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論女人
哲人之所以成為哲人,那是因為他們和一般百姓不一樣。最大的不一樣就是,他們看問題的方式是獨特的,他們能看到常人所看不見或者不願意看到的東西;他們說出的話,一般人就是跳起來,也夠不著那個水平。
中國最頂尖的哲人都出現在春秋戰國時代,這可是一個奇怪的現象。我想,這種現象之所以會出現,大概是那個時代天下沒有一統,誰想說話盡可以可著嗓子喊。而大家都可著嗓子喊,難免嘈雜,於是就想分個高下。
哲人分高下不像武林高手,徒手或者拿兵器,比試一下就行,哲人的競爭隻能是吵架,用句文明一點的話來詮釋,就是辯論。
辯來辯去,就有了辯證法。
常人沒這個曆練,往往就不懂辯證法,不懂辯證法,說話就偏頗、好走極端,讓人抓住話把子、踩住尾巴。
比如說對女人的評價。
民間有那麽一句話,說“女人是禍水”。這句話,其實無論從邏輯上還是從事實上看都是不周延的,因此今天還有人這麽說的話,馬上會招來至少一半人口的唾罵。
而懂得辯證法的人就不一樣了。他們寧可把話說嘮叨一點,也不會以偏概全,給人留下把柄。
老子喜歡把話繞來繞去地說。孔子也是,從這頭說出的話從那頭又能夠收回來,他說這叫“叩其兩端執其中”,於是他們倆都成了辯證法大師。
司馬遷研究曆史不研究哲學,但他崇拜老子和孔子,因此他也很懂得不少辯證法。在評價女人究竟是不是禍水的時候,司馬遷的觀點很容易得到女權主義者的讚賞。可惜今天的女權主義者文化知識少了點,沒有發現司馬遷在兩千年前就是他們的知音,不然一定會對之大加表揚的。
司馬遷寫《史記》,在《外戚世家》中專門講了一段話。他說:一個好的君主不光憑自己品德高尚,還要靠夫人賢德。夏朝興起是因為大禹娶了塗山氏,雖然它的亡國之君桀寵愛妹喜;殷商振興是因為簡狄的原因,盡管人們總是將其滅亡歸罪於妲己;西周興起和薑原、大任(周文王的母親)兩個女人的功勞密不可分,盡管西周的終結和褒姒有關。
對於筆下的曆史人物,司馬遷總是采取兩麵觀,不光記錄他的一個方麵,同時也記錄下另一個方麵,這樣便使得人物有了客觀性。比如他記錄劉邦的大氣和大誌,也記錄他的無賴行徑;他記錄項羽的英勇豪邁,也記錄他的狹隘偏執。在記錄劉邦的老婆呂後的時候,他著重刻畫了她作為一個女人罕見的殘忍和凶戾,也表現了她的剛毅和睿智。
通過《呂太後本紀》我們知道,呂後有著不亞於劉邦的政治才能。她的陰謀權術和政治手腕,曆史上唯有武則天和慈禧太後兩人可以媲美。
而有著這種天賦的人,在權力唾手可得的時候,是絕對不會放過機會的。
下麵我們言歸正傳,進入本章的情節。
劉邦的老婆是辣妹
呂後的本名叫呂雉,字娥姁,父親職業不詳。不過,他能和沛縣縣令拜把子,說明至少不像劉邦僅僅是個不上台麵的村幹部(劉邦的職務是亭長。有人說亭長相當於今天的鄉長,也有人說隻相當於村委會主任這個級別)。
那一年,呂太公在老家得罪了仇人,躲到沛縣縣長這兒來。
縣長家來了貴客,當地稍有頭臉的人紛紛前往拜賀。
去縣太爺家拜賀,照規矩不能空著手,得揣個紅包,不管厚薄,總之表示個意思。
當時,蕭何當著沛縣的辦公室主任,他替縣令把著門,進來一個,收一個紅包,凡送錢不滿一千的,連正廳都不讓進,隻能坐在堂下等著喝酒。
劉邦也來了。
他這人本來就懶惰,不肯種田,也不會做生意,手頭有兩個錢都花在吃喝嫖賭上了,哪有餘錢給縣太爺送禮?
但他又不肯坐在堂下受白眼,於是弄了個假紅包,裏麵一分錢都沒有,卻大聲喊著:“我送一萬錢!”
這可是一份大禮。
消息傳到裏麵,呂太公大驚:沒想到沛縣這地方還真有大腕哪!於是趕緊親自起身,把劉邦迎了進去。
劉邦倒一點不驚慌,反正他撒謊撒慣了的。但呂太公卻很留意他。
劉邦進去後,毫不謙讓,大大咧咧往上席一坐,對席上的客人葷的素的笑罵一通,吃起肉、喝起酒來不管不顧,就像餓了三年一樣。
旁人都不怎麽高興,呂太公卻很高興。
呂太公這人喜歡給人看相,他仔細端詳了劉邦一陣:哇塞,不得了,這小子有種,將來要大發的。於是當即打定主意,把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兒許配給他。
喝完酒,呂公把劉邦留下,劉邦還以為幹嘛呢,原來呂公跟他商量婚嫁的事,劉邦心裏可樂壞了:嘿,乍著膽子來騙酒喝,還喝出一個媳婦來,老劉家祖墳要冒青煙了!
呂老太可不願意了,朝老頭嘀咕:“你總說這個女兒聰明伶俐,將來要大富大貴的,縣令都看上她了,你卻不答應——咱們還寄住在人家這兒呢——竟要把她嫁給一個窮小子,你抽風了不成?”
呂太公臉一板:“你知道什麽?這事用不著你插嘴!”
