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涼?在這樣蕭瑟的秋天裏?”宇文成都忍不住嗤笑,“你這個借口似乎有些蹩腳吧?”我稍稍挑了下嘴角,微笑著說道:“我所說的句句屬實,信或不信,那就看將軍是如何去想了。”
“你……”宇文成都沒有再開口,他緊鎖眉頭看著我。一旁的宇文化及說話了:“成都,他是何人?”宇文成都答道:“爹,他是我新結交的朋友——風明。”“新結交的朋友?三教九流、販夫走卒,都是你的朋友。”宇文化及冷哼一聲,“我看你是越來越糊塗了,身份不明的人也敢招回府來,我看他分明就是個奸細!”宇文化及……我不著痕跡地打量著這個隋唐中的反派風雲人物,隻見他身材高瘦,玄色蟒袍,絨衣錦帶,眉宇間透露著一種深沉,雙目如鷹,神色冷漠,確有梟雄的氣勢。
“回宇文大人,我並不是奸細,我之所以會與宇文將軍結識,那是機緣巧合,將軍不以我粗鄙,收留了我,”我沒有忽視宇文化及眼中那乍現的殺機,為求保命,事到如今也隻好趨炎附勢、見招拆招了,“我並非不識實務之人,我既受了宇文將軍的知遇之情,必當竭盡全力,助將軍一臂之力。”
“哦助成都一臂之力?”宇文化及收斂了目光問道,“不知你要如何助他?”
“想當年秦始皇南巡,儀仗萬千威風凜凜。劉邦道:‘大丈夫生當如此。’項羽道:‘彼可取而代之。’”我輕笑一聲,“宇文大人乃是北朝貴族之後,隋大將宇文述之子,少時在長安有‘輕薄公子’之稱,想來少年時必定也是躊躇滿誌想當秦始皇式的大人物,如今卻又為何不去做?”
“你竟然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來,不要命了麽?”宇文化及一甩袖子,佯裝大怒,“你可知,僅憑你剛才那幾句話,我就可以治你的死罪?”
“我當然知道,隻是有些話不吐不快。請大人耐心聽完,再殺我也不遲。”宇文化及分明就是想謀反,他若要殺我早殺了,還用得著這麽多廢話麽?我心中暗笑,麵上仍是故作平靜地說著,“現今楊廣無道,天下英雄並起,逐鹿中原。而宇文大人與宇文將軍二人手中所掌管的禁兵已有數萬,依小人愚見,或挾天子以令諸侯,或誅無道以就有道,此二者都可成就萬世之業,何必做愚忠的朝臣呢?”
“哦?挾天子以令諸侯?誅無道以就有道?”宇文化及眯起眼,“不知風公子有何良策?”我抬手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嗬……大人,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不如換個地方詳談如何?”在花園的假山前談謀反之事,危險係數太高了,剛才我不就躲在假山後麵麽?隔牆有耳,萬一出現《紅樓夢》裏“四隻眼睛沒看見人,六隻眼睛也沒看見人”的情況可就大大不妙了。
懸壺高衝,吱吱吐著濃濃白氣的沸水慢慢注入茶壺裏,葉片在溫水中慢慢舒展開來,茶葉在壺裏上上下下地沉浮,茶香氤氳,緩緩地從杯子裏嫋嫋地溢出來,沁人心脾,那清香在書房裏輕輕地彌漫著。
我端起茶淺抿了一口,清香與甘冽,幽幽地在舌尖輾轉,令人流連忘返,我悠悠說道:“早茶一盅,一天威風;午茶一盅,勞動輕鬆;晚茶一盅,全身疏通。”
“想不到風公子還是品茶高手。”宇文化及放下茶杯定定地看著我,“此處隻有我們三人,你有話隻管說。”
“我隻是附庸風雅,算不得茶道高手。不敢稱‘品’,而隻稱‘喝’,”我輕輕晃動手中的茶杯,“陛下如今要遷都丹陽,人心浮動,有許多軍士不肯隨駕渡江,紛紛商議攜帶私逃。大人隻需在各處官員跟前煽惑,勸他們乘機起事,何愁大事不成?”
