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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曆史上的罕見事例:皇帝複辟

  王先生

  過去我們被教育得最害怕這樣一個詞:複辟!提到複辟,就會想到千百萬人頭落地,吃二遍苦,遭二茬罪。那麽搞複辟的是些什麽人呢?有關方麵教導說,他們不是某個人,而是某個階級。

  至今,曾讓我們那樣恐懼的複辟似乎並沒有出現,宣傳中被描繪為凶惡無比的狼並沒有出現,幾乎讓我們忘記了複辟在現實當中發生的可能。

  但翻讀曆史,卻看見曆史中確確實實發生過某些複辟事件,隻不過,這些複辟事件並不是所謂“階級”弄出來的,它僅僅是個人玩的把戲。

  那麽,複辟究竟是怎麽回事?不妨讓我們去觀察一下。

  朱棣從侄兒手中搶得皇位以後,更年號為永樂,因此朱棣又被稱為永樂皇帝。永樂皇帝不像建文帝那樣仁弱和書生氣,他殺伐決斷,苦心經營,終於將天下牢牢掌控,並確保皇位在以後也能傳給自己的子孫。

  這一點他做到了,但他卻沒法確保皇位的爭奪不會再起,就像朱元璋不能確保兒孫之間發生的血腥而殘忍的皇位爭奪戰一樣。

  朱棣在位20多年就死了,在他身後,上演了一場幾乎和自己的經曆一模一樣的武打戲。朱高熾繼位一年也死了。他的次子朱高煦一直覬覦皇帝的位置,於是起兵,和皇位的合法繼承人、侄兒朱瞻基之間展開較量。

  可惜朱高煦不是朱棣,而朱瞻基也不是建文帝。朱瞻基親自帶兵征討叔叔,朱高煦被皇帝的大軍圍困,根本無出手的機會,隻好乖乖向侄兒投降。

  朱瞻基當皇帝時,大明王朝已經建立快60年,按輩分算,他恰恰是王朝的第四代,據說,許多問題尤其是複辟一類的問題往往到第三代、第四代那兒就開始出現。

  朱瞻基不像他的曾祖父朱元璋和祖父朱棣那樣勤於政事,他似乎有一顆童心。他喜歡玩,而且他最喜歡玩的方式是鬥蟋蟀,因此得了個“蟋蟀皇帝”的綽號。

  都說朱元璋是個殺人狂,他可以通過製造冤假錯案一次屠殺成千上萬的人,不過他的優點也不能抹殺,那就是他同時也是一個工作狂。為了壟斷權力,他甚至把宰相這個職務都取消,把所有的活都攬到自己頭上,批文件、看奏章,經常忙乎到深更半夜。

  朱棣也發揚了他的優良傳統,政務上事必躬親,不偷懶耍滑,這才穩固了自己P股下的皇位。

  朱瞻基可不願像列祖列宗那般辛苦。但沒有宰相,許多活必須皇帝親自幹,比如批閱文件。不過,這難不倒朱瞻基,他很快想出了辦法。

  他讓大臣們替他把批示寫好,然後自己再用朱筆謄抄一遍,這不就省事多了嗎?

  可後來,他連謄抄的活也不願幹了,又想出一個新辦法:讓太監幫他抄。

  朱元璋當初為了避免出現漢、唐時期可怕的太監幹政現象,在宮殿裏專門樹了一塊鐵牌:禁止內臣(即太監)幹政!而且,宮中選用太監都不選有文化的,為的就是怕太監有了文化,窺探朝廷的辦公機密,從中漁利。朱瞻基為了玩,管不了那許多。

  有祖宗製定的製度約束著,怎麽辦?

  製度是死的,人是活的。朱瞻基為了讓自己鬥蟋蟀的時間獲得充分保障,采用了變通的變法。

  對曾祖父立的鐵牌,假裝看不見,這是一。同時,設置了一個機構,叫內書堂,專門給太監們掃盲。太監們有了文化,才能替自己“朱批”,不然,每天多少份文件,都要自己親手去一個字一個字寫,那多煩人!

  但是,要把一個大字都不識的太監培養得能看懂大臣們寫的佶屈聱牙的文件,畢竟太費事,朱瞻基又想出一個新辦法:在全國各地招收學官(也即官辦學校的老師)進宮做太監。

  學官們都屬於知識分子,哪有幾個願意幹這種活?盡管來到了北京城,來到皇帝身邊,但畢竟要受那麽一刀,給家族和後人留下洗刷不盡的恥辱,這種買賣算來算去,仍是不值。

  不過,凡是總有例外。有一個叫王振的,他挺身報名,要求挨刀子。

  這個王振之所以會和別人想法不一樣,與他的個人經曆有關。

  他當學官不怎麽稱職,學生和領導都不喜歡他,而且他剛剛犯下錯誤,上司正考慮怎麽給他處分呢。人都是這樣,被逼無奈,就會想到邪路上去。於是王振想,我惹不起你們總躲得起,幹脆躲進皇宮,看你能把我怎麽辦。

  王振去了勢,進了宮,成了太監裏的文化人。宮裏那些文盲半文盲見他天上知道一半,地上全知道,之乎者也,子雲詩曰,張嘴就來,都崇拜得不得了,個個稱他為“王先生”。而朱瞻基倒也不是個自私的人,他見王振文化高,嘴巴油,這麽個好貨色,他舍不得用,便把他調到太子東宮,留給太子使用。

  太子朱祁鎮當時才9歲,知識結構當然很不完備,他對父皇派來的這位王先生同樣崇拜得不得了,竟然不敢直呼其名,也和宮裏大大小小的太監一樣,稱他為“王先生”。

  在太子身邊的日日夜夜,王振不知通過什麽方法給太子洗腦,竟完全控製了這位未來皇帝的思維。等到若幹年後太子當皇帝時,他便成了朝廷的主宰。

  他先把太祖立的“內臣不得幹預政事”的鐵牌撤了,然後開始了廣結同黨、排斥異己、買官賣官、大權獨攬的曆程。

  英宗皇帝的親征

  就在王振“紊亂朝綱”的時候,北邊長城外的人也在蠢蠢欲動。

  英宗皇帝朱祁鎮於公元宣德十年(1435年)繼位,1439年,北部蒙古族瓦剌部落的也先繼承父親的首領爵位,並開始了統一蒙古各部落的行動,短短幾年時間,他控製了東起長白山、西至哈密的廣闊地域,並將目光瞄向了南方的明王朝。

  也先的策略是先禮後兵。

  他先和明朝開展“互市”貿易,就是用蒙古的馬匹牛羊換取明朝的茶葉、絲綢、瓷器等生活必需品。起先,他們遵守明朝這邊流行的“潛規則”,每次前來交易,都要給太監王振送上一份厚禮。可後來,他們的實力漸漸增強,便不理王振這個茬了。

  王振見也先的進貢總也不來,邊境貿易卻照常進行,於是生氣了。

  王振一生氣,後果很嚴重。他以蒙古人偶爾搶掠為由,下令封閉邊關哨卡,限製前來交易的人數。

  也先們已經喝慣了中國的茶葉,用慣了中國的瓷器,這邊一封關,難道讓他們重新用手抓飯吃不成?