就這麽著,快四十的老光棍劉邦白撿了個比他小十五歲的靚妹做老婆。
要說呂雉還真不是等閑婦道人家,她的政治天才很早就顯露了出來。
那時劉邦押著一幫人去驪山替秦始皇修陵墓。是人都知道,去了那兒九死一生,能活著回來算萬幸,當然都不願去,於是路上一個一個溜號了。
劉邦算一算,等走到鹹陽,勞役們也剩不下幾個,自己照樣要吃槍子,便幹脆做好人,把大家都給放了。
放走了勞役,他心裏免不了打鼓,當晚便喝了許多酒。俗話說:酒壯英雄膽。他順嘴編了個斬白蛇的故事,以暗示自己上應天命,是真龍天子。
秦始皇東巡,劉邦確信秦始皇是來捉拿自己的,便躲進芒山裏。他的哥兒們想找他,總找不著地方,但呂雉進山卻一準知道他藏在哪兒。
呂雉就吹噓,說劉邦躲藏的地方,上麵總有一團雲氣盤繞,隻有她才能看見。
這下,沛縣百姓都被忽悠住了,大家都想跟著劉邦幹革命,將來好混個師長旅長幹幹。
後來,劉邦出來打天下,蕭何呀、曹參呀、王陵呀、周勃呀、夏侯嬰呀、周昌呀,還有樊噲、呂澤等一大撥子人便都成為他手下的“黃埔係”骨幹。
再後來,革命成功了,到了分蛋糕、殺功臣的時候,誅韓信、殺彭越、滅黥布,都得力於呂後的參與,呂後的鐵血手腕和鐵石心腸就此暴露無遺。
呂後雖然厲害,但劉邦在世,她不敢造次。劉邦跟她結婚之前就偷雞摸狗,還跟曹氏婦人生了個兒子,呂後知道,並不做聲。後來劉邦登基,身邊弄了一大堆女人,她也不反對。她知道“母以子貴”這個規矩:隻要自己保持皇後尤其是太子母親的身份,她總有出頭之日的。
何況她自己也不是個守著空房當尼姑的主。她很早就有一個相好,叫審食其。她給劉邦戴了頂綠帽子,隻是沒人敢告訴劉邦。
在平定黥布“叛亂”時,劉邦胸部中了一箭,半年後駕崩。
大漢王朝這個夫妻店,老公死了,該輪到老婆當董事長了。
呂雉立即采取行動。
她把審食其召進宮,兩人徹夜密謀。
呂雉說:“現在朝廷中的大將,都是和皇帝一起從沛縣出來混的,劉邦當了皇帝,他們北麵為臣,心裏老是不怎麽舒服。太子劉盈年紀小,在他們眼裏是侄子輩,他們不會服的。最好把那些老東西都給收拾了才好!”
審食其有些謹慎,他說:“這事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呂雉說:“好吧。你謀劃謀劃,皇帝死了的事,咱們先別說,先瞞著,免得鬧出事來。”
因此連續四天,宮裏宮外,幾乎沒人知道皇帝陛下已經駕崩。
這四天,是極其緊張的四天。審食其奉皇後之命四處活動。他想,那些大將手握軍權,想滅了他們不那麽容易,於是便找到呂後的二哥建成侯呂釋之,請他幫忙。
世界上其實沒有不透風的牆。呂釋之接受這麽個任務,也拿不出主意,便告訴了兒子呂祿。呂祿把話傳給了哥兒們酈寄,酈寄又告訴了他的父親酈商。
年紀大的人畢竟穩重。酈商聽到消息,趕緊去找審食其,對他說:“小子你可別亂來喲。皇上已經死了四天,皇後不發喪,反而想殺害大臣,這可不是那麽容易得手的,別魚沒吃到反弄一身腥,到時候連小命都不保!”
審食其一聽,嚇出一身冷汗,趕緊找呂後匯報。呂後掂量了一下,覺得這事的確沒那麽容易搞定,不可莽撞,隻好宣布發喪。安葬了劉邦之後,太子劉盈繼位,是為漢惠帝。
善良的劉盈
人家都說兒子像母親,但漢惠帝卻一點也不像他老娘。惠帝這個人,“為人仁弱”,是個良善之人。為了這一點,呂雉多動了很多腦筋。她在世上最後留下罵名,多與這個兒子有關。
漢高祖劉邦還在與項羽爭奪天下的時候,對這個懦弱的兒子就不感冒,“以為不類我”,他一次被項羽追擊的時候,為了車駕能跑快一點,甚至三番兩次要將劉盈推下車去,以減輕車載的分量。
太子劉盈性格既不像呂後,更不像劉邦,劉邦曾經起過廢太子的念頭。
劉邦想廢太子,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得到一個叫戚夫人的妃子,那妃子不僅美貌無比,而且善於撒嬌邀寵,因此受到他十分的寵愛。戚夫人生下一個兒子叫劉如意,這如意性格脾氣,劉邦認為與自己很對路,幾乎就是自己的再版。戚夫人抓住劉邦的心理,“日夜啼哭,欲立其子代太子”。
女人的眼淚,是十分有效的武器,劉邦被眼淚打垮,果然想破壞規矩,重立太子,但此事被幾乎所有大臣反對,最終不得不歸於流產。
劉邦向大臣讓步有他不得已的考慮:呂後在朝廷大臣中很有勢力,她的妹夫樊噲、二哥呂澤追隨劉邦從沛縣打天下的,都位居高官,且封了侯,而戚夫人則孤獨無助,如果硬要重立太子,自己死後恐怕朝廷也不得安寧。
促使劉邦最後取消了改立太子打算的原因是:丞相蕭何替急惶惶前來找自己出主意的呂澤提了個建議,讓他們請商山四皓出麵阻止劉邦的一意孤行。
那商山四皓是名傳遐邇的隱士,劉邦曾想請他們出麵替自己幫忙他們都不肯,而蕭何的麵子比劉邦還大,為阻止劉邦換太子,他們竟然一齊出馬。
這四個人出了馬,劉邦知道事情已無論如何辦不成了,支持太子的力量太強了。於是他隻好讓步——這是劉邦生前第一次沒鬥過自己的老婆。
為了防止呂氏家族勢力膨脹,免使戚夫人母子受到傷害,臨死之前,他預先做了防範。
他把大臣們邀到身邊,殺了一匹白馬,與大臣們歃血為盟:從今往後,不是劉姓子弟不得封王!另外,他還安排性格耿直的建平侯周昌做如意的相國,以保護如意日後不受迫害。
訂立白馬之盟,矛頭主要是對準呂氏家族的,呂後心裏有數,她把這些賬都記在了戚夫人頭上。
惠帝繼位後,她采取的第一項行動就是對戚夫人實施報複。
她命令:將戚夫人囚禁到普通宮女居住的永巷去,拔光她的頭發,讓她身穿囚衣,用鐵鏈拴著去舂米。
一個曾為皇帝寵姬的美女,現在成了一個犯人,幹著從來沒幹過的粗活,那種心情、那種境況,誰都能想象出來。更何況,永巷裏那些負責雜務的宮女,多是從秦朝王宮裏遺留下來的老宮女,從二八年華到發齒漸老,已經熬得心理變態了。她們對那些受過皇上恩寵的女人尤其懷有強烈的嫉妒情感,對她們的虐待自然也是變本加厲。
戚夫人受不了這種暗無天日的生活,一邊舂米,一邊懷念昔日的生活,一邊思念兒子。
戚夫人之所以比呂雉和其他宮妃都受寵愛,除了美貌和善於邀寵,的確有她的長項。她能歌善舞,而且自己能作詞,她的詞寫得會讓如今那些連語法都弄不清爽的專業詞作家感到臉紅。
在改立太子的計劃失敗後,她曾一邊流著眼淚,一邊給劉邦唱歌:
“鴻鵠高飛,一舉千裏。羽翮已就,橫絕四海,當可奈何!雖有矰繳,尚安所施。”歌聲纏綿淒惻,連劉邦也陪著落淚。
此番,戚夫人在煎熬之中,又用唱歌來寄托內心的憂憤:
“子為王,母為虜,終日舂至暮,常與死為伍。相隔三千裏,當使誰告汝?”
