王義。”“是。”幾個侍衛上前來,把王義的屍身抬了下去。又上來幾個太監,七手八腳,就將地上的血漬擦得一幹二淨,所有的痕跡轉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似乎剛剛的一切從未發生過。
隋煬帝似乎沒有要終止棋局的打算,他手中緊捏著一枚白子,卻一直沒有落下,因為此時白子在不知不覺中已被黑子困住,隻盤踞住棋盤左上角,僅存一線生機。敗局已經形成,不管他走哪一步都可能是敗。
“陛下,局勢已定,為何仍舉棋不定?”我看著隋煬帝緊皺的眉頭,輕輕問了聲。隋煬帝不答反問:“聽你這話,你似乎已有良策能使白棋脫困,能否透露一二給朕?”我才想說什麽,立即便忍住了:“觀棋不語真君子。如何控製手中的棋子,該由下棋的人自己決定。”隋煬帝大笑道:“古語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朕相信你必定看得比朕清楚透徹。”“我……這話不假,但,”我半閉著眼睛答道,“但我如今已身在局中,進退皆不由我,局勢自然也無法透徹看清。”隋煬帝長歎道:“朕自知無望反敗為勝,隻需使白棋脫困便可。”“從棋麵上來看,雖然白子陷入困境,黑子已占上風,但白子仍是暗藏殺機,”我略一沉吟,伸出手指著棋盤,“如今黑子已長驅直入,擁得半壁江山,白子則盤踞棋盤左上角,雙方相持不下。黑子如果要攻陷白子,怕也不是容易的事,白子隻需守住這一方寸之地,不貿然突進,保住後方,他日仍可東山再起。”
隋煬帝聽後又歎了一聲,稍稍思索,取一子放在最下邊,這一子正落在絕處上,此子有可能盤活了棋路,但更容易使他提前潰敗。他斂眉沉聲道:“朕一直深信,勝向險中求。”“嗬……唉……”我是笑也是歎,輕輕落下一子,放在最上邊的星位,黑子立刻連成一線,將白子團團圍住,當真是滴水不漏,白子再無生還的可能,“皇上,我贏了。”一子錯,滿盤皆輸。有種無奈,叫做大勢所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