  也先是個爆脾氣,他並沒有忘記80年前,他的祖先正是被從北京趕回草原去的,也沒有忘記他的祖父馬哈木被朱棣的騎兵追得倉皇遠逃。他想利用這個借口,試一試自己的運氣,他要向大明王朝這個龐然大物挑戰一把。

  也先帶領蒙古鐵騎,分四路向明王朝進攻。他的騎兵攻勢淩厲,明王朝從遼東到甘肅1000多公裏的邊防線,全線告急。

  從朱棣之後到現在,明朝軍隊已經20多年沒有打過仗了,而也先的騎兵卻剛剛橫掃完各個蒙古部落,且征服女真、擊敗西域、威脅朝鮮,可謂能征慣戰。

  戰事一起,朝廷震恐,大臣們都不知如何是好。偏偏有一個人卻對這忽然出現的局勢感到高興,這個人是誰呢?太監王振。

  王振從一個小小的學官一步登天,掌控了整個朝政,連皇上也成為他的傀儡,使他誤以為老子天下第一,沒有什麽事辦不了。他還一直有一個願望,就是有朝一日要回家走一遭,讓當年那些鄙視自己的長官、同僚乃至學生看看,俺老王不像你們認為的不是個東西,老子牛逼得很呢!

  也先親率大軍攻擊大同,而王振老家是蔚州,從北京到大同之間,稍微繞一點路便是蔚州。

  而且,據說也先手下兵馬不過兩三萬,而京城集中了明王朝的全部精銳部隊,有數十萬之多(史書上說是50萬,也有認為20萬的),人多則勢眾,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也先給淹死!王振有些異想天開了:這可是老天給俺一個顯擺的機會,先把也先給滅了,然後帶著皇上和朝廷大軍上自己老家去玩玩,嚇死那幫勢利鬼!

  有了這個念頭,王振堅決主張皇帝禦駕親征。對於勸阻的官員,以動搖軍心罪斬首論處。

  皇帝是個好學生,他聽先生的,先生說一就是一,說二就是二,說打仗就打仗,說親征就親征,主意他拿,省得自己動腦子。

  連皇帝都被王振玩弄於股掌,其餘大臣誰敢阻攔?於是,在王振的脅迫下,朱祁鎮帶著50萬大軍,連同朝廷百官一路浩浩蕩蕩朝大同進發。

  說是浩浩蕩蕩,實際上局勢非常不容樂觀。因為明朝軍隊長期缺乏戰備,裝備不齊,大軍出發時,連基本的後勤保障都沒有,隻好三個人發一頭驢、三鬥炒麥、靴子兩雙——也就是說,如果自己不帶靴子,其中一個人就得赤腳了。

  人人都知道問題嚴重,一路上不斷有大臣向皇帝建議:現在打道回府還來得及,陛下龍體貴重,還是不要冒這個險才是。王振被這些人吵得煩了,他竟然當著皇帝的麵,把那些建議返程的大臣一頓臭罵,還罰他們跪在帳篷外的荒草之中,幾個小時不讓起來。

  這真正是有辱斯文哪!這些大臣都是經過十年寒窗、飽讀聖人之書,從鄉試、省試到殿試,一場一場考過來,又從基層(命運好的也得從秘書處即翰林院)一步一步幹上來,才混到今天這個份上,如今卻遭受這個沒卵子的家夥如此羞辱,心裏那個氣呀,真是無法形容。

  可王振是狗仗人勢,借助皇上的威勢狐假虎威,大臣們奈他不何,隻好忍這口氣、認這個栽。

  這時雖然是七月份(陰曆七月相當於初秋季節),但因為糧草嚴重不足,加上遭遇風雨,天氣驟然降溫,等走到前線時,已經有不少士兵因凍餓而死,軍心不穩,鬥誌衰弱,看上去威風凜凜,浩浩蕩蕩,實際上虛弱不堪,就像唐人柳宗元先生諷刺的“黔之驢”。

  撤退

  王振之所以如此頑固不化,除了他的私心雜念和個人英雄主義以外,還有很重要的一條,就是冷兵器時代信息實在太閉塞。

  就在明英宗朱祁鎮禦駕親征的那一天(七月十七日),大同爆發了一場激戰,在也先的親自率領下,蒙古騎兵與數萬明軍的駐防部隊交手,戰鬥結果是:明軍全軍覆沒,領軍大將宋瑛和全體士兵全部戰死,唯一沒死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副將石亨,一個是太監郭敬。

  諸位要問了:大同是戰爭前線,又不是皇宮,太監跑那兒去幹什麽?原來,明朝(其實前朝也一樣)皇帝對於前線軍官並不很放心,為了能有效監控軍官們的舉動,同時也貫徹自己的旨意,便在每支軍隊裏都派遣太監去做監軍。由於監軍的身份是皇帝的特使,因此往往趾高氣揚,不可一世,弄得與軍事指揮官的關係不諧,這也每每影響到軍隊的作戰能力。當然,偶爾的例外也有。

  這兩人分別逃回來,石亨是一匹快馬直接逃回了北京,而郭敬騎術不精,躺在戰場上裝死,等蒙古人撤了,他才往回溜,他剛進大同城門,卻發現這兒情況大變:大同出現了皇帝的鑾駕。

  本來,多少日子沒見過皇上了,大難之後重見天日,應該高興才對,可郭敬的表現卻大為異常。

  他是監軍,一直待在宮裏,作威作福慣了,從來沒上過戰場。他原先的想法和王振一樣,打仗嘛,憑著我大明帝國的聲威,嚇也把也先們嚇死,於是作戰時他是跟著部隊一起去的,沒曾想在戰場上,他看見的場麵比最驚險的恐怖片還要凶殘、還要嚇人。

  也先率領的蒙古騎兵衝進明軍的陣營,像衝進一塊巨大的豆腐裏,用他們的馬刀橫砍豎切,無物可以阻擋。郭敬當時隻看見血漿到處噴濺,頭顱四處亂滾,明軍手中的長矛利劍幾乎如同燒火棍,整個隊伍和士氣在瞬間崩潰。當戰鬥結束時,戰場上橫屍堆積,被踏碎的軍旗如布片一樣狼藉,血水像河水一樣歡快地流淌,而這些,統統是明軍留下的敗績,在郭敬眼裏,甚至沒看見一個蒙古騎兵被砍落馬下。

  太可怕了,實在太恐怖了!