劉邦留下八個兒子,除了太子劉盈,其餘都分封為王,劉如意封為趙王,盡管還是個孩童,此刻卻已經赴任去了。
戚夫人知道遠在趙國的兒子聽不見自己唱歌,不過是想排遣心中的哀怨罷了。
但是,她忘了隔牆有耳,忘了禍從口出。她盡管曾受到皇帝寵愛,也曾多次當著劉邦的麵給他唱歌以表達自己內心的情感。但現在情況不同了,她孤立無援,再沒有人能夠庇護她。她畢竟年輕,沒經曆過多少真刀真槍的政治風雨,不懂得韜光養晦對一個落難之人是多麽重要。
她隻顧唱得痛快,卻給自己、給兒子帶來了莫大的災難。
呂雉是個多麽厲害的人。她聽到戚夫人唱歌的內容,心裏那份怒氣更是不可遏止。她當機立斷,立刻派使者專程去趙國,召趙王劉如意進京。
劉如意的相國周昌當初受高祖囑托,就是保護趙王,不讓他受到呂後的迫害,此時,他當然不會讓趙王輕易離開封地前往長安。
他挑明了對使者說:“太後怨恨戚夫人,她召趙王進京莫不是想殺他吧?趙王現今正生著病,不能奉召,就請太後諒解了!”
連趙王的麵都沒讓使者見,就打發他回京。
使者空著手回來,呂後當然惱火,她讓使者再次前往趙國,如是三次,都被周昌給頂了回來,把個呂後氣得破口大罵。
周昌敢公開抗旨,但呂後就是呂後,她總是想得到辦法治你們這些不聽招呼的家夥。
於是她再派使者前往趙國,這次召的不是趙王,而是周昌。
周昌這下沒理由拒絕,隻得乖乖奔赴長安。周昌一離開趙國,另一名使者立馬趕到邯鄲,宣趙王劉如意進京。
還是個孩子的劉如意,在失去保護的情況下,不可能想出什麽辦法對抗太後,於是跟著使者去往長安。
呂後召趙王進京的意圖,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的皇帝兒子當然也知道。
不過,前麵說了,皇帝劉盈既不像他的老子,也不像他的母親,他真正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
他帶著自己的車駕,親自來到長安門外的霸上,迎接從趙國回來的異母弟弟。兄弟倆相見後,他讓弟弟坐上自己的車,兩人一起進了皇宮。
進宮後,他讓趙王和自己住在一塊兒,兩人同起居、同飲食,讓母後找不到下手的機會。呂後氣得牙癢癢的,但是又奈兒子不何。
不過,百密總有一疏。呂後有心殺趙王,每天都窺測機會,總能找到時機。
不久,時機來了。
冬天,萬木蕭疏,正是打獵的好天氣。這天劉盈要去打獵玩兒,於是起了個大早。弟弟劉如意貪睡,起不來床。他替如意蓋好被子,並自言自語對弟弟說:“你好好睡,等會兒我打獵回來了,我們再一塊兒玩”。說完,披掛好弓箭,帶著大臣和隨從出了宮。
盡管冬天外出打獵很過癮,但他惦著弟弟,還是天亮不久就回來了——他怕弟弟出什麽意外。
可是,等他回來的時候,他看見了一幅淒慘的圖景:異母兄弟劉如意七竅流血,死在自己的床上。
很快,他又看見了另外一幅比這淒慘得多的圖景。
幾天之後,母後呂雉親自帶著他去參觀一處地方。皇宮到處金碧輝煌,唯有那個地方既偏僻、又肮髒——那是宮裏雜役們的廁所。
到了那兒,母後指了指裏麵,讓惠帝進去好好瞧著。惠帝疑惑地進了廁所,隻見廁所的角落裏一個奇怪的東西在微微抖動。
那東西看似像人,卻沒有四肢,眼睛瞎的,耳朵聾的,嘴巴啞的,看不見、聽不見,也發不出任何聲音。有人進來它一點也不知道。它的身上臭烘烘的,爬滿了白花花的蛆蟲。
惠帝問:“這是什麽?”
母後冷冷一笑:“是人彘!”
彘者,豬也。母後把這個東西叫作“人彘”,它一定是個人,那麽是誰把一個人弄成這個樣子,而這個人又是誰呢?
他再問,答曰:“戚夫人!”