宇文成都麵上已有喜色,但很快又皺起眉頭:“雖說如此,恐怕人力不齊,人手不足,必須再得幾人的支持,共商大事,才可保得萬全。”
“宇文將軍所慮極是。”我稍一沉吟,“據我所知,將軍的叔父宇文智及,現任少監,執掌禁兵,權勢極大。而他雖是楊廣的親信侍衛,卻最恨楊廣的荒淫無道,早已心懷不滿,將軍可邀他共舉大事。”
不止宇文成都點頭,宇文化及也頷首讚同:“嗯,智及確是不二人選。”
“而司馬德勘、裴虔通、元禮幾位郎將,都是關中人,家小全在關中,此次隨駕到江都來,心中本就不情願,如今關中又被李淵所占,他們掛念妻兒老小,必定是心急如焚,恨不能插翅飛回。”我低頭撫著茶杯,慢慢說道,“而陛下要遷都永嘉,此去南北阻隔,再無還鄉之期,他們必已生歸逃之心。他們既想逃離江都,定有異誌。我知道,宇文將軍與他們是莫逆之交,隻需從中鼓煽,將其邀來共謀大事,一同舉兵,那人手兵力方麵就可不必顧慮了。”
“嗯,風公子此計可行。”宇文化及又點了點頭,“但禁軍數萬,不能輕舉妄動,且他們未必能完全聽我號令。”
“這個好辦,行事前,隻需將宇文大人推立為盟主,”我端起茶杯,一口喝下,“到時眾人都受你約束,統率行動,則大事可成。”
宇文化及有些猶豫:“司馬德勘、裴虔通、元禮等人皆是能人,他們未必肯聽命於我。”
我淡淡一笑:“司馬德勘、裴虔通、元禮等人雖各有才智,但其威信仍不可服眾,唯宇文大人是當今英雄,倘若由你主持,眾人必定不會有異議。”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宇文化及對我這話倒是很受用,他再次點了點頭:“如此說來,我便放手一搏,禍福都聽天由命了。”
“且慢,禁衛軍固然是聽我們指令,”宇文成都忽然出聲,“但宮門之外還有宮奴數百人,個個體健驍勇,想闖入宮門又談何容易?”宇文化極一聽,臉色立即沉了下來。“這事說來也不難,那幾百名宮奴都由司宮魏氏掌管。魏氏是一個婦人,因為得到陛下寵信,所以才能專掌官司之職。”我低頭又摸了摸茶杯,“我們隻要多拿些金銀賄結魏氏,讓她去說服陛下驅放宮奴,而陛下如今沉迷酒色,正在昏聵之時,必然會聽從她的話。隻要那些宮奴一放,就再無後顧之憂,想入宮門,那便是易如反掌了。”
“這些日子你整日在府中,從未出門,為何這些事情你會知道得如此詳細?”宇文成都聽後臉上先是一喜,而後愉悅之色漸漸褪下,“你不用出門便知天下事,不得不讓人稱奇。”
“這……”我心中一驚,糟糕,老毛病怎麽就是改不了。隻貪圖一時口快就什麽都說了,完全沒顧及到後果。真是說多錯多,難不成要告訴宇文成都,我是因為《隋唐演義》看多了,所以才對如今的局勢這般了解麽?“嗬……這有何稀奇,想當年,諸葛孔明身在隆中,未出草廬,也能知天下之事。我自然不敢與他相比,但如今的局勢我多少還是知道一些的。”