  郭敬來不及見皇上(他也不敢去見),他拜見了王振,並把他的親眼所見繪聲繪色向自己的頭兒做了匯報,昨天還趾高氣揚誌在必得的王振聽了郭敬的這番曆險記,臉色都變了。

  我的媽呀,也先……蒙古騎兵,他們是魔鬼、是妖怪不成?早知道他們這麽厲害,殺我的頭也不會跟他們玩的。

  說不玩就不玩,大太監王振是個識時務者,他當機立斷:打馬回家。

  部隊走了整整半個月,從北京到大同,幾百裏地呢,這麽轉一大圈又回去,這不是折騰嗎?

  折騰就折騰吧,隻要眼下不打完全沒把握的這一仗,回去一切再議。於是大家都覺得,王振是不撞南牆不回頭,聽了郭敬的一番匯報,有了撞南牆的感覺了。

  然而,不要高興得太早。仗可以不打,會折騰的王先生卻不會放過你們。

  他這回強迫皇帝禦駕親征,目的有兩個,一個是打敗也先,讓世人看看我老王的手段,另一個是回家轉悠一趟,讓父老鄉親看看我老王如今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第一個目的放棄了,第二個不能放棄。於是他代皇上下指示:大軍回撤,不走原路,從蔚州那邊繞一圈回去。

  既然皇帝都願意陪著你逛,下麵那些文臣武將能說什麽呢?多走就多走點路,隻要能平安回家,和老婆孩子見麵,比什麽都強。

  可是,大軍才走了五十裏路,王振又變卦了,他重新下一道命令:不走蔚州,改走宣府。

  蔚州處於大同到北京的中間線,路途近一點,而且離邊境線也遠,好歹是一條比較安全的路線,而宣府幾乎就貼著長城腳下,那兒,蒙古騎兵說到就到,連預警的機會都沒有。

  王振向大家解釋改道的理由是:幾十萬大軍,要從蔚州過的話,得把那兒莊稼地裏的莊稼都踩完了。

  可是你早應該想到這一層呀,而且你王振是個體恤百姓的人嗎?莫不是蔚州那兒的田塊早都被你一家子給霸占完了?大臣們心裏埋著這個疑問,卻不敢吱聲,隻好乖乖地跟著走。

  這一折騰,真折騰出大問題了。

  八月十三日,也就是皇帝親征整整一個月後,大軍已繞過宣府,走到一處叫土木堡的地方。土木堡離懷來隻有二十多裏路了,趕著馬車不用一個時辰就能抵達懷來。

  按說隻要進了城,哪怕是一座不太堅固的城池,有大軍護衛,皇帝的安全應該是能夠保證的。可是,偏偏王振這時候又下了一道指令:部隊就此宿營,不再往前走了。

  這又是為啥?原來,王振這次出差,一路上逢州過府,地方官紛紛前來拜見。這些官員早熟悉宮廷裏的潛規則,於是紛紛向王振進貢,所獻物品,竟然裝了滿滿1000多輛大車。這麽多車,行動起來自然不便,於是都落在了後麵,王振心想:皇上要是進了城,部隊不也得進城?即使駐紮城外,他們的重點防務也是懷來縣城,那我這麽多受賄的物品怎麽辦?萬一被賊人(或者蒙古人)搶去,不就辜負了地方官們一片孝心?把皇上留在城外,部隊便不會進城,我的車當然也就安全了。

  王振的如意算盤撥得實在太精,他進宮這麽多年,小地方那股子狹窄的心氣一點也沒有改變。

  都到這個時候了,王振行為處事還這麽荒謬,簡直讓人不可理喻。大臣們憤怒了。兵部尚書鄺野忍無可忍,連寫了兩道奏章請求皇帝立即入關,不能再冒風險在野地裏停留,王振卻將其奏章扣押。鄺野便要求麵見聖上,不被允許,於是他冒著犯上的風險,要闖過護衛的阻攔,王振將其攔住,破口大罵:“你一介腐儒,知道什麽?再不守規矩,就把你砍了!”

  鄺野無所畏懼,跟王振頂撞,王振果真性起,命令武士將鄺野推去斬首。

  一介宦官,可以讓人將兵部尚書斬首,簡直太荒唐不過了,然而這正是當時發生的真實場景。

  好在陪同皇帝親征的高級幹部50多人,大家一起求情,才保住鄺野老頭子一條性命。

  命保住了,但問題卻沒有解決,鄺野和老臣們在皇上的行營外麵抱頭痛哭,大家似乎都有預感,從土木堡到懷來的二十裏路,也許會成為從陽界到陰間的奈何橋哇。

  皇帝做了俘虜

  次日,人們一起來,發現形勢出現了嚴峻的變化,也先率領的瓦剌大軍已經將土木堡包圍了起來。原來,也先在大同大捷後,並沒有走遠,他大概就待在長城之外,觀察這邊的動靜。

  明朝皇帝要來親征,而且手下有精兵數十萬,他不敢太冒險。

  明朝軍隊到了大同,沒有繼續前行,卻打道回府了。也先率領自己的騎兵遠遠在後麵跟著,想看一看對方到底要幹什麽。

  也先一路上看見了明朝軍隊丟棄的兵器、盔甲和餓死的士兵,看清了這支隊伍混亂的腳步和散漫的紀律,也嗅出了他們低落的士氣。也先決定采取行動了。

  此時,也先的部隊有5萬人,而明朝軍隊50萬。不過,此前也先已經消滅了明朝一支斷後的軍隊,整整5萬人,還有45萬。

  在也先眼裏,這45萬人的大軍不過如同45萬頭羊,你朝他們頭上砍去,他們最多掙紮一下,別的什麽也幹不了。

  也先的估算一點也沒錯。

  當也先的騎兵朝明朝軍隊瘋狂進攻的時候,就像來到屠宰場,幾十萬明軍如同被任意宰割的羔羊,毫無還手之力。

  史書這樣記錄當時的場景:“鐵騎揉陣而入,奮長刀以砍大軍”,把當時的恐怖畫麵栩栩如生地展現於後世讀者麵前。

  戰鬥結果:明軍全軍覆沒,20萬匹騾馬以及數不清的衣甲器械輜重被瓦剌繳獲。駙馬井源、兵部尚書鄺野、戶部尚書王佐以及侍郎乃至內閣成員50餘名高官全部被殺。

  當然,始作俑者王振也沒有好果子吃。就在戰鬥當中,皇帝的護衛將軍樊忠看見大事不妙,一手扯住驚慌失措的王振,用手中鐵錘將其腦袋砸得粉碎。他知道,此時這麽做,皇帝老兒也無力再護著他了。