惠帝一聽是戚夫人,頭上猶如響起一聲晴天霹靂!戚夫人過去的美麗形象和眼前這怪物般的東西之間反差是何其大!瞬間,他臉色煞白,手腳冰涼,控製不住地大聲悲哭起來。
惠帝受的這番驚嚇讓他的心理蒙上了再也無法抹去的陰影。
他生病了,長達一年不能起床。呂後找來醫生百般調理,惠帝的身體方有好轉,但他精神遭受的打擊卻再也無法痊愈。
他不見母親,讓人轉告對母親的詛咒:“您的這些行為不是人所能做得出的。我雖然是您的兒子,決不能像您這樣來對待眾生、治理天下!”
這無疑是一份絕交宣言。
盡管身為母子,性格脾性和人生觀念的不同,依然不能使他們成為同盟。
但呂後的力量太強大,軟弱的惠帝不能改變她,隻好扭曲自己。
從此,他整天沉浸在酒宴和女人當中,不再參與朝政。他的身體很快因此而垮了下去。
他雖然不理朝政,整日尋歡作樂,其實心裏還是如明鏡一般清醒。父母出身都是平民,他們沒有絲毫的貴族氣質和修養,但惠帝從小在張良、蕭何等一幫大臣的熏陶下,在老師的教育下,對詩書禮節慈愛孝悌之類的東西有一種真切的向往。
他繼位第二年,他的異母兄弟楚王劉交和齊王劉肥前來朝拜,他為兩位兄弟舉行家宴。
齊王劉肥是兄長,他便不按君臣之禮,而是按家禮讓齊王上坐。呂後見此情景,心中甚是憤怒。劉邦在與自己結婚之前和曹氏偷情生下了這個兒子,她過去從來沒說什麽,但其實心裏一直存有大妒忌。她讓人端來兩杯毒酒,放在桌上,讓齊王向惠帝敬酒祝壽。
她的陰謀是,齊王祝壽,必須端杯飲酒。兩杯酒無論端哪杯,他飲下後都必死無疑。而惠帝以皇帝之尊,是可以端坐不動,不必飲酒的。
誰知齊王聽從呂後之命,起來祝酒,惠帝也按照兄弟禮節,站起身來,向在座各位兄弟祝酒,而且,他搶先端起麵前的一杯毒酒。
呂後見此情景,不禁大驚失色,趕緊上前將惠帝手中酒杯打翻。
比起惠帝,齊王的確更為老道。他見呂後舉止慌張,心知酒中大有貓膩,於是不肯再喝了。他假裝醉意,讓人扶著出宮。為了避免呂後的追殺,他竟然上了一封書,表示要把自己封地裏的一座城池獻給魯元公主,信中,他恭敬地尊魯元公主為“王太後”。
按魯元公主為呂後之女,其實是自己的異母妹妹。尊魯元公主為王太後,是把她的身份提高了一輩,成了自己的母親輩。他以這種自降身份的做法,贏得了呂後的讚許,方得以逃出長安,回到齊國。
惠帝以曠工和故意糟蹋自己身體的方式來報複母親,呂後沒有辦法。她隻有這一個兒子,不可能改立皇帝。母子倆暗中較勁,使她的擔憂日甚一日。
處女皇後和假冒太子
她擔憂什麽呢?說到底,還是一個字:權!
她喜歡權力,本來希望借助兒子的手來操控朝廷大權,但兒子是一團糊不上牆的稀泥,不僅幫不了自己,現在簡直就成敵人了。對此,她隻有另想計謀。
劉家的其餘王子,她恨不得他們都一個個死掉,而跟隨劉邦造反的那幫文臣武將,她幾乎一個都信不過。
既然兒子指望不上,如果能早點抱上孫子,自己還能當太皇太後,還能繼續掌權。她把希望寄托在這兒了。
惠帝四年,劉盈滿20歲了,按理應該舉行大婚。
但娶媳婦這件事,皇帝和平民百姓一樣,都得聽長輩的,自己說了不算。
呂後的心眼很多,誰都比不過。在這件事上,她更是舍得花心眼子。
她的心眼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老公劉邦死了,眼下大漢朝公司我姓呂的當董事長,什麽好處都別分給別人才是。
她給兒子選的媳婦,讓滿朝大臣、王宮貴戚都大跌眼鏡:她選擇了魯元公主的女兒、自己的外孫女、惠帝的外甥女、先帝的老丞相張良的孫女張嫣。
這叫親上加親!
不過這親上加親實在是亂了輩份。好在呂雉文化不高,沒讀過《周禮》之類的書,這種行為是否違背什麽祖訓、規矩也就用不著管它了。
規矩可以不管,但事實不能不顧。
小皇後張嫣目前才剛滿10歲,連月經都沒來,哪兒知道什麽男女之事?但這也難不倒呂雉。
呂雉讓她假冒12歲。12歲,雖然未成年,但畢竟已經開始發育了。發育了,就有生育的基礎,有了基礎,自己就能夠抱上孫子——這是呂後的如意算盤。
但漢惠帝劉盈再次給了母後一次狠狠的報複。
在大婚的當晚,惠帝和自己的外甥女兼妻子在一個屋裏坐著。惠帝不上床,皇後當然也不敢上床,兩人就這麽在喜慶的蠟燭下木然幹坐了一夜。次日,惠帝離開後宮,再也沒有回來。小張嫣成婚雖早,但直到去世,據說仍是一位處女。
兒子結婚,呂後可以做主,但兒子不肯上床,呂後無法替代。
呂後為此再度開動腦筋。
人們說:“不怕想不到,就怕做不到。”呂後是什麽心眼都使得出、什麽計謀都想得出的女人。
兒子跟她鬥法,她自有辦法應對。她強迫張嫣往懷裏揣個枕頭,假裝懷孕的樣子來欺騙外人。等過了若幹時候,再從宮女中產下的孩子裏挑了一個男孩,說是惠帝的兒子,帶進自己的宮裏撫養。為了不泄露機密,孩子的母親自然不能讓她活著。
惠帝六年,年僅20多歲的皇帝因心情抑鬱和身體衰弱一病不起,竟至駕崩。那個來曆不明、尚未記事的“太子”繼位,太皇太後呂雉正式“稱製”——行使起皇帝的權力來。
呂雉既然“稱製”卻沒像武則天那樣“稱帝”,於今來看,並不是她不想當皇帝,而是她沒有來得及完全鞏固自己和呂氏家族的地位,生命就走到了盡頭。
從高祖去世到呂後駕崩,其間共曆15年。在這15年間,尤其是惠帝去世後的十年間,呂後為掃除劉氏家族和開國大臣們的勢力,可謂處心積慮,耗費了自己的心血,耍盡了世間的權謀。她不僅徹底破除了劉邦與群臣關於“白馬之盟”的約定,大肆給呂氏家族的人封王,而且用殘忍的手段,將劉邦兒子當中稍有實力的王都設計殺掉。