“伶牙俐齒、巧言善辯……好個風明……”宇文成都的眼睛危險地斂起,“我原以為你隻是武藝高強、膽識過人,不料你居然如此有智有謀。”“我將我所知所想都告訴了將軍,隻是希望能對將軍舉事有所幫助。”他眼中的那抹厲色令我心中一凜,“怎麽?而今,我已無利用價值,宇文將軍莫非就想卸磨殺驢,殺人滅口麽?”“哈哈哈……我當然沒有這個意思,我反而很慶幸當日救你一命,如今才能有如此聰慧的助手。”宇文成都忽然長聲大笑,“我果然沒有看錯人,你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嗬嗬……”我幹笑幾聲,“宇文將軍言重了,我無德無能,人才二字恐怕擔當不起。”我剛才說了那麽多,無非是想打消宇文父子殺我之心,如今看來,情況似乎不在我的掌控中。他們兩人或許不想殺我,但也決計不會放我走。
“既然你對形勢如此了解,那便與我一同進宮行事。”宇文成都輕鬆一笑,“我是禦林軍少尉官,在我隊中安插一兩個人手還是不成問題的。”宇文化及立刻頷首讚歎:“成都所言有理,以風公子的才智,入宮做內應那是最好不過。”“啊?我?不……嗯,好……”我被他們父子二人左右夾攻,根本沒有推辭的餘地,再說我如今是肉在砧板上,也由不得我不答應。我隻得苦笑著點頭,在心裏長歎一聲:聽天由命罷了!
頭紮紅綢發帶,身穿暗紅色錦袍,係上玉帶,腳上黑色軟靴,腰佩長劍……我穿戴整齊,對著銅鏡前後左右照了下。嗯……這個禦林軍的製服做得還不錯,我穿了還挺帥的嘛!我忍不住對著銅鏡自我臭屁了一番。“風明,你準備好了麽?”屋外傳來宇文成都的叫聲。“好了!好了!”我忙不迭地答應著,趕忙推門出去。暗暗唾罵自己,真是夠無聊的,身處險境,命懸一線,居然還有閑工夫在這裏臭美自戀!“嗯,這衣服你穿起來很好看。紅色的緞子,襯得你更加白皙俊俏。”宇文成都看到我,眼睛大亮,“真是英姿勃發,恐怕連女人看了都會忍不住動心著迷。”“連女人?”我聽了一愣,“將軍,你這話似乎說得不對。”“哦?”宇文成都怔了怔,而後哈哈大笑,“是,是我說錯了,應該是連男人看了都會心動著迷。”“男人看了都會著迷?”我皺了皺眉,“那就免了,我可沒有斷袖之癖。”“我也沒有。”宇文成都伸手搭著我的肩膀,低下頭看著我。“將軍……”宇文成都的手抓得我肩膀好疼,而且他的目光太過奇異,令我心底有些不安。莫非他發現了什麽?不可能,我並未露出任何破綻,他不可能知道我是女子。
想著,我不著痕跡地閃開他的手:“將軍,時候不早了,我們出發吧。”“好。”宇文成都收回手,也沒再多說什麽,轉身在前引路,“隨我來。”
“哈啾!哈啾……真是冷死我了……”我站在角落裏,抱著胳膊猛打噴嚏。夜深人靜,天寒地凍,在冷宮長巷中摸索著巡邏,真是一件苦差事,一夜還未守完,我就已經凍得全身直打哆嗦。
“該死的宇文成都,都是他提議讓我來守宮做內應,那個渾蛋!”我邊流著鼻涕,邊輕聲咒罵著宇文成都,“那個該死的……”“你振振有詞地在罵誰呢?”身後忽然傳來宇文成都的聲音,把我嚇得差點整個人跳起來。“你是鬼啊!無聲無息的!嚇死人了!”我吸著鼻涕,回頭狠狠地瞪著他。“我知道在這樣的寒夜裏讓你守宮是委屈你了。”宇文成都站在我身旁,靠著宮牆說道,“不過你可以放心,這樣的日子不會太久的。”“你那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沒好氣地問道,“奇怪了,這宮裏明明有這麽多人,為什麽還特地讓你們禦林軍進宮來守夜呢?”