  還有最為恐怖的:皇帝朱祁鎮當了也先的俘虜。

  第一次親臨戰場的朱祁鎮看見自己50萬大軍隻此一戰,便土崩瓦解,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他沒有逃跑(當然也無法逃脫),也沒有張皇失措。他懂得:虎死不倒威,作為皇帝,哪怕死到臨頭,也必須保持皇帝的尊嚴。

  他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整了整,從容地坐在地上。

  有瓦剌士兵上來,見他身上穿金戴銀,衣飾華貴,想逼他脫下衣服、解下佩飾,但皇帝不理。

  其餘瓦剌兵見了,心中大驚,知道麵前這位人物不一般,趕忙向上司匯報。這一匯報便報到了最高層也先本人那裏,也先當然高興壞了。

  俘虜了皇帝,不僅報了幾十年前祖先被朱棣趕得在草原上到處流竄的仇,而且等於是捏住了明王朝的軟肋。

  他當即押著朱祁鎮,一路南下,朝北京城開來。

  對北京來講,朱祁鎮被俘如同晴天霹靂。走的時候還是一位堂皇天子,這才一個月工夫竟然就成了人家的俘虜。三天之後,這個消息傳回京城,整個朝廷恰似炸了窩一般。後宮的太後、皇後一幹老娘兒們隻知道痛哭流淚,朝廷那幫隻會念四書五經的大臣們也抑製不住地號啕大哭。

  瓦剌兵鋒所指,直逼京城,而明朝精銳全數被朱祁鎮帶出京城葬送在土木堡了,京都留下了10萬老弱病殘,根本不具備作戰能力。

  所謂“疾風知勁草,烈火煉真金”,這個時刻來到了。

  翰林侍講徐珵極力主張遷都南京,但兵部侍郎於謙堅決不同意。

  於謙雖然是個儒生,從未經曆過戰爭,但他從小愛讀兵法,在床頭上貼有文天祥的畫像,他把文天祥作為自己的人生榜樣。

  他在朝廷論辯的過程中,狠狠批駁了徐珵的逃跑主張,他質問滿朝文武:“難道你們忘了宋朝南渡的事情嗎?”他又用斬釘截鐵的口吻說,“主張遷都的人,都應當斬首!”

  是啊,宋朝南渡,剩下半壁江山苟延殘喘,最後還是被北方的敵人給收拾了,這說明逃跑是沒有出路的。主張遷都者,即使不是別有企圖,至少屬於貪生怕死之流。

  吏部尚書王直等大臣出來支持於謙的主張,他們說服了臨時主持工作的皇弟朱祁鈺和皇太後,終於決定死守北京,與也先決一死戰!

  對敵決戰,不能沒有領袖。如今皇帝在敵人手裏,也先派了人來打招呼,要北京城裏的官員們“開門迎駕”。

  如果服從俘虜皇帝的旨令的話,仗根本沒法打,於是在眾人強烈建議下,皇太後思慮再三,終於頒布懿旨:由朱祁鎮的弟弟朱祁鈺繼承皇位,是為代宗(注:朱祁鎮是太後所親生,而朱祁鈺則不是。這說明,到了這個危急時刻,太後也知道顧全大局)。

  這裏還不能不補充一下:本來,按照父子相傳的規矩,皇位的第一繼承人應該是朱祁鎮的兒子朱見深。可是,這一年朱祁鎮自己年方23歲,他的兒子年紀當然很小,剛滿3歲。3歲當皇帝的不是沒有,可眼下是非常時期,皇帝必須能夠具有號召朝野、統帥軍隊的能力,讓一個3歲娃娃當皇帝,一個不懂事的小屁孩豈不要大大地誤事?!於是,皇帝這個位置非朱祁鈺莫屬。

  代宗一上任,便提拔於謙為兵部尚書。

  拜托了,一切全靠您了,於大人!

  於謙臨危不亂,下令各地的軍隊(主要是一些預備役和後勤部隊,因為正規軍已經全部玩兒完了)緊急赴京,並攜帶糧草軍械等等,一下子,京城集中了22萬兵馬,守城的人手勉強夠用,城中老百姓也被發動起來,大家的信心被激發出來,決心為保衛北京城誓死一戰!

  還鄉團回來了

  也先押著朱祁鎮從紫荊關進入長城,本來想用這塊敲門磚順順當當敲開北京城門,不成想北京城的金鑾殿已經換了主人。為了嚐試這塊磚頭的有效性,他將大軍開到拱衛京師的幾座外圍城市。

  先後來到宣府和大同。

  可是,他沒有想到朱祁鎮這塊磚頭一點作用也沒有,守城的將領根本不理這個茬。在宣府,也先甚至讓朱祁鎮寫了親筆信給守城的楊洪將軍,可楊洪連看也不看,將信件直接送往北京新皇帝那兒。他答複也先說:“你他媽別蒙老子了,你送來的這封信是假的,以後別跟我玩兒這一套!”

  把也先鼻子都氣歪了。

  還是直接上北京吧,這麽繞來繞去,時間都給浪費了。於是,也先拔寨起營,朝北京進發。

  也先來了,瓦剌大軍如呼嘯的海浪,蜂擁而至。剛剛全殲明軍主力的蒙古人氣焰正盛,他們記得在80年前,北京是他們的首都——元大都,他們的理想是要重新占領這座久違的城市,如果運氣好,甚至可以複辟元朝也不一定!

  情勢當然是萬分危急。精銳全部被對手給收拾了,剩下的老弱病殘和預備役軍隊能對抗橫掃草原的蒙古鐵騎嗎?大家心裏都在打鼓,他們的目光不約而同注視著兵部尚書於謙。

  書生論劍,能行嗎?

  “泰山崩於前而目不瞬”,這句話似乎正是對於謙這位書生講的。

  他們從於謙臉上看見的是堅毅、果敢和自信。這位寬袍大袖的書生,今天第一次穿上了甲胄,他跨上戰馬,就像一位久經沙場的將軍。

  北京城有九座城門,正對著北方的兩座城門分別是德勝門和安定門,這裏必定是首先承受瓦剌大軍攻擊的地方。

  於謙向九座城門分別派遣了負責的將領,而德勝門,這座北京的主門,他親自負責把守。

  他下令:大軍全部開出城門,列陣迎敵。軍隊一旦出城,所有城門全部關閉,任何人不得擅自開啟。錦衣衛巡察全城,發現身有甲胄不出城作戰者,格殺勿論!