不過,她無法(或者來不及)殺掉所有的開國功臣,諸如陳平、周勃、灌嬰甚至她自己的妹夫樊噲等等。這些功臣私下裏連成一氣,最後為安定劉氏天下立下新功。
劉邦身前在改立太子的宮廷鬥爭中敗於呂後手下,但他對身後的事情還是挺有遠見。臨死前,他說了這麽一句話:“安劉氏者必(周)勃也”!他的臨終遺言中有一項:讓周勃當太尉(即國防部長)。他的這條最高(也是最終)指示成了大漢江山的護身法寶。
呂後的遺產
現在總結一下:劉邦對於自己死後呂後的種種篡權可能,主要做了三大安排。
一是任命周昌為趙王的相國,以保護自己最喜歡的兒子劉如意不受迫害。
二是訂立“白馬之盟”,防備呂氏家人通過封王逐漸吞噬劉家的權力。
三是安排周勃當國防部長,掌管軍權。
不過,呂後對於劉邦臨終前的種種安排,自有破解的辦法。
前麵說了,她通過調虎離山之計,解決了周昌的問題。下麵,她將伸出手來抓槍杆子,解決軍隊的問題。
惠帝死後,舉行葬禮。葬禮上,呂後傷心痛哭,卻沒流下一滴眼淚。
這種奇怪現象被一個15歲的少年看在了眼裏。此人不是別人,正是老丞相張良的兒子,此時擔任侍中(宮廷的侍從官)的張辟強。
要不有人小鬼大這種說法呢。那張辟強在參加喪禮的時候,偷眼看了看太後的表情,心裏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悄悄對身邊的丞相也是長輩陳平先生說:
“瞧見沒有,太後那模樣。她的獨生兒子死了,可她不敢放聲痛哭,您知道啥意思麽?”
老丞相被他問得有些懵:啥意思呀?
“你們這些老臣,性命危在旦夕了。”
陳平一聽,心裏挺緊張:怎麽回事?你給說說看。
小張說了:“皇帝這麽年輕就去世了,留下個還在繈褓裏的兒子。老太後害怕你們這些老東西呢!要想免除太後猜疑,隻有一個辦法。”說到這兒,小張不肯再說下去。
陳平脊背上汗都出來了。他哪兒肯放過張辟強,硬是逼著小張給自己出個主意。
小張隻好把自己的意見表達出來:“您如果現在就上前拜請太後任命她的侄兒呂台、呂產、呂祿等擔任將軍,掌管禁衛軍,太後心裏才會安定,你們也就可以免除殺身之禍了。”
陳平得計,立刻上前向太後獻上此建議,太後正中下懷,馬上頒發旨令,軍權就這麽輕易到手了。
她果然不再憂慮,放開懷來替死去的兒子哭喪。那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可都是從心裏麵淌出來的。那份哀痛,旁人也看出,真正表達了母子之情。
有了軍權,下一步就考慮全麵奪取政治權力了。在這項措施的推進中,她采取了一石數鳥的方法。
她先召開了一個會議,提出一個議題讓大家商議。這個議題便是呂家的人可不可以封王。
大家把眼睛都望著王陵。
王陵是從沛縣跟隨劉邦出來混的,屬於“黃埔係”的老班底,現在擔任著右丞相一職,官位最高,說話也最耿直。
王陵說:“先帝與我們這些老家夥訂立‘白馬之盟’來著,盟約裏最核心的一句話就是:‘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現在要封姓呂的為王,可是違約的喲。”
王陵隻顧自己說著,沒注意呂後的臉色陰沉了下來。
王陵講完了,呂後扭過臉問陳平和周勃,問的還是這個話題。
陳平、周勃已經看見王陵惹太後生氣了,當然不會再去擄虎須。他們知趣地說:“高祖稱帝,封劉家子弟;今太後稱製,封呂家子弟,道理都是一樣的。沒什麽不可以。”
兩人這麽說了,呂後高興起來,麵色大霽,宣布退朝。
下麵便是分封。
呂後知道,劉家天下是大家幫著打下來的,好處要大家得,不能吃獨食。她先封了一批侯,裏麵包括功臣之後、劉姓後人和呂家子弟。然後又封惠帝幾個宮妃生的兒子為王。
辦完這些事,她才進入正題。
她暗示大臣們提議封呂台為呂王,大臣見狀,拍馬屁還來不及,奏章當即便報了上來,呂後大筆一批,呂家從此有了第一個王了。
不久,她又封自己的妹妹呂媭為臨光侯。女人封侯,這在中國曆史上幾乎是空前絕後的了,也算給女人爭了一口氣。
再後,呂氏有三人封王(侄兒呂產為梁王、侄兒呂祿為趙王、侄孫呂通為燕王),呂他、呂更始、呂忿等多人封侯。呂家掌握了禁衛軍,太尉周勃手中沒有一兵一卒,成了空頭司令,隻好眼睜睜看著呂家的人胡鬧。
這期間,她逼著右丞相王陵打報告病退,然後提拔自己的姘夫審食其當左丞相,但審食其不懂政務管理,隻能管管宮廷門衛及皇宮事務,相當於自己的辦公廳主任。
起先,呂後為了便於控製劉姓諸王,把呂氏家族的女兒們嫁給劉姓諸王為妻子,但強扭的瓜不甜。如意死後,呂後遷劉邦另一個兒子劉友為趙王。劉友不喜歡呂家的女兒,而寵愛別的女子,這讓呂家女兒怒火衝天。她瞅個空子跑到姑姑那兒告狀,說劉友在背地裏詛咒太後,太後一怒之下,將劉友召來京城,卻不見他,反而派衛士將劉友困在館邸,不準出門,也不給飯食,將其活活餓死。
劉友死後,呂後又將梁王劉恢遷為趙王,那劉恢也不喜歡呂家女兒。呂家女兒大約都有太後之風,梁王妻子將劉恢的寵姬毒死,“王悲,六月即自殺”。
短短數年,劉邦三個兒子死於呂後之手。
唯有劉邦的孫子、齊王劉肥之子劉章與自己的呂氏妻子相處得很好,兩人感情很深,可以無話不說。太後死的時候,呂氏家族要采取行動殺盡劉家子弟和功勳大臣,是劉章妻子將消息透露給劉章,才得以在他們之前動手先發製人的。
呂後這邊當政掌權,一切幹得風風火火,順順當當,卻不想按倒了葫蘆又豎起了瓢。繼位的小皇帝剛到懂事的年紀,宮裏就有人悄悄告訴他,他的親生母親是太後給殺死的。
小皇帝一聽,用稚嫩的嗓音喊起來:“太皇太後殺了我母親,我年紀還小,等我長大了,一定要找太後算賬!”