“這話說來就長了,因為陛下所住的迷樓宮殿建造得十分龐大,房間又多,所以空屋子特別多,雖有三五千宮女和許多太監住在裏麵,但這宮女和太監,都是陰性的,全是膽小之人,一到天黑,大家便不敢向空屋走去。那無人的地方越來越荒涼,也無人敢去打掃,就任憑蜘蛛結網,狐鼠四竄。一到夜間,空屋中的狐鼠,成群地上躥下跳、撕咬啼叫,徹夜不休,被那些宮女太監聽見,更是疑神疑鬼。有的說在冷宮裏看見妖魔,有的說在長巷中遇到鬼怪,說得活靈活現,神鬼難測,一時之間搞得人人心驚,個個膽戰。”宇文成都慢慢說道,“消息傳到陛下的耳朵裏,他雖然不相信也不怕什麽鬼怪,但一想到皇室正值多事之秋,就怕有刺客盜賊乘機藏匿在冷宮裏,那就真的糟糕了。於是他便命屯衛將軍也就是我爹,把禦林軍調進宮來,在冷落無人的宮院中分班分隊駐紮,既能防盜賊,又能穩住那些太監宮女的心,防止謠言散播。於是我爹領了旨意,便去揀選了五百名少年精壯的兵士進宮去,在各處荒涼的宮巷中駐紮看守。日夜分作四班,輪流替換。”
“原來如此……哈啾!哈啾!”這個隋煬帝還真是引狼入室,咎由自取,我正想著,又接連打了兩個噴嚏。“你很冷麽?”宇文成都低頭看著我。“廢,廢話……”我抬手用袖子擦著流下的鼻涕,“沒,沒看見我冷得全身發抖麽?”“嗬……看你鼻子都凍紅了……給你。”宇文成都解下披風,輕輕裹在我身上。“你……”他的披風很厚,一披上我立刻覺得全身暖和起來。披風上還留著他霸道的男人味,那味道充斥著我的鼻息。我隱隱覺得有些不妥,他對我似乎好得有些過頭了。雖然舍不得這暖暖的披風,但我還是抬手想將它脫下,“多謝將軍了,我其實並不太冷。”宇文成都牢牢地按著我的手:“不必了,我知道你冷,你就穿著吧。”“我……不了,還是還給將軍好了。”我執意要脫下,他又攔著,兩人一時間居然爭執不下。“是誰在那裏爭吵?”前方突然冒出一個尖細的聲音,我和宇文成都都嚇了一跳,趕緊抬頭看去。長廊那頭有幾個太監舉著幾盞紅燈,簇擁著一個人,正一步一步地向我們這裏移來。“不知陛下駕到,為臣失禮了。”宇文成都一看,立刻跪下行禮。原來是隋煬帝來了!我一驚,連忙也跟著跪下。一股淡淡的龍涎香飄來,隋煬帝徐徐走近,開口問道:“原來是宇文將軍,方才朕遠遠地便聽見你們的聲音,你們在說什麽呢?”因為低著頭,所以我沒看見隋煬帝的樣子,隻看見一雙穿著深黃緞麵軟靴的腳,以及明黃色鎦金鑲邊的袍角在眼前晃動。宇文成都從容答道:“回陛下,臣方才是在囑咐新來的侍衛要好好守夜。”隋煬帝隨意說道:“新來的侍衛?是你麽?抬起頭來,讓朕好好看看你的樣子。”“是。”我慢慢抬起頭,看向眼前之人。他就是隋煬帝吧?長相還挺英俊的,看起來身材很高大,但可惜隻是一副空架子,而且他的眼神浮散,青白的臉色,深陷的眼窩,一看就知道是酒色過度。
而隋煬帝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他猛地拉起我,瘋了似的搶過一旁太監手上的宮燈,也不管我會不會疼,他的右手緊緊地捏住我的下顎,在燈下仔細地照看著。他好像是見到了鬼,用不可思議的眼光死死地盯著我,而後顫抖著問道:“你,你……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