  就在大軍出城迎敵之時,也先故伎重演,讓朱祁鎮在城下呼喊開門。

  在宣府和大同碰了釘子,朱祁鎮心裏明白事兒了。他這次喊的不是請諸位開門迎駕,而是很硬氣的一番話。他說:你們千萬別開門,我一個人死不足惜,祖宗社稷一定要保住!

  朱祁鎮的這番話,無疑讓城裏的人增添了守衛北京的勇氣,也多少減少了投鼠忌器的擔心。

  連磚頭都不好使,隻有決戰了。

  也先選擇的第一個攻擊目標果然是德勝門,他派自己的弟弟博羅茂洛海帶領一萬騎兵組成第一攻擊波,朝德勝門呐喊而進,他知道於謙正在前麵等著,捉住了於謙,就等於拿下了半個北京!

  然而,沒想到卻中了於謙的誘敵之計。一支潰敗的明軍將這一萬騎兵引到城門附近一片民居裏,埋伏在裏麵的神機營用火槍組成火力網,將這些騎兵當靶子,全部活活射死,博羅茂洛海也未能幸免——他們還沒來得及看見於謙的麵,就這麽死在異國他鄉了。

  也先憤怒了,他改變方向,朝安定門發起第二波攻擊。

  安定門的守將是從大同前線逃跑回來的石亨。不過,這石亨並非草包,他是一員猛將。他從大同回來時,朝廷那些官員主張對他嚴厲處分,於謙聽他匯報戰況,發現他是個將才,於是力排眾議,對他委以重任。

  石亨和侄子石彪兩人也在城外設伏,石彪正麵擋敵,石亨背後伏擊。當瓦剌騎兵趕到這裏,石彪不等對方排好陣勢,手提開山斧,拍馬衝入敵陣發瘋一般一陣亂砍。明軍從前後兩個方向對瓦剌騎兵進行夾擊,又把敵人打得大敗。

  也先不甘心,再攻西直門,同樣遭受重創。

  就在一個月前,也先和明軍主力對陣,摧枯拉朽,所向無敵,沒想到和一幫殘兵敗將交手,卻被打得焦頭爛額,實在有些想不通。

  他不肯認輸,想再堅持一會兒,看看有無機會可乘。但是,於謙不僅沒給他機會,反而趁機大大地撈了他一把。這天晚上,乘已經十分疲憊的瓦剌大軍酣睡之機,於謙調集幾十門火炮朝瓦剌營帳轟擊,據說炸死上萬兵馬,也先這才氣哼哼地帶著隊伍離開了北京地界,乖乖回到草原上去了。

  也先退回老家,把朱祁鎮也帶了回去。後來發現這個過氣的皇帝扣在手上一點用也沒有,還要管他的飯,於是決定將他放回去。

  也先選擇釋放戰俘的日子也挺絕,選在了次年的八月十五中秋節,這恰好是朱祁鎮被俘一年的紀念日。

  去年這個日子,後宮的太後和皇後等著他回來吃團圓月餅,卻等來了他成為俘虜的消息,今年,他終於回來了,卻已經不是皇帝,而皇後也不再是皇後了。而且,朱祁鎮沒有資格住進自己已住了14年的皇宮,而被安置到一個偏僻的角落,那個角落叫做“南宮”。

  住在南宮就住在南宮吧,朱祁鎮似乎沒有多少意見,比起住在也先的帳篷裏,到底強多了。

  對於這位失去了皇位的太上皇,從他被送進南宮的那一刻起,就沒有多少人關心他了。但是,有一個人卻始終忘不了他,這個人就是他的弟弟、當今皇上朱祁鈺。

  人們對於南宋時期嶽飛的命運始終感到困惑,就是滿朝文臣武將,隻有他一人能夠承當擊敗金國的重任,而且取得了朱仙鎮大捷的功績,恰恰在這個時候被宋高宗用13道金牌召回,並殺死在風波亭裏。後人分析,原因隻有一個,就是他打出了“直搗黃龍,迎回二聖”的口號。所謂“二聖”,一為高宗的父親,一為高宗的哥哥,兩個成為敵國俘虜的前任皇帝回來,將置現任皇帝於何地?現任皇帝繼續憨著頭這麽做下去,心裏總會有偷來的鑼鼓敲不得的感覺;倘若把皇位讓出去,又實在於心不甘。於是隻好維持國土破裂的現狀,免得事情變得尷尬。

  而此刻朱祁鈺麵臨的境況比宋高宗更難堪:前任皇帝已經回來了,雖然沒有人說自己應當把皇位讓給哥哥,但他卻覺得心中有鬼,對哥哥放不下心。

  他實際上把哥哥作為囚犯關押在南宮,不許他出來一步,也不許任何人和他接觸,他不知是不是受了楊廣的啟發,甚至把南宮裏所有的樹木全部伐光,以便於對哥哥進行監控。同時,他不顧朝臣們的大力反對,將已經立為太子的侄子朱見深廢黜,改立自己的兒子朱見濟為太子(這裏麵還有一個笑話,說朱祁鈺為了達到改立太子的目的,甚至拿出自己的私房錢給朝廷許多官員暗暗行賄,以求得他們在朝會上支持自己。明朝皇帝向大臣行賄以換取支持自己的某項目的,朱祁鈺不是第一個,在他身後也還有過)。

  然而,不知是否老天不佑,他那個年幼的兒子在立為太子後的第二年就不幸夭折,沒有第二個兒子的朱祁鈺為此大感悲傷,以後一直生活在太上皇複辟的恐懼之中,直到去世。

  關於於謙

  前麵說了,於謙是讀書人出身,他像文天祥一樣,並沒有習過武,當過兵,純粹是個書生,但他酷愛兵法,他以文天祥為自己的人生榜樣,渴望用一腔熱血為國家、為君王建功立業。北京保衛戰給了他這個機會,他的光輝事跡表明,他果真無愧於文天祥的傳人。

  但由於他是深受儒學思想浸染而成長的,因此骨子裏的正統精神實在太濃厚了。他始終用完人的標準要求自己,在小人橫行的世界裏、在無恥放縱的朝堂上,他自己做完人,實際上就必須不斷地向形形色色有嚴重缺點甚至汙點的人挑戰。而以我們悲觀的眼光看來,這種挑戰可能會取得一時的成功,但幾乎沒有獲得最後勝利的可能。

  他第一個挑戰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王振。

  王振手握大權的時候,可以用一句話來形容,就是氣焰熏天。那時,所有的朝官要見皇帝,首先得給他買路錢,而所有的外地官員回京,得向他送見麵禮。於謙當時任山西巡撫,按說也是個四品大員,他偏不給王振送一分錢的禮,這讓王振很沒麵子。

  於謙不送禮,首先由於他沒錢。明朝的官員俸祿非常之低,低到連養家糊口都很困難,海瑞最高當到二品官,可是家裏連每月吃一次肉都做不到,還要老娘和妻子自己開荒種菜維持生計。於謙工資收入低,自己又不肯索賄受賄,哪有餘錢送禮?第二,也是最主要的是,在於謙的腦子裏,行賄受賄屬官場腐敗,他是聖人弟子,豈能做這等有違聖教的事情?