小皇帝不懂事,這樣的話張嘴就來,根本就沒考慮什麽後果。
但這話也傳到了呂後耳朵裏。
呂後很是惱怒,她果決地將小皇帝也關進永巷之中,並以神經錯亂為理由,將小皇帝廢了,另找惠帝的一個庶子劉弘當皇帝。
其實這劉弘也未必就真是惠帝的兒子,不知宮女跟誰生的。但呂後管不了那麽多,讓這樣的娃娃繼位,她繼續“稱製”便名正言順,而年幼的皇帝則可由著她任意擺弄。
劉家的子弟已經被滅掉了多半,在呂後眼裏,不聽招呼、能夠鬧騰的幾乎就剩不下了。
劉邦的庶長子劉肥早就乖乖俯首低頭,將自己的身份降到孫子輩去了。劉肥去世後,他的三個兒子中,長子劉襄繼任齊王,但呂後已經通過種種手段,將齊國舊地分成四塊,所以憑劉襄的實力是鬧騰不起來的。劉襄的弟弟劉章又被納為自己的侄孫女婿,他對老婆恩愛有加,不會像過去的趙王和梁王那樣淨喜歡妖媚惑主的狐狸精。
隻是,還有那麽些功臣勳戚沒有擺平。盡管已經實際上拿掉了他們手中的軍權,但軍隊當中,他們部下眾多,威信也高,要是有心作亂,還是很難對付的。
呂後擔憂他們,但是卻找不到理由對他們進行打擊,更主要的是,她自己的精力已經不夠用了。
她年已61歲。也許過度運用權謀耗盡了她的心血和體力,這一年,她一病不起,自知康複無望,便將最器重的兩個侄兒招到床前交代後事。
呂祿已經受封趙王,任上將軍,掌管北軍。呂產受封為梁王,掌管南軍。皇宮衛隊主要由南、北兩軍組成,掌握了這兩支軍隊,便等於掌握了中樞禁地。
但呂後依然不放心。
她知道,要論心狠手辣,兩兄弟不比她差,但要論鬥智鬥勇,那他們就差得遠了。稍有不慎,錯失一招,他們倆將屍骨無存,呂家也會要弄到自此絕後的。
為了呂家不絕後,呂雉已經把自己的一切置之度外。
她說:我死了,埋了就埋了,你們不要送葬。
她說:你們把守好宮門,千萬別給圖謀不軌的人有機可乘。
她說:你們都已經封王了,這違背了高祖的遺訓。大臣們多有不滿,你們應該心裏明白。
她頒布詔命,命呂產為相國,把呂祿的女兒許配給那位還在穿開襠褲的皇帝做皇後。
她知道自己的姘夫審食其玩政治智商也不夠,便委托他做皇帝的老師:“好好教育那個孩子,別讓他像他不爭氣的父親和哥哥一樣”!
交代完後事,她總算略略放了心。她想:我已經把一切安排好了,這倆侄兒總不至於那樣草包吧,好歹也得讓呂家多風光幾年,不然我殺那麽多人,造那麽多孽,不都白幹了?
作亂
呂後死了。她的親友團(古書上叫做“諸呂”)果然聽從遺命,不去送葬,而把這件隆重的事情交給別人去辦。他們幹啥呢?
那呂祿和呂產把皇宮大門一關,便躲在裏麵謀劃開了。
姑姑這樣安排,姑姑那樣教導,臨終指示作了一大堆,裏麵應該有一層沒有講透的意思。
這層意思應該是:奪權!
他們不是已經奪了權了嗎?倆人一個當相國,一個當司令,軍政大權都在手裏呀!
可是,這個權力是委托權,不是所有權,按照遊戲規則,委托權是隨時隨地可以撤銷的。
他們腦子還不太糊塗,他們知道那個所有權才是永久的權力。
他們想要所有權——這就顯得有點利令智昏了。他們沒有仔細想一想,當年姑媽垂簾聽政,威風八麵,都沒敢動那個所有權,是為的什麽。這天下畢竟姓著劉,那些功臣勳戚都是衝著這個姓才三叩九拜的,如果天下不姓劉了,他們憑什麽要屈尊稱臣?
諸呂的計劃是:先把剩餘的那些大臣和劉家子弟統統解決,以完成姑媽未竟的事業,然後,便可以給天下改姓,把小皇帝趕下去,把所有權拿過來。
這是一項隱秘的計劃,隻能搞地下工作,保密是第一要務。
但保密隻能對外,對內是無法保也無須保的。但凡隻要姓呂,胳膊肘子還能往外拐不成?