  不用說大把的金銀,於謙就連毛都沒送給王振一根,王振大怒,不由分說,把於謙抓進牢裏關了起來。

  但於謙這個人有才幹、有威望,盡管滿朝官員沒幾個願意向於謙同誌學習,但仍被他的精神所感動,於是,朝野上下紛紛為於謙求情,王振無奈,隻得把於謙放了出來。

  於謙挑戰的第二個對象是前麵提到的徐珵。在瓦剌大軍進逼北京的時候,徐珵帶頭提出遷都逃跑的主張,形勢萬分危機,於謙挺身而出,大呼“建議遷都者斬”。其實並沒有殺徐珵的頭,但從此得罪了徐珵。

  徐珵不比王振,王振的文化水平隻能在太監堆裏混,他沒當過像樣的官,沒真正趟過官場的渾水,因此城府不深,詭計不多,而徐珵則不同,他學問好、能力強、水平高、謀略多,是個大大的陰謀分子。

  不過,徐珵雖然聰明,卻無論如何沒想到北京保衛戰會取得最後的勝利,這讓他丟麵子不說,滿朝官員都對他白眼相看,連皇上也牢牢記住了他的名字,在以後提拔官員時,隻要看見“徐珵”這個名字,便大筆一揮,將其勾銷,這讓他心裏大大地憋了一股悶氣。

  他產生了一種瘋狂的報複欲望,一直在等待合適的時機。後來,他果然逮到機會將於謙置於死地,讓於謙這樣的一代豪傑,蒙受與嶽飛同樣的不白之冤——小人之不可得罪,於謙的故事是最好的證明。

  於謙挑戰的第三個對象是石亨。對於石亨,於謙其實並非有意挑戰,而是他恪守自己的原則,無意之中把石亨給得罪了。

  石亨從戰場上逃跑回來,按軍紀應當殺頭的,也有大臣提出了這個建議,但當時保衛北京正值用人之際,於謙發現石亨是個猛將,不但沒處分他,還將其提拔。石亨果然不負於謙所望,立下大功。戰後,皇帝論功行賞,於謙排第一,石亨排第二。但皇上給於謙一係列賞賜,無論是獎金也好,官爵也好,於謙一概不要,最後無奈,隻接受了太子少保這樣一個虛銜。而石亨則晉封侯爵,可謂風光一時。

  封侯之後,石亨對照於謙,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於是給皇帝寫了封奏章,保奏於謙之子於冕為官,對於謙這位恩人來說,也算是投桃報李吧。

  他萬萬沒想到,於謙一點不懂人情世故,他一番好意竟然撞上了南牆。於謙聽說石亨保舉自己兒子,也向皇帝上了一封奏章,上麵說:“石亨身為大將,卻保舉私人,應予懲處!”

  真是冤哉枉也,我哪裏是保舉私人,明明是保舉你於大人的兒子呀!

  於謙的不領情,讓石亨栽了很大的麵子,這個隻懂得匹夫之勇的家夥,從此與於謙結下了怨恨。

  孔夫子說:“道不同不相為謀。”於謙的人生理想是追求天下大道,而石亨們追求的僅僅是個人利益的最大化,他們從來不考慮道不道的玩意兒。正因為追求大道,所以於謙幾乎把徐珵和石亨他們的過錯都忘了,他們卻一直沒有忘記於謙帶給他們的羞辱和煩惱。

  但代宗皇帝一直信任於謙,他們沒有辦法。

  不過,代宗皇帝對待前任皇帝、哥哥朱祁鎮的態度讓他們在心裏暗自撥弄起小算盤來。

  奪門之變

  朱祁鈺當皇帝第八年的時候,被恐懼和煩惱纏身的他竟一病不起。大臣們見狀,驚慌起來,又紛紛上書,要求立廢太子朱見深為太子。朱祁鈺當然不願意,心態已經扭曲的他寧願讓堂兄弟或堂侄當皇帝也不願把皇位傳給朱祁鎮的兒子。大臣們想立朱見深,皇帝不肯,雙方再次發生僵持。因為於謙也參與了大臣一方,於是,有人就偏不肯讚同大臣的意見。他們有自己作為第三方的意見:希望前任皇帝朱祁鎮複辟。

  讓朱祁鎮複辟?這一點,那些按照正常思維模式考慮問題的大臣們誰都沒想到,他們的想法太有條理、太按照邏輯規則運行了,節外生枝的東西對他們來說近乎天方夜譚。

  而思維反常的人往往是那些不懂邏輯、不循條理、不守規則、不遵法度的人。

  這些人想讓太上皇複辟,唯一的原因是這符合他們自身的利益。

  不管推薦誰當太子,都需要經過寫奏章和朝廷辯論的環節,那需要嚴密的邏輯推理能力、口若懸河的論辯能力和妙筆生花的辭藻能力,具備這些能力的隻能是那些通過一關關考試上來的進士們,對於文化水平低的家夥來說,隻有在一邊涼快的份。

  不管誰當上太子,最後的好處是歸建議人的,在一旁涼快的人分不到任何羹。

  於是,一撥本來隻配在一旁涼快的人不甘寂寞,他們想當出頭鳥,去建立擁立之功,以期成為下一任皇帝的新寵。

  朱祁鎮是他們最好的選擇。

  說了半天“他們”,還沒介紹“他們”是誰。下麵且聽我一一道來。

  “他們”之一:王振死了,但在宦官隊伍裏,他還有幾個同黨,其中一個叫曹吉祥的,心眼兒和王振一般壞。朱祁鈺做了皇帝,他這一派的宦官也就不怎麽吃香了,因此他老想著變天。