可恰恰這個觀念害死了他們。
呂祿的女兒、朱虛侯劉章的愛妻得知了呂家將發動叛亂的情報,她害怕夫君被誅,也害怕呂家事情弄不成而敗露,便與老公商量怎麽辦。
劉章是個有性格的人,他當機立斷,傳信給哥哥齊王劉襄,要他發兵前來剿滅諸呂,然後乘機登上皇位。
這個誘惑太大了,劉襄馬上答應,並舉兵西向。
諸呂得知消息,不免有些慌亂。他們調兵迎敵,但自己又不會打仗,便派大將灌嬰出征。
那灌嬰是元老了,當初和高祖打天下,呂祿、呂產還不知在哪兒尿炕呢,現在卻受他們指派,去和高祖的孫子打仗,他心裏當然不舒坦。他采取了首鼠兩端的辦法,軍隊開到滎陽,便停留不前,派人暗中與齊王聯絡,表示自家人不打自家人的意思。
此時,老相國陳平、老太尉周勃,一個將、一個相,都是高官顯爵,但實際上早被架空,平日在家閑出鳥來,心裏一直暗暗地盤算著等太後死後翻變天賬的。事實上,在太後病重時,他們相互已經有些勾結,打啞謎一般試探著對方的心理。聽到齊王起兵,他們一齊按捺不住興奮的心情,紛紛開始活動。
周勃是個武人,自然更衝動一些。他主動跑到陳平家裏,請陳平拿主意。
陳平當宰相的,琢磨人早琢磨透了。
他說,曾經也當過宰相的老臣酈商,有個兒子叫酈寄,這個酈寄和呂祿是朋友,呂祿對酈寄,那是好得連穿一條褲子都嫌肥。
那又怎樣?粗人周勃不解其意。
眼下作亂的是呂家,如果作亂成功,得益的也是呂家,他酈家當然可以從中分得一杯羹,但風險卻太大。以酈家的智商,他們肯定會算一筆收支賬。呂家造反成功,最多給你個侯爵或相國什麽的,但失敗了呢,卻是滿門抄斬。
現在呂家人發瘋了,不可勸,也勸不了,但酈家卻可以曉以利弊,讓他們權衡輕重。
但酈家並沒有參與造反呀。
他沒參與,可以動員他們參與——當然不是讓他們跟著呂家一起幹,而是想法讓他們阻止呂家胡鬧。
高,實在是高!
周勃聽陳平一番演義,心裏明白了。他把大腿一拍,一邊讚歎陳平的高見,一邊派衛士把酈商那老頭給控製起來,然後找酈寄做工作,讓他去勸阻呂祿。
事情到了緊要關頭了。
最後的結局證明,呂後之所以發了那麽多臨終指示,千叮嚀萬囑咐的,就是對侄兒侄孫們的能耐不太放心,而她的擔心最後竟成為了事實。
姑母雖然把權杖塞進了他們手中,但他們隻會捏著,卻不會使喚,就像中國足球隊一樣,臨門一腳的功夫實在臭。
在這個時候,二呂卻猶豫了起來。
他們之所以猶豫,有三重擔心:一是擔心在朝廷內的周勃和劉章兩人不可靠,會與他們作對;二是擔心打不過齊王的兵;三是害怕領軍大將灌嬰叛變。
而朝廷中所有大臣都站在一旁看熱鬧,不肯出手相助,連一句表示讚助的話都不說,這更讓二呂心裏慌亂。
他們催促灌嬰趕緊與齊兵交戰,那邊隻要一交戰,三重擔心便去了兩重,這邊便可動手解決周勃等人。
正在猶豫當中,呂祿的朋友酈寄叩門來了。
酈寄說:“你們哥兒幾個這樣鬧是不行的。齊兵勢大,又聯合了楚王,灌嬰明擺著不肯聽命,再這樣下去就麻煩大了。呂祿你的封地在趙國,卻不去就任,手握軍權不肯放,當然會引起眾人猜疑。這樣,我來教你一計:你幹脆把軍權還給老太尉,再請呂產交出相印,你們倆回到封國去過太平日子,享享清福,該多好?免得成天在這兒擔驚受怕的。”
諸呂幾乎就是抱著奶嘴子長大的,從沒親身經曆過什麽凶險。過去有老太後罩著,哪怕外麵血流成河,他們照樣可以坐在大樹下看風景。而現在,就連呂祿都一個腦袋變成幾個大,裏麵亂得像一鍋漿糊,已經喪失了判斷能力。
他居然認為酈寄是替他考慮,為他著想,替他分憂解難。
他答應了酈寄的建議,準備將將印解下交給周勃老頭。
解下之後,又覺得似乎哪兒不妥,於是趕緊讓人先將此事向呂產和呂家尚健在的老人們匯報。但這些人也恰應了那句話,叫龍多不治水,雞多不下蛋。他們商量來商量去,也沒商量出個結果,這事又擱下來了。
見呂祿有些氣悶,酈寄便說:“既然你們呂家意見不統一,不如去打打獵,放鬆放鬆,也比在宮裏麵發呆強。”
呂祿便跟著去了。路過小姑呂媭家門口時,他進去探望小姑。呂媭聽說這個軟弱無主見的侄兒要放棄兵權,而且這個時候還有閑心打獵,不禁大怒。她罵道:“你身為將軍,竟要放棄軍隊,你笨到家了你!”她一邊罵,一邊把自己的珠寶首飾之類搬出來,往堂前地上亂拋:“這些東西反正都將是別人的了,用不著替別人去保管”。
見老太太氣哼哼的,呂祿不敢勸阻,也不敢解釋,隻好訕訕而退。
呂媭雖然不如姐姐呂後那麽會玩弄手腕,卻也是個直覺力很強的人。這個時候,形勢的確瞬息萬變,機會也是轉瞬即逝。
鏟除諸呂
雙方相持不下,都在等待對方的破綻。一個月之後,平衡被打破了。
突變發生在郎中令賈壽出使齊國回來之時。
前麵說了,諸呂在等待灌嬰和齊軍交戰,但灌嬰一直按兵不動,於是他們便不敢貿然動手鏟除朝中異己。為了摸清敵情,他們派賈壽去齊國談判,賈壽把摸到的情況帶了回來。
在相國府的匯報會上,他對呂產說:“灌嬰已經和齊王、楚王聯手了,他們準備聯合進攻京都,誅除諸呂。閣下您已經處於被動地位了”。他建議,要想轉為主動,隻有一個辦法:趕緊進宮,挾持皇上,以皇帝之命,發號施令,才可控製局勢,遏止政敵!
二呂都是個優柔寡斷的性格。呂產接受了賈壽的意見,卻沒有立即行動。做慣了公子哥兒的他,哪裏懂得“時間就是金錢”甚至時間就是性命的道理?
而當時旁聽匯報會的另一個人——此人是前丞相曹參的兒子、禦史大夫曹窋——卻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會一散,他立刻跑到陳平和周勃那兒,如此這般打了一個小報告。
官場上之所以小報告會盛行,就是因為它有作用,而且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我們平時總反對小報告,說它這樣不好那樣不妙,那是因為它確實常常會擾亂人心。但是,官場本身就是一個陰謀盛行的場所,小報告作為陰謀的一部分,不過是一個附屬品而已,因此,有些人盡管嘴上反對小報告,其實內心還是熱衷這東西的。
周勃生怕呂產搶先進宮,如果他進宮後挾持皇帝,再假借皇上的名義頒布旨令,便不好對付了。他趕緊騎馬趕到北軍駐地,卻由於沒有印信,被擋在門外不得進去。
皇宮裏的戒備就是這麽森嚴,哪怕您是國防部長,要進禁衛軍的駐地沒有手續也不成。
好在當年和周勃一起隨同劉邦起義的一位老戰友的兒子正替皇上掌管調兵的符節,便冒死借給他一用,他憑著這個才進到裏麵。為了防止呂氏狗急跳牆,他又招酈寄過來,讓他把呂祿的將印騙到手。酈寄玩這個是老手了,他趕到呂祿跟前,左哄右哄,把呂祿忽悠得沒一點主意,乖乖將將印解下交給酈寄,酈寄將它奉送到周勃手中,周勃這才理直氣壯開始調兵。
當然,他好久沒有直接掌管軍隊了,不知士兵們頭腦裏有些什麽想法。為了保險起見,他要試探試探。
他把士兵們集合起來,然後公開說:“今天,是劉、呂兩家決鬥的時刻了。我先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見,效忠呂氏的把右膀子露出來,效忠劉氏的把左膀子露出來”!
出乎他的意料,士兵們竟然都亮出了左膀子,這讓周勃大喜過望。原本他心裏還有些忐忑,生怕士兵們甘為諸呂賣命,那麽自己這把老骨頭弄不好就要丟到這兒了。這下好了,薑還是老的辣,將也還是老的有威望。他把一顆懸著的心放回到肚子裏去了。
話分兩頭。
周勃這邊控製了北軍,呂產並不知道,他帶著南軍朝皇帝住的未央宮進發,準備挾持皇帝。陳平得到情報,趕緊讓周勃撥出1000人馬給朱虛侯劉章,讓劉章領著前往阻止。在未央宮門前,兩支禁衛軍相遇,聽從各自的將令打將起來。在這種情況下,呂產完全是個銀樣鑞槍頭,沒幾個回合便敗走。他見宮門已經被包圍,無法脫身,竟躲進郎中府的廁所裏,被劉章搜尋到後,一刀殺死,結果了性命。
二呂既死,其餘更不足慮,於是“悉捕諸呂男女,無少長皆斬之”。呂祿被殺,呂媭則被鞭打而死。可憐呂後苦心經營的呂家朝堂,在她死後僅兩個月就徹底覆亡,功臣勳舊,沒有一人一姓對他們呂家援手相助的。
呂氏既亡,丞相便下令:各路兵馬各歸本位。齊、楚之兵返國,灌嬰亦撤離滎陽回到京城。
廟堂之上的小皇帝,雖然在劉章帶兵闖入未央宮並誅殺呂產之後,立即派遣使者持符節表示支持和慰問,腦筋算轉彎快的,但他畢竟是呂氏所立,而且他到底是誰的孩子十分可疑,大臣們一致認為必須擁立新皇帝,來徹底清算呂氏篡權的那段曆史。但誰適宜當新皇帝,則有一番爭論。
齊王劉襄實力強,又是劉邦的長孫,這麽溯源,原本有資格獲繼承權的,他一家三兄弟都眼巴巴期待著呢,但劉邦的堂兄弟、琅琊王劉澤表示堅決反對。
劉澤曾遭劉襄欺騙,這口氣一直憋在心裏。不過他提出的反對理由讓大臣們都感到十分正確。他說:
“劉襄的母親家也和呂後一樣,十分厲害,尤其是他的舅舅駟鈞,簡直是個惡棍般的角色,如果駟家掌了權,大夥兒免不了又得重受二遍苦,重遭二茬罪。”
大臣們實在被呂後弄權殺人如麻給搞怕了,這個理由一提出,獲得了一致讚成,於是決定取消劉襄的繼任權。
那麽讓誰來接班呢?根據劉澤的思路,大家想來想去,決定從劉邦的兒子當中進行挑選。劉邦所餘三子當中,代王劉恒的母親薄氏一直不受寵愛,被冷落在一旁,故而不引人注意。呂後對劉邦生前的寵姬們百般虐待,並將她們幽禁在宮裏,唯獨準許薄姬出宮居住。薄姬當然也有弟弟,但她弟弟薄昭性格和姐姐一樣,溫和良善,不事張揚,絕對不會像諸呂那樣囂張跋扈。衝這一點,大臣們共同拍板:皇帝就歸劉恒了。
盡管大臣們挑選皇帝,並沒有按照繼位的資格序列,也沒有按照賢能標準,而是標新立異弄了一條“母家人品”的標準,不過,也算“無心插柳柳成蔭”吧,劉恒果然是中國曆史上難得的好皇帝,從他手上開啟了“文景之治”的盛世。
小結
呂氏篡權這一章就要結束了,讀者一定會對呂後的殘暴冷酷留下深刻印象並產生厭惡心理。不過,我們前麵介紹了,司馬遷老師在看事物包括看待女人,善於采取兩麵觀的方法。他在對呂後一生作總結時這樣說:
孝惠皇帝、高後(即呂後)之時,黎民得離戰國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無為,故惠帝垂拱,高後女主稱製,政不出房戶,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稼穡,衣食滋殖。
治國能治到這個分上,已經相當不錯了。
呂後玩政治,弄權術,搞陰謀,有個範圍,全部在皇宮範圍內進行,從不影響、騷擾百姓,不像後世的政治運動把整個社會都攪成一鍋粥。後來的“文景之治”,應該說與此前十幾年天下承平的局勢也有一定的關係。