  “他們”之二:石亨,他和於謙算結下梁子了。他知道,不管誰當太子,都必須經過於謙這一關,於謙仍將得到新皇帝的信任,這是石亨不願意看到的。

  “他們”之三:張軏,他的祖父是跟著朱元璋打江山的元老功臣,父親也是朝廷大將。將門之後,讀書風氣自然不濃,他便子承父業,也做了將軍。他和石亨關係不錯,他之所以會參與石亨一夥,大概是出於對文官們受寵的嫉妒心理。

  “他們”之四:楊善,楊善倒是個讀書人,不過當初太上皇從瓦剌部落釋放回國,是他去接的,因為這點,朱祁鈺對他心懷不滿,假如太上皇能夠複辟,自然應該補償他付出的辛勞。

  “他們”之五:徐有貞——這個名字我們初次見到,其實他已是老熟人了。他的原名叫徐珵,因為徐珵這個名字在朝廷已經臭翻了,他又不肯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為了能混下去,隻好改個名字,掩人耳目。他這一招還真的有效,後來,他提拔的時候,名單報到朱祁鈺那兒,朱祁鈺沒有發現,竟然讓他蒙混過關,最後還當到了二品大員。

  這支拚湊起來的雜牌隊伍,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了。他們的目標就是:發動一場政變,讓老皇帝複辟。

  這個目標是陰暗的、不可告人的,因此隻能躲在地下進行策劃和準備。

  這支隊伍的首倡者:石亨;主謀:徐有貞——隻有徐有貞能擔此大任,別人想玩政變,非得惹火燒身、粉身碎骨不可。

  1457年,過完元宵節的第二天,北京城裏分別召開了兩個會,一個是公開的,有朝廷幾位大臣參加,與會者包括:吏部尚書王直、禮部尚書胡濙和兵部尚書於謙。他們準備再寫一份報告給皇帝,建議重立朱見深為太子,免得萬一皇上駕崩,臨時找不到接班人誤事兒。他們堅信已經處於奄奄一息的皇帝會批準他們的報告,因為他已經病入膏肓,沒有力氣再和大家打太極拳了。

  這個報告要是批了下來,老皇帝複辟的希望便徹底泡湯,這讓那些搞政變的陰謀家們非常著急,他們便也召開了一個會,當然,這個會隻能是地下的,不然一定會被取締。

  政變小集團做出的決定是:今晚就行動!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徐有貞咬牙切齒地下著指令——你別看徐是個書生,他比起石亨們來,判斷力和決斷力都強多了。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這天晚上夜其實並不黑,畢竟是陰曆十六,月亮其實還挺圓。但是,對於急著搞陰謀的人來說,這不是障礙。

  按照事先的計劃,政變將領張軏派來的1000名士兵從長安門進入北京內城。

  所謂內城,也即俗稱的“大內”了,沒有調兵用的虎符,軍隊是不能隨便出入的。不過,徐有貞已讓曹吉祥偷了一把城門鑰匙,石亨在門口接應,打開城門。守城士兵發現了,正要質問,石亨說:“邊境又有敵寇入侵,且正在朝京都逼近,必須加強皇宮的戒備。”

  石亨是禁軍首領,門衛怎敢懷疑?於是這些士兵很順利地進了內城。

  要說徐有貞是個老狐狸,一點也不假。這個時候,他向石亨要過城門鑰匙,在手裏掂了掂,忽地一下把它扔進了護城河,然後狡猾地說:“既然咱們進來了,就隻許進不許退,誰也不準半途溜號,一定要把這件大事辦成,哼哼。”

  得,這下被徐有貞給徹底捆住手腳了,再大的風險也得硬著頭皮幹下去。

  下麵,他們的目標是太上皇居住的南宮,他們要到那裏把朱祁鎮請出來,請到大殿上,然後宣布老皇帝複位。

  走到半道上,將軍張軏果然有些害怕了,他悄聲問:“能成嗎?”

  徐有貞厲聲道:“一定能成!”他的眼睛裏閃爍著狼一般的光。

  張軏不敢再問,和石亨一起,領著士兵來到南宮。

  南宮的鑰匙他們倒是有,可就是怎麽也打不開鎖,原來那鎖長期不用,已經鏽蝕了。正焦急間,又是徐有貞急中生智,他讓士兵抬來一根大圓木,指揮他們用那根圓木撞南宮的宮牆。

  一下,兩下……嘩啦——那牆頂不住猛烈的撞擊,終於倒塌了。

  這場政變,事先由曹吉祥跟朱祁鎮通了氣的,朱祁鎮早早就穿好了袍帶,站在裏麵等呢。可是,當士兵們來到身邊的時候,他依然假裝問了一句:“你們要幹什麽?”

  曹吉祥這個奴才這時候可伶俐了,他當即帶著石亨等人跪下,喊道:“奴才等恭請陛下複皇帝位!”

  朱祁鎮沒有表態,因為他不知道外麵情形究竟怎樣。萬一情形不對,自己表了態就是主動篡位,不表態則是被動犯罪,處理結果是不一樣的。

  但政變集團的人等不了那麽多了,因為眼看著天要亮了。天一亮,大臣們進來早朝,他們拜見的是端坐在奉天殿裏龍椅上的那個人,所以,現在一定要把太上皇弄到龍椅上去。

  他們抬的抬,拽的拽,連年過半百的徐有貞也親自動手,終於把朱祁鎮抬進奉天殿。

  這期間,還發生了一個小插曲,他們進入東華門的時候,衛士守土有責,死活不讓他們進去,盡管徐有貞和石亨在場,他們依然不肯通融。這時,朱祁鎮也急眼了,他高聲喊:“我是太上皇,有事入宮,誰敢阻攔?”

  衛士當然認得太上皇,不敢不給麵子,於是讓到一邊,看著他們闖將進去。

  當朱祁鎮在高高的龍椅上端端正正坐好後,徐有貞命令按照皇帝上朝的規格擊鼓撞鍾,凝重的鍾鼓聲傳遍了宮廷內外。

  還不到時辰啊,怎麽這個時候擊鼓撞鍾,發生什麽事了?正陸續走在上朝的路上的大臣們交頭接耳,不知所以,就聽得大殿門口傳來徐有貞尖利的喊聲:“太上皇複位了,各位大臣,趕緊來上殿朝賀!”

  並沒有正式文件,也沒有開會傳達,怎麽像變戲法一樣,皇帝說變就變了呢?但是,在那個君為臣綱的時代,這種疑問隻能存在心裏,不能流露萬一,大家相跟著走進奉天殿,朝坐在龍椅上那個身影跪拜下去:“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每個人都無可奈何地承認了現實。

  並沒有被廢黜的皇帝朱祁鈺此刻正躺在病榻上,聽見外麵喧鬧的鍾鼓聲,情知大事不好,他問左右:“外麵發生了什麽事?”左右回答:“太上皇複位了。”朱祁鈺臉上看不出是悲是喜,隻聽他嘴裏喃喃自語:“哥哥坐,好!哥哥坐,好!”

  朱祁鈺說的究竟是不是真心話?我覺得有可能是真的。他已不久於人世,傳位的問題一直苦惱著他。自己沒有兒子,原太子又被自己廢黜。讓朱見深重新做太子,等於承認自己廢黜他是錯了,可不讓他做太子,又沒有人好代替。雖然堂兄弟或堂侄們也可以接班,畢竟不如哥哥同自己是同父異母的骨肉至親。盡管朱祁鎮複辟事先沒有向他通報,他也一直害怕朱祁鎮複辟,但此時生米做成熟飯,反讓他了卻了一樁無法決斷的苦惱。

  鳥之將死,其鳴也悲;人之將亡,其言也善。朱祁鈺大概就屬於這種情況。

  明英宗朱祁鎮複辟,史稱“奪門之變”,或“南宮複辟”。

  皇帝複辟成功,這在曆史上幾乎是不可重複的孤證。策劃這件事的陰謀家們欣喜地接受了英宗皇帝的論功行賞。

  徐有貞,封武功伯,升任兵部尚書兼華蓋殿大學士,掌管內閣,擔負首輔之責。

  石亨,晉封忠國公。

  張軏,封太平侯。

  曹吉祥,升司禮監太監,等於是接替了王振的位置。曹吉祥還順便為他的侄兒曹欽討了個昭武伯的爵位。

  整個參與政變者不過1000多人,可最後申報的封賞人員竟達到4000多。這些陰謀家向皇帝漫天要價,皇帝得了最大的便宜,讓這些家夥乘機狠撈上一把又算得了什麽?!

  於謙之死

  “奪門之變”的故事講完了,但後麵發生的事情不能不繼續講,那就是於謙之死。

  政變小集團成員組合到一起出於各種不同的目的。張軏、曹吉祥得到封賞也就罷了,但徐有貞和石亨兩人卻意猶未盡,因為他們還有仇沒報。

  政變成功的當天,他們把最大的仇人於謙還有於謙的積極支持者、內閣大學士(相當於宰相)王文投進了監獄,還把幾乎全部的內閣成員統統攆出朝廷,有的充軍,有的開除,有的降職……總之,這些當初瞧不起俺、嘲笑過俺的、朝俺吐過唾沫的,俺讓你們都沒好日子過。

  小人的心腸毒於蛇蠍,這話一點也沒錯。於謙和王文被抓進了監獄,但徐有貞的目的是要把他們(主要是於謙)置於死地。

  他認為複辟皇帝朱祁鎮最恨的人除了弟弟朱祁鈺,也和他們一樣,那就是於謙,於是鼓動朱祁鎮殺掉於謙。他先找了兩個理由,這兩個理由按照他的想法,都足可以將於謙處死了。

  其一是:於謙是在朱祁鎮被俘時,第一個主張另立新君的(這是事實);

  其二是:於謙和王文暗自召襄王進京,企圖讓襄王繼承皇位(這是捏造)。

  朱祁鎮知道於謙所做的一切都是出於對君王和國家的忠貞,並非有什麽私欲,尤其是第二點理由,他並不太相信,於是下旨說,先審問一下吧。

  審問好說,當然要動用大刑。對付兩個書生,狠狠拷打一下,什麽口供都出來了——這是武將石亨的想法。

  但他沒有想到,書生硬起來比石頭還硬,比鐵還硬。於謙和王文根本不承認他們從沒有做過甚至從沒有想過的事,王文反問:“召藩王進京,必須動用皇帝的金牌和兵部的馬牌,這些東西根本都還在皇宮裏藏著。私自召藩王進京,能辦得到嗎?”

  審判官啞口無言。

  不過,這難不倒徐有貞。造謠汙蔑是小人習以為常的慣用伎倆,他照樣寫了審判報告,說於謙等迎立外藩,實屬罪孽深重,要求判處死刑,立即執行,而且要淩遲處死。

  徐有貞想借刀殺人,朱祁鎮豈能看不出他的心思?他搖搖頭,緩緩地說:“於謙可是有大功的呀。”

  這一下,徐有貞急眼了。他清楚地知道,當初要是朱祁鎮死了,也就沒有今天複辟這一檔子事兒了,而於謙今天要是不死,說不定哪天也會翻盤,到那時,自己的富貴榮華包括人頭也許一樣也保不住了。他大喊了一聲:“不殺於謙,此舉無名!”意思是,如果不把於謙殺了,那您太上皇此番複辟,可就站不住腳了。

  這話說得夠狠,把皇上逼到牆角上了。

  其實,仔細想一想,徐有貞這番話並沒有多少道理。不過朱祁鎮明白,如果不是通過政變搞了一場複辟,而是按正常程序辦理的話,於謙這個傳統觀、秩序觀極強的大臣,是絕對不會同意自己重登大寶的。

  他終於點頭,同意了徐有貞的“據理力爭”。

  對於於謙這樣一個大功臣,竟然要淩遲處死,實在是太過分了。有一位姓薛的官員冒死上書,懇請將淩遲改為斬首,獲得批準。

  正月二十三日,奪門之變剛好過了一個星期,於謙和王文兩位朝廷重臣被一同押往崇文門外。一把屠刀,完成了曆史上最大的冤案之一,也成就了一位偉大的人物。

  於謙死後,錦衣衛奉命抄他的家,結果,在這位一品大臣的家裏,隻抄出區區三兩白銀,其餘的除了書還是書。

  千錘百煉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

  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這是於謙寫的一首詩。這首詩已經流傳了600年,而且還將永遠流傳下去。

  當時,天下人就替於謙感到莫大的冤屈,深宮裏的朱見深當然也知道這一點。

  7年之後,朱見深繼位,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替於謙平反,並征用於謙的兒子於冕入朝為官。

  而策劃了奪門之變的幾個陰謀家,最後都沒有落下好下場。徐有貞被流放,石亨和曹吉祥都被砍頭,就連他們的親屬石彪、曹欽也一塊兒陪葬,而這些都是在複辟皇帝朱祁鎮手上完成的。

  所謂公道自在人心、曆史自有公論或者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一類的話,大概就是對這樣一個結果的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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